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自認是田里的一塊泥巴。始終保持著那股濕濕地鄉氣,記得小時候和玩伴們玩得最多的就是泥土了,幾乎大家身上都有這種濕濕地鄉氣。有時候我也學著爺爺的樣子,攥一把田里的熟土,放在鼻前嗅著,它們原本是岸上土,經過雨水沖刷,流入河里浸泡發酵,再被農人們用最普通的農具罱子取上來,再回到岸上地里給作物滋養,感覺自己和它們心意相通,仿佛自己和莊稼一樣都是被泥土里長出來的。我非常地喜歡去田里看罱泥,喜歡“罱子”這種農具。
罱子是一種整理的農具。剛過了立冬,隊里挑選完幾個男勞力去水利工程挑河,剩下的男勞力泥罱子一扛,準備下河罱泥了。罱泥就是將溝底的污泥夾起,既罱深了河底,又清理了水面。一罱子下去能夾滿爛泥好幾十斤,借著水的浮力,得猛力從河底往上提,迅速將污泥卸在船艙里。罱滿一船后撐到泥塘邊,再用戽鍬一鍬一鍬將河泥戽上岸的泥塘,就這樣一夾夾、一船船、一年年地罱啊罱,男勞力的手心里刻上烙印的繭。
那年初中畢業的我,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一上罱泥船,就搶著從爺爺手里接過罱篙,也學著他的樣子,將罱篙往河里一甩,再往前一推,依著船邦硬是將半泥半水的罱子提起,此刻的腰像斷了一般,滿臉通紅通紅地。爺爺呵呵地笑著鼓勵我,不錯。我看到船倉里有我罱起的淤泥,那一股股的土腥味直嗆鼻子,特別是剛才那甩到船倉嚓嚓聲音,那簡單的聲音,讓人骨頭縫里透著舒服快感。
這是我使用過的罱子,對此我曾不厭其煩地向村民們炫耀,盡管他們會笑我,直到我臉紅得不好意思再說罱泥的事,因為我憑著自己的意氣用事只能把自己搞得泥糟糟的,其實,這罱泥講究的是快巧,這一招一式完全是靠熟巧。那年我參加了鄉里組織的澆泥漿競賽,一口氣我把全公社的老把式隊長給贏了,他一天罱了18船,我罱了19船,使我一度成為村莊里最出色的男人,很快成為小隊長。我喜歡“罱子”,它是最了不起的農具。
到小城工作近十多年,一直也沒有完全融入城市的生活。經常找理由回到村莊,推開老屋的門去看那些我曾經使用過并很熟悉的農具。它們被父親收集在廚房的一角,比如把叉、大鍬、扁擔、泥筐、連枷、釘笆、罱子、鋤頭、竹篙、噴霧機、鐮刀、笆斗……現在,讓我說到罱子。它在農村并不常見,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一種農具。并不是人人都能罱泥,因是重體力活,所以多數是大勞力才能上船。所謂大勞力,就是他必須要有一身力氣,一天能罱個十船八船。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幫,罱泥時要有人在船后艙把好船,一定要會撐船,并且還要懂得船性,否則你在罱泥時就會被他逼下河。隊里有個貧苦的根伙,父親走得早,沒上幾天學,就輟學回家務農,原本很是單薄的他,就是做不過同年人。后來,他娶了比他還矮的老婆回家,不服輸的根伙婆娘自已上街買回罱子,主動跑到我家要求安排他家罱泥,雖說接下來幾天,那女人瘦了一圈,贏得了全村人的尊敬。一個女人竟然學會罱泥。就象罱子,這種農具與他們的主人一樣,是農具中的佼佼者。
你仔細地看看它吧,罱子,它是力度與征服的巧合。兩根手臂粗的長長的茅竹桿做罱篙,罱頭是會隨著罱篙的夾緊和放松而起到張合的功能,把河底的瘀泥夾住再取出,放置於中艙。最特別的是罱口那塊扒頭了,它是鄉村里有名的鐵匠師傅錘打的,像刀般鋒利能入土快,如果在冬天干旱的時候,農人們恨不把罱篙磨破,快快罱來淤泥給三麥和油菜等越冬作物蓋上被子保暖,當看到干旱的麥田里那張張渴望保墑的臉,農人們會使出渾身勁,拚命地罱泥、發勁地戽泥。
好多年沒有回村莊里看到過鄉下的農具了。
昨天,孩子從老屋里拖出把叉在院里劃著泥印,并很好奇地問這把叉為什么前面有個丫叉,為什么后面的叉比其他那些小叉大?但往往最終還是弄不明白。比如笆斗,勞力們是怎么樣把滿滿一笆斗的糧食扛在肩上,還要飛快地跑?比如連枷,孩子拿在手上始終不能掄圓,只見奶奶輕輕地一提,前手一抬,連枷圓了。比如網格式的泥筐,在各種水利工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硬是把一個個不馴服水獸,在大鍬的幫助下,溫順地聽從安排流向大海。比如鐮刀,為什么還有直口與彎口之分,孩子他當然不知道,直口的常用做田間管理用,也就是除草,彎口的常用來收割麥子、稻子。罱子,這種曾在鄉下大名鼎鼎的農具,更是讓時下的孩子已想象不出它曾經的偉大。現在,它被擱在房梁上,已落了很多灰的罱篙上仍清晰地看得竹節圓滑,罱袋上看不到一丁點的泥巴,罱口的扒頭上有點上銹了,看得出來,我離開村莊后它再也沒有下過河了。
有時我看到老屋門前的河里到處是厚厚的淤泥,人腳一踩臭水直泛,我會想起罱子。看到冬日里農人趁霧天給貓地田里的麥施化肥時,經常發現那貓著麥苗期待著農人們能給它一勺泥漿眼神,我也會想起罱子。有時鄉下的親戚進城來,我和他們聊起農事、節氣,他們的眼睛透出一絲疑惑目光,會很厭倦說起莊稼田里的事,似乎已是很久遠的事了,我想到了罱子,它是一件最了不起的農具。
(圖片引自永豐人的村莊)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