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凈的和隱約的
——閑讀柯輝《花開的聲音》詩選
文/龍回仁

一
　　　柯輝的瘋狂，是儒雅外表下的瘋狂，是情不自禁的本色流露，是難以自制的詩意飛揚。他若是書家，一定是張旭筆下的左馳右鶩；他若是琴手，一定是《琵琶行》中的嘈嘈急雨。但他卻是詩者，詩者自有詩者的風骨，詩者自有詩者的脾性。他的瘋狂，和詩有關。他的瘋狂，是通過詩的頻度、廣度、深度和高度，來實現、來擴展、來抵達、來升華的。
　　　比如他寫蓮，或者荷，可以在整個荷花的生長期，不厭其煩、毫無節制地寫下去、寫下去，寫上個十幾首，甚至幾十首。
　　　比如他在某一個提前上班的早晨，可以坐在辦公室，一口氣寫下同一題材、或者不同題材的兩三首，甚至四五首。
　　　比如他一旦有了得意之作，可以在QQ上給你連發好幾首，請你給他“提意見”。甚至，還要從他的1302室，跑下來，跑到我的1108室，直接探討他的詩。
　　　他坐在他的1302室，一抬眼，便可以從樓縫里，俯瞰近旁的那一小截贛江。這一小截都市里的江流，雖無三春楊柳，欸乃漁歌，但她畢竟流經了帝子閣前，那江流，便也沾盡了王勃的靈氣。
　　　而他，不僅沾了王勃的靈氣，也沾了這江流的靈氣。
　　　沾了靈氣的他，就是這么寫詩的：
　　　
　　　最美的時辰
　　　潔白擁擠著清香
　　　滿池月亮
　　　玉珠滴落在銀盤上
　　　那清響……

　　　來無聲
　　　云出岫
　　　去似薄風
　　　足音在空中如鐘
　　　（節選自《蓮》）
　　
　　讀這樣的詩，是不是感覺到了空氣中的那一絲微涼？是不是看得見、并且觸摸到了，那一縷擁擠著的清香？作者就是這樣從一朵蓮，或者一池荷，上天入地地馳騁著他的想象，騰逸跳躍地把握著他的表達。
　　 而在另一首《空景》中，這樣的妙句占了全詩的一半以上：“一洼野水  一個清影/鳥如流星  寒意融化心上的冰凌”，“雪下偶現雛草青青/月色的清香  抑不住梅花長嘯的回鳴”。現實的畫面，和虛幻的景象，結合得如此完美。這樣的句子，是很容易把人帶入魔幻境界的。再來看看《等風來》里的句子：月從恍惚中醒來/路上散落一些舊時容顏/不敢彎腰拾起/一枚一枚秋天的眼。在這里，月光被擬人化了，她有著“舊時容顏”，對于那一地的“秋天的眼”，她欲撿還休。在《望江》里，他這么寫：水里流走的不僅是時光/還有影子和花香/夢是浮出水面的小波浪/一雙永遠困惑的眼睛/被永遠困在月下洗過一次柔情的水中央……面對一江春水，除了“子在川上”的那聲浩嘆，作者的筆下有著更豐富的意象：影子、花香、眼睛、夢。
　　　這些充滿智慧和靈氣的詩句，于一般人來說，或許是要“捻斷數莖須”方可得來，而在柯輝筆下，則如贛江之水，源源不斷，俯拾皆是。這大約也是因了他內心里，那些詩意與文字的狂歡吧。

二
　　　除了瘋狂和毫無節制地寫蓮，柯輝筆下的題材，其實是很寬泛的。
　　  就說親情類吧，作者雖然沒有像寫蓮那樣肆無忌憚，但也算是形成了系列。比如《女兒》、《心祭》、《妹妹》、《姐姐》、《情》等等。
　　　在《女兒》里，他是這么開頭的：
　　　
　陽光溫柔
　沒有夢溫柔
　你  在夢開花的最心頭
　
　　　柯輝詩的開篇，總是這么吸引眼球。這里，我最欣賞的是他那獨創的、不符合現代漢語常規的三個字：最心頭。這三個臨時組合的字，變成了一個特有的詞，它不亞于、甚至遠遠勝于我們耳熟能詳的“小棉襖”、“寸草心”、“心頭肉”等等。接下來，作者極盡鋪陳之能事，用了一組排比：你是花的圖案/你是生香的文字/你是夢的形狀/你是幸福的生日。一個可愛的女兒，在一個詩人父親的心中，原來是可以這樣斑斕多姿的！這不僅幸福了女兒，也幸福了父親。
　我們再來看看他寫給妻子生日的《情》：
　
　風雨中微微戰栗的小蜻蜓
　不舍秋蓮的殘韻
　
　你的眼波  如風輕輕
　漣漪我的心境
　
　隔著晶瑩的酒香
　緊握三生的杯子  接你偶然滴落的清淚
　
　人間真好  是因為你好
　最成熟的果子  只有一枚
　
　　　這就和寫給女兒的不一樣了。題目為情，而詩中的感情，卻表達得很節制很隱約很深沉，一如他那頗具骨感美的妻子。當然，這表達也不乏精致。丈夫心中的這只小蜻蜓，雖然殘韻若蓮，眼波如風，是一枚“最成熟的果子”，卻也曾在風雨中戰栗，有過清淚滴落。這就是日常的生活了，這就是人間煙火熏染出來的夫妻感情了。由是，作者覺得這“人間真好”，并且還得出了結論：這好，“是因為你好”。
　　　看看他寫父親，又是以一種什么角度來寫？《心祭》有一個副標題：“獻給離去一年的父親”。陽光和淚水一同穿透石頭/遠方的遠方有無盡頭？開頭兩行，奠定了全詩的基調，接著就進入了心祭的道場：回首  恩情依舊/留下  幾寸方丘……落葉已走  落葉已走/誰住在溫暖的星斗  誰接受了人間的叩首……老家的門樓  椿樹也去了/去駐守一個星斗的門口。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作者的隱約詩風。隱約和婉約不同，如果婉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走的是“欲露還藏”的路線，那么隱約呢，就有點打定了注意，躲入深閨不露崢嶸的意思了。司空圖在他的《詩品》中，把唐詩的風格及流派，分成雄渾、沖淡、纖秾、沉著等二十四品，第十一品是含蓄。司空圖的含蓄，也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里說的“隱者也，文外之重旨也”。通常，寫父親，是用不著這么含蓄，或者這么“隱”的，尤其是寫去世了一周年的父親，那種濃烈的悲情與懷念，必如滔滔江水，奔涌而至。而且多為寫實，鋪展著數不勝數的往事與細節。而柯輝卻另有招數，他選擇了繁雜而獨特的意象，非常隱忍地陳述著他的祭詞。

三
　　　接下來要探討的話題，就很有點意思了。
　　　作為一個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寫詩的文學青年，作為一個在努喬馬等外國元首面前做過翻譯的周游列國者，作為一個貫用著“隱秀”伎倆的詩歌寫手，他要是不寫幾首情詩，打死你都不會相信。
　　盡管作者沒有打出情詩的標簽，但我們依然品得出《情人節》、《花之味》、《小荷才露尖尖角》等篇什里，有著濃重的“玫瑰和巧克力”的味道。
　　　在《情人節》里，作者這么開頭：
　　　
　　　人已走
　　　情也走
　　　節日留在原地
　　　往事成了或有或無的記憶
　　　玫瑰和巧克力
　　　是用不舊的道具
　　　
　　　作者似乎只在描摹或感嘆著一個節日，但明顯和一個人、一段情、一些往事有關，而這一切，讓漸知天命的作者，不再只是昔日那單純的感知了，他分明看見了：玫瑰堆著笑意/時而天使  時而小丑/迎著欲望在人間走來走去……
　　　花之味，是什么味？也許什么味道也不是，也許只是一個美好的記憶，也許還可以是一位佳人，甚至還可以是一個筆名。作者在《花之味》里告訴我們的答案是：花的味道/風的影子/水中月華的清香/魚的燈光。或許，這四個意象里，埋藏了四個你知我知的美麗故事呢。接下來，作者寫得就有些語重心長，甚至，還有些催人淚下了：
　　　
　　　空山的憂傷
　　　讓花  開合有度
　　　風將香的暗傷
　　　流過紅杜鵑翠綠的山莊
　　　為誰的目光
　　　撒一次善意的謊

　　　伸出你味道的手掌
　　　減輕傷痛的重量
　　　你一走
　　　山就空
　　　峰回路轉  風與云還
　　　且世事無常
　　　心一寒
　　　煙消云散
　　　空耗情緣 徒斷柔腸……
　　　
　　　在《小荷才露尖尖角》中，小荷與蜻蜓，在作者多情的眸子里，它們“隔著物種的間距”，竟然成了一對情人！這個想象，不能不說是個大膽而奇特的行為。在作者筆下，它們“從經典的古詩中走了出來/隔著物種的間距/成雙成對/來到久違的人間”，它們“為了那一眼的鐘情/竟然  等待了千年/雖然  一個植物  一個昆蟲/是真愛  就一定有真緣/各自的從前  早已成云煙”。最后，作者忍不住感嘆：
　　　
　　　碧荷田田
　　　借人間這一隅洼池
　　　了卻苦苦相思
　　　誰  又敢嫉恨這真情的纏綿……
　　　
　　　值得稱道的是，在作者的情詩里，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卿卿我我，拒絕輕佻，摒棄淺薄。我們讀到的，有憂傷，有嘆惋，有苦苦相思的隱痛，有徒斷柔腸的追悔。讀這樣的詩，才不會讓我們一笑而過，而是要停下腳步，掩卷深思，噓唏感喟。
　　　這樣的情詩，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潔凈。這潔凈，不僅體現在作者的情詩之中，他的許多寫景狀物詩，也莫不如此。他的《潔人》，是情詩，同時也體現了他整個詩作的總體風格：一個潔人/如水/水中生蓮/皎蓮/望月  或者  被月仰望。

四
　　　柯輝的寫作視域，和他的高度近視的視力恰恰相反。他的詩眼，是長焦的，是廣角的。他看到的，想到的，聞過的，去過的，絕對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天地。這天地，會以詩的方式，展現在他的筆下。這和他的行走有關。他的行走，一是因為工作關系，一是因為內心需求。曾因了他翻譯的身份，他去過非洲，去過美洲；又因了他與礦的關系，他去過深山，去過平地；還因了他內心的需求，他開著自己的車，帶上他的相機，去往他自己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
　　　他在行走的時候，是用詩意的眼光，去打量沿途的風景，再以悲憫的情懷，去思考過去、當下和未來。他寫出來的不少句子，便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無形張力，一種引人入勝的審美魅力，一種與眾不同的精神高度，一種形而上的深刻蘊義。
　　　在那個游人如織、喜慶洋洋的宏村，他卻看到了淚水：“古巷/別人的故鄉/古巷/跟淚水流得一樣長/古巷/我來了  以你為背景照了張相”（《宏村古巷》）。
　　　在那片青翠欲滴、清爽宜人的茶山，他想到了自己身上污濁的鮮血：“我們是城市厭倦的散客/到茶山給幸福的自然憶苦思甜/我們在樹枝底下 隔著茂密的綠葉 吃殘留的陽光/清修的蚊蟲 喝我們污濁的鮮血 吃我們落滿塵埃的思想”（《茶山游》）。
　　　在他的故鄉，他看到的是一個孤零零的太陽和那口干涸的池塘：“故鄉是個很遠的地方/蟬鳴已散  蟬翼遮住了水與天/余下孤零零的太陽流淌著萬丈刺眼的淚/瀉入一口老井/瀉入一口半干涸的池塘”（《故鄉》）。
　　在環境日益惡化的山水面前，他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人心：眼前的山水/被霧霾遮了/有多少人心/是綠著的呢？（《眼前的山水》）。
　　讀著這些具有憂郁氣質的句子，我們的靈魂，是不是有了一點刺痛的感覺？
　　柯輝的詩，無論是一花一草，一山一水，或者是一陣風，一場雨，甚至一次不經意的回眸，一朵費猜詳的淺笑，都注入了關于自然、生命、人性、命運、歷史、宗教的元素。這樣一來，就使得他的詩，有了時空上的縱深感，更有了精神上的厚重感。它不飄，它有點沉，有點像從春水中提起來的谷種包，每一粒谷子都在冒出生命的嫩芽。

五
　　　有不少人說，柯輝的詩難懂；也有不少人說，柯輝的詩好讀。兩種說法，看似矛盾，其實都各有道理。
　　　說難懂的，不僅有詩為證，而且他自己還承認得十分爽快。他在追求意境的同時，也在追求隱晦。他甚至還津津樂道于某些詩人把一首寫好的詩，然后按一三五，或者二四六，從原詩中抽掉一些句子，再拿去發表，這樣就跳躍了，含蓄了，隱晦了，朦朧了。這樣看起來，寫難懂的詩，其實是很容易了，只要在原詩的基礎上，稍做些短斤少兩的手腳便可。
　　　而要寫出好讀的詩來，卻是很難的。
　　　我們來看看他的這首《蒼茫之上的一縷輕煙》：
    
　　　我的一個心房是寒冷的冰山
　　　另一個心房是沖天的火焰
　　　黃昏的盡頭是黎明的邊緣
　　　一切生命都站在路中間
　　　
　　　路上有云
　　　路上有水
　　　路的朋友和敵人都是時間
　　　
　　　我的左腦紅塵滾滾 
　　　我的右腦如白云浪跡九天
　　　曠野在天地之間
　　　任春夏秋冬桑海滄田
　　　天地終有一天沒有界限
　　　
　　　我的思想是蒼茫之上的一縷輕煙
　　　黃昏前 
　　　仿佛看見一行南飛的大雁
　　
　　　反復讀它個兩三遍，你會發現，這長長短短的句子里，卻有錯落有致的韻律在！而且，你一定發現了，它的音樂之美，美在押韻，而且是一韻到底。甚至，他的每一首詩，都在下意識地押著韻；甚至，他無意于押韻，寫著寫著就押上了，遇到很窄的韻，他也押得自然，押得到位。
　　　反對押韻的人，不管他有多少條理由，我卻只要一條：你押一個給我看看！你還別說，有的人他就是押不上來，因為，這也是要有功力的，至少，你要懂個《十三轍》吧？不知《十三轍》，即便能偶爾押上幾句，那也是破綻百出。就像有些年輕的所謂書法家，他的童子功不到家，再怎么名聲在外，寫出來的那些字，總是有些捉襟見肘，底氣不足。
　　　我總覺得，押韻就是一門技術。技不壓身，會押韻，就像木工多了一樣木刻的手藝，就像廚師多了一門雕花的技能，何樂而不為？
　　　而柯輝，他是練過“童子功”的。
　　　他曾“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地背誦過《笠翁對韻》；他曾閱讀過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他曾研討過唐代詩人皎然的《詩式校注》；他曾整篇整篇、整首整首地背得出許多古典詩文。當然，他對現、當代詩人的許多篇章，也是倒背如流。他在大學期間，曾長期訂閱過《詩刊》、《星星》詩刊。
　　　有過這些涉獵和訓練，那功力，又何止表現在押韻之上呢？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