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勘探隊七八年,從沒覺得莫子豐這么窩囊,他第一次被人追著打,像個狼狽的小偷。這和上次在南京火車站的一幕形成了戲劇性的對比。那次我們五個人發(fā)現(xiàn)了個摸兜的,一幫人當時就正義感爆發(fā),一陣猛追,把那小子硬是圍到了玄武湖邊,逼得那猥瑣男差點兒跳湖自裁。
我偷啥了,我偷啥了,我偷你們的錢了么,我也不想欠你們的錢。小祁,你這個二貨,我咋就找了個你這么個二貨。莫瘋子一邊罵著,一邊跑,好漢不吃眼前虧。
小祁齜著牙,罵罵咧咧地,憋紅了臉,右手攥著根鋼釬滿院子追著老莫。
誰玩剩下的,也不知道收起來,還磨尖了頭,想害死哥們啊。打電話啊!啊,打啥電話?還能打啥電話,110!哦哦哦,終于有人想起來了,電話還是有這個功能的。貓追老鼠總會累的。小祁追累了,110也不慌不忙地來了。
大家都坐下,坐下。警察很面熟,仔細看,竟是對門老太太的兒子。平時回來,能看到他在院里帶著兒子玩,竟不知道是局子里的人。
有話不能好好說啊,弄這么大動靜。就是,就是,好好說,事兒都有個理兒嘛對不對。你看,警察同志,我們也不是啥大矛盾,就是工資的事兒。不是我要發(fā)這么多,你看,他們在這兒就沒干多少活兒,開不了多少錢。按照規(guī)定就是……沒等莫瘋子把效益工資那套理論講完,警察同志果斷地打斷了他。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就看不慣欠民工工錢的人!之后一通義憤填膺的教育,足足說了一個鐘頭沒歇氣。
小祁一幫緊繃著臉的伙計們,漸漸地眉眼舒展開了,終于有人給自己出氣了。結果可想而知,一幫人到縣上的勞動糾紛仲裁委員會給裁了個清楚,小祁一幫人連帶誤工補助等每人揣了二十多張老人頭走了。
莫子豐那個窩火啊。進村子就窩工,棗樹不讓動,河灘地不讓進。平場地,地征不下來。一幫子民工在村子里閑得蛋疼,摸東揣西的,聽說了項目部是按米數(shù)核錢的,快一個月了,啥屁事兒也沒有,哪兒有米數(shù)的錢拿啊,想輒回家吧。有人起頭,就有人跟著鬧哄。民工基本都是鄰村的,七八個人,一起步行走到項目部,先是要路費。沒有。工錢,也沒幾個子兒。那就耍渾,小祁為首耍潑了:都不讓我們好好過,那咱就混著。虧他們做得出來,白天混食堂,晚上窩在辦公室,沒事兒就胡諞。莫子豐就住辦公室,只好搬走了。忍了四五天,兩邊的對立情緒終于在晚上爆發(fā)了,就出現(xiàn)了開頭的那一幕。
莫子豐腸子都悔青了,咋就進了這么個工地。大河邊的村子地勢很特別。坡陡溝深的,到處都是水沖蝕出來的深溝,羊腸小道從溝上彎彎曲曲通到溝底。鉆孔都在村子附近,不是田里,就是村里,不是坡上,就是溝邊。進哪個孔位都不容易。車不好開,溝岔太多了。隔著溝能看見,想過去,那就得繞十幾里地。
坡很陡,也沒見好好下雨,施工到哪里取水?有人說河就從這里過啊,取水自然是從河里取啊。但是那談何容易,總不能鋪數(shù)十公里的管子取水,再說那得要多大揚程的水泵呢。況且河面和鉆機場地有幾十米的高差呢。還好,溝底有水潭子,看樣子幾十立方的水還是有的,也差不多足夠一個孔的用量了。
莫隊長,“三通一平”是甲方應該提供的硬條件啊,你得和甲方提啊。現(xiàn)在的人,你不提自己的困難,誰會理睬咱呢。我只是個項目部打雜的,跟老莫跟的久了,算是親隨,我大膽的建議。項目沒進展,跟大家不好交代啊。大家其實都很急的,莫瘋子是那種心急但是不表現(xiàn)出來的人。我知道他自己其實急死了,從來沒有這么急。也不知哪個腦殘的定了這個合同,合同單價是高些,比打金屬礦高。可是,復雜的現(xiàn)場叫人抓狂。你懂個屁!“三通一平”那是寫紙上的東西,你自己的標段,不主動點兒想辦法,誰來救你,你知道不按時完工是啥結果嗎?明天,后勤的全部跟我下溝,看看地形,準備架管子下泵。
二
胡家洼,第一個孔的現(xiàn)場。看了看,水就在溝里,就看你怎么把它搞上來了。村長在家里招待了我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讓我們把些小活兒給他,讓他也賺點兒。為此,村長專門請了會炒菜的大師傅給我們整了幾個硬菜。無非是炒雞蛋、蒜薹炒肉啥的。當?shù)卮迕衿匠J遣怀床说模炼咕褪羌页o垺?BR> 好吧,帶我們到溝里看看,老莫發(fā)話了。村長麻利地在前面帶路。村口到溝底,坡度有七八十度,幾乎是垂直地上下。上層黃土很虛很沙,有放羊的踩出來的小道。再往下就帶著些片石,有的風化了,踩上去還晃蕩,有的一踩就碎。幾十米下的溝底地形非常特別,如果你去過風區(qū),有的雅丹地貌呈現(xiàn)出復雜的曲線,是那種魔鬼之手才能打磨出來的復雜的曲面。我們知道,那是雨季被洪水沖出來的。走在中間,好像是走在兒童滑梯里的感覺。我突然感到奇怪,村長他們平常吃飯怎么弄水啊,也沒見到他們挑擔子下溝里挑水啊。帶著這個疑問,我們跟著村長走在溝底看地形,選架管子的路線。只有用水泵接力了,溝底還得有個發(fā)電機送電。發(fā)電機離現(xiàn)場這么遠,好歹得找個人看著。老莫說,村長,你找人吧。村長連說好好好。
水泵幾天后就采購回來了,連帶200多米的水管和接頭一塊到位。莫瘋子雇了八個村民抬著發(fā)電機下溝。真難為他們了,在這么陡峭的山路上,我們走路都要扶著兩邊的山石。八個老鄉(xiāng)抬著百十公斤的鐵家伙還能往前走,佩服。我們自己的人來了十二個,分成三組,將水泵大卸八塊往溝底送。從上午忙到中午,水泵和發(fā)電機終于運到水坑邊上。接好線路,試了試水泵,還好。水流雖然小,但是總算是上水了。老莫帶著我們后勤的人在溝底忙活。溝上的人也沒閑著,鉆機上的兄弟也把機場拾掇平整了,四角塔也搭起來了。照著這速度,兩天后就可以開鉆了,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第二天早上,莫瘋子接到了鉆機上的電話,說水管子被人割了。
三
莫瘋子和我們都認為,當?shù)厝诉€是很樸實的,畢竟是老少邊窮區(qū),人還不像有些地方,經濟稍有起色人就變了,人際關系全部以金錢來衡量,親戚朋友,如果沒有利益相關,全部和路人沒有啥區(qū)別。老莫無奈地看著從半中腰斷了的水管,軟塌塌地斜倚在坡上,像一條被掐斷了七寸的死蛇。他對老少邊窮的老實印象有些打折,還是不要先入為主,啥地方的人都有出格的時候。打電話給110嗎,拉倒吧,都吃一次虧了,還不長記性啊?莫子豐給采購員打電話,讓趕緊采購一根新管子,畢竟發(fā)火也無用。這就是我們佩服莫瘋子的地方,他知道啥時候該無所顧忌地發(fā)威,啥時候應該先把爭執(zhí)放下,及時解決問題才是正理。
你再甭生氣了,可能是哪搭的憨憨后生使壞,拿上去換煙錢去了。村長馬榮則諾諾地解釋,畢竟看水泵是他攬的活兒。嗯,莫瘋子不置可否地說。我讓人拍照片了,給警察留個證據(jù)。莫子豐說。來來,中午到家里吃飯吧。行啊。莫子豐跟著馬榮則進了村子路口的三孔窯洞。當?shù)厝说纳钍窃谖覀冇洃浝锼A舻哪欠N簡單生活。記得有部紀錄片里有一段對話很出名。在黃土高原上一個村里,主持人和放羊娃的對話:問道你這么大就不上學了,以后怎么辦?孩子答道攔羊嘛!那以后呢?置錢兒嘛!然后呢?結婚娶媳婦兒嘛!再往后呢?生娃嘛!那娃大了呢?攔羊嘛!然后呢?結婚娶媳婦兒嘛!再往后呢?生娃嘛!那娃大了呢?攔羊嘛!簡單到極致的生活軌跡。窯洞三孔,是一塊土崖下掏出來的。窯洞是當?shù)厝说闹腔劢Y晶,冬暖夏涼,穹頂砌磚,減少了掉土渣,清爽干凈,算是一種改良吧。進去后別有洞天,窯洞里還套著小窯洞,類似于套間。邊上的窯洞放些雜物,中間向陽的作為起居室。窯洞前的地面收拾得極其干凈。黃土坡的地界,能把地面收拾得這么干凈,真是讓人意外,看得出,主人還是很熱愛生活的。窯洞的炕頭就是灶頭,灶頭的煙道和炕洞相連的,熱量不損失,考慮到節(jié)能的需求。老馬的老婆四十多歲,身手麻利,不時憨憨地沖我們笑笑。我奇怪于他們如何取水吃飯。我進院子的時候注意到,院子里好像沒有水井和轆轆。
老馬啊,晚上可得盯緊些。好好好,你放心吧。馬榮則認真地點點頭。莫隊長,我攬了這個活兒,就是要負責任的,來來吃饃饃。吃過了老馬的黃米饃饃,雖然粘牙,顏色也叫人瞠目,是一種難見的黃色。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自己嘗到了一種久違了的純正糧食味道。我知道這附近的縣上有個老頭在年關的時候賣黃米饃饃,每個兩塊,生意超好啊,舌尖上的中國給了特別呈現(xiàn),兩口子一下子就成名了,饃饃供不應求。老馬你這饃饃用啥做的。糜子和黃米,加豆子面,莊伙人的粗糧,但是城里人都稀罕這東西,給你們遠路上來的客人嘗嘗鮮。簡單的美食,可真的是很真誠的待客之道啊。
出了窯洞,我不經意地在院子旁邊吐了口痰。老馬老婆突然特別嫌惡地盯了一下我,我被驚了個手足無措。哎,后生,你別介意,我給你看樣東西,來這兒。老馬打著圓場,向老婆怒了努嘴。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老莫和我被帶到土崖壁下,他掀開一塊石板,底下是個很不見底的井口。這是……啊,對了,這居然是口蓄水井。俺們這兒天雨少,一到下雨月份,我們就用著土窖來盛水哩。哦,怪不得院子里拾掇得那么干凈,讓人感覺干凈得有些過分。我這次意識到,剛才那一口吐下去,那不就是等于給別人鍋里啐嗎,怪不得那先前和藹的主婦會嫌惡得那么厲害。
回到項目部,我們特意看了看房東老根頭的院子,他的院子已經被我們的鉆桿、泥漿泵、鉆頭等等材料堆滿了。也沒見他說啥。我問老根,你家吃水咋解決的。房東給我指了指平房屋檐下的水管。我仔細一看,下水管直通地下,原來房東的平方頂上鋪了水泥,下雨時雨水收納進旁邊的地下蓄水池。老根頭不用場院收集雨水,所以院子里沒有那么多忌諱,可以放很多東西。老根頭其實不老,還不到五十歲,小臉瘦得像老鼠,腰肢細一掐要斷了似的,整天佝僂著背,動不動還咔咔地咳幾聲。聽村里人講,老根頭早年也是個壯實的俊后生,虎背熊腰的,自打在煤礦里打完幾年工回來,身體就不成了。我猜可能是塵肺病之類的職業(yè)病,因為我聽老根說過,他下過井。
項目部接好電話,安裝好水泵,生火起灶,這工程算是正式運轉了。接到現(xiàn)場監(jiān)理部的開孔通知,老莫立刻招呼采購員去搞一只活羊,一只紅冠子的大公雞來,隔天鉆機開鉆用。
四
鉆塔是四角塔,立在坡上,二十米左右,頂上把紅旗掛上,地錨的鋼繩拉上小彩旗,現(xiàn)場顯得挺有氣氛的。五哥范德貴讓大家穿上新工作服,把安全帽都擦洗干凈了,鉆機前場整上兩掛鞭炮,噼里啪啦一陣,現(xiàn)場煙霧騰騰,大家打起精神,投入到緊張的生產中了。老五從班長手里接過公雞,一擰脖子,雞血滴滴答答地淋在泥漿導流槽里。老五交來鉆機的小鉆工,一個沒開過葷的童男子,在鉆機機臺板前磕上幾個頭,去了去邪氣。老五心里念叨:點子順,點子順,兄弟們開鉆大吉開鉆大吉,早早終孔。
鉆井隊第一次打煤田鉆,班長們心里還是有些怵頭,沒有底氣。老莫從沒有在打鉆這事兒上服過誰,鑒于這個孔超過了一千米,對于我們現(xiàn)有的設備來說,確實是很深的孔。他第一次服軟,聽了大家的話,請了個外援——老鄭頭,在煤田干過的老工程師給指導。這打煤的孔不光要求鉆打得好,鉆進小班的資料要求非常嚴,必須得過關,不然鉆孔質量也算不合格,所以請個專家還是很有必要的。
看著鉆機轟轟隆隆地開了鉆,動力頭叮叮咣咣地響著,老莫心里稍有欣慰。當機長的時候,他最愛聽發(fā)電機和鉆機的轟鳴聲,一陣一陣地,宏達的氣場,感覺到自己也特別有勁兒,像心臟在跳動,自己的安穩(wěn)覺就在這奏鳴曲里度過。相反,如果馬達稍有喘氣,他的心臟就應激反應地狂跳不止,心里不安中一個翻身下了床,撩開寢車窗戶看看是啥原因。如果是例行檢查機油和水,他則回頭倒頭便睡,如果不是,老莫心里罵道他媽的又來事兒,孔內肯定是遇到麻煩了,帶好安全帽,直奔現(xiàn)場看情況。鉆探是隨機性和風險性很大的事兒,莫子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這個事兒打上了交道,而且似乎這個交道一直得打下去。自己是那種比較擰的人,像極了新疆的毛驢子,累死了也往前走的那種。再說了,自己要撒了把,跟在后頭的這幫兄弟會咋看呢。閑了,自己哼唱那首歌,《劉老根》的主題曲,叫啥來著,對《圓夢》。衡越這丫頭的嗓音很特別,像極了李娜。人生就像一場拼爭,每天都在攀登。女歌手的嗓音不是那種尖聲細氣的高音,很厚實,有些吼的音兒,倔強著呢,這種帶倔勁兒的音樂旋律感染了自己。他超喜歡這個歌手,唱出莫子豐心聲的歌手沒幾個。
你的報表不能這么邋遢,報表寫完收好,放進報表夾子里,填報表前把手洗干凈,字寫規(guī)整些。老鄭頭把鉆探小班的記錄員叫過來,盤腿坐著機臺板上,在現(xiàn)場上課。老鄭頭是那種極為認真的老工程技術人員,對鉆機機班長要求極為嚴格。雖然他只是個技術顧問,但是好像管的比項目經理還多還細。我看過老鄭頭的鉆探工作記錄本,字是那種極為嚴整的宋體字,沒有格子的白紙,他用鉛筆打上橫線,工工整整地記上每個班的進尺,鉆機用幾檔,泥漿用啥配方,現(xiàn)場人員工作情況,一絲不茍。我心里說,一個恪守陳規(guī)的老知識分子。但是,后面的事兒讓我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觀。
困難是早有預料的,但是大家沒想到它來得比預想的快。很快,鉆機上反映,不進尺,磨鉆頭,地層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我看到鉆機上退回的鉆頭,堆滿一地,那完全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合金被磕得豁豁牙牙的,像被高溫煅燒了似的,鉆頭胎體被擠壓得像個燒餅,丑陋地躺著,可以想象孔內鉆頭和巖石互相撕咬較勁兒的慘烈場面。機修工和焊工輪番倒班補焊合金都來不急,報廢鉆頭被成批地送下來,鉆探小班不停地報材料,送鉆頭,送鉆頭,還是送鉆頭。很明顯,我們準備的武器不適應這個地方。問題出在哪里?大家打沉積巖的次數(shù)多,這里的地層像磨刀石似的,叫人撓頭。老鄭頭這時候說話了:我覺得問題不是鉆頭,而是鉆頭上鑲焊的合金位置有問題,我們可以試試把合金的排列順序變一下。老莫一拍大腿,對,照鄭工的思路研究研究,我覺得合金的排列順序可以大膽些,打破那種等距排列的思維,可以考慮三個一組,或者上下里外兩排的鑲焊辦法來搞,馬上試做幾個,讓鉆機上試用。實踐證明,改革是有效的。一種被我們稱為三星鉆頭的鉆進進尺是可觀的。所謂“三星”就是三顆合金鑲焊在一起,中間一顆大八角合金,兩邊各一顆中八角夾著大八角,形成了山字形的組合。老鄭你行啊,老莫當著大家的面兒夸他。老鄭沒笑也沒激動,看不出表情地說:打煤孔,不簡單,打千米孔,是個大活兒。
五
正如老莫所想,沒有預料到的事兒接踵而至。水供不上了,不是溝里的水太少,而是地層比想象的還要破碎,泥漿漏失得太多了。沒走幾趟鉆,就得補充泥漿液。膨潤土用量大,水眼見著供不上了,得想個轍。馬榮則在溝底看水泵,沒水了,水泵不轉了,看守的必要也沒了,這個工是派不上了。老馬先急了,主動跑到項目部說,莫隊長,我有個三輪車,弄上個水罐,去河里拉水呀。河邊到項目部七八公里,小三輪車每次只能拉一方多點兒水,每天需要跑個三四趟的。這土坡坡上的路,大水車是指望不上,轉個彎都得打好幾次倒車,用小三輪車拉水,這也叫因地制宜。一車水給點兒錢,老鄉(xiāng)也樂得干這個活兒,算是一個副業(yè)。但是有一條,莫隊長,你鉆機上的水,只能讓我拉,要是別人,我不答應。行,送水準時點,不能叫鉆機上斷了水,沒水,鉆孔要報廢的你知道不?我知道我知道,你放一百個心吧莫隊,老馬諾諾連聲地走了。
打鉆是一項枯燥無味的活兒,枯燥無味之外,還包含著不可知的風險,因為誰都不知道地底下是啥玩意兒。人們可以遨游外太空,探索大宇宙的秘密,為啥就不能在地下有更多招數(shù)。是不是得發(fā)明一種設備,能探照到地下的模樣,讓我們避開那些老隆、裂縫、漂石。怕啥來啥,打鉆的人都跑不脫的一樣事兒,就是出孔內事故,今年的事故就像女人的生理期似的準時到了。莫隊,鉆機上要反絲鉆桿。老莫一聽電話皺一皺眉:掉了幾根?說是二十二三根。到底是二還是三?讓記錄員好好查查報表,別他媽稀里糊涂的,所有人放下手頭的活兒,裝鉆桿。另外,去庫房找找,把母錐和撈鉤帶上,快。久病成醫(yī),打鉆的遇的多的就是事故,出事故得不怕事故,是孔內的,它總歸跑不出那個眼兒。這是老莫常說的話兒,我覺得一半是勇氣,一半是給自己心理暗示。
范德貴親自操作機器,下反絲鉆桿,找事故頭,這是個需要極度耐心和耐力的活兒,好在孔不是太深,莫瘋子沒去現(xiàn)場,以免給大家增加壓力,他還是相信老五的感覺的。
這是個教訓,老莫提醒自己,得找找原因。把老鄭找來,我問他事兒,莫子豐喊道。有人很快把鄭老頭叫到辦公室。鄭工,你覺得我們這個孔的準備工作做得如何,你能不能給個建議。老鄭神情凝重地看著莫子豐,沒說話,抿了抿嘴說,孔是不是斜了?哦,測斜的事兒,真是忙糊涂了,測斜儀到貨了沒有,老莫轉向我問到。哦,馬上馬上,明天到貨。通知老范,及時把鉆鋌和扶正器加上,我知道那玩意兒重,多幾個人下鉆吶,鉆孔跑偏了出事故累,還是抬幾根鉆鋌累,這事兒自己掂量,別讓僥幸心理害了。
也許是那只紅公雞的血沒白流,羊沒白上供,一天后,老范的反絲鉆桿碰到了事故頭,反出來了五根鉆桿。有五個就有六個,事故頭對上了就說明方法是對的,老莫鼓勵范德貴。又過了兩天,事故頭只剩下最后一根立根鉆桿了。這根能對上是很難得的,只剩下一根在孔里,它會斜靠在孔壁上,斜得更多,要用錐子套上,那幾乎是買雙色球中獎的幾率。老五用了撈錨鉤,下鉆小心地試探,這得憑多年操控機器的感覺,操機的把手得常抓著點兒,慢慢摸索感覺,培養(yǎng)好手感,師傅說了摸剎把要像揉捏自己婆娘的兩座肉山一樣,常不離手,有那個親近勁兒才行,曲不離口,手不離把,境界,這就是咱打鉆人的境界,你要和這坨子鐵疙瘩培養(yǎng)感情,讓它感到你稀罕它,就像稀罕你的婆娘一樣,它是能感覺到的,這樣子才能和你靈感相通。范德貴緊握剎把,凝神聚氣,灌注全神,讓自己的觸覺沿著鋼繩絲絲流動,順著動力頭,到達孔口,穿過覆蓋層,沿著鉆鋌、鉆桿、鎖接手,一直向下,向下,向下,直達那個未知的黑暗之中。我抓住你了,狗日的淘氣鬼。他長出一口氣,說提鉆。果不其然,這趟鉆沒走空,撈錨鉤挽著最后一根鉆桿慢慢悠悠地拱出孔口,站在井口的小鉆工一個激靈,蔫了的身子立刻就充了電一樣活了,一把抱住鉆桿,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生怕它再跑了。班長在旁邊罵道,快松手快松手,把下墊叉卡上快卡上,抱媳婦上炕呢抱那么緊。咣當一聲,沉重的一聲回應,鉆桿穩(wěn)穩(wěn)地站在立根座上,全身還顫顫巍巍地哆嗦著,泥漿液淅淅瀝瀝順著管口滴下,像初生的嬰兒呱呱墜地,范德貴也應聲而倒,全身散了架似的跌坐在塔腿旁。
六
杏花粉,杏花落,杏子結,杏子黃,朔風退,秋雨來。
季節(jié)無聲流轉,水落石穿的勁道,把離家人的心性打磨得像晚來的山霧似的,無奈又凄冷,沒著沒落的感覺。打千米鉆井是一場長期抗戰(zhàn),耐得住折騰,守得住寂寞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
黃土地產棗樹,正是秋棗壓枝頭的時候,一場盛宴正等著人們去赴約。國慶和中秋很近,團圓的日期,按照慣例自然要弄一場慶祝解解困乏的勁兒,鼓鼓勁頭。
一場酒是免不了的,鉆井隊的人對酒有著一股子油然而生的親近感。酒風是人品,酒量是能力,酒拳是友情,酒話是傾訴。莫瘋子的瘋勁兒在這兒也能體現(xiàn)出來。在酒場上,我們能真切地體會到,瘋子的名頭不是白白得來的。兄弟們,大家受累了,咱們自己團圓了,又讓大家沒能在中秋回家看婆娘娃娃,我代表項目部對大家的辛苦堅持謝謝了,我干三個,干三個,正兒八經的。說罷用茶盅吱吱有聲地連干了三杯,干一次,就把杯子舉過頭頂,同時手腕迅速一翻,杯口沖下,在面前畫個半圓給大家看,以示誠意。哎哎,你們鉆機咋少了一個,那個誰誰,那個童男子咋不在呢?莫子豐突然發(fā)問。一旁的鉆工話沒出口就嘿嘿地笑起來了,莫隊長,您別說了,那小子可能早就不是童子雞了。大家一陣哈哈大笑。哦,咋啦,這小子有情況?可不是咋的,棗樹井知道不,這小子一上完班就往那兒竄,和村子里的一小妮子混得可熟,粘糊得喲那個勁兒,每天翻溝越嶺地,下班的休息時間都沒耽誤,擋不住哩。好,為這最后一個童男子,再干一個。好好好,再干一個再干一個,一幫人似乎被同時戳中了笑穴,嘎嘎嘎的,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從帳篷頂上破風而出。我心里說,這都是啥由頭,喝酒還有為這個的?德貴,五哥,親愛的五哥,莫瘋子一把摟住老五的膀子。別老是悶不出出的,想五嫂啦?來來來,喝酒喝酒,一杯相思酒,沖了相思苦,兄弟,我敬你一個。咱把這千米孔干完了,掙了錢,回家抱婆姨去。
回家抱婆姨,大家共同的愿望,樸素得有點兒說不出口。然而,有的人能抱上,有的人是抱不到的。比如誰?比如莫瘋子。是的,我知道他這個痛點,因為我是“心腹”嘛。能從鉆工干到項目部辦公室,有的家伙在背會揶揄我是經理助理,我都認真地揣著虛榮之心默認了。我不知道莫瘋子為啥相中了我。可能是因為我畢竟有點兒墨水,高考不中的失落勁兒和懷才不遇的孤傲勁兒和他有些像?因為是心腹,所以知道些莫瘋子的隱秘。莫瘋子老家是有婆姨的,我見過照片,在他的手機屏保里,身段很妖嬈。莫瘋子是遇到事兒了,我想這事兒原本遲早要發(fā)生,但是沒想到這么早地發(fā)生在了他的身上。人在這個年代,或者準確的說,一個女人在這個年代,沒有男人在身邊哄著護著,后果未可預知。怪哪個,要怪,就得怪這個世界誘惑太過多。欲望像滿地亂拱的野草,瘋了似的到處肆意蔓延,攻城略地。莫嫂子是圈里的小羊,圈外野草豐茂,咕咕地流著綠水兒,饞勁兒喲像殺人的鈍刀,慢慢地撕扯著你的那根繃緊的弦。有些風言風語早就傳開了,但是莫子豐是那種非常執(zhí)拗和過于自信的人,他覺得有些事兒在別人身上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不一定會發(fā)生,可有些事兒是不受概率控制的。電話是莫瘋子的三姐打來的,用了很委婉的口氣,迫不得已地講了些不該發(fā)生的事兒。作為姐姐,自己得為親人的利益負責,她不得不打,一會兒也不能遲。下夜班的她親眼見到了弟妹被人架著醉醺醺地晚歸,當下一股火騰地在她心中點燃,恨不能立刻沖上去撕裂這對齷齪男女的臂膀。然而她知道拆人婚姻畢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下決定的舉動,做姐姐的還是選擇了理智,給弟弟敲敲邊鼓,提醒提醒,立刻就提。
沒有三對面,沒有舉證追問,莫子豐只問了一個問題:是不是真的?妻子一絲不可察覺的悸動,應激似的說沒有。好的,我明白了。莫子豐面無表情的回道。和平維持就是湊合,這樣的作風不是莫子豐該堅持的,他決絕地選擇了分手。對于一個家庭,如果夫妻雙方不能在相隔千里的時候為對方堅守一些該堅守的事兒,那它存在的意義就不大了,況且離別對于莫子豐來說是常態(tài)。莫子豐是一個倔強的完美主義者,他不愿留渣滓在眼里,要不然每天自己都會痛,這種感覺不是自己想要的,他還有很多事兒要做。
帳篷外一旁喧嘩,幾位班長不知出啥事兒,都出去看。一看,樂了。鉆機現(xiàn)場正上演一場表演秀。誰也不想,老鄭一個干瘦老頭,竟然將一把大號管鉗子玩得像搟面杖,雜耍一樣,一會兒拋接一個,一會兒翻轉,一會兒左右倒手,一會兒海底撈月,一會兒過肩拋接。好好好,再來一個,幾個小年輕樂得直拍巴掌。兔崽子們,用管鉗子得這樣用,學著點兒。平時不顯山露水的老鄭,幾杯酒下肚,此時正得意洋洋。誰給鄭工灌的酒,兔崽子們,不知道鄭工腸胃不好啊,啊?老莫一聲斷喝,把幾個小年輕嚇了一跳。嚇歸嚇,酒已經喝下去了,莫瘋子也沒再追究啥。他知道,今晚得找個清醒的人值守夜班了。老鄭工一輩子和勘探隊打交道,常在外面漂,自然和酒交了朋友。酒能緩你當下的寂寞,帶來一時的興奮,但它畢竟是個慢慢耗你精力的損友,它偷偷地在你的神經末梢植入嗜酒的因子,讓你的感官隨它而走,最終把你綁架。不幸的,老鄭工就是那一個沒有逃脫的俘虜。酒后的老鄭工,耍起十八般武藝,無人能當,他不受控制地繼續(xù)喝酒,繼續(xù)尋人猜拳,和你嘮嗑,抄起電話漫無目地亂撥一通,嗚嗚咽咽地囁嚅著些胡話,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玩偶,自己獨自表演,有時硬拉你欣賞,并強行要你回應。然而,酒醒后,他完全對昨日的事情失憶。我守夜,最初還能陪他玩一會兒,但是實在架不住無休止的重復,只好采取放任自流的策略,只要他不出這個黃土塬,別失足滾下坡路就行了,鬧就鬧吧,隨他鬧去。
七
樂極生悲,老輩人的話真準。先是老莫一大早就拉肚子,可一到廁所就知道,不是他一個人,大家都在拉肚子。還有就是當天工作記錄上說,一層煤打丟了。這么深的孔,打丟一層煤,到哪兒撈去。對于鉆井隊來說,業(yè)主方派駐現(xiàn)場的監(jiān)理掌握生殺大權,是二老板。地質員通常是住在鉆機的,有時候也回去住,畢竟鉆機上條件不好,很寂寞。所以他會隔段時間來編錄巖心,尤其是遇到煤層的時候。地質員明天該來編錄了。
遇軟即提,是打煤鉆的一個經驗。老莫看著設計書上的一行字:設計孔深1068米,腦袋就開始嗡嗡地痛。我說老五,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仁慈,我們老提遇到軟地層就提鉆,換雙管鉆具打,你怎么不能嚴格讓那幾個兔崽子執(zhí)行呢,你遷就他們,這是害他們呢。莫瘋子梗著脖子,沖范德貴吼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跟他們沒關系。你還護著他們,好了好了,想想吧,這九百多米的孔深,打丟一層煤,怎么補,想想辦法啊。是不是得重打一個孔啊,一個小班長低眉搭眼的說。半個月,你小子變戲法呢,在這兒給我立刻戳個一千米的孔出來看看。
把大家招呼來開個會議一下。莫子豐很少用開會的方式解決問題。除非是特別重大的變故,牽扯到每個人的利益時候,就得開會告知,提請大家重視。簡單說完了事兒,老莫神情凝重地說,我們先不說處理誰批評誰,事兒出了,現(xiàn)在先說怎么辦,都說說都說說,都是自己的事兒,別他媽都裝著了。我的鉆機出的事兒,不管用啥法子,我會拼勁干,把大家的損失補上,肯定補上。老五悶著頭開腔了,算是表了個態(tài),畢竟打煤的孔是第一次干,他也不能有啥新法子,只能主動承擔些事兒了。挪孔再打一個行不,上段咱不取巖芯,到預定深度再取咋樣?有人提議。這是迫不得已的干法,但你想沒想時間,想沒想成本,干完還能剩幾個子兒,這個先不考慮,老莫否了這個方案,大家也覺得那算是受二遍罪,誰能扛得住。要不,一個弱弱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想想補心的辦法,反正我只是說說啊大家別介意,這河對面就有煤礦不是,弄點兒補上不就……話還沒說完,始終站在門口,臉卻沖著別的方向的老鄭工突然轉過臉來,大吼一聲:造假?在七十年代你這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知道不,要下大牢的!老鄭工面紅耳赤,青筋暴露,雙拳攥緊,好像要和誰拼命似的。錢錢錢,錢就那么重要,人要講良心的,講良心的,說完梗著脖子拂袖而去。這一次爆發(fā)驚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了。
看著老鄭工青筋暴露的可愛勁兒,莫子豐就樂了,他立刻就知道老鄭工是有辦法的,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他往椅子后一仰,抻了抻腰說,都散了吧。他伏在桌上翻日歷,算算日子,補心一次時間夠不夠。臺歷上的一行字兒映入他的眼簾,他怔了怔神,立刻起身,他得馬上和老鄭工談談,一刻也不能拖。
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走過去一看,臺歷上寫著:我們不要煤,我們要健康的家人,拉肚子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