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走的那個人
來源:作者:夢落金洲時間:2012-05-24熱度:0次
俺緊緊地抱住一棵比碗口還粗的樹。
俺怕稍一松手,風便會把俺吹到遠方去,讓俺離開土地,離開鄉村,離開故人。
人要是沒有根,早晚會被風吹走,二爺爺敲著煙帶鍋子,迎著西北風,使勁鼓著腮幫子種下預言。
二爺爺的白胡子讓風吹得一翹一翹地,他坐在村口的大榆樹下,風裹著枯黃的葉子非但沒砸在他的身上,反而向更遠處飄走了。
瞧見沒,就像那個,他指指在半空中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一片枯葉子。又故作神秘地嗅一嗅空中的風,嗯,風已經熟透了,地里的棒子該掰了。
俺站在他的身后,懷疑他在賣弄老資格,俺知道那些風一直都在村子和田野吹著,地里也全是干活人的影子。
可是俺仍然恐懼,俺抬頭看看,秋天從頭頂飛過,風聲呼嘯,塵土迷住眼睛。俺害怕自己會被秋天帶走,就像它帶走一片枯葉或一粒種子那樣。風漫無邊際,沒有目的,吹得一棵棵歪斜的小草和干巴巴的枯樹枝像流浪的可憐蟲。俺睜大眼睛,看準那棵大榆樹作為保護俺的目標。榆樹有根,而且年齡比二爺爺也大得多,如果風真要帶走俺,就抱住它。
這個時候,俺奶奶踩著風來找俺了,踩著風的她走路有些不穩,奶奶呼喚著俺的小名,三、三。在一片迷霧之中,俺奶奶找到了俺,她裂開沒牙的嘴笑了,拉緊俺的手,故意對二爺爺大聲說俺娘來接俺回城里去上學。
二爺爺繼續在風里哼唧唧地說了什么,俺沒聽清。
可是,當俺被奶奶牽走的時候,俺清晰地看見了西北風把一個人的影子吹了起來,先是胳膊、腳、身子,最后是頭。一些器官拋擲在了半空中,落在還沒收的玉米地里,重重地摔在遠處的荒地上,再次被卷起,愈飛愈遠,漸漸看不清蹤影。俺懷疑,風把俺身上的某一部分給吹走了,俺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腳、身子都還在。
俺長得略微大了一些,回后石老家的時候,看到二爺爺仍然在村口吸著煙槍。他更老了,整個臉上的五官擠成了一個,沒有了鼻子,眼睛,嘴,他變得沒有了模樣。
上個月,四柱子讓風給吹走了,他口齒不清,也沒牙了。
俺上學了,讀了一些書,不信這個了。可是,俺看到村子里游逛的人真是少了。俺奶奶說,他們都出門打工了,打工是好事,可以賺錢,賺好多好多錢。俺問四柱子呢?她說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時,從高樓上掉下來了。
有人還會被風吹走,沒有了五官的二爺爺繼續含糊不清的說。
俺真的害怕起來,因為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五官的二爺爺突然把頭轉向俺爹。
俺爹和別人不一樣,他是一個被風吹走又吹來的人。他順著西北風走的,風把他身上厚重的泥巴味吹走,把他吹到一個城里,繞了一圈子,又吹回了后石,最終把他吹到了村東的棒子地里。
俺奶奶認為她兒從小就是一個熟練駕馭風的人。
俺們去看俺爹的時候,二爺爺仍然活著,他活的已經忘記了歲數。
樹葉一年一年被風吹走又回來,人也一樣,俺奶奶坐在俺爹墳前給二爺爺說。
二爺爺沒看任何人,更沒看俺。可是俺害怕,風會把俺吹走,因為那些在鄉野游蕩的風,愈吹愈烈。
人會讓風給吹走,每個人都早晚有那么一天。
俺害怕,緊緊地抱住那一棵比碗口還粗的樹。
別怕,根基硬的人,早晚會回來的,二爺爺使勁敲了一下煙袋鍋子。
他越來越蒼老,就像老樹皮,從那樣老的人嘴里說的話,由不得你不信。
他說這話的時候,俺仍然抱住那一棵比碗口還粗的樹。
風更猛烈了。
二爺爺說,風來吧,風來吧。
俺奶奶跟著說,風來吧,風來吧。
俺的嘴張了張,被灌了一嘴的沙土。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被風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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