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著細細的雨,空氣氤氳而濕潤,老天連日的高燒也退了不少。風輕了,偶爾有一二聲蟬歌,也比平日清亮了許多。
在江堤淋一場雨,無疑是一種享受!
絲雨,織一張透明的網,又輕拋在江面上,時而有水花揚起,如果我沒有聽錯,此刻,水府澤國該在上演一場熱鬧的聯歡會了。江邊,路旁,花園里,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樹們也似一群豪放的隱士,它們一掃平日的斯文與矜持,一個個搖頭晃腦,開懷解帶,痛飲著一瓢甘冽與清涼。
我是個看熱鬧的路人,也被這樣的場景感染著,歡喜著。
雨還在紛紛揚揚,我低頭前行,一不小心被一棵小樹擋住了去路,許是飲了過量的雨露,小樹的腦袋低垂著,像一位不勝酒力的小醉漢。摸著一頸冰冷的水滴,我的心也一陣驚悚。
這些樹來到城里該是多么的不易!它們挺直了腰桿站在早被別人安排的位置上,每天每天,為城里人擋風遮雨。或許,它們來自幽深的山谷,或許是陡峭的峰頂,或許是荒涼的郊外。但那也是自己的故鄉,離開故鄉意味著漂泊。生活在城里,要接受多少從沒有在故鄉受過的喧囂與寂寞?要承受多少廢氣與塵埃?要忍受多少不肖與鄙夷的目光?
它們何曾要過我們一口水喝?想我家中的那些花草們似乎比它們幸運一些。每到盛夏,我必定比平時早起20分鐘,那些在陽臺,琴房,客廳以及房間角角落落的綠蘿,文竹以及吊蘭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天一早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它們澆水。我如一位躊躇滿志的將軍,得意地統治著滿室綠意。而樓上更廣闊的露臺,自然由我先生管轄著。它們那樣安靜地住在我家,那樣盡心地為我們綠著,而我們能給予也只是一杯水的溫度。而生活在露天的樹們只能指望老天恩賜的甘霖。
原本,每個人都是一棵移動的樹,為了夢想四海漂泊。
忽然記起那年冬天,也是在這里。他席地而坐,在寒風勁吹的橋頭獨自赤裸著瘦削的肩膀,擁著一床同樣分不清顏色的破棉絮,長而亂的發遮住了前額,他低著頭默坐風里,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我猜不出他真實的年齡,也許是十幾歲,也許是二十多歲。我停下腳步,默默倚著橋欄站在離他不遠處,許是他感覺到有人在關注自己。他抬頭,我發現那是一雙多么年輕的眼眸啊,那目光仿佛就似遙遠天邊的一粒孤星。他沒有言語,我也沒有說話。
他坐在這里一定需要更多的溫暖。我為自己出門沒帶錢包而后悔不已。我抬腿剛想走,男孩卻說話了:“姐姐”他輕聲喚著我。“不好意思,我今天沒帶錢"。我的臉一陣發燙,心里越發感到不安。“不要,不要”!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臉,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姐姐,你真像電視里的神仙姐姐,見到你,我就想跟你說說話。我……我好久沒和人說話了。”我蹲下身來,離他很近。盡管他身上有股難聞的異味,我也顧不上路人詫異的目光。他告訴我,他今年十七歲,年初就出來獨自謀身,他去過很多城市,在外地一處建筑工地打工時,不幸傷了腿……
也許他真的好久好久沒跟人說話了,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問他家在哪里?因為我知道,生命可以接受短暫的饑餓,卻無法承受長時間的寂寞,那晚,我只是靜靜地傾聽著夜色里那男孩低低的訴說……
有時候,傾聽何嘗不是一種付出,付出何嘗不是一種得到。
他多像這些來自遠方的樹,在城里居住也一定有過說不出的艱難,也遭受過難以言說的悲傷。連每一寸的生長也同樣受到嚴格的甚至是苛刻的要求。我好多次開著車,或者步行路過這里,常常看見養護綠地的工人們開著大卡車,架著高高的梯子,給那些樹們動手。我狠不下心來說出“截枝”那兩個字。好多次我流著淚-------我知道此刻的樹也一定很傷心。如果在自己的故鄉,每天可以與兄弟們一起喝干凈的清風,飲潔凈的露珠。可以在陽光下自由舞蹈,可以在晚風里盡情歌唱。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可以自由長大,誰也不會嫌棄它。
來到陌生的城里,多年以后卻沒有了自己。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是一樣的高度,一樣的外貌,一樣的顏色。就像被整容的人造美女。只是為了取悅城里的目光,一年四季都那么小心翼翼地綠著,每天都穿著同一款色的衣服,只是在各個不同的季節里,稍稍變換了一下深淺而已。
我知道這些樹也有屬于自己的委屈,他們需要的或許只是,只是要我們用平等的心,來接納他們。木猶如此,人又何堪?如非必要,不要離別。可是,人生又是矛盾的,每個人不情愿離別,又都在不斷地遭遇著別離。
人有人的個性,樹有樹的表情。平時,我站在陽臺上俯視過它們;我立在路邊仰視過它們;我站在遠處遙望過它們。可是,我又何曾真正讀懂它們?此刻,小樹給我一記當頭棒喝,我才如夢初醒。我所能做的,只是微曲了頸項,壓低了身姿,輕提了裙裾,低頭從樹下緩緩穿過,我走得極為小心,生怕驚了小樹的夢境。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向一棵樹低頭,我只知道,當我把自己壓得低低的,就是給自己最高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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