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邂逅
         —— “對玉的愛好，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特色之一。三千多年以來，玉的質地、形狀和顏色一直啟發(fā)著中國雕刻家、畫家和詩人們的靈感。”《中國科學技術史》的作者李約瑟教授曾經說。

    周圓到杭州的時候邂逅了一位風度蹁翩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古東方。
    那是一個黃昏，她拒絕了博物館領導們安排的飯后活動，獨自走到了西子湖畔。黃昏的西子湖是倦睡的美人，淡淡柔水是她的肌膚，細枝綠柳是她的飄發(fā)，芬芳晚風是她的呼吸，明麗晚霞是她的紅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意境放在西子湖的黃昏是最好不過的了，可是可是，月照何人？誰又約我啊？周圓略有些感傷地調侃自己。
她是一個書香門第出生的大家閨秀，喜愛讀書是她的一個特點，大氣也是一個特點，這兩個特點什么時候影響了她的愛情生活這連她也不知道。美學教授是愛她的，可是愛她怎么又會紅杏出墻呢？教授肯定是不對的，可是教授絕不是那種自甘墮落的人，她自己怎么就滿足不了他對美的追求呢？
    她經常郁悶地回顧自己失敗的婚姻。
    是不是真的象美學教授責怪的那樣，文物的氣息滲透自己的性情？如果是那樣，肯定要改才行，可是離開了對文物的責任，那么就是獲得愛情和婚姻，又有什么意義呢？她不是做全職太太的料，她的血液里流淌著父親的執(zhí)著，那是無數知識份子君子固守的一份憂國憂民情懷。
    西峽恐龍蛋的繼續(xù)流失已經嚴重到了令人傷感的地步，中原老百姓的貧窮使他們首先想的不是保護國家寶貝，而是保護自己的生命，當泥土里可以刨出點什么可以賣個好價錢的玩意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把這玩意拿去換了親爹親媽一樣的人民幣回家。
    恐龍生活在1億年左右，它后來的滅絕是世界十大科學之秘中的一秘。如果說西峽恐龍蛋發(fā)掘之前的500個恐龍蛋是7000萬年恐龍即將滅絕的樣本，那么發(fā)掘的上萬枚西峽恐龍蛋就是恐龍盛世時期的珍品了，而且是世界絕無僅有的科學珍品。
    化石蛋是不能吃的，可是化石蛋可以換真正的雞蛋。于是，西峽、淅川、內鄉(xiāng)老百姓瘋狂刨地，不分白天黑夜刨啊，刨啊，他們最終刨出了5000多枚石蛋蛋，以幾十元，幾百元的價格賣給文物販子，文物販子又迅速走私出境，賣給日本、美國、歐洲。賣出去的恐龍蛋至少達到了1000枚。
    如果有屬于自己的愛情，那么它當與文物不相矛盾。周圓想。
    周圓先去了西峽，檢查國家文物局制止古生物化石盜掘規(guī)定的落實情況，檢查完畢，才轉道浙江，準備繼續(xù)檢查良渚文化遺址文物保護情況。來的時候，她已經聽說良渚文化的保護工作做得不怎么好，經濟意識濃厚的地方，文化保護意識往往不強。
    火紅的晚霞在天邊燃燒，漂亮MM和英俊帥哥在柳條中相偎。周圓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會兒，她在北京讀書，白海邊，頤和園里，圓明園前都留下了她和他的歡笑，如今一切都零落飄散，愛已不再，心已不愛了。
她漫步蘇堤，走到柳浪聞鶯的地方，她被一場爭吵吸引，就停下腳步來觀看。
    一個書生氣息的人拉住一個老頭的手，很生氣地斥責著說老頭賣假貨給他，旁邊模樣兇狠的兩個光頭小伙子粗暴地推攘那人，一邊推一邊辱罵他，看模樣光頭小伙子是老頭的兒子。書生氣息的人三十七八，容貌俊朗，五官輪廓鮮明，鼻梁上架一副秀瑯眼鏡，手里拿著一卷畫，嘴里憤憤說：
    “老年人咋能做這樣的事啊，是模仿白石老人的就說是模仿的，為何要說是真品？”
    老頭嘴里噴著酒氣，紅通通的臉，一副無賴的樣子說：“我買的時候別人說是真的，我賣給你的時候難道就說是假的？”
    兩個光頭瞪著眼睛惡狠說：“你買了拿去賣，賣的時候也說成真的不就扯平啦？”
    “豈有此理，我不象你們那樣無聊。”
    “傻比，你自己收藏也行，就當作是真的欣賞有啥不可以的？”
    “我退你，我不要了。”書生臉色蒼白，因為生氣嘴唇顫抖，說。
    “你退我，那我退誰去？真是的。”老頭扭著腦袋堅決不退。
    書生拉住老頭的手，兩個光頭就去掰書生的手，書生不肯放開，光頭就揮舞拳頭朝他打去。拳頭打在他身上咚咚的，可是書生就是不放手，鼻血流下來他也不放手。
    周圓看不下去，她大步走過去逼近動手的人，厲聲喝斥：“住手，誰叫你們打人的？賣了假貨還不許別人退，天下還有沒有公理？”
    光頭側臉看著她，立即就把矛頭對過來：“他先打我爸。你一邊去。”
    “他沒有。”周圓生氣地說。
    光頭伸出一根中指拇，罵出很下流的話，還想動手來摟她。
    周圓血往臉上涌，氣不打一處來。她是最看不得恃強凌弱的了，雖說她美麗秀氣，但卻性情直率，敢說敢為的。那一刻，她認定老人和光頭是一伙流氓詐騙犯，當光頭對她耍流氓的時候，她一個滑步側身出手就是小擒拿，捏住光頭的手指一扭，光頭立即就彎腰矮了下去哎呀哎呀叫，老頭見狀急忙喝住另一個掏匕首的光頭，他們放開了書生。
    “把畫打開，讓我看看。”周圓嚴肅地說。
    書生展開畫卷，那是一幅兩尺長半尺寬的蝦蟹圖，頗象齊白石的畫，但那印章的篆字卻又分明是石白齊。書生指著畫說：“他們說是齊百石的畫，我當時沒細看就買了，還沒走出西湖我就發(fā)現落款的毛病了。”
    周圓看看那畫，落款晃眼看好象是齊白石，細看卻是石白齊，她告訴老頭販賣虛假藝術品是違反法規(guī)的，她說：“要不到派出所去。”
    “到那里去有什么意思，不買就算了嘛，交情不在人情在嘛。好嘛，就看見這位女士面子上，我們退錢給他。”老頭看看她正氣凜然的樣子，對光頭支支下頜，光頭就乖乖摸出一大疊鈔票還給書生，然后灰溜溜走了。
    “謝謝您了。”書生很紳士地道謝，邀請周圓到湖邊茶肆小坐。
    周圓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走進聽雨軒，要了西湖龍井，免不了又是一番道謝和沒什么之類的話，然后是邊喝邊聊。書生對于國畫的欣賞是膚淺的，說來說去只是喜歡，并沒有深入研究。喜歡藝術也不錯，喜歡藝術是周圓可以答應他和他共喝一壺龍井的原因。
    他的臉廓在柔和的燈光下浮雕般鮮明，望著她的目光是柔和的，當他遙望湖面的時候眼光卻又是深邃的，她不明白柔和 與深邃怎么能夠那樣迅速變化交替。他告訴她，他姓古，名東方，祖籍山東，現在居住香港，父親開了一家公司，他在日本東京攻讀醫(yī)學博士，除了工作學習外，他的唯一愛好就是收藏字畫和古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說：
    “我在鑒賞方面是文盲，看見好的就想買，家里的字畫十有十一都是假的。”
    周圓笑了，他的坦率給了她好感，她說：“出低價錢買假的自己欣賞也行啊。”
    他搖搖頭，說：“朋友們要笑話的，既然買齊白石的就不應買石白齊的。”
    周圓抿嘴一笑，說：“都想買真的，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真的啊。”
    在這個美麗的夜晚，他們就這樣聊著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在聊的過程中彼此了解，彼此有了好感。月亮升上中天，露出片刻笑臉，很快又隱退進云層，微風吹了起來，湖水抖動一片鉛色。周圓的手機響了，是那些杭州的朋友久等她卻不見她回賓館打來的，她笑了，對古東方眨眨眼睛，回電話說：
    “沒事，遇到一個老同學了，正在西湖聽雨軒喝龍井呢。”
    古東方聽她這么說，愜意地笑了。他相信他的第一步已經走出來了，很順利。
    周圓是十點半離開西湖聽雨軒的，那時，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古東方堅持要給她買一把西湖絲綢雨傘，她委婉拒絕了，說見義勇為是不需要回報的，沒必要，雨也不大。古東方隨和地點點頭，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替她拉開后車門，自己上了副駕位，一直把她送到山水賓館。下車的時候，周圓和他握握手，吩咐他要是再買什么古玩字畫一類的先告訴她，她會給他當參謀。
    周圓微笑著沉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餐就坐車出城到良渚一帶去了。
    良渚在杭州的北郊，不遠，一會便到了。
    良渚文化實際上是指包括了江蘇、上海、浙江三省部分地區(qū)發(fā)現的古代文化，因為這樣的文化遺物首先在良渚發(fā)現，所以用“良渚”遺址命名。據考證，良渚文化距今5300年至4000年，比5500至6500年的紅山文化略晚，比4000年左右的三星堆文化略早，良渚文化是長江下游的古代文化的重要時期，也是中國和東方早期文明的代表之一，更是中國文明起源的一大源頭。在這一大片地區(qū)，已經發(fā)掘了農業(yè)工具、黑陶、絲織品、和玉器。這個遺址的存在具有重要的意義，那就是證明世界東方中國有一塊可與古埃及、美索不達尼亞、古印度文明遺址并列的人類古文明發(fā)祥地。
良渚文物很精美，大量精美的文物自然會引起販子們極大興趣，盜掘者蜂涌而來。據記載，從1996年起到2000年止發(fā)生盜掘案達到60多起，文化遺產遭到嚴重破壞。國家文物管理局憂心忡忡，每年都派人下來檢查工作。
    周圓到了良渚，看了博物館，又去反山、瑤山遺址看了看，再去茅山、余杭、六里墓看了看，最后到了太湖。沒有游山玩水，地方的同志不太了解她，所以一切接待都是過分客套卻不自然的。她也沒有要和他們坐在湖邊去泡一杯綠茶聊聊家常的心情，一切公事公辦，都進入程序，人在程序的傳送帶上走就是，該銑的時候銑，該鉆的時候鉆，該磨的時候磨，程序的最后是下傳送帶，把你送上飛機，或者把你送到要去的那個縣市的邊界，象移交貨物那樣移交給迎接你的那邊的同志，一段事情就算結束。周圓知道到了地方，地方的同志都很熱情，誰不想得到中央財政的支持誰就是沒有新思路新觀念就是不想開創(chuàng)新局面，所以難免熱情之后之中她都會聽到關鍵的的一句話：
    “錢都沒有，怎么保護好文物啊？希望中央多給點錢啊”
    周圓不是中央，可是周圓理解。下邊的文物保護工作挺難做的，沒錢，沒人，偌大的文物遺址，就是圈上了圍墻，照樣有人打地道盜掘。象陜西法門寺、成都三星堆那樣的文物保護是一種全新的做法：以文物養(yǎng)文物保護，但是這也有一個限制，就是必須在大城市附近建立遺址博物館，參觀的游客必須多，門票必須養(yǎng)得起文物保護。
    回到杭州大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周圓讓陪同的人回家休息，叮囑他們明天早上也不必來送行了，說感謝他們的工作，回去一定要把他們的困難向局長反映，于是，大家都從程序上下來了，最后把面部肌肉松開一下，放出最后一朵花來，揮揮手告別。周圓把他們送出大酒店門，搖擺著手看他們退下臺階慢慢走遠。
    當她回到酒店大廳的時候，忽然，她聽見了一聲并不陌生的男中音。
    “周圓。”是古東方，他在大廳的休閑茶座里揮著手，向她微笑，笑得很陽光。
    “呵呵，你怎么來啦？”周圓驚奇地問。
    “不歡迎啊？費很大神才找到的。”古東方很誠懇地說。
    “呵呵，還不至于吧。”周圓笑著，禮貌地對這位喜歡藝術品的醫(yī)學博士說。
    古東方站起來，一身淺色的服裝使他顯得很干凈，整個人顯得很挺拔，他等待著周圓的邀請。周圓沒有邀請她到樓上房間坐的意思，也沒有在大廳落座的意思，站著跟他聊。他的眼睛里滑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被他的微笑掩飾過了，他邀請周圓到西湖邊走走。周圓慷慨應允。
    夜晚的西湖涼風習習，懸掛中天的明月象一輪銀盤，把白凈的光芒投在水面上，微波蕩蕩，粼光閃閃。一兩只木船搖動在湖邊，船上燈火明亮，有人輕撥著古箏，婉轉悠揚的聲音敲擊著夜空下的湖水給人浪漫的想象。他們漫步在長堤上，肩和肩保持著50公分的距離,一邊走一邊談醫(yī)學、文物、歷史，直到很晚很晚。
    他是那么博學，除了文物鑒賞不懂之外什么都懂。他又是那么彬彬有禮，象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他還那么幽默浪漫，說的話幾乎就是書面語言和散文短句，在那些語句里還不時穿插幾句英語、日語，甚至是法語。
這是周圓的印象了。
    分手的時候，古東方握著周圓的手，溫情脈脈地說：
    “我真想和你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這句話讓周圓那一夜徹底失眠。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