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1隊傳奇系列》
作者:貴州省地礦局 龔章河
【下篇:山野故事】
六、《流浪的樹》
分隊開工時,人些注意到老田帶了個稀奇東西來,全分隊的都去看那寶貝,老田便大方地捧出來,捧出來的是老田的洗臉盆,老田說看嘛看嘛,也不是啥子稀罕的東西,就是一棵樹。老田的樹就插在臉盆里,小小的一棵樹,其實不能算樹,只是棵樹苗,矮得不到膝頭,小得比筷子大不了多少,而且沒有枝丫和葉片,就是一根光桿桿。人些問是什么樹,老田便神秘地笑,問急了就說莫急莫急,它還小喲,等它長出葉子來了,就曉得了。樹是好東西,但這樹總不能栽在石頭上吧。分隊附近幾百米內全是灰白色的石灰巖,這是塊只有石頭沒有土的地,除了下雨天坑凹里積幾凼水外,就只有陰濕處偶爾有些許苔癬。當初分隊選址時,就看中這塊地方沒有草樹不逗蚊蟲,沒有泥土地面清爽,最重要的是建起來的臨時住房基礎牢固。天長時久,人些就感到這里缺點什么,特別是白晃晃的太陽灼烤著分隊這塊光生生的石頭地時,烤得光板板一樣生硬的石頭熱烘烘的,屁股坐上去都就像被烙一樣要冒煙煙,燙得屁股像房頂上鋪蓋的油毛氈一樣軟粑粑的。這時人些就想,要是我們的分隊建在樹林子里就好了。老田的樹苗提醒了人些,分隊原來缺的就是樹。但是,這樹往哪兒栽呢?是啊,這樹往哪兒栽?這可難倒了老田,總不能讓這樹老霸占著老田的臉盆吧,還得給樹找個安身的地方。
但是老田就是老田。老田找了把鎬頭,就在分隊食堂邊稍稍平坦的一塊壩子里,嘿佐嘿佐地砸地上的石頭了,人些明白老田是在為樹刨個坑,就有人吐了唾沫搓手接了老田的鎬頭接著砸。砸了半天,石頭地上只是一團白點,人中便有泄氣的說哪有在石頭上種樹的,就是把坑刨出來了,那小樹樹也沒有地方生根,也就沒有辦法發芽。老田真是老田,他竟搞來了雷管炸藥,要炸出個坑,駭得分隊長忙說老田要不得要不得莫開玩笑。老田說不怕,我已經打了眼,藥埋深點,上面蓋塊門板,傷不到房子,你把人些喊遠點就行。分隊長拗不過老田,只好照辦。雷管炸藥到底是對付石頭的好東西,平整的石地炸開了幾道縫,老田便一鎬一鎬地硬刨出個半人深的坑。泥巴是有的,就是離那坑坑遠一些,分隊長第一個從機場回來時用安全帽裝滿了土倒在那坑里,上下班的人些都跟著照樣做,也有用飯盒的,甚至用衣襟篼著的,伙房的那個快嘴姑娘上山摘花時,還用手絹包了土回來。有一回一位地質上的技術員小文填圖回來忘了帶泥巴,伙房打飯的便不理采他遞過來的鋁飯盒,小文便討好地說我們出去又不戴安全帽泥巴沒地方裝,快嘴姑娘說你這飯盒不能裝呀,樣品袋袋里不能裝呀,小文急了說樣品袋袋是裝樣品的,飯盒是裝飯的,哪能亂裝呀??熳旃媚镎f臉盆裝得帽子裝得樣品袋袋為啥子裝不得飯盒咋就裝不得是你心里沒有裝下樹。小文慪氣了,賭氣操起炊事班挑水的水桶在一里外挑了兩桶漚肥了的臟土來,往分隊空地上四處撒,心痛得老田拿念叨著說好肥的土這是熟土最有營養的土,掃把像舌頭一樣在壩子里一點點舔攏來,還是只掃回了一桶。人些硬是一把一捧的,把個偌大的樹坑坑填得滿滿當當的。
樹是栽上了,還發了芽。人些又猜是棵什么樹。人些指指戮戮地爭論得急了起來,老田更急了,把激動著的人些往外驅說你們這些神仙扯皮不要讓我的樹樹精糟秧,君子動口不動手,不要支腳劃手的,別碰到了樹芽芽,樹還小還沒生根哩。樹的葉片開始展開,象嫩綠的羽輕盈地舒展著,人些進屋時看一遍,出屋時看一遍,仿佛那樹就長在人些手板心上,要捧起來看才真切,才親熱。但那樹蓬勃了幾天,葉片就再也不肯伸開,人些焦慮,認定是太陽太大,附近地溫太高的緣故,便每天不停地往四周石地上灑水,還有人用樹枝給那樹苗苗搭了一個遮擋太陽的棚。但那樹還是打不起精神,就像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子,人些越是寵著它,那樹偏偏越是沒有精神,懶懶的要死不活的,急得老田天天繞著那樹苗苗轉。還是老田發現了癥結所在,老田抓住了一個還沒轉正的技工,說他壞了樹。那技工委屈地說是想給樹上肥,老田冒火連天地說屁肥,你那也叫肥呀,你那狗屁熱尿對著小樹子沖,那么大騷氣還不把樹苗苗給燒死了,它還沒生根你懂不,它還小你懂不?它還是個奶娃娃你懂不?你媽生下你咋不用豬油喂你你這只豬!
糟了糟了!快嘴姑娘悄悄對同伴說,我把夜壺里的東西都倒在樹坑里了。同伴連忙搖手說小聲點小聲點快別說了別說了,我的天喲,要是讓老田聽到了,罵起來就更難聽了。
樹苗似病了一場,找了病因,老田細心調理后,又恢復了生機。
葉片長開了,由一張到兩張,三張……分隊長吩咐,三三兩兩來看樹評樹的人些越來越多了。分隊長吩咐說,艄公多了打爛船,以后那樹交老田一個人伺候,別把這寶貝疙瘩眾星捧月似地寵愛嬌慣壞了。
老田的樹成活了,它新長出的嫩枝就是證明,人們便說老田創造了奇跡,老田便笑笑,說我算是明白兒子是啷個養出來的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沒有這樣服侍過。是呀,有人打趣說,恐怕連老婆也沒有這么下細的哄過。老田便笑笑,笑著說我老婆沒這樹那么嬌貴,嫁到我家來就生得好好的,不擇土。但人些卻仍然為這樹爭論個不休,爭得最多的還是這棵樹是什么樹。這是什么樹呢?這到底是什么樹呢?可惜地質隊七十二行都有,就沒學植物分類這個專業的,所以就沒有人來下定論。一個人說,我看它不是灌木;另一個人說,我看它不是果木;還有一個搶著說,我看它也不像開花的木。分隊長說屁話,就像你們拿到石頭一樣,只知道這不是那不是的,到底是個什么石頭,什么樹,說不出來,還好意思這樣那樣的亂說。也有私下里猜想那樹是什么樹的,猜得以為對頭了,便找人來支持自己的猜測,但是公說公的,婆說婆的,各找各的支持者,彼此打賭起誓的,都要老田為自己的結論作證,老田卻穩起就穩起,也不說個究竟,更不明確個是非,總是笑笑的,像大人對小孩一樣笑笑的說:等一等嘛,等它長大了,就知道了。
人些便說等明年,明年開花結果就看得出是啥樹了,又有人說怕明年后年都不行,樹還沒到開花的年齡,就如雞沒開叫,是分不出公母的,接著有人說要是這樹根本就不開花,也不結果呢?還有人說就是要開花要結果,怕是等不到這棵樹開花,等不到這棵樹結果,等不到弄清楚這到底是棵什么樹,我們又要搬走了。人些聽了便沉默,仿佛都有了心事。
第二年開工,第一個趕到分隊的是技術員小文,來了便丟了魂似的盯住那樹看,天天盯著看。人些說,那小文看那樹的樣兒,就像看他女朋友那樣,看得連眼珠子轉都不轉一下。伙房那快嘴姑娘便歪著嘴說,那家養了那樣臉皮厚的姑娘,像他那樣盯到人家看,怕是臉也要被看成樹皮皮了。那樹長得很快,才一年功夫已經有一人高了,晃眼間很快超過全分隊個子最高的人了。小文從樹梢看到樹根,又從樹根望到樹梢,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看那樹子卷起些皮皮,便小心翼翼的撿了一小塊掉在一上的皮屑,拈在手上,細細的檢視著,還用那地質技術員隨身帶的放大鏡,瞇著眼睛,左左右右,翻來翻去的,像個偵探一樣的察看。老田疑惑地望著小文,準備小文動手對那樹欲行非禮時大喝一聲。但小文就只是看,背著手轉著圈看,蹲在樹坑邊看,有時索性找了張小凳子,坐在那樹樹前,全神貫注的看,看那樹吐了芽,長了葉,葉片兒嫩嫩的,像小娃娃嫩生生的小手手,笨笨地,新鮮地展開,展開,然后第二張葉片接著展開,展開……猛然一天小文抓住身邊的老田說,是梧桐,法國梧桐,就是隊部的食堂前栽的那種,老田你說是不!小文急切地盯著老田,老田瞇著眼,顯出十分和藹的樣兒,一點兇樣也沒有了,居然還笑了笑,雖然笑得很嚴肅,然后鄭重地朝直直的望著他的小文點了點頭。
樹的身份確認了,人些的議論還是不斷。老田說他是在隊部栽的梧桐上折的枝丫,沒想到在老家插活了,就想移到分隊試試。便有人說還以為是啥子好樹哩,原來是這種樹,城市里到處都是,十分爛賤的樹,隨便一插就能夠活,活了一輩子,開些難看的花,結出的果子,和花一樣,沒有用處,還得費力地像垃圾一樣的清掃。
老田聽了便不受用,好久不理那人。到是小文講這樹的來歷引起了老田的注意。小文說這梧桐樹叫法國梧桐,其實應該叫中國梧桐,因為是一個法國人最先在四川發現了它,覺得他的樹形很好看,既有極強的適應性,可以單性繁枝,也就是可以直接插枝,特別容易移植,又有觀賞價值,生命力格外的旺盛,特別是在夏天,枝繁葉茂,看上去特別的提神。于是便首先引到上海法租界并種植成功,把它作為行道樹、觀賞樹推薦給中國人,也把這樹引到法國,并且在那里定居了。所以人些才叫法國梧桐。分隊長說不管它叫啥樹,我看它這個“賤”就是適應性強,生命力強,這種樹正如我們搞地質的,走到哪里都栽得下,活得出,還長得成氣候。大家說有理有理,這樹就象我們,折截枝就插活了,地質隊還不是插哪兒哪兒活,還活得有聲有色。
這樹就這樣成了分隊的圣物,因為它就是地質隊,就是這幫赫赫而無名的地質人的象征,也就是他們自己。
分隊搬遷時,正是初冬時節,那樹已長得不僅有腕口粗而且比油氈房高了。大家要求把這棵樹搬回隊部,說不能把這樹丟在這荒山野嶺無人照看。分隊長嘆口氣說算了,我們搬家都搬煩了,樹還有愿搬家的?再說人挪活樹挪死,人走人在,樹走樹亡,你看這樹在這里長得這樣好,說明它已經適應了這里,那就讓它在這里安家吧。分隊長指著幾個人說:你,四川的,你,湖北的,你,黑龍江的,還有你,你不是說你爸爸是從南洋回來的,你們不是都在我們這個地質隊呆住了,個個都活得滋滋潤潤的,要是現在把你們弄回老家去,可能反而不習慣了。人些點頭,便不再說搬樹的事,相約搬石頭,搬土,把這樹樹安在這里的家弄得舒服些。先在樹四周壘上石墻,再往墻內填土,接著弄些樹枝來,圍護在四周,好比一戶人家的院子。土全是新搬來的,散發著泥土氣息。
老田第一個在樹上剪根枝,說是帶回去,帶回老家去,女兒要出嫁了,讓她也在自己的新家里栽一棵,栽一棵從娘家到老爸在地質隊那個流浪的家生長過的樹。于是不斷的有人來找老田要樹枝,要的人多了,便有人責怪說老田心痛樹,給的樹枝太小太嫩,怕帶回去栽不成活,接著就有人像偷東西一樣,悄悄的折下自己中意的樹枝。樹被折得有些零亂,分隊長說要好好修剪一下,讓這樹有個好看的樣子,遠遠看上去就招人愛。人些便像裝扮要出嫁的女兒一樣,一枝一葉的修剪著。老田這回只是在一邊看著,看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小心翼翼的修剪著。剪下的樹枝全都被人些撿走了。
當年,分隊里的人些,凡是回老家的,都像頭年老田帶那樹到分隊來的時候一樣,把那樹枝用樹坑里的泥包裹了,插在臉盆里,像寶貝般的捧著帶回家。家住在隊部的,相約把那大大小小的樹枝,插在機場上用來裝循環水的大木桶里,專門安排人照料著帶回隊部。不久,隊部子弟學校后的山坡上,栽秧一樣,插滿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法國梧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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