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虎虎,牛牛,我,這個次序是按年齡挨大挨小排的,蘭蘭最大,屬虎,虎虎老二,也屬虎,兩人是親姐弟,雙生;牛牛老三,屬兔,我老四,也屬兔,我的小名叫兔兔。我們是一個隊的,叫紅星生產大隊第四生產小隊,蘭蘭虎虎他爹是隊長,貧農,退伍軍人;牛牛他爹是小隊會計,地主,國民黨軍官的兒子;我爹是社員,貧農,小的時候給牛牛他爺爺放過羊。我們住在一條溝里,叫石虎溝,蘭蘭虎虎家和我家住在坡上,一個很大很大的院里。院子的四面都是房子,房子前面有柱子,柱子下面是圓圓的象鼓一樣的石頭,柱子上面立著一長溜木板,刻著畫畫,木板上面搭著一根一根的木桿子,整整齊齊,后高前低,木桿子上面是閃閃發(fā)光的瓦,大人們說叫琉璃瓦,瓦頭上雕著鼠牛虎兔十二象數,房頂的兩邊還蹲著獅子不象獅子猴子不象猴子的動物。大門在南面,老高老高的,大門兩邊也有象鼓一樣的石頭,不過不是平放著,而是立在兩塊四四方方的石頭上的。門扇是木板的,很厚,邊上包著鐵皮,中間吊著兩個很大很大的鐵環(huán)子。門扇上面有一塊長方形的木板,寫著“家傳讀耕”四個字。蘭蘭虎虎家和我家就住在這個院子里。當然,還有幾家,不過他們都是些大人、老人,和我們小孩子無關。聽牛牛說,這個大院原來是他爺爺家的,土改時分給了窮人。什么是土改?我不知道,牛牛說他知道,分了他爺爺家的房,分了他爺爺家的地,還把他爺爺家好多好多的銀洋、洋煙從地下刨出來分的分,充公的充公。每當說這些的時候,牛牛就兩眼放光,但是說著說著就黯淡無光了。牛牛家住在坡底,土崖上挖開的兩個窯洞,向東,三面土圍墻,大門是用木條楔成的柵柵門。院里住著牛牛家和牛牛的爺爺。牛牛家姊妹弟兄多,窯窄炕小住著擠,牛牛在六七歲的時候就常跑我們家,跟我一個被窩里睡,后來就常住在我們家了。所以我跟牛牛雖然不是親兄弟但也和親兄弟一樣親。蘭蘭、虎虎、牛牛和我,我們同年夾歲,又自小在一塊玩耍,所以感情就特別的好。蘭蘭、虎虎到了上學的年齡,要到學校去了,牛牛和我也跟家長們嚷著吵著要到學校去。去就去吧,那時候又不是卡的怎么緊。所以我們就都上了學,在一個班。
上學三四個月吧,快過六一兒童節(jié)了,老師把蘭蘭、虎虎、我,還有其他二十來個同學叫到講臺上,排成兩行,給我們戴上紅領巾,讓我們舉起右拳宣誓,說我們成了毛主席的紅小兵。我們都很興奮,臉上樂開了花。沒有上了講臺的同學只有五六個,牛牛也沒有上來。牛牛低著頭,臉白瘳瘳的,一只腳在地下來回搓。我看到了牛牛的表情,高興的勁兒一下子就沒有了。蘭蘭也看到了牛牛,蘭蘭大聲問正在講話的老師:為什么不讓牛牛當紅小兵?老師笑著說:他家是地主,成份不對,不能當。蘭蘭問:那怎么才能當上?老師說:好好學習,多做好事,就能當上。牛牛抬起了頭,臉漸漸紅潤起來,眼里放出了光,大聲說: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多做好事!老師笑著表揚:好,牛牛有志氣,大家鼓掌歡迎牛牛同學早日當上紅小兵。同學們嘩嘩嘩的鼓了老長時間的掌。
回家的路上,牛牛還有點不高興,蘭蘭說:牛牛,你放心,我們大家都幫你多做好事,讓你早日當上紅小兵。牛牛說:做什么是做好事呢?虎虎說:幫大人們推車,給老人們抬水,都是做好事。我說:拾到錢交給老師,也是做好事。蘭蘭說:那咱今下午放學后就給楊大娘抬水去,楊大娘是烈屬,丈夫、兒子都讓日本人殺了,孤寡一人,孤苦伶仃好恓惶。大家都說好。正說著,虎虎突然看見地上有一個硬幣,虎虎撿起來,是五分。虎虎高興的大叫:五分錢,五分錢,能買糖了,能買糖了。噢,噢。五分錢能買五個糖,我們一人一個,錢是虎虎撿的,虎虎兩個。這是老規(guī)矩。我也高興的大喊:噢,噢,能買糖了,能買糖了。蘭蘭虎著臉:喊什么喊?買糖,買糖,就知道吃。剛才說什么來著?不是要幫牛牛做好事嗎?虎虎,把錢給了牛牛,就說是牛牛撿的,今天下午交給老師。虎虎和我猛然醒悟,忙說:對對對,對對對。虎虎雙手捏著錢,遞給牛牛,牛牛臉紅紅的,雙手接了過去。
下午上學后,我們陪牛牛交了錢,老師表揚了牛牛,牛牛很高興,我們也很高興。放學后,我們又從牛牛家拿了水桶,把楊大娘家的水甕添的滿滿的,楊大娘連連夸獎我們,我們說是牛牛帶我們來的,楊大娘又單獨夸獎了牛牛,牛牛很高興,我們也很高興。回到家里,牛牛也不再和過去一樣瘋玩,玩一會,就拿起書看,做作業(yè)。看牛牛這樣,我們也玩得沒了意思,也就看書,做作業(yè)。六一兒童節(jié)快到了,學校組織了一次考試,牛牛的語文、算術都是100分,全年級第一名。我們也都在90分以上,全年級前十名。我們都得了獎,是三好學生,思想好,學習好,勞動好。我們很高興。更讓我們高興的是,牛牛也當上了紅小兵。老師說,牛牛做了很多好事,又學習好,全年級第一名,可以當紅小兵了。
我們四個好朋友都成了紅小兵,我們還是不斷地做好事。老師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得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你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一定要向雷鋒叔叔學習,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我們聽老師的話,也聽毛主席的話,我們相互保證,要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
但是,但是誰能想到,牛牛他爺爺卻做下了壞事。
那是一個秋天,我們都五年級了,馬上要升六年級了,馬上要成為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了。我們已經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了。可是,牛牛的爺爺卻做下了壞事。
那天下午,放學了,和往常一樣,我們興高采烈地逗笑著,爭論著,頑皮著,往家里走。剛進溝口,見蘭蘭爹和牛牛爹一前一后相跟著急匆匆地從溝里走出來。蘭蘭爹走在前面,高喉嚨大嗓子的喊:丟人那,丟人都丟到外村里去了,丟死人了。牛牛爹小跑著跟在后面,氣咻咻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給隊里添麻煩了。虎虎高聲喊著問:爹,干甚去?蘭蘭爹炸雷般喊一聲:滾回去!虎虎縮縮脖子,嘟囔著:喊什么喊,吃炸藥了?我們就繼續(xù)往回走,牛牛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果然,走不多遠,就看見幾個不念書了的孩子在嘻嘻哈哈的做游戲:一伙孩子押著一個孩子,邊走邊手推棍子捅;被押的孩子脖子里掛根草繩,繩子兩頭拴著兩只破鞋,手里拿著兩截短棍,喊一句話,手里的短棍互相敲一下,敲的時候,大家就一起學鑼響——嘡啊。那個被押的孩子喊:我叫崔世福!兩截木棍互敲一下,大家齊喊:嘡啊......;那個孩子又喊:偷了東勝大隊的谷!兩截木棍互敲一下,大家又齊喊:嘡啊.....;那個孩子又喊:教人家逮地!兩截木棍互敲一下,大家又齊喊:嘡啊.....;裝死下!兩截木棍互敲一下,大家又齊喊:嘡啊.....;麻煩人家背回來!兩截木棍互敲一下,大家又齊喊:嘡啊.....。崔世福就是牛牛的爺爺,東勝大隊是我們紅星大隊的鄰村。東勝大隊人心齊糧食多,是全公社最好的農業(yè)社。聽到那幾個孩子的喊聲,牛牛的臉刷的一下變得白瘆瘆的。那些孩子也看見了我們,尤其是看見了牛牛,就齊聲大喊:我叫崔世福,偷了東勝大隊的谷......牛牛站住,兩眼蓄滿了淚水,嘴唇緊抿。我們也站住,既是同情又是憐憫地看著牛牛。突然,牛牛象射出去的子彈一樣,向著溝里拔腿猛跑。蘭蘭狠狠地瞪了那伙孩子一眼,也跟著跑了。我和虎虎也朝那些孩子瞪了一眼,并且握緊拳頭揮了揮,也跟著跑了。身后,那伙孩子哈哈大笑,又齊聲喊:牛牛圪蟲,搗爛瓦甕!蘭蘭虎虎,搗爛鼓鼓!牛牛圪蟲,搗爛瓦甕!蘭蘭虎虎,搗爛鼓鼓!
牛牛沒有哭,但是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了,臉上也少了許多的笑。
紅星生產大隊召開了批斗大會,狠批地主分子、反動軍官崔世福破壞農業(yè)生產的丑惡行徑。崔世福站在戲臺上,頭上戴著紙?zhí)柮保弊由蠏熘粔K長方形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兩行黑字:一行是地主分子、反動軍官,一行是崔世福,崔世福三個字寫得東倒西歪,還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叉。崔世福身后是一排桌凳,凳子上坐著在紅星大隊下鄉(xiāng)的公社副主任、紅星大隊的全體大隊干部。臺下是紅星大隊的全體社員和學校的全體師生。東勝大隊的主任也來了,也在臺上坐著。他首先揭露了地主分子、反動軍官崔世福破壞東勝大隊農業(yè)生產的經過和在東勝大隊受到游街批斗的過程,提醒紅星大隊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紅星大隊對東勝大隊的革命警惕給予了高度評價,對本大隊的地主分子、反動軍官給東勝大隊造成的生產破壞表示了深深的歉意,表態(tài)一定要和東勝大隊團結起來,共同無情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批斗大會隆重熱烈,臺上臺下,打倒地主分子、反動軍官崔世福的口號聲此伏彼起。
批斗大會開過后,根據公社領導的指示,小隊、民兵、婦女、青年、貧下中農等等組織,都要開展批斗活動。各種批斗活動接二連三地進行著,每天晚上,崔世福戴著大牌子,站在臺臺上,接受批斗。崔世福話不多,過來過去就是我有罪我有罪這一句。我和虎虎偷著看了幾次,覺著批斗會也沒甚意思,就不去了。
牛牛越來越沉默了。蘭蘭、虎虎和我想方設法想讓他高興起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蘭蘭說:老師說了,出身不由自己,道路由自己選擇。牛牛你不要灰心,他是他,你是你。你要堅決跟你的反動爺爺劃清界限,你要跟他作堅決的斗爭,努力爭取成為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紅衛(wèi)兵。牛牛懷疑著問:我,能行嗎?能行,你肯定能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牛牛這才露出了很久以來難得一見的笑容,但笑容稍縱即逝了。
一天晚上,我們做完作業(yè),我突然異想天開地想:不知道牛牛的爺爺開完批斗會后干什么?我把我的想法說了,虎虎慫恿牛牛說:咱看看去。蘭蘭說:肯定睡覺了,有什么看頭。我說:要不咱們看看去?牛牛猶猶豫豫的,虎虎說:走吧!就拉起了牛牛,我們就輕輕悄悄的來到牛牛家院里。牛牛爺爺的油燈還亮著,我們躡手躡腳的走到窗前,從糊窗紙的破孔向里瞅去。這一瞅不打緊,把我們大家怕的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進。牛牛的臉更加白的怕人。原來,牛牛的爺爺把自己掛得那塊牌子掛在了后窯里貼著的毛主席像的脖子上,用手戳著毛主席像惡狠狠地說:你有罪,你有罪。
我們悄悄地退了回來,坐在書桌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不語。蘭蘭突然蹭地站起來,眼里冒火,義正詞嚴地說:牛牛,你要揭發(fā)你爺爺的反革命罪行!真是反動透頂,竟敢給毛主席脖子上釘釘子!竟敢讓毛主席替他戴牌子!竟敢說偉大領袖有罪!你必須和他劃清界限,斷絕關系!虎虎說:對!揭發(fā)他,斷絕關系!我囁嚅著:這,這,合適嗎?畢竟是......爺爺。蘭蘭說:有什么不合適的?他膽敢反對毛主席,就是我們的敵人!牛牛,你要堅強起來!牛牛不說話,眉頭緊鎖,拳頭緊握。我們都盯著他看。良久,牛牛一拳砸在書桌上,嘴里吐出了兩個字:揭發(fā)!
我們和牛牛相跟著,向老師揭發(fā)了牛牛爺爺的反革命罪行。老師不敢拖延,立即向大隊做了匯報,大隊報告了公社,公社副主任帶來公安局的人,把牛牛的爺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崔世福抓走了。
牛牛爺爺抓走了,我們四隊有人又把斗爭的矛頭對準了牛牛爹,要奪他當會計的權。有天早上,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貼滿了大隊、小隊和學校的所有墻壁上。大字報用農村人最愛見最容易記住的順口溜寫成:國民黨黨員閻匪軍,兒子名叫崔翼新,反動教育受的深......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把牛牛爹崔翼新從我們四隊會計的位子上干凈利落地扯了下來。
我們升六年級了,蘭蘭、虎虎和我都參加了紅衛(wèi)兵,牛牛被擋在了紅衛(wèi)兵組織的門外。牛牛更加沉默寡言了,除了看書,就是做作業(yè);除了做作業(yè),就是看書。蘭蘭、虎虎和我,默默地陪著牛牛,看書,做作業(yè);做作業(yè),看書。看得出來,牛牛的內心是很痛苦很孤獨甚至是很恐懼的。如果有什么突如其來的聲音,即使是很小的一點點響動,比如大隊喊人或宣傳的喇叭聲,比如什么鑼聲、鼓聲,更比如一只貓或者老鼠碰撞家具的聲音,比如陳年木制家什偶爾發(fā)出的咔嚓聲,牛牛都非常敏感,都要顫栗一下。我們除默默地陪著他看書、做作業(yè)外毫無辦法。我們的目光時不時有意無意地看一看牛牛。有時也和牛牛偶爾抬起的眼光相遇,但牛牛的目光非常游離,輕輕一碰就躲了開去。蘭蘭看牛牛的目光最多,即便牛牛游離開了,蘭蘭仍鍥而不舍地盯著不放。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牛牛對蘭蘭的目光有了一種依戀,不,甚至是依賴。兩人的目光相遇的越來越多了,蘭蘭的目光里除了心疼外,還多了許多的熱烈。牛牛的目光里也產生了感激和堅毅。后來我想,他們的愛情大概就產生在這個時候。什么青梅竹馬呀,兩小無猜呀,都對,又都不對。你想啊,青梅竹馬時,兩小正無猜,哪里來的愛情啊什么的。對牛牛來說,愛情是神奇的,在蘭蘭飽含愛憐的目光的滋潤下,牛牛從痛苦、孤獨、恐懼中走了出來,又恢復了過去的熱情、詼諧、睿智,學習的成績突飛猛進。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臉上,笑聲又回到了我們中間。對蘭蘭來說,愛情也是神奇的,她徹底地改變了蘭蘭今后的命運。碰到牛牛熱烈的目光,象所有的初戀少女一樣,蘭蘭變得魂不守舍。情竇初開,俊俏的姑娘日日夜夜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花團錦簇的未來,花好月圓的未來。書,讀不進去了,作業(yè),做不下去了。上課老走神,吃飯老走神,連同睡覺也常能笑醒。自然,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管它呢,上高中是大隊推薦,又不是考試。再說,牛牛家庭成分不好,肯定上不了高中。蘭蘭想,這個高中,不上也罷。
愛情發(fā)生了,牛牛和蘭蘭單獨見面的時候就多了,他們有意躲著虎虎和我了。開始,我和虎虎不注意,見不到他們時翻天抄地的找。后來我們醒悟了,就不再打擾他們了。我對虎虎說:他們談戀愛了,牛牛要當你姐夫了。虎虎假裝生氣說:胡說八道。說過,又撓撓頭皮:牛牛比我還小一歲呢,我怎么喊他姐夫呢?
說話間,我們七年級了。牛牛和蘭蘭不知道多少次山盟海誓了。同學們喊他們一對子,他們不但不生氣,還笑瞇瞇地互相對眼眼看。村里人也有了風言風語,說看到他們親嘴嘴了,看到他們抱著不放了,還有說看到他們......那個......做大人的那個事了。傳言多了,評論也就出來了。有的說,可惜了花朵般的姑娘了;有的說,牛牛倒是個好孩子,可惜家庭成分不好;有的說,孩子們倒是挺般配,可惜不是一個成分。蘭蘭爹聽到沒有?不知道,反正沒有經管。
在我們七年級的時候,還發(fā)生了一件震動全世界的大事,這件大事直接影響了許多人的命運,也影響了蘭蘭和牛牛的愛情。那年秋天,毛主席去世了。我們感覺到天塌了,全大隊、全公社、全縣,都感覺到天塌了。我們哭著做白花,大的,小的,中的,做了許多許多的白花。我們臂纏黑紗,胸戴白花,一次又一次地哭著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悼念活動的最高潮是我們六年級以上的全體師生到縣城參加全國的悼念活動。在縣城的大廣場里,黑壓壓的站了幾千人,工人,農民,干部,學生,都有。大喇叭里傳來哀樂,傳來了北京的聲音,低沉而悲痛。廣場上人們抽泣著,嗚咽著,壓著聲音低哭著,哀聲動天地。全國的悼念活動搞過之后,人們才從巨大的悲痛中慢慢走了出來。說到這里,順便再說一件是迷信或者不是迷信的事:因為悼念毛主席,全民學會了做花。悼念結束了,做花的熱潮卻方興未艾。當然,不是做白花了,而是用各種顏色的塑料做塑料花,家家戶戶都做,花樣也越來越多。這時,就有別有用心或沒有用心的人編造民謠:豬不死,毛不褪;花花不落,葉不碎。豬是朱德委員長,毛是毛主席;花呢?葉呢?粉碎四人幫后,人們才知道,花是華國鋒,葉是葉劍英。但是,剛當上,正英明領袖著呢,怎么就落呢,怎么就碎呢?等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等到胡耀邦在電視上發(fā)表上臺講話,人們才覺得這民謠也真有意思:怪不得這幾年老鼠那么猖獗呢。
閑話少述,說正經的。在我們七年級將畢業(yè)的時候,學校接到通知:七年級的學生暫緩畢業(yè),學期再延長半年,準備考試升高中。在我們之前,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教育體制就進行了重大改革,入學時間改在正月,小學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也是二年。七年級以下的小學、初中全面普及,人人都能上學。我們大隊的學校就是七年制學校。七年級以上的高中分兩種:縣辦的招生有限,由各大隊、公社推薦上學;推薦不上的可以到公社辦的農業(yè)高中,也可以回到農村這片廣闊的天地大有作為去。中專、大學就全部是推薦上學,社來社去,終久要回到廣闊的天地。粉碎四人幫了,報紙上說,教育的春天來了:考試制度恢復了。
半年,半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在這半年里,許多同學重整旗鼓,刻苦學習。我們更不例外,更加刻苦。蘭蘭和牛牛也暫時放松了卿卿我我,主要精力放在了學習上。那年夏天,我們騎著自行車,來到縣城參加了高中招生考試。對我們學校來說,考試獲得了重大勝利,三十來個學生錄取了十三個,全公社成績最好。牛牛成績更好,不僅是全校第一,而且是全縣第一,狀元啊。虎虎和我也考上了,盡管名次靠后些。可惜,蘭蘭卻以一分之差落榜了。蘭蘭哭得淚人一般,牛牛和我們竭力安慰,牛牛說:不是還有復習班嗎?復習上一年再考。蘭蘭說:我想和你一個班。牛牛說:那我不去了,陪你念復習班。蘭蘭破涕為笑:那那行,就是你不要賣良心。牛牛說:賣,你要嗎?蘭蘭嬌嗔地捶了牛牛一粉拳:討厭,你敢!看到蘭蘭不哭了,虎虎和我躲了開去。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啊,在我們升了高中大半年,也就是蘭蘭念了復習班大半年的時候,我們四隊的倉庫突然著了火,四隊隊長、蘭蘭虎虎的爹,為了搶救集體的糧食,犧牲了。噩耗傳來,我們急忙趕回村里。蘭蘭哭得幾次昏厥,虎虎大扯著嗓子哭,本來就身體不太好的蘭蘭媽已經是皮包骨頭、少氣無力、欲哭無淚了。公安局的人也來了,調查了幾天,沒有線索,弄不清是自然失火還是人為縱火,就走了。料理完喪事,蘭蘭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輟學回家,伺候老娘,供養(yǎng)弟弟。我們打勸,牛牛說服,虎虎抗爭,老娘哭罵,都改變不了蘭蘭的決心。就這樣,蘭蘭自己結束了自己的學業(yè)。
在高中的二年,牛牛是全校的紅人,學習好,人又精干,無論男生女生,都愿意圍著他轉。有同學們圍著,牛牛就很少回家。我回去,蘭蘭總要追上問牛牛的情況,聽到牛牛的好事,蘭蘭就一臉的燦爛;聽到有什么的不好,蘭蘭就一臉的憂郁。蘭蘭仍然看書,自習虎虎念過的高中教材。我問蘭蘭是不是還想上高中,蘭蘭說高中沒想了,但總不能和你們有太大的差距吧?我知道,這個你們,主要是指牛牛。牛牛回來的少,蘭蘭也寫信。收到蘭蘭的信,牛牛也及時的回。后來,因為學習忙,也可能因為周邊圍著的男男女女太多了,牛牛回信的速度就有些慢了。快高考時,為了不使牛牛分心,蘭蘭就不寫信了。
牛牛高中,考上了北京大學。虎虎也考上了大學,是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我卻落榜了。牛牛虎虎鼓勵我繼續(xù)復習,我豁達地說:哥們放心,我肯定考個重點。
牛牛等大學開學的那段日子,是蘭蘭最開心的日子。除感謝老師、應付同學外,牛牛基本和蘭蘭在一起泡著,時而在小河邊,時而在樹林里,時而去爬山,時而去摘杏。幸福滿滿的,從兩人的臉上溢了出來。但是幸福的時光往往很短暫,兩個月的時間說過就過。牛牛要去北京了,蘭蘭送了一程又一程,比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十八相送還感人。
在牛牛上大學的那些年,牛牛的家里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牛牛的爺爺先是平了反,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然后是落實了政策,參加了工作,并且捎帶著可以安排一個子女,牛牛的爹年齡已經太大了,牛牛的大哥、爺爺的長孫就上了班;隨后,縣里召開人代會,作為民主人士、國民黨黨員,牛牛的爺爺當選為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據說,牛牛的爺爺如果年齡再小一點,是可以當副縣長來著。人大副主任也厲害啊,沒幾年,牛牛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轉了市民吃了皇糧。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崔家踩上了狗屎運。
崔家轉運后,牛牛的爺爺崔世福就重新惦記上了被沒收的老宅,想把它收回來,不,買回來。收是不可能的了,至少暫時是不可能的。聽說有些地方也有退返的,但是那是要涉及上港澳同胞、海外僑胞或臺灣同胞的。不涉及的現(xiàn)在還不退返。不能收回來,就買回來。牛牛的爺爺召開了家庭會議,要大家出錢出力想辦法。很快,院子里的住戶全被金錢給拿下了,我父親也拿了崔家的錢。那時,我也上了大學,父親寫信告訴我,我總覺的有點別扭。我給牛牛寫信,開玩笑說你們崔家是不是反攻倒算。牛牛回信說,大人們的事情我們就別管了。
蘭蘭和牛牛的婚姻最終沒成。自從牛牛北京上了大學,兩人就漸行漸遠,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了。到后來,隨著牛牛家社會地位的不斷上升,兩人的通訊越來越少,直至斷絕。沒有誰說分手,沒有誰說不分手,就這樣,愛情無疾而終。
聽說,蘭蘭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為了埋葬父母,也為了虎虎的學費,就在牛牛的爺爺當上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那年,蘭蘭把自己嫁給了外村的一個瘸子。那個瘸子的父親也是剛剛平了反,家里得了好大的一筆補償。這個男人,盡管年齡大了,盡管瘸著,但,有錢。
那年,我回到村里,無意間來到我們住過的大院。二十年過去了,大院除個別地方有些破敗外,還是老樣子。牛牛的爺爺早已去世了,牛牛的兄弟姐妹們也都去城里住了,牛牛的爹媽跟上牛牛住到了北京。老宅空閑下來,大門緊鎖。只有那塊寫著家傳讀耕——不,耕讀傳家的匾額還煜煜發(fā)光。
201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