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好時光，提筆寫幾行小楷，再讀一些閑帖，當(dāng)然從王羲之讀起。《蘭亭序》、《快雪時晴帖》、《韭花帖》，仿佛學(xué)仙，筆筆皆異，在散漫雅逸的法帖當(dāng)中咀嚼生汁，心頭溫溫一片。

藝術(shù)也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刻意了不行，太無意了也不行，于有意無意之間，妙處方能涌現(xiàn)，豪放才可釋放。

中國書法者，黑白藝術(shù)也。讀這些閑帖，適合在晚上，在日光燈下，黑的是團墨，白的是軟宣，斯時斯景，方能切合古人落墨之氣氛，超脫之灑然。這閑帖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的短信、短箋吧，或者說相仿于現(xiàn)在的便條，只是那時沒有發(fā)達(dá)的通訊工具，有的只是簡、麻、宣、黑墨和一腔真情，當(dāng)然還有筆，軟毫，懸于手上，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怎么都覺得好，再碰上盛世，端得更加風(fēng)雅。

一帖由韭花而生，得名《韭花帖》，輕松愉悅，蕭散閑適的心境從字里行間撲面而來。我常常猜想給少師送來韭花的好友是誰呢？韭花不珍貴，但對晝寢朝饑的少師來說，實乃助肥羜之珍饈，斯時恰好，這頓韭花可真沒白送，古人的交往，禮節(jié)上“君子之交淡如水”，情懷卻勝過“桃花潭水深千尺”。《奉橘帖》寫于一個秋日吧？送友人橘子，寫上一個便條：“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還沒打霜呢，橘未夠甜，只能送上三百枚了。這是怎樣的一份情深意重，厚重得讓人想哭。故舊是多么讓人動情，不像現(xiàn)在，通訊設(shè)備越便捷，體己的話卻越說越少，手寫書信早遙遠(yuǎn)成夢。

《寒食帖》筆法精妙，有奇宕瀟灑之致；《喪亂帖》墨色枯燥，至紙末行，筆更為快疾，可想作者當(dāng)時啜泣難止，極度悲痛之情狀；食魚甚美，呼出《食魚帖》；天氣炎熱，作《夏熱帖》祛暑；急雪驟晴，《快雪時晴帖》美麗一場華麗的雪，映襯相配這般好；《自書詩帖》著筆輕松，不掩快意；最奇趣的要數(shù)《上陽臺帖》，我不知道唐朝時“山高水長，物象千萬”怎樣讀，李白是隴西人，即今甘肅天水一帶，西部口音的繞舌發(fā)直，我分明聽出了“滋滋”之聲。

更甚者，肚子痛了，也要寫上《肚痛帖》——忍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落筆狂放，每行一筆到底，越寫越快，越寫越奇，越寫越狂，想必是肚子痛極，走筆癲味十足。

真是可愛可笑至極，《肚痛帖》中所錄大黃湯是傳統(tǒng)藥劑，今存古藥方十余種。說起古草藥方，中國的醫(yī)術(shù)醫(yī)方更是博大深邃，且不炫耀《本草綱目》，不提扁鵲孫思邈，在我老家，肚子痛怎么辦？取綠豆加水燒煮，豆未開花之際倒出水趁熱喝下，然后趴在床上，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沿脖頸向下至大椎骨，一節(jié)一節(jié)揪起，快速夾動，等后背通紅甚至發(fā)紫滿身大汗即停，然后蒙被子睡上一覺，肚痛便消失，熟經(jīng)此道的是我的外婆，之后是我的母親，如今我也深諳此法，并欲計傳授給女兒。

扯遠(yuǎn)了，繼續(xù)說閑帖。看這些閑帖，如今只能多借助于墨跡照片，行走在黑白營造的氛圍里，寫趣味十足的書信，做一篇滿紙煙霞的文章，看一眼墨跡奇宕的法帖，是雅致，更是享受。

關(guān)于帖，歐陽修做過定義：“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歐陽修倒無意中點出了晉人法帖比魏碑、唐楷、宋書的高明所在——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也就是家常，是油鹽柴米之間的暖溫，這種隨便親和的氣息，正是真性情的流露，這種不符合當(dāng)時或當(dāng)今規(guī)矩的散漫，卻讓人身心舒朗，情趣百生。其下筆的飛動，字的牽絲，筆的使轉(zhuǎn)，恣肆散逸間，恍惚變幻，神采外耀。

閑帖就有這么愉悅的效果。累了，把目光投向團團墨色，晚唐、兩晉、晚明都是那么讓人拙拙地愛，越發(fā)大美無言。進(jìn)入書法的筆墨流動中，趣味停留在文字上，更停留在文字背后的場景里，邁不動步是常態(tài)，這種感覺，就好似餓極了的人面前突然呈上來一盤熱騰騰的大包子。看，人終究是個俗物，打比方不免俗套，但形象，真！

有一年在國外游玩，語言上的不通，一切隔閡生分，在手工市場，突然看到有外國人拿一狼毫大筆，比劃著寫中國字，立刻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仔細(xì)一看，我樂了，他拙笨著姿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西洋人絕對是不適合握毛筆的。法帖，就是一個很中國的物什吧，只有中國人才配寫出洋洋灑灑的墨跡。

寫字既寫得器宇軒昂，寫得欣欣向榮，一派天國氣象，又嬉笑怒罵自成一味，“閑來寫幅丹青賣”更是自豪。越來越喜歡古舊了，那是多么好的年代啊，且讓我在這些閑帖呈現(xiàn)出來的氣韻、意境、情趣中癡了迷了愛了恨了癲了狂了。讀著這些舊時法帖，神清氣爽，舒暢灑然，突然覺得這些一等一的藝術(shù)品看一看讀一讀想一想夢一夢就好了，不可臨摹。      （1788字）

作者：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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