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墳“土”“文”也鄉村的史冊
來源:作者:朱玉富時間:2013-01-22熱度:0次
踏上故鄉的土地,滿懷游子歸來的欣喜,涌動著當年赤腳拍打林間小道的愜意,身心沐浴著葉子和根的甜蜜。趁著陽光明媚的時候,搬來一把凳子,坐在空闊的院子里,眼望大院門前那兩排大葉楊,那闊葉楊又粗壯了許多,已足以抵檔寒冬烈風的襲擊,只是那滿頭的闊葉已落滿了地。小雪的時節,難得這般溫暖,但已掩飾不了臨近的冬天的步履,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留不住,我的父親已經走了,走進了那樶土墳,在前年的這個時候。我的心中還留有他溫暖的影子,那是一串斑斑駁駁、沉沉甸甸的記憶。有位作家說,一部二十四史,其實是城市的歷史。是啊,有哪位史學家會將它們的視線伸進鄉村呢?梁啟超說,一部二十四史,都是帝王將相的家譜,哪有農民能進入輝煌史冊呢?除非農民揭竿造反,得了天下,如劉邦,如朱元璋;或撼動了皇家的江山,如李自成、洪秀全等。沒有寫進官家的史冊,并不等于鄉村沒有歷史,農民不制造歷史事件,并不等于沒有傳記。鄉村的歷史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埋在土里。墳,其實就是鄉村一堆沒有整理的史冊。
在家鄉魯中我們村莊的南面那高高的土墩、土崗上,就分布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墳塋。墳瑩連綿起伏有如沙盤上的山脈,排列無序,又如散布在蒸籠里的饅頭凹凸有序。小時候,村莊周圍翠柏環繞,穿過茂密的柏樹林間小路,就可以直達赦林崗子的墳場,但我們很少去那里,是被大人嚇的,只要我們一哭鬧,大人們耐不住性子安慰我們,就說“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赦林崗子去”。赦林崗子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那是一塊孤獨、恐懼、危險、可怕、死亡的地方。
在祖墳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埋葬著我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等先人。我雖然和曾祖父、祖父沒有謀面過,但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淌著他們的血脈,我的父親也是一樣。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每到清明、寒食節,就悄悄地一個人去給他的爺爺和父親去上墳,我那時不知道上墳是做什么,但隱隱知道父親在想念埋在墳里的親人。后來每年老爺爺和爺爺的祭日,父親都要帶著我們一起去先祖的墳前燒紙祭奠跪請,每到一座墳前,邊燒紙邊講述有關他們生前的一些事跡和對他們的深切思念,從父親的零零星星的敘述中,我們只能得到一個個不完整的形象。
一百多年以前,曾祖父一人來到我們村莊,可以說是我們家族的第一代移民,也是第一代殖民者。據說他是一個貨郎擔子,擔著“一擔挑”,只身從安徽鳳陽來到我們的村莊,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怎樣搖動他手中的撥浪鼓,從一個村莊穿過另一個村莊,怎樣用針頭線腦引得大姑娘小媳婦們的喜悅眼光,彩色魚眼糖等小吃食一路飄香是如何吸引孩子們貪婪的口水。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是不是一個巧舌如簧的貨郎,是否在賣繡花針和繡花線、紅頭繩、洋紅、洋綠與大姑娘討價還價時,來上一個飛眼,或暗送一個秋波。但可以想見,隨著曾祖父的一聲吆喝,撥浪鼓的一聲“驚閨”,定有一些村姑、村媳從家里跑出來,她們手拿破鞋繩頭亂頭發,人面桃花般綻放開來。其實,誰都離不開那些針頭線腦,需要針頭線腦來縫補艱難的生活,一些懷春的村姑需要繡花針和繡花線,描畫她們對愛情的憧憬。然而曾祖父后來并沒有將經商繼續下去,反而去租種他人的田地,也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安居樂業的幸福。據父親說他很能吃苦耐勞,晚上把自家租種的土地上的活干完,白天又去替人打短工去了,在別人的眼里“朱大腳(曾祖父在家里的排行)又到人家解饞去了。”在父親的眼里,曾祖父好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牛。后來終于在我們的村莊扎根下來,繁衍生息,到我們已經是第四代了,現在大半個村莊都是他的后人。有時候,我想,身在外地打拼的我,還真的需要曾祖父那種老黃牛吃苦耐勞的精神。我的祖父似乎并沒有遺傳我曾祖父的經商的基因,是一個非常忠實于土地的人。聽父親講,祖父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求天求神不如求土”,“土里有黃金”。幾十年的土地耕耘雖然祖父沒有從土地里刨到黃金,但至少可以自給自足,養活了一大家子人。農民對土地的情感,是任何東西不能代替的。我的祖父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將自己的生命與土地融為一體,土地主宰了他的一生,一生也沒有離開他熱愛的故土。有時我在想,我為什么這樣懷戀鄉土,這樣悲憫大地上的生靈,是否從我祖父那里得到了真傳,是否是他用大地的黃土涂抹上了遺傳基因?我自認為我的價值觀上有黃土重于黃金的傾向,我注定走不出土地的牽絆,像黃土那樣厚重。我想,我,包括我的子子孫孫也會跟我的祖父一樣,在土地上耕種收獲一輩子,最后還是要回到土地上。其實,每一粒糧食,每一顆莊稼,都是前人的精魂骨血。
美國詩人路易斯•辛普森曾說過“墳連著墳,我們使大地文明”。辛普森所要表達的是他們的歐洲先人們,為了黃金和財寶,來美洲殖民,一代代的先人們來了,又去了,在美洲留下一座座墳塋的同時,也給美洲帶來了文明。是啊,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來到世上,都不自覺地充當了一回殖民者、入侵者的角色,也許并不是沖著富貴和黃金財寶來的,但確實殖民了祖先留給我們的那塊土地,入侵了那塊我們以前從不熟知后來叫做故鄉的地方。當然,我們也扮演著拓荒者的角色。我們每一個人來到人世間,都配備了鋒利的牙齒,墾荒的雙手,血紅的嘴巴和似海深的喉嚨以及一個巨大而貪婪的胃囊。為了生存,我們放火燒山,圍湖造田,揮動鐮刀和斧頭披荊斬棘,舞動鐵鍬和釘耙種植莊稼。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熱戀過,我們痛苦過;我們朝氣蓬勃過,我們老氣橫秋過;我們豪邁過,我們爭吵過;我們有過喜怒哀樂,我們有過悲歡離合;我們輕輕地來過,悄悄地離去。
有人說,每個人其實都是一部長篇小說,那么每一座墳里都藏著一個難為人知的人生故事。土墳,是人生的最后驛站和歸宿,也可以說,每座墳瑩其實都是在世間生活過人的最后總結、最后的陳述,留給后人的標志懷念。
土墳,“土”“文”也。鄉村的史冊,我信矣。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