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守望的那片紅土地
來源:作者:呂華青時間:2014-10-20熱度:0次
曾經守望的那片紅土地
——知青生活記事
呂華青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大地掀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熱潮。這場涉及千家萬戶、影響了幾代人前途命運的運動,是共和國一段令人難忘的歷史。
——題記
一、載著青春與迷茫的專列
早晨醒來,列車已經進入了江西境內。
天下著小雨,車窗外霧蒙蒙的,仿佛籠罩著一層輕紗。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不斷地變換著。眼前一座座小山包,不時從車窗前掠過,橘紅色的土地,生長著各種植被,深綠淺翠,濕潤清新。一片階梯般向下的水田里,幾個老農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吆牛扶犁,深一腳、淺一腳地耕耘著。
幾個車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打開,有人在興奮地向著車外大聲呼喊:“江西老俵……”,“老俵,老俵……”,還有人把從上海帶來的一包包小餅干、包裝的小糕點,朝車窗外正在田間勞作的老鄉扔去。
車廂里有人談笑風生,更多的人則安靜的坐著。這趟知青專列,滿載著一群十七八歲年輕人的青春和迷茫,從上海開往江西。車上很多人,第一次離開父母的懷抱,也許此刻的心情,還未從昨日離別的憂傷中平靜下來。
1970年4月8日下午,上海,北站。
站臺上紅旗飄揚,鑼鼓喧天,擠滿了前來送行的男女老少。父母一遍遍囑咐著孩子,親人們相互道別,有的人還哭紅了眼睛。列車啟動的瞬間,車窗內外呼喊聲、道別聲、哭叫聲,與廣播喇叭的聲響混雜成一片,此起彼伏,無數只手臂在不停的揮動……
紫砂嶺是贛東北地區波陽縣田坂街公社的一個偏僻山村,知青的集體宿舍,安排在幾間相對集中的磚木結構的房子里。村頭老屋的山墻上,大紅顏色書寫的毛主席語錄格外醒目:“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剛到農村,山區的環境讓人感到新鮮,但很快就變得迷茫起來,幾個女生還常常悄悄擦著眼角的淚水。
上海知青的到來,給古老的小山村憑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機與活力。不同語言的模仿,相互串門交流,村頭和地里傳來的陣陣歡笑,讓生活多了幾份色彩。
最初的日子,生產隊規定每天由村民輪流給知青點送菜。那年頭,江西農村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鄉親們總是省吃儉用,把最好的東西留著,待輪到自家送菜的日子來送給知青。每天看著鄉親們提著雞蛋、蔬菜上門,我們心中常常會有不安的感覺。不久,知青們開始學習整理土地,自己動手種菜,每逢雨后還會爬上屋后的山坡,挖出冒出地面的筍尖回來做菜吃。每天下地回來,男生操起扁擔去井邊挑水,女生則清理灶臺生火做飯。
一切漸漸趨于平靜,鄉親們也不再關注或議論“上海佬”的生活,就像隔壁多了一戶本地鄰居。“插隊落戶”的日子,就這樣悄然開始。
二、洪水包圍的村莊
落戶紫砂嶺不久,便到了麥收的季節。
雖是初夏,但山區連綿的陰雨,還是使人感到春寒的料峭。村外地里,原先滾滾的麥浪不再起伏,已經成熟的小麥,一片片彎曲著,倒伏著。
午后陰雨稍住,全村人馬便緊急趕往村外的一個山凹搶收小麥。天空陰沉著臉,搶收糧食的人們沒有了往日在田間生產作業的秩序,大家七手八腳,有的彎著腰,不停地揮舞著鐮刀,有的雙手捧起割下的麥子,大步來回奔跑,匆忙地往手推車上送。
忽然,從西邊大山的深處隱隱響起了轟隆聲。那聲音,由遠而近,由弱漸強,慢慢變成雷鳴一般。人們還來不及多想,轉眼間便見一道暴虐的洪水,帶著不可抵抗的威力,順著山勢滾滾而來。
從未見過這樣壯觀的景象,我一時驚呆了,不知所措。
正在山凹里收麥的人們相互高聲呼喊,爭先恐后的奔跑起來,有人搶著把已經收割的麥子抱起,急急忙忙地往地勢 較高的山坡上轉移,麥地里頃刻之間亂成一片。
洶涌的洪峰勢不可擋,水流無情地卷起人們來不及轉移的一捆捆麥子,拋向空中,摔入水中,洪水沖擊之處,形成了一個個急流旋渦……
洪水包圍了村莊,幾日不退。建在高處的農宅,被水隔成了一片片小區。紫砂嶺有著一個山的名字,但是這里并不是一個山嶺,而是一片地勢高低不平的丘嶺,農田被洪水淹沒是常有的事, 洪水來了,全村很多地方只能靠劃小船來往。
上海知青自高奮勇地承擔了運送麥子的任務,我們每人劃著一條小船,將各處高地上已經割下來的麥子集中起來,用船送到隊里指定的一個山坡上。大家干勁十足,往往是丟下飯碗就上了船。經歷過那一陣鍛煉,知青人人都成了駕船打槳的好手。
又是一個暮色降臨的美麗時分。
收工回村。剛進村頭,隱隱聽得有低低的哭聲傳來。循聲走去,只見剛才在水邊和我們談笑風生的鳳嬌姑娘,低頭默默地靠在自家的墻邊;她的父親坐在高高的門檻上,雙手捂著臉,把頭埋得低低的,干活遮陽的草帽都沒有摘掉。雖與鳳嬌相識不久,但她熱情開朗的性格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暮色中的哭聲使我們頓生同情,猜測他們家里一定遇到了突如其來的大事。
村里的鄉親悄悄告訴我們:“他家養的一頭豬,下午死了。”
聽著這話,知青們都感到奇怪,不明白豬死了有什么值得落淚的。鄉親們說,在農村,一家人一年買油鹽醬醋、買燈油以及零用開銷,可全得靠它呢。聽著這話,我沉默了,心里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不知該怎樣去安慰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如何度過這個難關。
令人欣慰的是,很快便聽到有消息傳來,村長決定這頭死豬由全村 “共享”,鳳嬌家的損失由村民共擔,村里也酌情給于一些補貼。
第二天傍晚,洪水包圍的村邊,支起了一臺臨時的大爐灶,灶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鍋里煮著香噴噴的豬肉。夜幕降臨的時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趕來了,大伙兒圍在一起,吃了一頓豬肉湯煮的面疙瘩。
這個夜晚,月色很明,爐火很旺,村里很溫馨。
三、情真意切好鄉親
知青們遇到的困惑接踵而來。
白天干活風吹日曬,不僅勞累,而且水田里處處游弋的螞蝗令人膽戰心驚,被它叮咬后痛癢難忍。干完一天活兒,有時腰都直不起來。夜晚,一盞小煤油燈在屋里晃動,舉高了,燈下周邊一團漆黑;放低了,頭頂上的空間又一片模糊……。
村里的貧下中農傾其所能,把最好的屋子留給上海知青,把最可口的飯菜送到我們手上,噓寒問暖,可謂無微不至。知青對鄉親們的熱情常有為難之處,可是有些又不便直言。最擔心的是他們來知青宿舍串門時,往往會一屁股坐在鋪得整整齊齊的床單上。大家想了很多辦法,有的男知青早上起床后干脆把床墊的半邊掀起,有的女生則在床邊加放了一條長凳……。
兩個多月過去了,我們與鄉親們一塊下地,并肩勞作,端著飯碗坐在一起,隨意聊著家長里短,逐漸熟悉了解,在不知不覺中結下了友誼,建立起感情。閑暇時,我們常常會鉆到鄉親中間去,給他們講上海的故事,晚上也會常常與他們一起玩耍,或躺在某家戶外的涼床上,一同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知青宿舍里,原先放在床邊的長凳早已搬掉,有時幾天不見某個鄉親來串門,還真的有些惦記。
不久,田坂街公社舉辦知識青年“毛澤東思想學習班”,300多名知青全都集中在公社小鎮上,參加為期一周的學習。公社干部四處打聽知青的個人特長,抽人排練了幾個小節目,準備在學習班總結大會上演出。后來聽說,學習結束以后,公社可能會選調知青與當地劇團重組,成立公社的文藝宣傳隊。
學習期間的一天,我接到別人轉來的一封信。信封很小,由一張深蘭色的舊紙片折疊而成。展開有些陳舊和褶皺的白色信紙,幾行圓珠筆寫的小字映入眼簾:
最高指示
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標準呢?拿什么去辨別他呢?只有一個標準,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實行不實行和廣大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
親愛的華青,您好。
近來身體好嗎?公社的干部對你們很關心。
公社這次辦學習班是應當的,辦的很極(及)時,是為了給你們總結到農村一個階段的情況和經念(驗),我們熱烈歡迎和慶祝開幕。
自從你到公社學習那天起,我們白天出工也沒有經(勁),晚上也是孤當(單)。心里很難過。在今天上午出工當中,突然聽到一件使我們于(預)見到的事情,好似晴天霹靂。心里真是特別的難過。華青我們都是人拜之交的朋友,和兄兄弟弟一樣,要把這事情告訴我。華青我再問你,這事情是不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假的不要緊,是真的馬上回信告訴我們,是真的我們和你一樣難過,還是忍不住眼中淚水往下滴,但是,我們盡量忍住,相互勸解,不要把身體搞壞,搞壞了身體妨礙一切,應當盡量保養(重)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金(錢),身體不好就等于一個殘廢。
華青:我們家鄉在這個時間里,生產很忙,正是插秧、挑圩堤,簡直沒有空閑時間,也就沒有時間來看往(望)你,請你不要見怪。
深夜快到,很多話要說,回信再談。
此致
革命友宜(誼)
祝你們安心學習
黃嘉寶、黃桂水、黃日保、黃運來
70、6、26
不知道遠離公社三十公里的鄉親們,是怎樣打聽到我可能要從生產隊調走的消息的,后來發生的事,證明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
離開生產隊以后,由于排練與演出任務緊,農忙時還要下地勞動,一直沒有機會再回紫砂嶺,也沒有再見到村里的鄉親。手捧那封書信,我常常懷念著在紫砂嶺生活的日子。我忘不了村莊被洪水圍困時,大伙兒搖船送麥的情景;忘不了雨后,我們幾個知青爬上山坡挖掘遍地春筍時的歡笑;忘不了,夜色降臨時父老鄉親荷鋤牽牛進村的悠閑;還有,那村頭屋后竹林邊,朝朝暮暮升起的炊煙……。
四、我是鄉間一戲子
農閑的鑼鼓點與胡琴聲,是鄉間老少心頭的祈盼。坐著火桶聽曲看戲,在江西的一些地方似乎已成為一種傳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
我所在的田坂街公社,原來有一個維持了多年的劇團,天長日久,人員老化或嫁娶搬遷,劇團人馬已所剩無幾。插隊知青安置下來后僅兩個月,公社就決定,從各個生產隊抽調愛好文藝的知青,充實原來的戲班子,重組公社文藝宣傳隊。
我們10個男女知青,從各生產隊被抽調到公社“五七”林場。這林場是公社護林的責任單位,離公社所在的小鎮2公里遠,這里成了文藝宣傳隊的生活基地。我們一群人,除編排節目應景演出、每年去公社下屬的30多個生產大隊巡回演出外,還要參加全縣一年一次的文藝匯演,農忙季節,也必須參與林場的農業勞動。
一只板鼓、一根笛子、一把三弦,一把板胡和兩把二胡、再加上知青帶來的兩把小提琴,組成了土洋結合的鄉間樂隊。知青充滿活力,能歌善舞,原劇團的老演員會演當地的傳統贛劇,節目內容多樣,能滿足當地農村各個年齡層面鄉親觀賞的要求。一時間,十里八鄉到處傳遞著公社劇團重組演出的消息,載著道具的人力板車,無論拖到哪里都很受歡迎,常常見到一些孩子跟在后面,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叫著“戲子來啰!戲子來啰!”
農村鄉間的舞臺大都很簡陋,除了一些較大村落的廣場,或大些老屋的天井內留有多年殘存的舊戲臺外,許多大隊沒有演出的場所。他們得知宣傳隊要來巡演的消息,就組織一些勞力用木板拼搭臨時舞臺,條件較好或講究一些的地方,還會在木板的臺面鋪上一層厚厚的油布。每當雪白的汽燈在臺口亮起,無論人頭傳動的臺下如何嘈雜,我們都會集中精力,傾已所能拉好每一曲,唱好每一段。
演出場所的狀況如何,我們不會太計較,農村只有這樣的條件,何況各村各隊都已經作了很大努力,再說,我們的演出水平也屬于絕對業余的那種。但是,睡覺的環境有時實在有些讓人難以忍受。在很多地方,常常是男女同宿一個大房間,和衣躺在薄薄的稻草上。夜間翻身或起床,一片稻草聲響。每年夏秋,去60公里外的波陽縣城參加匯演,條件則會好些,雖然也是地鋪,而身下鋪的是一條條單人床墊。禮堂或劇院的舞臺也是有模有樣,大幕、側幕、天幕道道齊全。在縣里匯演時期最令人暢懷的,是晚上演出結束后,我們常常坐在波陽湖畔的防洪堤上,面對靜靜的湖面,享受自由的空間。
五、小鎮上的賣桃人
林場的后山坡上,有一大片桃林。春風一吹,吐蕾展瓣的桃樹便紅成一片。桃花謝后,一只只小桃子就掛滿了樹枝頭。
桃子成熟的季節,知青每天都得鉆進桃林中,選擇著采摘那些已經成熟壓枝的果實。一只只桃子水靈圓潤,還帶著香噴噴的味道。見到個別實在誘人、愛不釋手或者熟過了的桃子,我們都會心照不宣地就地品嘗,并且給被品嘗的果實“打分”。一筐筐桃子擺放在桃林邊的小路上,有些青澀還未完全熟軟的桃子,含羞似的露著一抹粉紅,那些熟透了的桃子,個個都挺露出豐滿的摸樣,有的還帶著碧綠的葉子。這個季節,林場每天安排知青上街賣桃子,一擔桃子挑出去,收回18元錢,即記一天的工分。
我第一次挑起做買賣的擔子,是與一位女知青搭檔,兩人都有些害羞,上了街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該往哪兒走。看看身邊的這位,不象是要買桃子的人,問問走近的那位,得到的回答也讓人失望。
小鎮上的汽車站是人員往來較多的地方,這個車站沒有圍墻,南來北往的汽車,在這里的公路邊稍停片刻,上下完客人就走。于是,我們決定到那兒去試試。
車站邊上有個賣水果的小攤子,攤主見了我們,自然是不歡迎的。我們選擇一個遠離他的地方,把桃子一斤斤稱好分開,用紙袋裝好,只要來往的汽車一停,我們就迅速迎上前去,向著車窗舉起桃子,高聲叫著:“桃子,桃子,8分一斤,兩斤一袋!”沒想到,這樣操作,生意竟然有些“興隆”。
那時候,人心單純,我們從沒想過用個小、質差的桃子墊底,做欺騙別人的事,買的人也似乎沒有考慮過這個袋子里的桃子會不會短斤缺兩等問題。汽車到站,乘客一般不會下車到水果攤前買東西,我們湊近車邊一吆喝,車內遞出錢,我們遞上桃子,買賣則順利成交,所以每趟汽車到站,或多或少總能賣出一些桃子。
太陽西斜的時候,筐里的桃子已經不多了,掏出一天的進帳數一數,竟離林場的收入要求相差無幾,心頭一陣興奮,這才發現早晨出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我們決定把筐里剩下的好桃子挑出來自己吃,一種潛意識的成就感,令我們此刻吃起桃子來毫不吝惜。
時近傍晚,車已不多,剩下的桃子必須盡快加以推銷。在“8分錢兩斤”的吆喝聲中,又賣出了幾斤。最后,我們索性把筐里的桃子全都倒在地上,分成幾堆,高聲招呼過往路人:“水蜜桃,一毛錢一堆”,“一毛錢一堆!”這招還真湊效,不一會兒桃子就全部買完了。
坐在車站前的墻角,望著扁擔下面的兩只空筐,心里徹底輕松了。
數數錢,總共是19元7角。
六、黎明山澗響起歡呼聲
贛東北的盛夏季節,特別炎熱,整天在無遮無擋的烈日下勞作,人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暑氣,甚至頭頂遮陽的草帽也常常被汗水浸濕。每天傍晚,從地里干活回來,衣服上都會掛著一塊一塊白花花的鹽堿汗漬。
田間的早稻已經泛黃,但尚未完全成熟,距“雙搶”開鐮還有幾天。林場安排勞動力去山澗的旱地翻整,或到山坡上的田間,為豆田除草,還給每人分配了任務責任區。有個知青提議,頂著烈日勞作,不如趁夜晚或清晨的涼爽時間,上山搞個“突擊”。大伙兒覺得這個建議很新鮮,不僅同意,而且心中都充滿期待。
次日,全體知青起了個大早,披星戴月進入山中。
夏日,山澗的凌晨安靜極了,沒有一絲風,林中的樹葉動也不動。崎嶇的山路上,只有我們腳步聲清脆的回響。
山里的地塊,順著山勢分散在不同的區域和層面,有些地塊分布的距離還比較遠。此時,面對深幽的山澗,黑夜的清凈,空曠的無助,多少讓大家有些失望,幾個女知青甚至有些害怕。現實總是沒有想象的那樣美好,獨處空山的寂寞,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體會。為了尋找一種內心的自在,也為了安全起見,男女知青相約集中在一起,一塊地一塊地的翻整。
創造快樂,也許是青年男女共同相處的本能,大伙兒又開始說著、笑著,在心頭尋覓昨夜約定時的那種期待。
此刻,綴滿星斗的夜空屬于我們,滿目的青山屬于我們,周圍的樹林也屬于我們。人生第一次在凌晨的山澗勞作,知青們都很興奮,這個講著心情,那個談著感受,完全忘了耕作的辛勞。
不知是大伙兒都在追趕著時間,還是說著笑著不知不覺地提高了效率,一塊地,又一塊地不一會兒就翻整完了,不斷地轉移著“戰場”。東邊的天空泛起朝霞的時候,我們順利地結束了最后一塊地的翻整。有人舉起手中的鋤頭,向著清晨的藍天高喊:“勝利啰!勝利啰……!”一陣陣歡呼聲,在山澗回響。
早晨,我們扛著鋤頭,哼著小曲,輕松地沿著山路返回林場。
忽然,有人發現幾米開外,有一條1米多長叫不出名字的花蛇,在與我們相向前行。見慣了山路叢林里的昆蟲蛇蜥,我們對蛇的出現已經不屑一顧了,權當是在給我們助興。
這個白天,我們可以自由自在的休息,知青們的心情都顯得很輕松。
大家圍坐在集體宿舍寬敞的中間堂屋,各自把林場里分的桃子拿出來,用井水浸泡在臉盆里,洗著、吃著、聊著,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不知是誰的提議與鼓動,幾個男生竟打起了擂臺,要以桃核數量為準,比比誰一次吃的桃子多。
我在盛滿水的臉盆里一邊撈著桃核,一邊數著,桃核的數量嚇了我一跳,竟然有17只。
七、男兒淚落傷心時
農歷大暑節氣,是江西農村一年中最為繁忙的時期。
田里已經成熟的早稻等著收割,同時還必須搶著季節,耕耘好那些已經收割了早稻的田地,同步把晚稻的秧苗插下去,俗稱“雙搶”。
這個時期,每天清晨4點鐘,全體勞力必須起床,光著腳下到育秧的水田里,拔起先前培育的秧苗,用稻草扎成一把把,堆放在一起,待天亮后挑到田里去插秧。每天夜晚收工回來已近七點,匆匆吃口飯,還得再下到秧田里,為第二天準備秧苗,常常干到深夜。
大伏盛夏,烈日炎炎。
我們從早到晚彎著腰,低著頭,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里搶收早稻,或下到已經翻整過的水田里,搶著插下晚稻的秧苗。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著,濕了干,干了濕,到處是白色汗霜的痕跡。小腿上,水田里的螞蝗悄悄地爬上爬下,貪婪地吸著血,常常是又鼓又脹時,才被發現拽下來。有時,幾條螞蝗還會同時叮咬在同一個潰瘍面上,引來一陣驚呼。一些女知青的小腿,被螞蝗叮咬腫脹發癢,用手一抓,流淌著潰爛的血水,多處留下新舊疤痕。每個人都極其疲倦,偶而在田間休息一下,倒在滾燙的田埂邊,轉眼就能睡得很沉。
這天,插秧的水田就在知青集體宿舍的后面,田間休息時,幾個知青相約回屋里喝水。連續的炎熱、辛勞及缺覺,使人感到精疲力盡。茶水還未喝上兩口,心頭還沒有清靜下來,只見生產隊長又在窗外吆喝,招呼大家趕快出工。
大伙兒無可奈何地苦笑著。有個知青提議集體裝睡,別理睬隊長,也有人建議假哭,與隊長開個玩笑。幾個知青在床上躺的躺,在椅子上靠的靠,全都成了熟睡的摸樣。
隊長站在窗外呼喊無人應答,便進門喊叫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人回應。當他再次大聲催促的時候,我聽到從宿舍的一角傳來了隱隱的哭聲。原以為是有人與隊長開起玩笑,不料,隨著隊長不停的催促,那哭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傷感,最后還抽搐起來。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宿舍內的幾個男生竟然全都傷心的哭出聲來。作為知青班長的我,面對這般景象,也止不住落下了眼淚。
我明白幾個年輕人為什么會如此傷心地哭泣,那些無法言表的痛苦與無奈,文字很難表述清楚。
日子還得過,一切都必須面對。幾個知青很快重新整理好心情,與隊長一起,頂著烈日走向田間。平時習慣與知青調侃說笑的生產隊長,經歷了剛才的那一幕,神情仿佛有些沉重。
八、七月的天昏地轉
7月的日歷,掀開了灼人的暑氣,赤日炎炎似火燒。
正是早稻收割的大忙時期,連續幾天極度的勞累,人已經非常疲倦,神情多少有些恍惚。鐮刀帶有鋸齒的鋒口,什么時候把手割開,我全然不知,直到手中的稻桿沾上了一片片血紅,才發現兩個手指已經割破,慢慢伸直起腰來,麻木地抹一下滿手的血跡。
眼前冒著金星,天地都在旋轉。頂著烈日,我獨自沿著筆直的公路,踉踉蹌蹌地往小鎮上的公社衛生院走去。41度的高燒伴隨昏厥的狀態,醫生診斷為“打擺子”。
對于這個病癥,我并不陌生,早在來江西插隊之前就聽過傳說,到江西農村去衛生工作應注意的三個重點:有些地方傳染“瘌痢頭”,我們自備了理發工具;農村的毒蛇很多,我們隨身帶著“季德勝蛇藥”;而對當地易發“打擺子”俗稱“冷熱病”,我們卻無計可施,只能聽天由命了。
醫生將我收住入院。公社衛生院的住院區,在門診小院的后邊,住院區只有一間大屋子,六張床。我把病床四周的蚊帳掖好,準備休息一下。沒料到剛躺下,一陣極度悲傷的嚎啕大哭聲,一下子讓我的心收緊了。靜心細聽,原來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強行搭車來鎮上,到達后,司機不僅不停車,反而加速行駛,搭車男人見狀,慌忙從急駛的卡車上跳了下來,后腦勺著地,無法挽救了。
我想象著那樣驚魂的一幕,想象著一個家庭瞬時面對的悲哀。朦朦朧朧的剛想睡覺,病房門口又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沖進住院的病房,一邊將孩子往床上放,一邊哀求趕來的醫生,救救她的孩子。
醫生撩開蚊帳,作了簡單檢查后告訴她,孩子患的是急性腦炎,病情危重,公社衛生院條件有限,必須立即安排救護車送往波陽縣人民醫院搶救。那女人聽后,不停地抽搐哭泣起來。
我再也睡不著了,擔心會不會有哪個蚊子攜帶病毒鉆進我的蚊帳。
我決定放棄住院治療,翻身起床,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林場宿舍走去。
我不知道那2公里的路程是如何走完的。回到宿舍,空無一人,知青們都已經出工去了。我的背倚靠著宿舍的大門,慢慢往下滑,坐在小板凳上,眼前的山坡、樹林都在上下翻騰無序旋轉。我感到渾身無力,進屋躺在床上,任憑前胸后背豆大的汗珠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滑落。令人難忘的是,當時心中還在默默地數著滴落的汗珠的顆數,一顆、二顆、三顆……
在江西,我每年都會經歷這樣一個天昏地轉的艱難過程,而且,每年發病的時間出奇的相同。
九、守護水中那一輪明月
兩座青山,圍抱著一灣綠水,水邊的荒地上鋪著草席,躺著兩個上海知青。夏日凌晨的三更,荒郊野外。
剛剛瞇著,朦朧中感覺有人經過。睜開惺忪的睡眼,我看見一個男人扛著鐵鎬,正躡手躡腳地沿著水庫一格格下沉的臺階,往放水口走去。
“站住!”我的一聲大吼,讓那人嚇了一跳。他回頭看了一下,立刻轉身上來,大步向山外走去。
贛東北的夏天,常常鬧旱災。大片干枯的水田,在烈日的烘烤下,裂開了深深的口子。新栽的晚稻秧苗,有氣無力地東倒西歪,農民們長吁短嘆,一籌莫展。
每年的這個季節,由于天旱缺水,水庫中僅存的儲水就成為鄰村各個生產隊關注與爭奪的目標,也成為林場重點保護的對象。為了挽救自家田里的秧苗,經常有老鄉會尋找機會下到水庫,打開堵水的洞蓋,讓水庫放水,然后,再挖開泥土,改變田間水流通道的方向,讓水徑直流入自家的地里,村民之間常常為了水庫放水、爭水澆地的問題發生糾紛或打架斗毆事件。夏日夜間看守水庫,不僅辛苦,而且容易發生沖突。自從知青來到林場,夏日夜晚看管水庫的任務就落在了知青身上,理由很簡單,就是林場支書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知青是毛主席派來的,沒有人敢對你們動手。”
皎潔的月光,映照著遠近起伏的山巒,一輪明月,靜悄悄地倒映在兩山之間的水面上。山區的月夜,寧靜得使人感到安詳。夜色雖美,但兩個年輕人通宵達旦地睡在這荒郊野外,心頭難免還是有些孤單和恐慌的感覺。
知青班的男男女女好像剛離開不久,在荒郊野外值班的上半夜,我們并不會感到寂寞。
每當夜晚有看守水庫的任務,知青們便總是自發地集體來到這山坳里,陪伴著值班人員,直到深夜再回林場休息。大家把草席鋪在放水孔的附近,搖著扇子,不住地拍打著樹叢和雜草中飛來的各種小蟲和蚊子,特別讓人害怕的是一只只好似大蒼蠅的牛蟒,被它叮咬一口,真是又痛又癢。然而,野外荒蕪的環境阻止不了一群青年人追求愉悅的心情。夜幕下的山坳水庫邊,有人拉起小提琴,奏起了悠揚的樂曲;有人放開歌喉,把水庫當成了寬闊的舞臺;有人把帶來值班用的被單裹在身上,模仿起模特走步和造型的樣子;還有人,說著古往今來天南海北的新聞舊事,歌聲、琴聲、歡笑聲陪伴我們至深夜……
在這里,我們享受著原始生態的溫馨,釋放著青春的浪漫與活力,感受著知青團隊相互關愛的真情。
十、圍著“壽材”宵夜
桃花紅,梨花白,一轉眼,稻花又黃遍了田間。
晚稻落了地,就到了農閑的歲末。公社文藝宣傳隊集中精力創作排練著下鄉巡演的節目。
各個生產大隊接到宣傳隊下鄉演出安排的通知,也都忙著討論接待計劃,象落實年度重要工作一樣,安排人員進行準備。鄉間與外界接觸少,一般的地方文化活動不多,也沒有電視可看,老鄉們對農閑時公社劇團下鄉演出就格外期盼,這仿佛成了每年鄉間歲末年初不可或缺的節日。
宣傳隊每到一地,迎接的場面都是一道動人的風景。村里的老鄉幫著搬卸道具,協助裝臺,象忙自己的家務活兒一樣。晚上有演出,常常從下午開始,一些老人和孩子就會搬來自家的小椅子或木板凳,排著隊,擺放在臺下的廣場上。最令人難忘的是當地接待的那種熱情,真誠且淳樸,用餐的招待,給人的印象更是深刻。演出開始之前,大隊領導一定會陪著演員晚餐,演出結束之后,也少不了再次熱情的款待。
這是一個冬季的夜晚,演出結束已經9點多了,大隊安排我們用夜宵。
吃飯的地方,是一間四面都是木結構的農家屋子,屋子中間有高高的露空的寬敞天井。天井一側的墻邊,安放著主人家備用的一口大“壽材”(棺材),沒上過油漆,白白的。兩張飯桌緊靠在壽材邊上,每個桌上放著五、六只大碗,碗里裝著各樣菜肴,其中一碗白煮肉最為“觸目驚心”:厚厚的肉塊,蒸得十分酥軟,每塊大肉都象在向外冒著油一般。尤其是那白腐的肉皮上,黑色的豬毛,足足有一公分長,一根根隨意地翹著。一只汽燈,高高地懸掛在天井木格橫梁的一邊,雪白的燈光,仿佛散發著一股股寒氣,使人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凄涼。
幾個上海知青走進天井,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棺木,心里都有些發怵。面對餐桌上的這碗肉,怎么也動不了筷子。
主人見我們不怎么動筷子,以為大家都在客氣禮讓,便一次又一次往幾個上海知青的碗里加菜,特別夾起那個大家最“忌諱”的大肉,往每人碗里塞。知青們再三推讓,還是拗不過他們的熱情,只能默默“承受”著。
主人轉身離開,我們的餐桌上就鬧開了:這個人把大肉向那個人的碗里撿,那個人把大肉再往這個人的碗里送,一邊相互推讓,一邊模仿著當地老鄉的口音,連連說著:“莫客氣,莫客氣……”,知青們個個捂著自己的碗,笑得合不攏嘴,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落下了淚。
十一、正月初一偷飯吃
接受了一年的“再教育”,終于盼到了“放假”的季節。
林場的黨支部書記,是個早年參加工作的老同志。他很認真地提出一個建議:“知青從大上海來到農村,今年是下鄉的第一年,要與貧下中農一起,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
盡管想家,想念親人,但是在農村過年,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究竟會有怎樣的經歷與體驗,對一群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來說,還是極具誘惑力的。這年春節,林場沒有一個知青回上海。
農村迎接春節的氛圍遠比城市紅火。節日將至,到處喜氣洋洋的。家家戶戶殺雞宰鵝,炸魚腌肉,還有人在家里忙著寫春聯……
吃罷年夜飯,林場唯一的炊事員來找我,他說,一年到頭沒有空閑外出,過年了,食堂吃飯的人少,初一上午想陪老婆去給丈母娘拜拜年,順道回家看看老母親。
這炊事員姓周,矮矮的個子,40多歲就花白了頭,大伙兒都習慣稱之周老頭。由于生活清貧,加之其貌不揚,只到一年前他才討得鄰村一寡婦。這寡婦雖拖兒帶女,但性格活潑開朗,且有幾分姿色,周圍不時傳來流言蜚語,惹得周老頭心煩意亂。無論春夏秋冬,廚房活兒都得早起,他常常是在廚房忙乎一會兒,就悄悄溜回家,借故看看家里有沒有外人來過。一天下午,周老頭上街買油鹽醬醋,返回林場就找了個竹梯,躡手躡腳爬上自家的屋頂,從玻璃天窗向下窺視屋內妻子的行蹤。妻子無意間抬起頭,猛然看到屋頂一張猙獰的面孔,嚇得魂飛膽喪,兩人鬧得不可開交。過年了,夫婦倆能一同回家看看,自然是件好事。
大年的熱鬧全在于除夕。初一早晨的鞭炮聲炸響后,各家各戶全都扶老攜幼,拎著大包小包走村串戶拜年去了,整個林場似乎只剩下我們10個上海知青。大家圍坐在集體宿舍中間的堂屋里,七嘴八舌地講述著在上海過節的往事,一切都好象那樣的親近,又那么的遙遠。
不知不覺中,黃昏已經臨近,我們都有了饑餓的感覺。來到廚房一看,沒有煙火,也沒有人聲,燒飯的周老頭還沒有回來。幾個知青你看我,我看你,春節從未遇到這樣的窘境,心中感到了一絲凄涼。
灶房外的過道旁,有一道用木板隔設的圍墻,圍墻里面有一個狹長的小間,這是炊事員周老頭用來儲存油鹽醬醋、放置剩飯剩菜的地方。此刻,幾個男生全然不顧往日的溫文爾雅,爭先攀爬過那兩米高,寫有“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語錄的木隔板,來到小小的儲存間,尋找可以用以充饑的食物。大家把庫存的不知什么時候剩下的飯菜統統翻了出來,遞的遞,傳的傳,交給外面的女生。上海知青吃著用開水泡熱的冷飯,把不多的剩菜吃了個精光。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老頭才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
十二、一場下不了臺的游戲
閑來無事的時候,幾個知青常常聚在一起,閑聊在上海的生活。
我小學畢業那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混亂的人群中最招搖的要數那些身著拉鏈大翻領衣服,渾身長著肌肉的“上體司”人。于是,在很多弄堂里,已經停課在家、無所事事的孩子們開始注重鍛煉,舉杠鈴、玩石鎖、練摔跤、學擒拿格斗……那個年代,許多年輕人都希望自己能練出渾身強壯的肌肉,出門不會被人欺負。
閑聊的話題不知怎樣傳開來了,當地老鄉中開始議論著上海知青的武功。
宣傳隊所在的林場,有位從當地縣城下放來勞動鍛煉的老師,此人姓王,人稱王叔。王叔身高馬大,平日里不茍言笑,永遠端著一副等待別人尊崇的樣子。當地人都知道他身懷絕技,要說武打,方圓幾里無人敢于與之匹敵。
在農村,晚間收工有著約定俗成的規矩,那是要等到夕陽西下才能回村。秋天的傍晚,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勞動,七八個人隨意懶散地坐在田邊,目送著西天邊的最后一道紅云。不知是誰的提議,說“上海佬”會武功,藏而不露,建議王叔與上海知青現場比試比試。
上海知青都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被公社挑選來宣傳隊的人,身材都稱得上“苗條”,自然是不敢挑戰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年男人的。意外的是,那天王叔興致極高,他主動站起身,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在眾人的慫恿下,我們開始試著摔跤。兩人躬著腰,面對面地在田頭一塊平地上轉了兩個小圈。他猛然靠近我,用他那粗壯有力的左手緊緊地鎖住我的頭頸,使勁將我向后推。我盡力掙扎著,想起小時候聽大人說過的技巧,側轉身,彎下腰,伸出右手去壓他右腿的膝蓋內關節,竭盡全力使出右肩與大臂的力量,猛地將他推倒在地。
大伙兒一陣歡呼。王叔的情緒寫在臉上,十分尷尬。他站起身,好像如夢初醒,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我。有人起哄“重來,重來!”
沒有商量,王叔漲紅著臉,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迎面向我猛撲過來!我猝不及防,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彺右一閃,同時伸出左腿,一個“掃蕩”,竟讓王叔整個身子正面向下,來了個“嘴啃泥”……
這個迅速且一邊倒的結局,讓大伙兒都感到有些意外,幾個知青急忙上前扶起王叔,七手八腳幫著拍打他身上的泥土,一時間竟沒有人說句安慰的話,也許此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作業的田頭距離林場大約半里路,王叔漲紅著臉,回程途中沒有說過一句話,大伙也都沒有了以往收工路上說笑的興致。其實,這個傍晚最下不了臺的人是我,我不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場荒唐的游戲。
回到宿舍,猛然看到對著門的床架底下,擺放著從上海帶來的三條固本洗衣皂,那是當地百姓十分喜歡的東西。我毫不猶豫地抓起兩條,用紙包好,趕往王叔的住處。王叔裝作沒看見我進門一樣,端坐著,不說一句話。我走到他的面前,彎著腰,反復地虔誠表白:“謝謝王叔啊,今天您一直讓著我!”。
十三、寒夜驚魂
從山上狂奔回來,人人都象丟盔卸甲的逃兵。
林場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來到黨支部書記寢室外間的會議室里。
桌上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大家驚魂不定,有的焦急地抽著旱煙,有的圍著火桶使勁地搓著雙手,沒有一個人說話。支書緊鎖雙眉,披著大衣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注視著大門“吱—吱—”的每一次響動。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一個專門負責護林的單位組織集體盜林,事情傳開,后果不堪設想……。
冬夜。天空象是刷洗過一般,沒有一絲云霧。白花花的月光與冷霜交織在一起,使人感到格外寒冷。為了修理林場的豬圈,領導要求當晚每人砍回“一棵樹”。趁著夜色,全體知青提著柴刀,跟著老鄉,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悄悄鉆進了另一個生產隊負責守護的山林。
滿山的樹林,在月色籠罩下,映出整齊的輪廓線,眼前濃陰密集的樹杈散亂地伸展著。我們一群人鉆進樹林,各自選擇粗直的桿枝,慌亂地揮舞起手中的柴刀。“嘭、嘭……”的砍伐聲,在月下的山林里傳得格外深遠,山谷間還響起了陣陣回聲。
忽然,有人低聲疾呼:“來人了,快跑!快跑!”我定睛一看,只見山的那一側已經沖上來一群人,他們揮舞著柴刀、扁擔,悄悄地向山頂圍攏上來。這個意外的情況,嚇得我們措手不及。大家鉆的鉆,跳的跳,不顧一切地沖出樹林,奪路而逃,直奔山下……。
那夜晚,靜得可怕,而門外的狗卻叫得厲害,每一聲狗叫都讓人心驚膽戰。
上山的人陸續回來了,支書用焦急的目光掃了一下屋里的人,沒有見到縣城下放來林場鍛煉的周老師。擔心再出意外,支書讓我趕快帶人沿途去尋找。
月光照著山林,小路上白一塊,黑一塊,神秘而幽靜。我們悄悄地急步前行。走出不遠,有人聽見前方傳來陣陣呻吟聲,趕過去一看,周老師趴在雜草叢中,正向著林場的方向艱難地爬行!
我們七手八腳,不顧一切地把周老師拖回林場。燈光下,他用右手緊護著左臂,不停地抽搐,十分痛苦,臉上被樹楂戳破的傷口好象蜂窩一般,滲著斑斑血跡。也許是擔心消息外傳,支書派人連夜騎車趕往30里外的村子,去接熟悉的鄉間醫生來林場為周老師治療。
這一夜,林場無人入眠,大伙兒既害怕鄰村的人馬找上門來興師問罪,又為周老師的胳膊擔心,都在祈盼一個安寧的早晨快些到來。
那醫生是個50多歲的男人,趕到林場已近凌晨3點。他簡單地為傷者作了檢查,便命人找來竹梯,讓傷者緊靠在梯子內側,將受傷的手臂挪到梯子的外側來;之后,他又安排了三個年輕的壯勞力站在梯子的外側,一起用力拉周老師那只受傷的手臂,以便讓脫臼的臂膀復位。隨著醫生的口令,那手臂被用力拉開,隨之放松,一拉一放,一拉一放……,周老師痛得無法站立,全身撲在梯子上,撕心裂肺般地嚎叫著,滿頭大汗淋漓。
幾個上海知青擠在屋子的角落里,驚魂未定,誰也沒有勇氣上前相助,彼此還悄悄提醒著,警告著“以后不要參與這樣的事了”。那一刻,我的心在顫抖。
幾天后,周老師傷愈。人們發現他那只受傷的左臂向后翻轉著,已無法恢復原位,不可能再下地干活了。不久,林場為他買了一臺縫紉機,他從此做起了“針匠”。
十四、風雨回家探親路
田野里鋪著一層淺淺的白霜。
老鄉們圍坐在爐火邊,消磨著難得的清閑,也有人坐在高高的火桶上抽起了旱煙。上海知青忙著準備農村的土特產,盤算著何時踏上回家的路。
知青們盡其所能,釋放著對家的愛戀。有人將購買的一袋袋芝麻、花生、還有當地的新米,塞進人造革的旅行袋里,也有人將樟木做成的箱子拆成板、將實木做的椅子拆成條,捆扎在一起,還有人活殺了雞鴨,腌了魚肉,準備帶回上海去。
鎮上的汽車站永遠是擁擠的,偌大一個公社,僅此一個交通集散區。來往的班車班次很少,往往是車未停穩,人就蜂擁而上。
我們幾個上海知青的行李很多,等了幾班車都無法上去。大伙兒商議,待下班車來,立刻從車后的鐵條扶梯爬上車頂,把攜帶的行李先搬上車頂擺放好,然后下來設法擠進車里。
車到九江市,天下起了小雨。打聽輪船碼頭的方位才知道,車站距離碼頭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沒有人攜帶雨具,我們只能冒雨挑著行李,踩著泥濘的街路一步步前行。
沒有人埋怨,對家的思念永遠帶有溫暖的色彩。
長江客輪“東方紅”號往返于上海與武漢之間,途徑九江,價格便宜實惠,是平民百姓最喜歡乘坐的交通工具。備有上下鋪的四等艙雖然人多擁擠,但是能夠確保每人一張床位。我們囊中羞澀,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購買了稱為統艙的五等船票。所謂統艙,就是船體水下部分的貨艙以及船面的公共空間。幾個知青將行李安置在甲板上乘客較少經過的一個樓梯下,準備在這里度過兩天兩夜的船上生活。
入夜,江面上漆黑一片,除了輪船發動機的轟鳴,再無其他聲響。
沒有人會預料,冬夜嚴寒的江風能穿透棉襖刺進骨子里。實在無法承受了,我們只能各掏5角錢,借了船上的草席和毯子,搬著笨重的行李,一步步挪到輪船甲板下面的統艙里去。
統艙很大,幾盞鋼絲網罩固定的頂燈,散發著昏暗的光亮,一大群男女老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一些人正打著呼嚕,睡的很沉,也有人在相互交談著,還有人在默默地抽著香煙……
一股暖氣使人感到舒適。在雜亂的人群中,我們各自找著了空間,稍加整理后和衣躺下。
我的身邊躺著一位老婦人,她喘著粗氣,不停的咳嗽,艙內幾個幼兒你一陣我一陣地哭鬧著,最難以忍受的是,在這個相對密閉的空間里,煙味、腳臭以及各種渾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胸沉悶,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離開。沒有與同行的其他知青商量,我獨自將自己的行李一件一件重新搬上甲板,在過道的轉角邊找了個空地,用毯子遮著身體,蜷縮在草席上,等待黎明的到來。
十五、心靈深處的呼喚
夏季的傍晚,結束了一天高溫下的勞作,男生們光著膀子,穿著短褲、赤著腳,懶散地放松自己,女生則三三兩兩地站在宿舍前的河溝邊,彎腰清洗著男生女生當天出工汗濕的衣服。
林場給每人發了5斤自制的米酒,那酒很濃,也很香。晚餐時,幾個男生酒興十足,天南海北,扯東道西,喝的很興奮。女知青有人不喝酒,便把發給自己的米酒提來給男生們助興。
不知不覺中夜色已深了,幾個知青也都喝多了,尤其是周周。整個晚上,周周的話語都不多,他酒后沒有嘔吐,只是側身靠在椅背上,一動也不動,月光映照下,像座雕像。
半夜時分,一陣劇烈的吼叫,把集體宿舍兩邊屋內的男女知青都驚醒了,大家急忙點亮油燈,循聲來到周周的床前。
床上的蚊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掀起,被周周握在雙手中,擰成了一條麻花的形狀。他十分痛苦地翻轉著身子,隨著手中蚊帳的拉扯,支撐蚊帳的竹竿也東倒西歪亂了方向。周周似乎并沒有感覺我們來到了他的身邊,還在撕心裂肺地吼叫著“我要回家!”,“我想回上海!”他醉夢中的語言發音有些含糊,而我們卻聽得清清楚楚。
來到江西農村“插隊落戶”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經過長期鍛煉和生活交往,上海知青對江西農村和當地老鄉都產生了很深的感情,但是大家的心里始終在等待,在祈盼著返回上海,能夠上調到工礦去工作。
十七八歲,花季般的年齡,每天應該坐在教室或圖書館里,靜心讀書或復習迎考;應該是滿懷信心地填報著志愿、選擇著高校、憧憬著絢麗的明天……然而面前的這群年輕人,初中尚未畢業,就作為“知識青年”來到農村,年復一年,蹉跎歲月,荒廢青春。
大家的心里都很迷茫,不知何時能結束知青生活,不知自己的未來會怎樣,明天又在哪里……
讓我們有些意外的是,周周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平日不會在別人面前抱怨這些問題,如果有人難過或想家的時候,他還常常會以自己活躍的個性來開導大家,沒想到,他內心深處竟是這樣的憂傷……。
這個夜晚,知青們都沒有了睡意,心里都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傷感。大家在周周床邊陪伴他很久,想方設法讓他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中午,我們收工回來,周周還在昏睡。他的身上,出現了很多紅色的小斑塊。
十六、追尋如歌的青春
入伍的第四年,我已經成為一名年輕的海軍軍官,第一次有了探親假。沒有任何猶豫,我的思念驅使我徑直踏上了前往江西波陽的路途。
下得車來,一腳踏上闊別多年的紅土地,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這片曾經養育過我的土地,是我人生走向社會的起點,無論歲月如何變幻,都難以沖淡我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眷念。
小鎮車站重新維修過,多了來往的班車和人流。當年我挑著桃子叫賣的地方,如今已經擴建成人來人往的百貨小賣部。初到農村,就是在這個小鎮上辦學習班時,我收到了紫砂嶺鄉親們的來信,真摯的情感令我終生難以忘懷。如今,寫信的鄉親們的形象我已記不起來,在我的眼前,他們已經與廣闊的紅土地完完全全地疊映在一起了。
眼前的公路,距離我當年生活的林場2公里,向前通往波陽縣城。公路兩邊的小樹,有一些是我當年參與栽種的,幾年不見長高了,枝葉也繁茂了許多。這條公路,留有我青春的年華和足跡,知青生活似電影回放,一幕幕重現眼前——
我曾挑著滿滿的兩筐桃子,從林場出發,沿著這條公路前往車站叫賣;也常常在清晨,從鎮上的公廁里撈滿兩只糞桶,挑回林場,完成早工;我曾挑著100斤重的兩籮谷子在這條公路上大步行走,也曾擔起200斤重的新米,一步步在這里艱難前行,實在挑不動了,就默默數著路邊的電線桿的距離,咬牙堅持挺過了一根、又過了一根……。也是在這條公路上,我們曾經夜晚設卡,通宵達旦檢查從山區開往縣城的大小車輛,防止有人砍伐偷運山林樹木。每個夜晚上崗,知青們都壓低了帽檐、故意沙啞著喉嚨,裝作“大人”的摸樣。為了不讓對方看清我們稚嫩的面孔,還常常故意將手電的光束恍在他們的臉上……。
秋收時節,田間地頭不斷傳來“嘭、嘭”的打谷聲,仿佛在報道著豐收的喜訊。我一身戎裝,闊步走向林場,忐忑的心情躁動著,就像遠行的孩子將要見到久別的母親。夕陽的金光,從西山照射過來,穿透路邊樹叢的枝葉,灑在公路上,灑在我歡快的腳步中。
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我,遠遠地傳來大聲的呼喚。頃刻之間,老鄉們、知青們從公路兩邊的地里喊著我的名字,全都揮手向我奔跑過來……金色的黃昏中,那是一幅多么激動人心的畫面啊,我急切地四面回應著,恨不能伸出雙臂,把這片紅土地緊緊地攬入懷中!
林場知青的宿舍已經改造,一人一間小屋子,凸顯了居家的溫馨。
進屋還未坐穩,老鄉便從家里端來了熱騰騰的米粉,上面堆著整只的雞蛋。熟悉的鄉音合著歡笑爆滿了屋子,我的心一下子醉入了濃濃的鄉情……。
這個夜晚,知青們圍坐在一起,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幾年農村和林場的變化,講述著各自的經歷和體會,講述著我們這一代人如歌如夢的青春。
作者:呂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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