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會員原創/散文

人間集市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2-08-09熱度:0

  
小豬趕了一趟集

  集市離村莊不遠,集市是一座更大的村莊。很多村莊的很多人都來到集市上也便成了集市,于是很多人的很多時間,都和集市產生了微妙的關系。
  賣魚的,賣菜的,賣瓜果梨桃各種時鮮果品的要占好地方。倘是老賣家,哪個地方是自己的地盤基本固定,收雜稅的若有一天看見換了一張新面孔,也會覺得詫異一下,開單子撕條子的速度快了很多,并不跟你說長道短拉些家常話。
  賣魚的和賣豬肉羊肉的皆在一起,一人高的鐵架子上掛了幾個鐵鉤子,豬和羊不是老了,它們生下來就是為了填飽人的肚子,這有點不公平。但人與動物仿佛隔了一個世界,很少有人看見殺豬宰羊哭哭啼啼,表現出無比悲痛的模樣。現實往往就是這樣,褪毛的豬剝皮的羊肉還鮮活著卻早已消逝了生命的跡象,掛在鐵鉤子上,掛在鐵架子上,大塊小塊勻開,臀肉排骨剝離。相比魚似乎慈悲了許多,魚販子一大早趕往不遠的水庫,養魚人早就張網以待,昨夜放下的漁網,五更天咳著從看魚的房子里出來,收網。銀閃閃的魚兒們驚醒了美夢,它們想要掙脫,可誰能奈何得了一張漁網呢,密密匝匝的尼龍線織得很密很結實,翻幾下跳幾下勞而無功,也就翻了白眼,讓主人忍著困倦過稱,收錢。魚池子很大,很多魚擠在一起就變得小了許多,喘不過氣來,電瓶吹氧機呼呼供著氧,認了命的魚兒游呀游呀翻著眼皮看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并不知道自己悲慘的命運。
  人世間其實很少有人(或豬或狗或貓和老鼠)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除非神——神真的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嗎,也未可知。集市上有一條通南扯北的大道,最南端,也就是集市的上首,就有一座小小的神廟。小廟里供奉的卻是大神仙。有幾年人們唾棄神厭倦了神,和神勢不兩立,掀了廟瓦硬拆了廟門,砸了神龕神臺子,神不吭聲,任由人舞動四肢把神廟拆了個底朝天,望了望西天的日頭,轟然倒塌。也就是近幾年的事兒,人忽然覺得離了神就好像少了主心骨,天天忙忙碌碌不知所為何事。于是請神,建廟,塑神像,金燦燦的衣裳給神穿上,明晃晃的皇冠給神戴上,腳上套了一雙很是威風的朝靴,高高在上,慈祥的眼神仿佛苦渡著蕓蕓眾生,又仿佛萬物皆空。
  小豬有點想不清楚,為啥一大早被人哄著騙著出來吃食。斷了奶的小豬,以往的口糧并不怎么好,無非一把糧食一捧麥麩,有時還夾雜著干草磨成的面。當然,小豬知足,口糧好或不好并無大礙,日子還是流水般過著。今天與往日不大相同,秦老歪很早就起來糊了一鍋玉米地瓜粥,香噴噴,甜絲絲,把小豬的肚子吃得溜溜圓。
  “別再添了,添的多了吃不下。”
  “能吃,還能吃,你看還呱嗒嘴哩。”呱嗒嘴就是還沒吃夠的意思。秦老歪對三婆說著,一邊趕跑那頭想要蹭食的老母豬。
  老母豬按說才是家里的功臣,兒子上學,女兒出嫁,小豬仔一窩接一窩接連不斷,設若行情又好,養了十幾年誰也算不清為這家生了多少錢。可老母豬明顯顯得年紀老了,兩個蒲扇般的耳朵耷拉著,眉頭上擰出來好多干菊花的褶子。尤其肚皮,懷一次娃兒漲開一次,早已失去了彈性,耷拉著兩排鈕扣一樣的的奶子擦著地皮。老母豬不解地乜斜一下主人,很不情愿地折返,重新躺在麥草上,瞇著眼聽小豬吃得歡實。末了,好像很是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秦老歪這才冷不丁丟出繩套,將小豬套了個瓷實。
  小豬在豬籠子里面掙,四個蹄子被緊緊拴住,拼命掙扎也無濟于事。小豬想起不久前的場面,更多的兄弟姊妹被人從睡夢中驚醒,院子里就像炸開了鍋;老母豬發了瘋地拱豬圈,堅硬的墻壁蹭破了鼻子也沒能拱出去挽救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個繩捆索綁,丟進豬籠里。它們喊,它們叫,它們一次又一次撕裂了母親的心,還是被拉到集市上賣掉。
  那天小豬緊緊跟在母親身后,也不知為什么別的兄弟姊妹生下來就比自己長得歡實。吃奶,小豬擠進去又被擠出來,只能等別人吃飽了才嘬住母親的奶頭。玩耍,它們也欺負小個子,總是不和小豬呆在一起。很多天后它們都無憂無慮長大了,小豬好像還是那么瘦小,秦老歪罵也罵過,打也打過,甚至把小豬丟進村口的池塘里,小豬還是濕淋淋順著門縫擠了進來。唉,養就養著吧,反正也糟蹋不了多少糧食——小的像只耗子。
  小豬躲過了一劫,擁有了很多月白風清的好日子,依靠在母親懷里看日頭西沉,看月亮一點點爬上山墻,星星眨著眼伴小豬進入夢鄉。
  去往集市的路上已經有了很多人,大人帶著孩子,男人陪著女人。去鄉里辦事的,照身份證交電費的,去計生辦門口排隊,等著讓人用擴張器檢驗是否懷了孩子的。辦完了事情才叫趕集,口袋里有錢想買啥買啥。趕集的日子好像很好,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說不出的歡笑。
  小豬不覺得歡喜,小豬覺得今天大概就是世界末日了,所以使出吃奶的勁兒喊叫,掙扎。但繩子實在系得太緊,竹籠子實在嚴實,逃是逃不出,歇一陣叫上一陣,這讓秦老歪有些頭皮發麻。
  羊市豬市牲口市其實也在一起。往年高個子騾子大頭馬憨厚老實的牛和個子矮小的驢子曾經是牲口市的主角,牙子們來往穿梭其中,看牙口,在袖口里面劃價,自是一番熱鬧場景。但自從機器轟隆響著開進村子,人便不愛侍弄牲口了。——侍弄,有侍候的一層意思,人不能待牲口太薄了,牲口也是有血有肉能喘氣的活物,一天拉犁拉磨不得閑,若侍弄的皮包骨頭讓人笑掉大牙不說,也不能頂替人力干又臟又累的農活。最后一頭牛走了,最后一匹馬快如閃電的奔逃再沒回來,最后一頭驢子揚塵而去至今仍無消息。牲口市連一泡新鮮的糞便也看不見。牲口牙子們有的已經作古,有的老了還是不由自主由腿領著上了集市,看一看拴牲口的樹樁子,兀自嘆了一口氣,和多日不得見的老伙計坐在小飯館的一角,抿一口燒酒,說著那年那月的老事兒。
  羊市里有羊,羊是比較溫順的動物,眼睛像孩子般懵懂地看著人世,任由人牽到集市上,賣了人,進了屠宰場,一伸脖子一蹬腿,變成一鍋湯濃味美的羊肉湯。
  小豬的命運還不會如此,小豬還小,殺不了幾兩肉。但膘長得快,人買了去飼料可勁喂,不出三四個月就會長成膘肥體壯的成年豬,這才完成一只豬應該完成的使命。
  板牙早年是個好的牲口牙子,據說凡是板牙看上的牲口一般都會給出買賣雙方比較滿意的價錢。板牙不經眼的牲口別人不敢看,板牙達成的買賣從沒人提出異議。牲口市沒了,板牙經常一張嘴露出的兩個大板牙寂寞了許多。人老了,腰彎了,嗓子也像一只破風箱,呼呼啦啦招呼一聲老熟人,蹲在拴馬樁下不說話,老了的眼皮懶得往上抬,像個半死的人和那些半死的記憶一起回到從前。
  可人老了民間的權威還在,一個集市上總有兩三樁買賣需要說合。羊販子馱走了幾只羊,機動車一溜煙消失在馬路上。板牙滿意地將幾文錢塞進口袋,一步一歪走到秦老歪跟前。
  “賣豬娃?”
  “嗯,賣豬娃。”
  “太小了,怕是沒人要。”
  “唉,老也長不大,費了不少糧食。”
  等,板牙在等,等買主,雖說不能口吐蓮花相信也能哄住個把人。物件是小可也省糧食嘛,小時候不長,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會往瘋里長,再說養下一頭小豬實在費不了多大功夫,剩飯剩菜更省得白瞎了,幾個月就能長夠架子了。這是板牙心中所想,若成交三五元經濟錢還是會有的。
  秦老歪也在等,說不出等的是啥,假若換成自己也不會傻著買一頭看起來耗子大的小豬,回到家里還不得受女人天天數落——不是狗不是貓,又不是養個小玩意兒,這么一只小東西莫非瞎了你那雙狗眼。
  小豬叫累了,早間吃得太多肚皮漲的像一面鼓,耗去了不少力氣,喊也無用,叫也無用,干脆很不舒服地蜷在豬籠里,看年輕人摟著小姑娘趕集。女孩肯定是剛出嫁,緞子面的大紅襖在玲瓏的身子上裹著,兩三寸高的小馬靴咯噔咯噔敲來很多人看。女孩并不羞澀,這年頭羞澀和憨傻早就成了同義詞,他們偶爾抱下親下,旁若無人摟著腰說要去哪家商店買衣服。
  小豬也在等,等來一泡屎一泡尿,把早晨吃進肚子里的東西全排泄在了豬籠里。秦老歪罵了一聲娘,又覺得小豬實在沒多大罪,罪孽的是人,把將要上市的豬呀羊呀塞了很多吃食,好多出來幾斤。人吃撐了比干活還累,小豬吃撐了肯定也不輕松。
  集市就是流水,是一條河,來的人很快就會流走,賣了東西買了東西算是趕了一趟集。
  集散了,小豬也趕了一趟集,看了很多聽了很多,就是四肢有點發麻,過了晌也餓了,嗷嗷叫了兩聲,還得跟著主人回到原來的家。

糧食市空了

  鎮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夏天生長麥子,布谷鳥不會提鐮刀,只會從時間的幕后趕來,尖著嗓子喊快割快割。心急火燎的是村子里的人,他們知道布谷鳥一喊就火燒眉毛了,磨鐮,軋場,收拾擱置在倉房閑了一年的家把什。秋天的田野內容比較豐富,大豆棉花芝麻花生紅小豆,高高矮矮比著往上長。生長的意義在哪里——近了說是為了一個肚子一張嘴巴,遠了說還是為了肚子為了嘴,只不過是別人的肚子別人的嘴。
  集市南端有條扯東扯西的大道,不寬。那時的年景鄉下還很少有柏油路,不過糧食市比別處平整了許多。糧食市緊挨一道圍墻,是集市上唯一的一所小學,里面在念上中下人口手,在念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后來念到了秋天一行大雁往南飛,一會排成人字一會排成一字。莊稼人不一定能懂,定定地站在田野上用草帽扇風。多好的天啊,多好的地,地上長了多好的莊稼。——可就是累人,干了一天活,腰像一盤轉不動的老磨,腿上像系了兩塊磚頭,手上的老繭套老繭,早已分辨不出春夏秋冬。活著,活著就是為了一條命,為了一個家,還為了啥——莊稼人的腦子轉彎轉得有些慢,看看天上有鳥兒飛過,聽聽地上有田鼠在忙忙碌碌搬運糧食。唉!也算是為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靈吧,誰都有一個肚子一張嘴,總不能自己飽著眼看著別人沒有活路。
  路還是遠年的一條路,坑坑洼洼,碾軋過很多道車轍。在這條路上,好像生老病死都不曾離開過,集市上有糧有油有鹽巴有布有家里沒有的東西。生了病集市上唯一的那家醫院大門敞開,感冒發燒肚子疼屁股上長了火癤子都離不開醫院,護士小姐很美麗臉上卻一般很少有什么表情,在散發著來蘇水味兒的很多小門里出出進進。就那么幾片藥,就那么打上兩針,人就能從生生死死的門檻望一眼返回。死了有什么好呢,上天堂下地獄說來說去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只有活著才能吃出饅頭香咸菜咸,才能長鋪大炕男人和女人痛痛快快淋淋漓漓耕耘命中的那片地,犁出集市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那么多男男女女。
  放學了,放學的孩子不回家在集市上亂竄,瞅身影,瞅哪一塊土藍布衫下罩著自己的爹娘。怯生生,拽拽衣襟:“娘,我餓了。”“餓了回家吃饅頭。”“娘,我渴。”“渴了回家喝涼水。”說是那么說,誰不疼惜自家的兒女呢,領著來到李大胖子的包子鋪,包子比饅頭香,胡辣湯也比家里的玉米糊糊野菜粥味道好了許多。人還沒坐下,抬眼皮的功夫風卷殘云就下去了一屜包子一碗湯。也有的娃兒站在賣糧食的父親身邊不肯走,爹瞪眼,面前擺著三兩只布口袋,綠豆綠紅豆紅就是等不來一個買主。唉!飽盈盈的糧食浸著血透著汗,總不好一個子兒不要往外送吧,只好緊緊褲腰帶站在日光下繼續等待。
  沒有誰沒嘗過等待的滋味,在這條東西大街的西段是一座很大的糧站。糧站不像糧食市,沒有亂七八糟的綠豆紅豆豌豆豇豆,要什么——墻上寫著積極交售愛國糧的字眼,要的是麥子。糧食,國,遠其實不遠,陌生也不陌生,村子里種的是誰的土地,人是在那片土地上過日子,人人都懂。于是行動很是積極。當然交售愛國糧的時候一般要選擇好天氣,日頭像一個永不消逝生命激情的發熱發光體,射出千萬條刺眼刺向肉體看不見的光的尖刀子,嗖嗖嗖,人的身上冒出有鹽漬的汗,蟄眼,蟄得身上生疼。風很難等,干脆脫下上衣擦汗,又能當蒲扇。糧食,一車緊挨著一車,組成一條人和糧車的長龍。罵娘的,奶孩子的,占了道口出不遜打架的,人龍車龍外面吆喝著嗓子賣胡辣湯油條水煎包的,聲音的河流此起彼伏。只有糧食保持沉默,從田野里收回來的糧食,開頭是牛或馬拉著一滾沉重的石碾碾軋,像是翻山涉水的苦行僧,不能窺見內心的一絲光明。后來是拖拉機冒著黑煙冒著白煙在麥場上飛奔,翻曬,揚場,你能說哪一粒糧食沒經過莊稼人的手心呢,哪一粒糧食不知道莊戶人家的勞苦?知道是知道,糧食知道人忙人累,人也知道莊稼長得苦澀,那么多風霜雨雪,熬呀熬,熬到最后再收回家變成一粒一粒實實在在的糧食。人啊,手握著糧食的人眼里是喜悅,心里卻想哭。
  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糧站門口黑壓壓一片,工作人員穿著制服虎著臉,表情嚴肅地面對一車一車的糧食,測糧器尖得像一柄利劍,哧地在口袋上戳出一個窟窿,順勢倒進手掌心,再拋到嘴里,嘎嘣,差點硌掉檢驗員王二桿子的一顆牙。“日你娘就你家的日頭好吧,快送進去。”交售愛國糧的人領了圣旨似的趕緊拉著糧食往里沖。一咬,到嘴的麥粒變成了面片,任你說破大天也不能,王二桿子喊來幾個彪形大漢,幫你從另一個門里出去,找片空地曬干揚凈才能交售給國家。
  售糧,看不見錢才是正常事兒,每人捏著一張簽了字的白條條,算是完成了今年的公糧任務。
  糧食市上好像一直有人在賣糧,這并不足以說明家家富得流油,家里的糧食吃不完。相反,愈是捉襟見肘的人家才扛了半口袋糧食,換回幾張油漬漬的票子,扯幾尺給女人孩子做衣服的布料,最主要的是添補幾件應時的農具。每到收獲季節,糧食市上總會挨挨擠擠。打鐵的在不遠處叮叮當當,敲鐮刀,鐵耙子,焊鐵叉。莊戶人家的東西一般不講好看不好看,要握在手里趁手,用的時候稱心。老鐵匠小錘叮的一聲響,小鐵匠舉起大錘往小錘叮的地方敲下去,叮叮當當的聲音就響成了一串。火花四濺,熱氣蒸騰,不用招呼,到了晌賣完糧食的人肯定先來到鐵匠鋪,像模像樣的在一堆剛褪去高溫的鐵貨里找一兩件稱心趁手的家把什。
  賣了糧食的口袋空了心里實了,可巧賣羊雜碎的擔子在眼前站下,正好賣散酒的也在糧食行里,三五個人七八兩酒,都是離集市不遠的村里人,都是樸實的不能再樸實的莊稼漢子。難得啊,口袋往屁股底下一墊,喝點閑酒扯點閑篇。
  “韓家鋪子的老李頭有些日子沒見了,聽說閨女上不起學喝了農藥。”
  “唉!還是李家寨的李麥收有能耐啊,就那十幾畝荒地,愣是供出了三個大學生。往后啊看不見嘍,聽說跟著兒子去了省城享清福。”
  “日你娘,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是誰放的狗屁,這喝著喝著眼看就給黃土埋了半截。這人吶,啥時節才是個頭……”
  ——吱,一口老酒入喉,好像真成了糧食的魂魄,把幾個賣糧人灌得三魂出竅,走路成了駕云,晃晃悠悠,撇開冷清下來的集市,沿著那條坑坑洼洼的鄉路原路返回。
  有一日糧食市空蕩了下來,小學校遷到了別處,只剩下半堵斑駁的圍墻。再過些日子有人推到了圍墻,起了一家不小的超市,透過寬大的落地門窗,綠的綠豆紅的紅豆黃的黃豆黑的黑豆盛在很多塑料器皿里,人想嘗鮮的時候買上三五斤,雜糧面條雜糧窩頭算是改善伙食。
  糧食市空了,糧站改制,可莊稼還在集市不遠的地方安靜生長。又近五月,布谷鳥尖著嗓子從遠方趕來,催促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刺蓬頭的拖拉機

  站在集市上往南看,就能看見一只高聳入云的大煙囪,在人的眼里那煙囪是一直向上生長的,長過了房子,長過了樹梢,又長進云彩里。鳥兒很少能飛到這個高度,再說作為一只鳥飛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云彩上沒有田野,沒有谷物草籽和屋檐,飛久了肯定會很累。鷹的高度從來不會讓人質疑,在平原上生存的大多都是過路鷹,它們看看稀疏的樹,看看稠密的村莊和院落,看看集市上這些單調無趣的人,很難找到一只野物。煙囪由此顯得有些曲高和寡,直著嗓子吐煙圈吐煙柱吐糾纏在一起煙的云團。最后,真的化成了一片云,混入更深更遠更密的云層。
  趕集的人經常會看見邊遠地方趕來的蠻子(他們不會用別的稱呼,他們一貫將外鄉人稱為蠻子,豈不知不久以后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將成為別人眼中的蠻子)。那些人一般個頭矮小,不像北方人粗手大腳,但他們的耐力好得出奇,在磚廠里,一片低矮的小屋,有時隔了一張布圍子,有時不隔,男人女人住在一張大通鋪上。男人做工,女人也會帶著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腦袋很大,四肢還沒發育完全的樣子,跟著在磚廠里忙來忙去。這些年弱的外鄉孩子,本來還是上學的年紀,但是只能守著一座本地的中學苦捱日子。靠近磚廠的西北角是一座規模很大的學校,天真的孩子們在上課鈴下課鈴聲里度著還算豐滿的時光。學生的家長有時會到學校送些衣服或吃食,往往在教育孩子時把眼睛向外鄉來的孩子身上一指:“呶,不好好學習將來就是他們的樣子。”孩子可聽不得這個,一努嘴照例扎進孩子堆里瘋玩去了。
  取土,燒制紅磚最需要的就是土,像夾心餅干似地摻入部分煤粉,燒出來的紅磚就會鏗鏘有聲,斷開來外面像裹著一層鮮紅的番茄醬,里面是黑色的果陷。年長日久取土的水坑愈來愈大,成了一面小小的湖。再早有一條暗流和外面通連,后來不知為什么人堵上。湖里的水就自己從地下涌出來,補充太陽蒸發以及鄰村人灌溉田地的所需之水。那些外鄉來的女人很會做飯,常常從集市上割來一大塊五花肉和辣椒花椒燜煮在鍋里,開鍋時一種濃郁的香氣,鉆進本地人的鼻孔,看著顏色鮮艷的吃食,又麻又辣又咸,實在不懂他們為何喜歡這樣吃飯。
  刺蓬頭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看不慣外鄉人,本來嘛個子矮矮的,腦瓜子也大,和他們混在一起如果不說話就很難區分開來。刺蓬頭的日子很簡單,家里除了一個年邁的老娘別無其他人等。但刺蓬頭孝順,學外鄉人每逢星期天就從集市上割二斤里脊回家孝敬老娘。
  土越取越多,水坑越挖越深,湖面越來越大,制磚機轉轉停停,包窯的頭兒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外鄉人實在熬不下去了收拾行囊去了別處,只剩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不肯走,不肯走就和刺蓬頭過到了一起,又不是買又不是賣好賴算是有了個媳婦。
  本地人蓋房,喜說你看誰家誰家蓋了一口明三暗五的紅磚大瓦房,那樣子簡直像是看人住進了金鑾殿。不過也算是一個美好的追求吧,一家人勒緊褲腰帶往前趕,田野上的莊稼緊熟慢熟,第一年攢幾棵檁子和房梁,第二年攢兩車石灰沙子,第三年攢來幾車紅磚,蓋房子的材料算是基本齊備了,掛一串長長的紅鞭,熱火朝天蓋新房。
  刺蓬頭自從和外鄉女子過到了一起,原本單薄的兩根麻繩就擰到了一起,扯也扯不斷,這樣的日子才叫有了奔頭,這樣的家也就有了一個家的模樣,積積攢攢買了一臺二手拖拉機。剛好那座磚窯易了主,在不遠的地方買了一片撂荒地取土,把腦袋扎進云層的大煙囪重新冒起了黑煙白煙,日夜不倦。磚廠里一天到晚機器轟鳴,拉煤粉的騾子一梗脖子將煤粉運到窯頭上,燒窯人兢兢業業干著火紅的事業。
  磚瓦市需要的地片要大,集市上老韓家有片空蕩的宅子地正好適合停放拉磚拉瓦的馬車拖拉機。老韓頭沒事就地架起一口大鐵鍋,買主賣主喝水免費,但場地費還是要的,刺蓬頭斷不會賴人仨瓜倆棗。拖拉機褪了色,斑駁的鐵皮,磨禿了帶花的輪子,像一個喘不過氣來的鄉下老者。但刺蓬頭不學自通,把個鐵疙瘩頭頭腦腦熟悉了很多次,很難在要緊的關頭拋錨掉鏈子。運磚人有的會使點小手段,碼空心磚很是在行——買主蓋房時,咦!一會看見這里少三塊那里少五塊,算來算去被賣磚的吃去幾十上百塊紅磚。刺蓬頭的口碑甚好,外鄉女子從拖拉機頭上下來,用早已熟悉的本地方言和買主親切攀談,做生意講的不是嘴上功夫,刺蓬頭裝磚時給發磚人兩包好煙,不僅多出來幾塊,還挑火候燒得恰好的地方領,這磚敲起來起碼噌凌有聲,一聽就是上等貨。所以蓋房人喜歡留下刺蓬頭和外鄉女子吃頓飯,當然不在話下。
  瓦在早年是小瓦,藍瓦,鋪在房子上像覆蓋了一層藍色的羽毛,讓村子里的房屋也有了靈性。后來大概因為藍瓦太小施工人嫌麻煩,或者不如大片的紅瓦看起來更喜氣養眼,就都換成了大紅瓦。其實送走一件舊的事物遠沒有那么簡單,藍色老瓦的屋檐下,雨水滴答,像是老天憋了很久的一場淚,哭,又壓抑著不肯哭出聲來;不哭,又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滴滴答答,濕了人的眼人的心。秋日,瓦松蓬成一團,伏在藍色的瓦壟上,像一個想要滾下來的刺毛團,又被藍瓦伸出手苦苦挽留。——留不住的歲月啊,村子里的土墻一堵堵坍塌,藍色羽毛一片片飛去,漸漸消失了身影。大紅磚房落成的那天,一個村子里的人都來道喜參觀,很多人喝了很多酒,哭的笑的,站在紅磚房前沉默惆悵的,誰知道日子到底去往什么地方呢,誰知到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事情。
  口碑甚好的刺蓬頭有一年和女人帶著孩子去了很遠的邊地,兩個女兒都考上了大學,一個兒子正在讀高中。他們感念那座窯呢,也感念那個聳入云天的大煙囪,裊裊的青煙里怕是也有自己的道路,說不定很多次化成一片云飛去外鄉女子的家鄉。從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熬成一個和本地女子一般無二的鄉下女人,那女子從來不曾說過半句苦,將婆婆送進南北坑,將低矮的老屋換成一座高大敞亮的紅磚瓦房,將孩子們送進學校,將來還會走上合適的工作崗位。
  人這架機器的能量并非人盡可知,誰知道誰的心里憋著一團火,誰的心里能融掉一塊堅冰呢?漫長的日子像一條長長的鞭子,無形地揮起,又實實在在落下,催著你向前趕,催著你往好日子上奔。
  磚瓦市上就數刺蓬頭年紀大了,和一臺老得不能再老的拖拉機廝守在一起。從磚廠運來的紅磚還在冒著熱乎氣,集市上的吵嚷聲相對于這里來說淡下來很多。外鄉女子瞅了一眼趴在方向盤上打盹的男人,小心翼翼撲棱掉刺蓬頭上的磚灰。買主早就說好了要起一座三層小樓,接下來的很多天,刺蓬頭還會和他的紅磚一起在鄉路上飛奔。

一座空房子

  集市的邊緣和別的村莊一般無二,都是十足的鄉下人。但因為集市上的地理優勢,很輕易就能嫁接到心理上來,所以集市上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比別人高出了半頭。不同在靠著東西大街以南的人家都會一種叫炸馓子的手藝。
  鄉村里的黎明剛剛到來,司勤的雞便不再做夢,站在槐樹枝上亮嗓子。薄暮還未散開,抓緊最后的時間聚集在一起,順著泛青的樹皮滴瀝成細細的溪流,像樹流了淚。至于一棵樹有什么傷心事也無人能懂,賣馓子來——賣馓子的吆喝聲比較干脆,沒有費事的鋪墊,把幾個字清清楚楚散落在一片黎明的薄暮里。
  鄉里比較看重人情到往,誰家有了病人誰家要去看望很久未曾謀面的親戚,拿什么可好呢?瞅瞅雞蛋筐子,只剩下幾個眼珠子般大小的玩意兒;年節腌下的肉拎了拎,一是不舍,一是看望病人或老人拎一塊咸肉實在不成體統。手插進頭發里,順勢攏起還未梳理的亂蓬蓬的頭發,恰好這時賣馓子的經過——作為一種實在不可缺少的提示讓人恍然大悟。急匆匆拉開門閂,推開木門,撩開沒頭沒腦的晨霧,望著一片片霧蒙蒙的地方就勢一喊——賣馓子的,來喲!其實賣馓子的走不遠,他們各有各自的老主顧,哪個村子認哪個人的貨,好像多年以來都很難更改。
  “閑了哈,走親戚?”買馓子的也隔著一層迷蒙的晨霧應答。
  “今兒個的馓子啥樣嘛?酥不酥,脆不脆,嫩不嫩?”
  賣馓子的一邊對著人影兒打了個哈欠,笑:“好油好面好馓子,您那一百個放心。”
  靜,鄉下的黎明里游走著安靜,像一個安安靜靜的女子在隱約的薄暮里穿行,看著樹杈上醒來的鳥兒,看著飛下樹枝撲扇翅膀的老母雞,看著很多人家都打開了院門,還是默不作聲。人的交談聲就很容易在村子里傳來傳去,買馓子的和賣馓子的簡單對話仿佛被整個村莊的耳朵和眼睛一覽無余。斤把馓子,把牛皮紙撐得鼓鼓囊囊,好看方便又實惠,走到病人家屬和親戚跟前,人便笑著禮數周全的給你端茶遞煙。
  當然有孩子的家里就有些不太平靜,這邊剛放下的油紙包,香味兒喚醒了小人兒睡夢里的饞蟲,閉著眼睛摸下床來撕開牛皮紙一通亂嚼。于是安靜里驟然摻雜了喊罵與哭鬧。
  清晨正式開始,炸馓子的人家給鄉下人多少快樂多少熱鬧,寂寞的時間心里知道。
  “馓子村”外圍有一座空房子,緊挨著大路,鐵門上的門閂銹蝕脫落向風中洞開,走進去先是撲來一股雜草彌漫的氣息,蒿子稈野艾草密密麻麻,分開一條狹窄的小道,在草棵子里還能看見一口露底兒的大鐵鍋,蜘蛛織了網留下幾只蟬與其他小蟲的空殼。集市上,從來讓人感覺熱鬧滿溢,唯獨這座空蕩蕩的院落陰森冷郁,像被時間拋棄的孩子,無人過問,只能衣衫襤褸地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很多年前的一個夜,窯頭中學熄燈放學,路旁的玉米田長了一人多高,有風吹過沙沙像一陣行路的疾雨。天陰著,星星努力撥開一小片夜色還是為云層所覆蓋,一雙被欲望充血的眼隱約在黑灰色的玉米田里,安靜像一只狩獵黃羊的獵豹。男學生和女學生說著班上誰跟誰好了,摸黑鉆進莊戶人家的玉米田,說著剛來的女老師打扮入時,頭發學城里人焗了油像抹了一層雞蛋黃,因皮膚又白活脫像電影里的蘇聯女子喀秋莎。間或一個調皮的男生噓了一聲,說玉米田里有鬼,人群頓失散開腳步紛亂,笑聲無邪地蕩開在一片沉靜卻滲透了預謀的夜色里。
  第二天有人在玉米田深處撿到撕成碎布條的內衣碎片。第三天,哪個班里的女生不再來上課,聽人說在家里不吃不喝,癡了,只是腫著眼睛流淚。很長一段時間,學校不再上夜課,女生的家長早早就侯在校門外接送自家的孩子。
  蒼狼落馬的那天,才有人知道炸馓子的白景生是個性變態。焦老太太哭著喊著提著褲子從一片高粱地里跌跌撞撞的跑出來,說話顛三倒四說著被侮辱的事實。集市上忽然來了很多白色的警車,很多荷槍實彈的警察把守在集市的各個路口。當人們看著從紅薯窖里被煙熏出來的白景生,人們的心中有諸多不解。白景生長得高高大大,媳婦也漂亮能干,如果說給“馓子村”里炸馓子的排行,白景生的手藝肯定數一數二,酥香脆透,好像看得入眼的人手里出來的東西也讓人那么入眼。
  坊間關于蒼狼有不少傳奇,一說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狂,白日里笑著面龐夜里就會露出禽獸的猙獰,放學路上的幾起事件俱與蒼狼有關。一說蒼狼原本就犯過事,一個人逃到集市上入贅給炸馓子的一戶人家,吃苦能干卻暗地里建了一個叫蒼狼幫的幫會組織,專門劫掠從外地到本地來經營生意的客商。事后在白景生家前院的枯井里挖出一具腐朽的白骨,頸骨上用趕車人的馬鞭子纏了數圈。
  空蕩蕩的院子很少有人進去,野貓野狗偶爾會在草棵子里做愛產崽,夜晚發出一聲聲凄涼的叫聲。有人看著面朝大路荒廢著可惜,開了一家家具店,不久之后宣布倒閉破產,留下滿地的木頭碎屑和鋸末成了滋生野草和蟻蟲的溫床。
  集市在無聲擴張,人們的臉上少了輕松與寧靜,腳步匆匆忙忙。買菜的直奔菜市場,懶得討價還價買二斤蔥幾樣時鮮蔬菜緊著回家。買衣服的專去不打折扣的店鋪,瞅準哪件是哪件,衣服不過是遮羞蔽體的工具罷了,穿在身上就好。熱衷于談論的倒成了房屋建筑。“嚇,狗日的,攢了幾十年總算蓋起一座新房,他三姨有空子跟咱家小三張羅門親事吧。”
  “是哩是哩。”走媒的婆子一邊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卷煙,湊上去點著,一邊眉飛色舞,說等十一五一時節趁在外地做工的哪家女娃回來,到集市上來相看下。
  水泥商砼巨長的獨臂緩緩伸向天空,人們仰起臉來,不解的表情嘖嘖稱贊這個集市上的羊群跑進來個驢的高大形象。一條長長的鼻子上升,彎曲,加足馬力,把青灰色的水泥吐出來,和堅硬的鋼筋瞬間凝固在一起。
  “乖乖哦!房租又漲了,這生意干得沒個鳥勁。”
  “可不是嘛,聽說北街西街全都要建成步行街,狗娘養的步行街,人都去掙日子了哪有時間回來步行。”
  對面的樓房建起來了,右邊的樓房也在夯打地基,通通的聲音嚇得一只野貓在墻頭上望了一眼迅速鉆進草叢。左邊是一家太陽能專賣店兼劃玻璃,鍍鋅的管子在太陽下直晃眼睛,玻璃刀劃過玻璃的聲音,瓷實得像透過一層肉在骨頭上劃過,集市籠罩在一片炙熱的陽光下,憋悶,焦渴。

花花綠綠的世界

  東風一揮手春天就來了,北風一指節氣翻到了霜降,大路兩旁的鉆天楊長累了想歇歇腳,葉子就成了點綴,柳樹的生機抽絲剝繭般從葉脈中從樹干中從龐大的根系上游離,被呼呼的風不知吹向了哪里。田野上的棉花是白的,葉子呈現出一種斑駁古舊的紫,不消說肯定是秋霜的杰作。
  日光的溫度一層層削減,大地的體溫日漸趨于冰點,只是很多生命都在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向著冷風的深處退隱,退隱到人看不見的角落。五行上說這叫陽氣衰減陰氣上升,咳嗽的人聲音滯重,從一座低矮的房屋里顫巍巍傳了出來。
  冬天到了,死的人就多了,仿佛在冬天人更容易進入潔白的天國。
  集市上死了人跟別處基本沒什么兩樣。先是痛哭聲從一個角落里傳來,聽見的人沿著哭聲跑去安慰,跑去陪著流下兩行悲慟的眼淚,跑去和主家商量該如何處理喪事。人一生重大的節日包括金榜高中,包括迎娶新人,更包括生死——最重要的當是生與死罷。生了,從茫茫的世界走來,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學習如何認知世界。死了,即是拋開花花綠綠的世界,重新回到那個或混沌或者彷如天堂般潔白無染的殿堂。若是死者為老人,人就滴落一陣哀傷的淚雨,收斂入棺入土為安。若恰好是年輕者,死于滾滾車輪之下,死于高高的腳手架下,死于一種難纏的疾病手里,最是讓人心痛。像是胸中扎進一枚鐵釘,猛然一疼,這疼從此便銹蝕在血肉里,以后很多安靜的日子里,都會突然讓人感覺到揪心的疼痛。
  雪剛下過,天冷得緊,再冷再惡劣的日子也須有報喪人。主家的男男女女磕頭謝過,報喪者強忍眼淚,說一定準時將死者的訊息送達或近或遠的親戚家。一行腳印或者車轍在雪地上蜿蜒而去,聽到死者訊息的人往往剛從睡夢中醒來。或者死去的母親昨夜托了一個夢,站在身邊笑著說到了該走的時日,別再牽掛別再想念。這才怔住了半晌,壓抑在喉嚨的哭聲頓時奔瀉而出,一路大放悲聲,訴說著死者的好,自己的不好,趕往娘家。這些人必要是在生命終止的最后一刻乘一下小車的。趕集的人還很稀疏,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奏著哀樂從死者的家里出來,直奔縣城殯儀館——即是鄉下人說的爬了煙囪去了。那煙囪的高足以讓人生出駭怕,死者的血肉化作一股裊裊的青煙升騰而去,留下一捧風吹即逝的骨灰。人到了最后身子是輕的,靈魂也是輕的,這適合于飛向天國的漫長路途,奔波了一生,辛苦了一生,操勞了一生,總是要向親人交代清楚的,撒手而去在天上安靜的笑著,和一片云融入很遠的天際。
  鎮西的花圈店很是簡陋,晴日,秫秫桿子扎成的紙車紙馬紙牛,花花綠綠的紙院子在街邊放置,等需要的人家前來認領。聚寶盆明晃晃的直照人眼,金色的是金元寶,銀色的是銀錠子,穿在一起掛在枝柯間的是一串串銅錢,叮叮當當在風中奏響。生的時候,為了一張嘴為了一家人為之付出甚至為之情愿付出生命的東西,在這里很輕易就能得到。想是在月白風清的冥世人若需要銀兩便可執一根長長的桿子往那樹上打去,便會嘩啦啦墜落一地真金白銀,隨你想要買吃買穿買東買西。
  紙馬的白雪白,像一匹昂首嘶鳴的千里馬,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飄舞,長長的馬尾在風中劃出一道閃電,一雙明亮的眼,相信肯定能馱載主人走遍不曾走過的山山水水,能奔跑在無垠的草原,也能馳騁在一片蔚藍的云天。
  不知為何還扎了水牛。原本平原不種稻谷沒有水田,卻站了一頭看似膂力很大的青色水牛,彎彎的犄角,銅鈴一樣大的眼睛,裂開的蹄夾正欲邁向無邊寬廣的土地。而院子是重中之重,一應人等設定在院墻上畫好,極濃的彩筆,種田,飲茶,看戲,玩耍,全在淋漓的筆意中活了起來。死是一個比生更大的節日,死只有一次,從生的那天開始就在預謀此一件事情,勞作建筑房屋結婚生兒育女。——勞作是為了積累財富,建房是為了迎娶新人,生兒育女,百年之后就有了瓜瓞綿延的香火為繼,即便死后的日子一派荒涼,每逢祭日自有孝子賢孫備以紙馃供品,燃起尺余的高香,供奉遠去的魂靈。
  扎紙活的人往往面色凝重,他們知道微笑有時并不是溝通人事的萬能法寶。死者親眷的到來,極為冷靜地寒暄著,并不打問更多有關死者的幸與不幸,微弱的同情與哀傷在臉上寫著,表現出極大的真誠。拮據的人家這時不一定小氣,豐裕的人家出手更比往日闊綽。沒有人討價還價,定好了日子即日便取就是,再無其他客套。
  集市上的人近了一些,但死者出門那日更顯熱鬧,長子將遺像捧于胸前,商店里的搖滾樂與嘈雜不聞不問,多嘴的婦人往往會插上一句:“死的值了,看,那個面皮白凈的兒子聽說在城市里做大生意。”“是呀,誰說不是,有個有本事的兒子就是不一樣,死了也比窮鬼排場。”
  嗩吶在嘹亮地吹。吹嗩吶的習慣了那種姿勢——瞇著眼將喇叭往天上吹,往地上吹,往人的心坎兒里吹。那聲音是活的,竟然帶著靈氣兒直直地鉆進人的耳朵,逼近人的心窩,過了好些時日還在想著那彎彎曲曲的調兒,此時將人的魂靈送到了哪里。
  鄉下的路更遠了些,一大早一行人來到花圈店,雪地上尚無行人。回返時花圈店的老板每人分發一包好煙,所以人心顫顫的,那意思大概都知道,像是在說等下次有了生意還到我家來。呸!想到一個不好的地方,越咂摸越像是在咒人死。算了,腳下的路太滑不容人多想,咯吱,咯吱,踩疼了雪,雪枝上的烏鴉嘎的一聲被嚇到另一棵樹上。
  有雪的大地更像一張巨大潔白的宣紙,花花綠綠的紙馬紙車紙房子就成了畫在宣紙上色彩鮮艷的景致。那匹高頭大馬跑在最前面,仿佛將要混入到一片雪白的世界,徒留下一雙高舉起來的手,一個在風中飄蕩的人影。紙房子太大,人就顯得小了起來,在雪地上緩慢挪移,像是一架駛向春天的花車。那頭青色的水牛落在最后,兩只銅鈴鐺般的大眼睛,張望著一行行走在雪地上的人影,天甚冷,卻也打不出響鼻喊不出哞聲。
  人在集市上涌動著,叫賣的依然在叫賣,調子喊了許多遍還是那個動靜。打鐵的依舊在打鐵,叮一聲,當一聲,把堅硬捶打進冷硬的鐵里。買東西的還在和賣東西的討價還價,或者為了少找一點零頭罵將起來,圍觀的人很少來勸,不遠處的派出所等事態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自會有人來管。
  嗩吶聲又引領著一個人的靈魂升入了天堂,活著的暫時卸去疲憊與哀傷,還要奔走在去往自己節日的那個路上,為了生為了死為了各自的親人。
  扎紙活的又把一件扎好的紙轎車,停放在門前的空地上,刺眼的車燈,黑炫的車體,幾個飛速旋轉的車輪,在靜態的世界里奔跑在若有若無的路上。
  一轉眼秋天過了就是冬天,冬天過了就是立春。

羞答答的麻花辮兒

  秋后的田野一派蕭瑟,一個人影也無。那么多的莊稼一轉眼變成糧食,掛在山墻上,裝進圍囤里。這讓人的心里有了著落。所謂的農閑也便真正開始。從種上冬小麥的那一刻起,人就仿佛懶成了墻上的一幅老畫兒,心甘情愿蒙受著塵埃,不怨再想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
  人閑了,集市上便比往常熱鬧了許多,有外地來的小販,把毛衣毛褲往當街一擺,禿嚕著舌頭說是草原上來的真正羊毛衫羊毛褲。有人就笑,那么遠的地兒把羊群趕過來,薅了羊毛,織成毛衣毛褲得多麻煩。摸一摸,硬戳戳的直扎手,相信穿在身上也不比老棉衣棉褲更得勁,于是訕訕地走開。有的人貪圖便宜,家里的棉花舍不得做成棉衣,要換幾個過日子的小錢,免不了一買好幾身,一家人穿出來,仿佛一群毛茸茸的怪物在大街上出現。身邊有跟著小孩子的,熟人過來打趣:“喲嗬,愣頭小子長成人了,哪天姨幫你找個小媳婦兒。”半大小子半羞不羞地躲開,剛脫離了娘的管教,又換成一個年歲相當的小女子,想想著實也沒多大好處。于是悻悻。
  媒婆子是閑不住的,集市上唱大戲,媒婆子往往不是什么好角色。一邊臉上畫了只白得像一坨鳥屎的小雀,一邊臉上沾了一個大痦子。一雙大腳,噼里啪啦,在戲臺子上亂跑亂顛,一看就是老爺們假扮的丑角。王婆子嘬一口煙,問李婆子有沒有好人家的好女子,這邊也是老實娃兒,爹在大隊當支書。娃兒剛十五六,正在窯頭中學讀初中。閑倒是不閑,在鄉下好像沒什么人能比得過媒婆子吃香。遠遠看見踮著腳扭著腰過來,主人家必一手遞煙,一邊親熱地迎了上去。殺一只雞,宰一只鴨,放在柜子里不舍得喝的陳年老酒,一頓好吃好喝,把個媒婆子的臉上喝得差點開出狗尾巴花來。一說話,亂顫。娃兒們不懂,所謂的男女情事大都從聊齋志異里看來。一個書生臨窗苦讀,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忽在窗前出現,不說話,只是面若春風地笑。那笑就像癢了人的心窩子。事情大抵到此也就罷了,從書里走出夢里走出再看看眼下,仿佛都是蒲老頭的一廂情愿的善良表達。再者就是生理課,講到至關重要的章節,女生理老師一般都會說這節課大家預習一下,后面便不了了之。有時候還不如媒婆子,東拉西扯說的人臉紅耳熱。
  “唔!叫姨。”爹遞了個眼神,示意行動笨拙的后生端茶遞水。后生臉木木的,看著滿眼期待的媒婆子,手腳有些不自然起來。“喝水!”硬邦邦丟下一句話,差點讓人噴出水來。“那女子啊——人生得俊俏不說,女紅又好,爹娘兄嫂的衣服鞋子拾掇的有模有樣,和供銷社賣得分毫不差。那女子家說了,啥也不圖,就圖個老門舊家,憨厚娃兒。”媒婆子口水四濺掌握了絕大多數話語權,把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形象描摹得越來越清晰。這邊爹娘心里更是像灌了蜜水,美滋滋的,待晚上寂靜無人時肯定點燃一柱高香,祭拜先祖顯靈,為添繼香火盡了責任。那邊,懵懂的后生心里也便住進一個活潑潑的小女子,扎兩根烏黑的麻花辮兒,穿一身碎花連衣裙,說不定一笑臉上還能出來倆酒窩,那酒窩子里汪了顫顫的兩汪蜜水似的東西。
  第一次相見被稱為“遠見”。可不是么,原本不相識的兩個人偏偏給多事的媒婆子硬充月下老聯綴在一起。地點,肯定是在集市上,這樣做有三個好處:
  一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自有點眼的人藏在身后,說那個穿連衣裙的就是要說的女子,那個穿西褲打領帶的就是要說的男娃兒。這樣做兩面都不覺得尷尬。
  二人來人往,誰會注意到有這么兩幫人呢?你裝作買你的東西,我裝作在集市上閑逛,就這么一轉身,一閃眼便完成了“遠見”的儀式。
  三若是男女雙方有一方不滿意,最后一家人商議時,說男孩走路時腳有點跛,女子的眼袋過大,也便月白風清地一拍兩散,并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到底是生殼子,后生被家里人從教室里拽了出來,一路上低著頭像個罪人。想想覺得有多么滑稽啊,衣服和領帶是借東莊大表哥的,有些大,框框蕩蕩,人就像個衣服架子。腳上的皮鞋是借鄰居大生的,說是正宗軍靴,穿在腳上腿肚子像灌了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其實誰知道那個躲在人群后面的女子的狀況呢,碎花的連衣裙到底是不是自家的財產。等結了婚生了娃兒,兩個人一說起來,還能笑到捂著肚子。怨誰呢?那樣的年月人能填飽肚皮已經不錯了,哪里還有那么多閑錢置辦衣著。再說,“遠見”之后,說不定還得回到安靜的學生時代,西裝領帶和皮鞋在校園里會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趕集的人還在照常趕集,鮮紅的柿子,秋后打蔫了的辣椒茄子點綴著枯燥的集市。一陣風吹來,塵土漫天飛舞,卻依然不能打消人們趕閑集的好興致。
  說著說著秋霜下了,說著說著一茬茬的后生長大成人。八月十五認親家,這就算將結婚大事擺在了議事日程。
  “他叔,不成就讓孩子們把婚事辦了吧,你看我們家也不缺勞力,孩子過門也不會受累。娃兒他娘說老就老了,一輩子不管兩輩人的事兒,趁身子骨還硬朗也能幫忙帶帶孩子。”
  女方家這時大多會顯得矜持些,并不說透,不說同意不同意,只是意味深長地點頭應承:“嗯,嗯,我們回家再合計下,女子嘛,總是過不夠在娘家的日子,可以由著性子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玩玩鬧鬧。”
  事情說到了這里,大略已經八九不離十,任由媒婆子從中攛掇,不消幾日,便訂好了良辰吉日,洞房花燭。
  眼看再好的事情也許會有波折,風平浪靜的湖水之下說不定早就暗流洶涌。九十年代的鄉間能看見的小車也就是綠皮吉普,像是一只灰綠色的兔子拉著警報,一下竄進了歇馬莊村后的那條河畔。
  已近冬日,一指多厚的冰面上破了一個容下人的大窟窿。一群人沿著河面奔跑,呼喊,哭號。偶爾,能看見棉襖的火焰在冰面下燃燒,直至那火焰漸漸熄滅,沒有了溫度。另一群人圍在麥田里,著急地呼喊,喊一個人的名字,快快蘇醒。原來,當年說親的年輕后生乳臭未干,就稀里糊涂被人牽著在集市上“遠見”。女子一直在等,最后一家人敲定,學業可以繼續,但一定要考師范,畢業了好就近找一所學校教書。當然,依后生的學習成績有最大可能考上一所更好的學校,選擇一門更好的職業。由此兩家發生了分歧。冬日的田野蕭殺而空曠,一團火焰的激情燃燒并不能改變季節的溫度。女子和后生沿著河岸行走,在最終協商無果時果斷掏出一把剪刀,狠狠刺向后生的腹部。躺倒的后生此時還緊緊握著那把扎向心靈深處的剪刀。血,汩汩流出,瞬間為冬日的寒冷凝結。結局是跳河的女子再沒能蘇醒過來,治愈了肉體傷痛的后生從此遠走高飛,去了很遠的南方,學習,工作,生活。
  冬日,淳樸的鄉村也并非沒有愛情的僭越者。一場戲在鄉劇院大禮堂上演,趁著夜色,年輕的后生和女子相約一起到禮堂里聽戲。風流倜儻的唐伯虎在舞臺上對秋香秋波暗送,河南來的豫劇名角兩只手龍飛鳳舞,很快就畫出一幅鮮艷生動的鐵樹紅梅。彼此鐘情的兩個人坐在臺下,仿佛黑暗中有一塊吸引彼此的磁鐵,愈吸愈近,甚至能聽見對方砰砰的心跳。手和手,潮膩地握在一起,肩和肩緊緊靠在一起,心和心相約天荒地老永不變心,卻在明天的集市上制造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轟動事件。后生家在集市上,即便如何向父母描述對方的好,也堅決沒征得同意這看似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按集市上的眼光來說,如此聰慧的女子只能往高處走,過城市人的生活,最次也得嫁到附近的小縣城。聞訊趕來的二姨唾沫橫飛怨姐姐和姐夫沒有家教,沒關好自己家的女子。剛巧,后生的家人在集市的一角賣蘿卜大蔥被逮了個正著,一通打,一通罵,一個集市上的人站在瑟瑟的寒風中看這生猛的人間喜劇。謔笑的,沉默的,起勁的,買東西的,賣東西的,在一旁打著口哨起哄的,就是無人出面上來勸架。
  流過去的流水一去不返,流過去的時間甚至沒打一聲招呼就已經改變了很多事物。如今很少能在集市上看見媒婆子的蹤影,那極具代表性的抽煙的婆娘大都已經作古。有人說好,成全了人間多少好姻緣,即便是黃泉路上也會有人端茶遞煙。有人說不好,一張嘴口吐蓮花的嘴巴不知顛倒了多少黑白是非,窮的說成富的,丑的說成俊俏,單等兩下日后產生了隔閡勞燕分飛,一口屎盆子全傾倒在多嘴多舌的媒婆子身上。
  但集市仍然是集市,賣胡辣湯的嗓子一喊依舊響亮,能喊進每個趕集人的耳朵眼里。打鐵的換成了經營鋁合金門窗,刺刺啦啦的切割聲讓人脊背發涼,生意卻比當年的爐火還旺。
  人群中,閃過一個扎麻花辮兒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羞答答的臉上飛起一片燦爛的云霞。莫非,一個舊年的女子正穿著碎花的連衣裙“遠見”?不遠處,一個怯怯的后生,掌心生汗,搓了又搓,找不到放手的地方。
  祝福這個人間,花好月圓。
  

(編輯:作家網)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另类xxxxx极品| 91chinese在线| 精品熟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不卡| 美女的让男人桶爽网站| 欧美人与动zoz0大全| 女女同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嗨动漫在线观看| 两个人看的www免费视频中文| 色欲aⅴ亚洲情无码AV| 无码人妻丰满熟妇啪啪网站| 国产91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中文字幕在线视频观看| 羞羞社区在线观看视频| 成人免费毛片视频| 初尝黑人巨砲波多野结衣| 一区二区三区无码高清视频| 男女做羞羞的事漫画| 我和麻麻的混乱生活| 午夜视频高清在线aaa| 一个人看的免费观看日本视频www| 粉嫩国产白浆在线播放| 壮熊私gay网站的| 亚洲欧美在线观看视频| 一个上面吃一个下免费| 男人的j进女人视频| 国内精品18videosex性欧美| 免费看v片网站| 中文字幕人成乱码熟女| 野外亲子乱子伦视频丶久草资源| 日本一二三区高清| 又紧又大又爽精品一区二区| jizz免费观看|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 亚洲精品午夜在线观看| √天堂8资源中文在线| 波多野结衣三人蕾丝边| 天天干2018| 亚洲人成网站18禁止久久影院| 黄色链接在线观看| 日韩超碰人人爽人人做人人添| 国产午夜片无码区在线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