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柿花流淚
　　　
　  母親已經七十多歲。她高大瘦弱的身子不象以前總挺著，開始漸漸地彎了下去。她過去濃黑秀美的頭發，早已經被歲月的風吹得稀疏而華白。雖然她的臉上總是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可那被風霜打皺得一道道紋路已經表明：母親老了。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二千零九年五月端午節，母親來縣城我們家居住的三天，走后竟是永遠的訣別。
　　這時候，我與秋韻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大兒子部隊轉業后在縣城公安消防隊工作，二兒子還在縣一高上學。妹妹紅艷也已經早成了家，她和妹夫也在縣城工作，跟前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外甥女。
　　母親趙蘭是來縣城給我們送端午節吃的粽子、槲包的，我和妹妹家一家一份，自從我上成大學有了工作結了婚，母親給我們兩家送東西總是不偏不倚。
　　母親說，那時候咱們家經濟困難，要說你妹妹學習也很好的，可俺和你爸沒本事，家里窮，供應不動你們倆上學，只好要你妹妹上完初中就回家參加勞動。好一點，你上完大學自己有了工作，咱門邊的化工廠擴建占地收地皮工，要你妹妹當了工人，她后來的生活也不再恁受癥。娘心里也就有了一點安慰。可俺仍是對不住她。所以，過節弄啥的，俺不偏不倚都給你們兩家送點東西。當然俺懂得你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不會計較媽兒這樣做。俺更多的是喜歡你們兩邊俺的孫子外孫女。
　　我說，媽兒，您做的是對的，我和秋韻咋會埋怨您呢。再說，為了我的學習，誤了妹妹一輩子的前途，我也總感對不起妹妹。只是這樣太辛苦您。再說，如今的生活多么好，啥也不缺。您也知道，我和妹妹誰也不會怨您過節不給我們送東西。您為我們兄妹倆辛苦了一輩子，也早該享享清福，別老苦自己。
　　母親笑了說，俺這樣俺愿意，俺覺得這就是享清福。媽兒老了，再也給你們做不了啥事了。能給你們做點俺力所能及的，心里舒坦。看著你們幸幸福福快快樂樂的生活工作，媽兒就知足了幸福了。一輩子苦沒白費。
　　母親的話，說的我心里酸酸的甜甜的暖暖的，精神足足的。
　　中午，在餐桌上吃飯，我的小兒子昊昊不小心把幾粒飯粒掉在了桌上，母親立刻伸出她那干枯的手指撿了起來，放入口中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
　　我埋怨母親道，媽兒，臟，再說，現在咱們的生活也不缺這點。
　　沒想到母親剜了我一眼說，現在你們是不缺，可日子不可長算，光景日月長著呢。得精打細算，學會節儉。忘了過去上學，你和妹妹吃柿花的事啦？
　　怎么會忘記？那時候，我和妹妹天天都感到餓。可我倆都很懂事，從不和父母鬧。學校上午兩節課后，有個課間操，距校近的學生都要趁機回家轉一圈，有吃的趕緊吃點。我和妹妹都知道家里沒吃的，就四處奔跑著，到野外找榆錢和柿花吃。榆錢采下來就能吃，吃到嘴里光光的，甜甜的，還有點香味。但柿花就不行了，我們從柿樹下撿起脫落的柿花，用草秸串成串串，放在田埂上，曬上一兩天，焉了才能吃，那味道酸酸的，甜甜的，澀澀的。雖不咋好吃，但好歹也能充饑，我們心中也很高興。一天課間操，我和妹妹跑到了校外不遠的柿樹下，去吃兩天前曬在那里的柿花，卻發現一位男生拿著我們曬好的柿花大口吞食。我與妹妹憤怒極了，一起沖上去與他廝打。仨人的臉和手都被抓破了，滲著紅紅的血，曬好的柿花散落一地。我們打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眼睛還兇狠地互相瞪著對方。可瞪著瞪著，我們都哭了。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們農村的生活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再不用為吃的問題發愁了。可是我家、妹妹家和那位同學朋友的家，至今都特別珍惜糧食。
　　聽了母親的話，我的臉上感到一陣陣地發熱。
　　母親繼續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現在日子好了，可也絕不能忘了過去的苦日子。
　　這我才發現，母親穿的干干凈凈的褲子膝蓋上打了個周周正正的銅錢樣的補丁。我不解地問，媽兒，我和秋韻，還有妹妹，給您和爸買了那么多新衣服，咋還穿這打補丁的衣服？
　　母親又剜了我一眼說，咋？給你丟臉了。
　　我趕緊說，媽兒，您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您受癥了一輩子，您的兒女都有出息了，都不想要您在這么清苦。
　　母親又慈祥地笑著說，過去一身衣服，前三年后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就這樣兒個小補丁算啥？俺還是那句話，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現在日子好了，可也絕不能忘了過去的苦日子。
　　那是農歷六月初五，節令已進入大暑，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五點多鐘。我在局里寫材料，突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的聲音很焦急，帶有哭腔，紅紅啊，你快回來，你媽兒不行了……。聽了父親的話，我的腿都軟了，站了幾次才從座椅上站起來。當我搭出租車趕回老家張家莊母親的床邊，母親大張著嘴，難受地喘著氣，眼神已經沒了光彩。我的幾個親叔伯哥和嫂子，已經在母親的床邊周圍。
　　媽兒啊，您這是咋啦？我撲過去，淚流滿面的，拉住母親的手。母親的意識里，也許還知道我是她的兒子回來了，可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叔伯大哥已經把車找來，我們幾個弟兄連忙把母親抬上車，向醫院趕，可剛到醫院，母親就不行了。醫生診斷是心肌梗死。
　　事后我才知道，頭天中午，母親在家做了一些鹵面條，沒吃完剩下一碗，她舍不得倒掉，中午她又加了加熱，自己吃了。沒想到天氣炎熱，鹵面已經變質，她吃后不到兩個小時就嘔吐的厲害。父親要她趕快去醫院，她說，吐吐就沒事了。結果她的心臟不好，就……
    母親出殯的那天，天下雨了，下得很大，可我們村的人幾乎全來了，就是村子周圍的幾個村子也來了許多人。大家冒著漂泊大雨，踏著泥濘，給母親送行。我和妹妹，成了泥人水人。（完）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