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章河系列地質小說(九)——《水》
來源:作者:綠野來客時間:2013-12-19熱度:0次
《601隊傳奇系列》
作者:貴州省地礦局 龔章河
【下篇:山野故事】
九、《水》
水泵工趙福田坐在一塊石頭上,他的身后是剛剛搭的水泵房,面前是一條小河。夕陽從峽谷淌進一抹余輝,小河淺淺的河面上便泛起一點點魚鱗樣的光波。沒有聲響,趙福田只聽見自己咂著葉子煙的咂吧聲,象魚在喋水。這些天,他一直想找個時間躺下來,就像卵石躺在清澈的河床,把崩緊了的每個關節,肌肉,還有郁結在心里的那一腔憂慮化解開來,讓流水軟言細語的梳理一番,就如躺在家里那張結實的大床上,老婆用結滿繭子的手,撫摸著他身體一樣。
老婆。
趙福田想著,眼睛直直的,就那么想著。
老婆。
趙福田心里一點點的沉了下來。老婆身止那股熟悉得令人心酸的鹽汗氣息,就從瓷煙嘴里一口口的叭噠出來,透入彌漫開來的水氣中。
老婆。
太陽貼在山坡上,把山坡上的土曬得一把可以捏成面灰。通往山上去的那條石板路,像被太陽光鍍了一道亮光的刀刃般,明晃晃的,硬是在那被曬得毫無生氣的山腰上別上了一把金光閃閃的腰刀。那閃閃發光的石板簡直就是烘烤糍粑的鍋底底,光腳丫子貼上去,就像一個新鮮的紅苕扔到通紅的灶里一樣,熱乎乎的,烤得流油。
用力,用力,用力啊用力!老婆咬著牙,大喘著氣,一步步的往坡坎上挪。我的天啊,那燙灼灼的石板,到底貼上了東西,像粑粑一樣把自己烤起來了。老婆把腳在石板上貼穩了,然后腳趾緊緊的抓住石板間的石棱,兩手緊緊的把住木桶,身體繃得硬硬的,腿在顫,抖抖索索的顫,因為吃力而顫;手也在顫,晃晃悠悠的顫,因為用力而顫。
汗水,汗水,汗水啊汗水!順著臉直淌著的汗水,沿著頭發真流著的汗水,浸濕了衣服的汗水,散發著濃重的鹽腥膩味的汗水,在臉上流出一條條曲曲拐拐的道道,扁擔毫不留情地緊壓在肩頭,深深的擠壓進肩頭的肉里。氣越喘得粗,步越挪得小,汗水滴落得卻越來越快,讓人提著心,吊著膽,凝住神,屏住氣,眼看著就在下一刻,就在她喘過這口氣之后的下一刻,她就會馬上癱軟下去。
包谷,包谷,包谷啊包谷!
剛剛長到腰深的包谷,那嫩嫩的葉片,好似長長的舌頭,一瓢水淋下去,就聽見那還沒有長出須根的粉紅的包谷根,滋滋的,吮吸著,暢快地抿了抿嘴,甜甜的對那澆水的人說:好舒服呀,再來一瓢嘛。那葉片最是善解人意,雖然那水只澆到根須上,一道涼氣從那包谷的根根底底漫上來,浸入葉片上那些干渴的細胞里,好爽呀!包谷的葉片不再悉悉索索的交頭接耳,安靜的等待著,等待著重新打開包谷那已經關閉了的氣孔,吐出一口帶著水氣的,沒有被烤得蔫粑粑時那種焦燥的氣息。
包谷,包谷,包谷,還是包谷。
老婆喃喃地咕嚨著,包谷啊!趙福田看到了,老婆種下的包谷全都已經開始卷葉,眼看就要黃了,蔫了,然后就是干了,棝了,沒有收成了。大隊發來的電報在衣袋里,也像那蔫粑粑的包谷葉一樣,無聲無息的,被揉得字跡模糊。趙福田卻感覺到電報上的字灼灼的,瞪著火急火燎的眼,像斗一般大,大個大個的,像那毒熱的太陽般,明晃晃的,晃得趙福田焦躁不安。趙福天絕望地望著天,一天接一天的,都是睛,晴空萬里的響晴。響晴的天,把趙福田的心照耀得陰沉沉的。
速回,速回,速回!
電報上就兩個字,時時的提醒著,你得走了,你得回去了,必須得走了。
趙福田在地質隊做的是水泵工,說簡單點,就是守抽水房的,因那抽水房遠離分隊,除了送油送修配材料來的,整天就與那單調的轟隆著的機器打交道。趙福田找了個人家不要的破收音機,那東西像沒了牙的老太婆一樣,發出些模模糊糊的音響,大概也能聽出些名堂,比如說,美國佬炸了我們的使館呀,申辦奧運會泡湯了呀,那些事雖然離趙福田遠了些,但還是干生一番氣,又有那隊上嘴快的小廣播說,國家不要地質隊了,地質隊要撤銷了,趙福田又干著急一番,前些天又有那隊上派來檢查安全的人帶了份文件說,要精減機構,裁減閑雜人員,趙福田多重猜想著,那些是要裁的呢,那些又是要減的呢。因此最近聽收音機上的新聞,說是干旱了,這事就在身邊發生,趙福田沒有十分在意,接到老婆的信,說是干旱了,趙福田想,幸虧我提醒過老婆,不要種那些經不起干旱的東西,因此也沒有十分在意,但是那天有人送來一張報紙,說趙福田,你老婆上報紙了,趙福田看那報紙,果然寫的是老婆,說她照顧著老的,又帶著小的,卻不等不靠,自己挑水,表示要把山上種的包谷,從旱魔手中搶救出來。《一株苗也不放棄》,標題黑黑的,大大的,看得趙福田目瞪口呆。咦,憨老婆呀,你咋個恁個憨呀!趙福田早就對老婆說過,山坡上那幾塊土,不要種了,反正也收不了多少,你一個女人家家的,太費力了。自從趙福田的父親因為侍弄那山上的地把腳弄傷殘了后,家里的農活就全靠老婆一個人,趙福田心痛老婆,在家里時,拚命的做活路,那些日子,單位也不景氣,沒有多少活路做,工資突然一下子減少了一大半,老婆問是咋個回事,是不是你犯錯誤了,單位把你的工資扣了?趙福田只好如實的說,我下崗了,這是單位發的生活費。老婆為難地說,娃兒爺爺,還要到醫院再做一次手術,要不你找你們隊上借點?趙福田臉紅紅的,不啃聲,老婆嘆氣道,你呀,你靠不住單位,我也靠不住你羅,啥子都靠不住,就靠自己吧。那些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卻也踏實,趙福田想,還好,地質隊的工作沒得做了,回家種田也好。但是突然有一天,單位來通知了,說是接了一個大項目,甲方催促得緊,要人些趕快歸隊,立即上。老婆道,你又沒有犯錯誤,說下崗就下崗了,這回又沒有那個保證你做完了活路不下你的崗,我看你就不要去了,安心在家里種田算了。趙福田顯得不知所措,等老婆心情好的時候,趙福田討好地對老婆說,你知道的噻,地質隊,像部隊一樣的,說要上,就得上喲,我要是這回不去,二回人家就不喊我了,再說,你又不讓我出去打工,娃兒些上學,要化些錢的喲。老婆說,那你走吧,把娃兒家爺爺也一起帶走,我帶娃兒些自己過。趙福田不啃聲了。趙福田沒有估計錯,老婆最后還是收拾了東西,親自把他送上了鎮里的長途汽車,趙福田上車時,突然說,抓住老婆的手說,你等到哈,等我打聽一下,把你們辦到隊上來,要是隊上不同意,我就回來跟你種田。老婆笑著說,行了,你都說過好多回了,那個稀罕你回來喲,你沒有看到娃娃他爺爺奶奶嗎,我是怕他們說,我逼著你出去找錢,丟下他們不管了。趙福田說,真的,我想好了,我要把你們接到城里來,過城里人的日子。
趙福田看到老婆挑水抗旱的報道后,拿著那張報紙找領導,非要回去一趟。領導說,你回去這一趟,只所來回的車費都抵過你那老婆種的那點包谷,你回去一趟也好,看看你父親,勸勸你老婆,不要種那費力不討好的包谷了。正好,趙福田的水泵房要挪一個地方,原來的那片水源已經干涸了,搬到河邊去,領導說,快去快回,等你回來建新的水泵房。
趙福田計算著時間,走的時間越來越近,心情也就越來越煩躁,就如那烤干了的包谷葉片一樣,硬癡癡的,連個卷都打不起,熾熱的風卷過來,干燥燥的,發出干澀的刮擦聲。趙福田找了一對特大號的水桶來挑水,越是老婆說休息,越是更展勁地挑,直到累得一到家里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當然也就不想那揣在衣篼里的電報。老婆忙活著做一家人的飯,趙福田一拉伸身子,呼呼的就睡了。睡著了,就什么都不想了。趙福田勸不動老婆,老婆說,你看那包谷,都已經要痛包谷娃娃了,你說不管了,就不管了呀,丟下那包谷,你睡得著覺呀?于是趙福田就跟著老婆挑水,這才有了隊上催促速回的電報。
趙福田睜開眼的時候,聽得廚房里一陣的響動,知道老婆早就已經起來,她要招呼兩個娃娃去上學,他們兄妹二人要走十幾里山路。趙福田坐到飯桌上的時候,娃兒些已經走了,老婆一個人木呆呆的坐在那里,等趙福田,然后又木呆呆的看著趙福田十分文靜的吃飯。趙福田吃飯有個習慣,就是等一家人都吃過了,自己才最后了一個上桌,把剩下的飯菜全部倒在一個大海碗里,把飯和菜攪和勻后,一陣呼嚕嚕的,風卷殘云,三下五除二,一掃而光。兩個孩子正在吃長飯的時候,沒多的給趙福田剩下的,只要有殘湯剩油,那怕只有一點點油花花,趙福田照樣吃得有聲有色。那是在地質隊長期吃集體伙食養成的習慣。結婚不久,趙福田老婆到地質隊來,那女人說是趙福田的老婆,趙福田一下子就成了全隊的新聞人物。趙福田從來都在分隊,分隊里來了個年輕女人,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長得周周正正的女人,那個象模象樣的女人,是隊上的那個一點也不起眼的趙福田的老婆,這本來就已經引人注目的了,而且那女子還格外的講究,這就更是引起大家稀奇了。趙福田的老婆說:還是單位上的公家人呢,吃飯連個桌子都沒有,端起個碗到處轉,沒家教呢。那是在野外,都是這樣,開飯的時候,伙房里連飯帶菜的打在一個鋁飯盒里或是搪瓷碗里,人些三三倆倆的,或者在墻根下蹲著,或者路邊邊隨便找個坎坎坐著,甚至三五成堆的就那么站著,邊吹牛邊吃著,誰也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好比雞在外頭,爪子在哪兒刨到吃的,就把哪兒當成餐桌。趙福田的老婆說不行,又不是雞呀鴨的,到哪里吃到那里。趙福田被老婆說得不好意思了,就找了個巖心廂,架在兩個木馬上,于是就有了桌子,還有,那飯,不再都裝在一個飯盒里,而是一個大的盛飯,一個小的盛菜,如果是兩個不同的菜,還要分別用兩個不同的小碗碗分開,各是各的,一本正經的對座著,趙福田就只管吃,吃完了老婆就給舀,估計自己的那份吃得差不多了,趙福田就放下了碗,這不是裝在飯盒里的那種吃法,自己的那份都在自己的飯盒里,不擔心把別人的吃了,就那點定量,根本就不夠吃的,每回都是吃得正盡興的時候,飯盒里就只有金屬的調羹和同是金屬的飯盒之間硬對硬的碰闖聲。有那特別不甘心的,拚命的在飯盒上括著,那種聲音尖尖的,刺耳,讓人特別難受,使趙福田連幸福的吃的欲望都被它給浸到了潲水里,只留下惡心。趙福田的老婆還是新姑娘的時候,沒向趙福田提過什么條件,只是在新婚的時候對趙福田說,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地質隊,要是我有一天能去看看就好了。于是趙福田就像一只老狼帶著小綿羊一樣,帶著羞答答的老婆,到了那比自己的偏遠的家還要又偏又遠又無人煙的分隊。
你的東西收拾好了,你看看還差什么,早點走,趕鎮里直達城的車,還來得及。老婆輕描淡寫的說,趙福田這才注意到,門角那里,擺放著自己的行裝,包括那個綠色的書包,里頭有個鋁質的飯盒,那是過年時趙福田特意帶回來的。那一年,趙福田送老婆回家時,在車站吃了碗涼粉,酸酸的,辣辣的,涼涼的,老婆說好吃,好吃,真的好吃。趙福田回家時想起來了,就在車站裝了滿滿的一大盒,現在交通方便了,回到家里,還是新鮮的,老婆打開飯盒,把鼻子湊上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好,還是那個味。正經吃的時候,老婆刨了幾筷子,就沒了興趣。趙福田覺得委屈,老婆有些辜負了自己的一苦心。老婆說:又不是害兒婆,那里老是想吃這酸不溜湫東西。趙福田說,我還以為你就喜歡吃這個。
他們同時出門,出了寨子,一個往山下去,到鎮上趕到城里的車,一個要上山,擔水淋那干得要死了的包谷。趙福田再一次回頭望時,老婆已經擔著水,爬到半山坡了。他們家的地在山頂,那里太陽整天巴到曬,那干得最厲害。趙福田好像看見老婆的腳上,青筋像蚯蚓一樣的凸現著,腳板死死的抓住地面,前腳一撐,后腳一蹬,腰桿繃得緊緊的,直直的,頭揚著,堅定的眼,滿懷希望的瞪著那山頂。那個人應該是我!趙福田想著,眼淚掛在干燥的臉蛋上,他看了看四周沒有人,趕快抹了,留下那淚痕,像干旱的地里洇下的水跡。
這是半個月前的事了。三天前,跟他一起當兵一起退伍到地質隊來的分隊長把他領到小河邊,把手住一塊干田里一指,說:就在這里建水泵房,你負責給半坡上二級泵站送水,給你三天的時間,建泵房,安水管,還要修水池。別給我講價錢,哪個領導放你走的?我還沒有找他麻煩,你又不是沒有看到,只曉得你家里那塊地呀,不曉得我們這個項目要是拿不下來,整個大隊都要吊起鍋兒打當當了,要是項目被撤銷了,我看你在那兒去再找廟子念經。不要說我不講道理,我發加急電報叫你回來,就是等你來把水給我抽上來,你到好哈,抱著老婆就不想回來了哈。你看到的,我的機場都已經安好了,就等你的水了。趙福田沒有啃聲,他走的這些天,分隊長直接在負責抽水房的轉運,有人說,都火燒火燎啦,那老趙還不回來,怕是不肯來了喲,趕快另外找個人頂起算羅。分隊長瞪著眼罵:放屁,除了老趙,老子那個也不要!
三天轉眼就過去了,分隊長叫人送來了一壺酒,還有分隊為了慶祝開工加做的菜,同時捎來了一句話:今晚,我要聽到水在水管里響。趙福田知道,水響了,機場就響了。
最后一朵晚霞融在夜色里,月亮出來了。
小河幽幽的臥在峽谷中,更顯得幽靜,白天模糊的流水聲,象一個耐不住寂寞的怯怯的村姑,細細地淺呤低唱,把蛙聲襯托著更加明亮。趙福田覺得奇怪,怎么今晚的聽覺特別的靈敏,那些悅耳的聲音,平時一點也沒有聽出來。水,這些都是因為水的緣故,有了水,一切都顯得有了希望,有了生氣,有了靈魂,有了無盡的聯想。多清亮的水呀,趙福田把手攤開,水就在趙福田的手指間盈盈的滑過來了,水從石頭上滑過的感覺,在趙福田的手指頭上浸染,一點點的,隨著指頭電一樣的流向全身。一顆星星閃耀著,象露水一樣清涼稚氣的眼神,趙福田想把她攬過來,那星星自己跳入了他的懷里:爸爸,我和哥哥可以抬水了,我們兩個,抬一大桶水。趙福田覺得滿身涼絲絲的,蕩漾在一對兒女抬著的水桶里,老婆接過那水來,倒呀倒呀,老是倒不完,整個包谷地里,水汪洋著,兒子和女兒歡快地游著,噘著魚一樣的小嘴嘴,一口口絲絲的吮著,故意發出響亮的聲音,是那種快活地吃著好吃的東西時,情不自禁的發出的歡快的咂嘴的聲音。老婆來了,穿著到分隊來的那身當新娘時才穿的衣服,老婆朝自己的兒女澆水:看你們,像你爸爸一樣的,野慣了的,沒家教,記住了:再好吃的東西,都是不能吃出聲音的。老婆一笑,自己也變成水了,那水里就只有了他和老婆。老婆說來呀,我的大兵,來呀,我的爬山猴,來呀,你來!趙福田激動得心跳,腳軟,滿身酥麻,他們手拉著手,一波波的翻滾著,漫過新床,流進包谷地,泛濫在山坡上,趙福田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響,急喘喘的,細微微的,沙沙沙沙的,那是正在呼吸的包谷葉片摩擦的聲響,他們旁若無人的囈語著,粉紅色的須根舒服的伸展開來,吮得那包谷心心里癢癢的,癢癢的,好舒服呀。
開機的時候,水泵工趙福田大喊一聲:
水 來 了!
合上閘,接著就是柴油機那轟隆隆的聲響,然后是水被強迫著泵起來,送進水管里,水管里哐當哐當的,強烈的顫動著,像那激情中的人的心臟一樣。趙福田的身影被月光剪切得十分的柔軟,他想像著,涼絲絲的河水,沿著水管送往機場。
抽水的聲音壓過了流水的聲音,要是機場開動起來,那聲音的氣勢,還要大得多。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