第八章

花椒坪金礦是一個東西走向的狹長成礦帶，南北寬一公里多，東西長十三公里，近二十平方公里的礦區沿牛馬河支流驢尿溝上游北岸分布，花椒坪在最低的也是交通相對最近最好的東段，沿驢尿溝一路向西上去，依次還有下坪子、中坪子、上坪子、高坪子和外圍的金子山、銀子山幾個礦段。

實際上的花椒坪還在驢尿溝的下游靠近牛馬河的地方，那里有個民族聚居村叫花椒坪村，當年化探隊一個重砂組在驢尿溝下游的重砂樣里發現了黃金異常，便在花椒坪村的土著中走訪調查，一些年長的土著告訴他們說順驢尿溝上去的山上有幾個坪子，聽說有很多金子礦，他們年輕時候上山去背過礦下來淘，啥也沒淘到。還說滿清時候道光年間就有漢人來采過金子，死了不少人，他們的牛羊都不敢往上邊去放。于是，重沙組順驢尿溝一路爬上山來，找到了原生礦脈。找到礦脈的地方在地圖上沒有標示地名，因緣起于花椒坪村，順理成章地把它叫作了花椒坪異常。后來成奇帶領的普查組根據化探資料提供的線索，找到了花椒坪礦點，并一路向上在十多公里長的范圍陸續發現了另外六個礦點，自下而上依次命名為下坪子、中坪子、上坪子、高坪子，兩座有礦的山分別命名為金子山、銀子山。因為只在花椒坪搞過勘查，所以把整個礦區都叫成了花椒坪金礦。

在花椒坪礦區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山坡上，絕無人煙，見得到的沾了一星半點人的氣息的只是古人采金的老硐。這些老硐的硐口大多被雜草和灌木遮蔽起來，幽深莫測。撥開硐口的枯枝敗葉，立即有成群的鼴鼠擦著臉噗噗飛去，讓人心驚膽戰，唯恐忽然會有一匹怪獸張牙舞爪地從里邊撲過來。有些老硐已被成奇他們在搞普查勘探階段清理過，清理過的老硐如兔穴，硐窟逼仄，僅容一人屈體鉆行，有的地段還得匍匐下來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所有硐窟均隨礦脈走勢開鑿，蜿蜿蜒蜒，曲曲折折，時而筆直向上直透山頂，時而垂直下降與另一老硐相通，縱橫交錯，恍若迷宮，一個人是萬不敢進去的。膽怯者即便是隨眾人進去，也既不敢走前邊，亦不敢走后邊，只能夾在中間屏著氣，心中默默念頌“阿彌陀佛”，一身冷汗朝前爬。當你爬到一百米兩百米，你就感覺你已經靠近了地球的心臟，你分明聽見了地心跳動的聲音——那是你自己的心臟在咚咚跳。你又會感覺仿佛來到了十八層地獄，只要閻羅大殿的大門一關，你就永無出頭之日了。所以，即便是老搞普查的地質人，都是不會輕易鉆老硐的。

花椒坪礦段有三條礦脈，都打了坑道探礦，Ⅰ號礦脈還打了一眼水平鉆控制。正在平整的堆浸場就挨近Ⅰ號礦脈，也是驢尿溝在礦區范圍內的最下游。

驢尿溝名不副實——驢尿是不常撒的，可驢尿溝的溪水常年在流，如今到了初夏因金子山銀子山的積雪融化，驢尿溝的溪水就順著山谷歡歌而下。驢尿溝溪流流經的是白云巖地區，巖層有斷裂，幾百萬年來被溪水浸蝕后深部有地下暗河，溪水淌過一段，瀉下一簾瀑布后潛入地底穿行，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從巨大的巖石裂縫里歡叫著鉆出來，溪岸留下許多大小不一的石窟。在試驗場一班人馬搭建的帳篷西邊二十多米的一堵陡巖下邊，就有一個房間大小的石窟。

因為炸藥雷管要運進山了，那天，成奇帶領人馬清理石窟，準備將它改造成軍火庫，結果在厚厚的木炭堆里掏出了幾枚繡得五顏六色的“道光通寶”，又從角落里掏出了一些紡織物碎屑。在這些物件中，最讓大家興奮的是一只依稀可辨的三寸金蓮。雖然時光把這只女人的下體所著之物腐朽得看不出質地，也不知道當年的主人是否在鞋面上繡過牡丹荷花抑或鴛鴦喜鵲，但大家仍然通感到了它記憶中的香艷和它盛過的裹腳布的異味。于是大家圍繞這只破鞋展開了認真研討，研討的核心集中于鞋的主人的身高年齡三圍尺寸膚色民族。最后一致認為這個石窟是古代采金場設置的窯子，這只鞋的主人是從外邊帶進來的漢人小姐——民族是不纏足的。有了結論，大家也就順理成章地有了各種各樣粉色的聯想。

聯想歸聯想，餅子畫得再大也充不了饑，遙遠的梅子解不了眼下的渴，露骨評論無非給大家心靈最隱秘的角落撒下幾粒蠢蠢欲動的騷種，讓他們晚間的動作有一星半點的想象。

成奇到了晚上不敢有想象更不會有動作，他心里裝滿了花椒坪的地形地質圖剖面圖編錄圖。這些五顏六色的圖紙，多半是他一手繪制的，無論哪個旮旯犄角，他都可以說出個幺二三來。但此時玩真的了，他卻有了游疑的感覺，有了舉棋不定的彷徨，有了鍋兒必須用鐵來鑄的壓迫。他不由想到了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事到頭不自由！

就這樣，白天跟大伙下力，晚上謀劃明天后天乃至十天半月的計劃安排，他自律必須把事情做得萬無一失盡善盡美，因為他清楚過了這個村就再不會有這個店，自己的舞臺僅此一個了，老牛自知夕照晚，不需揚鞭自奮蹄。

盡管他事無巨細事必躬親，但還是處處掣肘，原因是隊伍的戰斗力太弱了。地質隊的傳統是所有項目的臟活重活都找當地的民工干，職工是決不染指的——哪怕編外了拿點稀飯錢也不會降低身份去干民工的活。盡管跟他來的一幫兄弟頂著精英骨干的光環來到野外，但更看重的是有崗可上的實惠，是局管項目的保障，是新興事物的陽光，是成功以后自己能成為開國元勛的安全。到出力的時候，自然就有了溫良恭儉讓的中庸，有了抬根燈草都要挑大小頭的德行，有了打個噴嚏請病假磨個血泡報工傷的夸張，以至工作難以推進。

成奇萬般無奈，把自己的思維調整回歸到啟用民工，但多次與沙村長聯絡，就是沒有人肯到礦山來，他們都怕得罪山神。還是馬二喇明白跟地質隊干事可以掙到許多花花綠綠的票子，便回到花椒坪村，通過他當村支書的哥哥馬大喇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派了三個小伙子來幫工。馬大喇派來的三個小伙子們都是放慣了牛羊的，輪鎬頭舉鐵鍬很不在行，三下兩下手掌就起泡，三天兩天就累得直不起腰來。成奇只能讓他們干點輔助工作慢慢適應，平整場地還得靠成奇他們自己打主力，因此進度依然緩慢。

前兩天下了一場小雨，告知試驗場的所有人雨季就要來了。堆浸場的平整工作量還不足兩成，成奇憂心如焚，巫斌就從旁進言，說再怎么給騾子灌安胎藥牠也下不了駒，黃鱔泥鰍不會一樣齊，民族祖祖輩輩都以放牧為生，使不慣鎬子鍬子，來的人都只會磨洋工，只有漢族農民從小捏鋤頭把，手板心的繭子銅錢厚，干這種活才是拿手好戲。再說反正都是出錢請人，與其找不會干活的民族，不如讓職工的農村親戚來打工，效率提上去了不說，職工也滿意，職工滿意了，積極性也來了，積極性來了，工作也順利了。再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成奇一聽有道理，在職工中一動員，皆大歡喜，大家立馬寫信讓馬二喇帶給住在鄉政府負責轉運站的覃富，覃富火速交給運送物資的駕駛員帶回城去，貼了航空郵票飛到各自的家鄉。十天之后，馬二喇陸續領來了一十八個職工的家門親戚舅子老俵。巫斌在老家種地的兩個兒子也來了，巫老大還把水蛇腰丹風眼的媳婦方桂蘭帶了來。

人多了，帳篷不夠住，成奇要四分隊趕運一批帳篷進山。巫斌又說，帳篷只是臨時性的，冬冷夏熱，又容易老化，這里遍山都是木材箭竹，只需要運些油氈進山，我們就地取材，搭建一些工棚，既打得了持久戰又住得舒適。成奇一聽，又有道理，就讓巫斌全面負責搭建工作，同時因巫老大擅自把媳婦帶來引起的心情不快也煙消云散。巫斌就帶領新來的一幫職工家門親戚舅子老俵伐木筱竹，依山傍水構木為巢。

巫斌的錦囊很快盛進了回報，三天之后，成奇把方桂蘭安排到廚房幫廚。成奇抹不去的印象是當他宣布這個決定時方桂蘭用水汪汪的丹鳳眼狠狠扎了成奇幾錐，激動得顫聲連說了三遍“謝謝成叔叔”后，扭著水蛇腰找何鑫分派工作去了。成奇從身后看著她滾圓的屁股，心里就暖暖的，當他意識到襠里不安份的時候，又有了幾分罪惡感。

文革期間，他成奇是專區造反派兵團司令，車前馬后，簇擁著眾多忠心耿耿的紅衛兵小將，也不乏豪氣干云的女學生。雖然清一色的黃衣服藍褲子隱蔽了天然的凹凸，但細皮嫩肉該紅的紅該白的白，經意和不經意間就會發酵異性的荷爾蒙。何況這些十七八歲正處于青春期的女娃娃個個都抱定了舍得一身剮的大無畏英雄主義氣慨，忘我地投身于史無前例的革命運動，對司令的風度頂禮膜拜，對司令的身體無限向往，隨時準備著為司令奉獻一切。于是，成齊的事業和生活多了些色彩也多了些誘惑。可他成奇是結過婚的人，妻子蘭桂芳是附近一個縣城的小學老師，兩人結識于成奇畢業前半年，結合于成奇畢業后半年。因為成奇從跨進大學校門那天起就聽人說地質隊里女的是稀有元素，男人都很難在單位上解決個人問題，所以多了個心眼，在實習期間結識蘭桂芳后就吹起沖鋒號發動了一場場猛攻，小學老師一不小心便床帷失守，成了大學生的胯下俘虜。畢業的時候成奇主動要求分配到距蘭桂芳最近的地質隊，當年年底就辦了婚事。后來當上兵團司令后，成奇雖然依然很愛自己的妻子，但在眾多女學生的圍困中不可能老是扮演柳下惠的角色，天長日久，不免就有了諸多的曖昧。雨點好遮風聲難堵，順風就有幾縷刮進了蘭桂芳的耳朵，兩口子就十次見面九次吵，夫妻之間的事也稀稀落落，沒兩年，蘭桂芳就瘋瘋癲癲了。

蘭桂芳瘋了后成奇就醫她，吃了不少激素，仍然斷不了根。不犯病的時候照樣上得了講臺，犯病的時候逢人就說成司令要滅口，要對她下毒手先奸后殺。在蘭桂芳患病前和患病后，兩口子還是制造了三個兒子。但后來蘭桂芳原本水仙般的腰身被激素激得先成了芭蕉后成了仙人球，成奇也因為政治上的失意對妻子肥嘟嘟的肉體就沒有絲毫的性趣了。至于蘭桂芳調到地質隊子弟校，則是成奇調一大隊的時候一起辦的。

如今成奇是奔五的人了，灰白的仕途把兩鬢也染成了灰白，落寞的心緒抑制了睪丸酮的分泌，本來已是清心寡欲。但方桂蘭的眼神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張狐裘，讓凍得發僵的成奇恨不得撕扯開來裹在身上。尤其方桂蘭轉過身去的瞬間，腰下那兩瓣渾圓激活了成奇塵封多年的原始欲望，小弟也亢奮起來。但成奇是理智的，立馬意識到非分之想與現實之間的那道厚壁，心里把自己狠狠地罵了一通，很快便驅走了心中的惡魔，起身向試驗場工地走去。

試驗場增加了近二十個精壯的勞力，場地平整的進度就加快了，十多個職工，除何鑫照樣煮飯外，其他人就不再親自掄鎬頭舉鐵鍬了，技術的踏勘踩點籌備采礦，非技術的守庫房管工具修工棚。巫斌負責的工棚建設已經搭好了架子，等油氈運來鋪頂苫墻就可入住。兩天前巫斌還叫李木匠停下手頭沒箍圓的吸附桶，做了一副夾板，指揮民工用泥土夯起三間干打壘，說是修建的場部，修好后場長、指導員、老總各一間。

成奇根據規劃好的場地布局，計算出了需多少米管道，多少臺水泵，多少輛運礦斗車，什么型號的采礦機械，配置怎樣的配套設備等造成詳細清單帶回大隊去了，要設備科協助聯系購買。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