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火一回到大隊部，他的手機就處于休眠狀態，一天難得響一次，好不容易響一次吧，還是騷擾電話。他拿著手機，呆呆地看一陣，猛然醒悟到，這是一部專用電話，——是打給老婆的專用電話。
周火火是個地質員，四十出頭了，干了二十多年的地質，跑了二十多年的野外，也算是想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年輕時候在野外，想老婆了，向負責人請假，“領導，想娃兒了，我回家幾天吧？”領導就笑嘻嘻地道，“是想娃兒呢？還是想娃兒他媽？”他先是一愣，繼之以想，“領導怎么清楚我的這點小秘密呢？……神了！”于是紅著臉承認道，“……都想，都想。”現在有手機了，在野外，他就做兩件事：上山工作，下山給老婆“匯報”工作。這樣的生活模式，在岔河高嶺土勘查項目延續著。
岔河高嶺土項目開春進場，已有兩個月了。項目部就兩個人，負責人王濤和組員周火火，兩個人都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他們住在岔河村村長家里，村長五十來歲，一個淳樸卻精明的農民。他家有一個幺姑娘，二十來歲，叫艷紅，剛從沿海打工回來，正好，周火火他們需要人煮飯，她就給他倆煮飯。艷紅長得結實，皮膚白，大臉盤，身子高桃，是那種典型的健康型村姑，因為在城里生活了幾年（據她說，16歲就外出打工了），衣著素凈卻也大方，偶穿出幾件時尚的衣服，看上去，誰也不相信她竟會是一個村姑，尤其是那身潔白的緊身衣褲，把修長結實的圓腿和豐滿微翹的臀部繃得緊緊的，看著就讓人心跳。……時間一久，周火火的心真的跳了，看著像一只蝴蝶一樣一蹦一跳的艷紅，從她身上透射出來的逼人的青春活力，很容易讓他想像到一些男女之間的事情……不禁心跳加快，血往上涌。然而，當她的身影從眼中消失，驀然回過神來，周火火又會為剛才的胡思亂想而羞愧萬分，心中不禁暗想，“都這把年紀了，還這么沖動呵！——老不正經！丟人！……”于是埋下頭，看看書，或者，坐到桌子邊，檢查一下這天整理的資料。
然而，有些事不是說丟下就丟下的。在上山填圖的時候，看著滿山鮮艷欲滴的杜鵑花，周火火的心呵，又動了，心中想，“這不就是艷紅那張青春的臉龐么？只有她的臉龐才配比喻成一朵嬌美的映山紅啊！……”看著看著，人就呆住了，直到聽到王濤在喊，“周工，小心點哈，這下坡路有點滑。”他驀地醒過神來，聳了聳肩上的有些發沉的巖石樣品，小心地挪步趕上王濤。
“哎，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何況我還不是英雄呢……”周火火暗自想。
當然，所有這一切，不過都是他內心里暗涌的心思罷了，就像夜晚，悄悄躲在天邊的星星，沒有人會留心，也看不出來。他很會掩藏。——他不掩藏也不行呵，這么大年紀的人，會對一個叫他叔叔的女孩子動心思，說出來，老臉往哪里擱？面對這份“青春”的沖動，他想，“大約是艷紅的青春激發了塵封已久的熱情，——愛情的‘青春’是永遠也不會老的吧？”
他這樣想著，無聊地望向遼遠的天空。天是湛藍湛藍的，太陽亮光光的，——太陽太烈，所以今天下午才回來得早；天上一絲云都沒有，天邊是無邊無際的蒼綠的山巒，在這些山巒的盡頭，大約依然是起伏的山巒，再翻過這樣的無數個山巒，就該是他城里的家了吧？他暗暗想。一絲風掠過臉龐，感到一陣舒爽，深吸了一口氣后，他撥通過了老婆張曉琳的電話。老婆正在上班，他說，“沒得哪樣事，就是向你‘匯報’一下工作，你是領導嘛……”說到是“領導”，老婆就在那邊嘿嘿地笑，樂得很的樣子，于是她問，“又喝酒沒得？——少喝酒哈。……”這是她千篇一律的交待了。“沒有，沒有，……喝得少……你那里有哪樣事沒得？”老婆停頓一會，忽然說，“你想我有事呵？有事你才放心呵？……”這句話可把周火火嗆住了，半天才說，“說廢話！想你有事？我有毛病呵？”“那你啷格老是問我有事沒得呢？”老婆又嗆了他一句，大約到這時，他才覺出，和老婆找不到話題了，只得掛了電話。掛了電話后，又再跚跚地回到寢室。
晚飯時，他和王濤照例是要喝半杯苞谷酒的，邊喝著酒，邊聽村長講村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看艷紅呆呆地仰著頭專心聽故事的樣子，——看到她這付率真的模樣，周火火常會感到心疼，心想，“她還真是一個孩子呵……”吃完飯，走出門來，天已黑了，月亮掛上了樹梢，院壩里一地斑駁的樹影。走到寢室，喝一口茶，又回到院壩來，慢慢地朝院壩外的小路上踱去，離房子大約十多米的樣子，就又掏出手機，撥通老婆的電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吧唧吧唧的咀嚼的聲音，問，“還在吃飯呀？”張曉琳嘻嘻地笑著，道，“嗯，我和幺兒吃火鍋，排骨火鍋。幺兒說，‘香死嘍。’——你想不想和我們一起吃嘛？”聽著老婆的開心的聲音，周火火自然也受了感染，道，“想吃，當然想吃嘍，你煮的啷樣都想吃……但還回不來，事情多呵。”“沒事的，你好好做你的事嘛，幺兒有我看到呢。”“……辛苦你嘍，老婆，家頭都是你照顧。”“不辛苦，你才辛苦哈，老公……”這樣的通話過后，放了電話，周火火的嘴角常常還掛著笑，淹沒在夜色中的獨自一個人享受的笑，因為這樣的好心情的影響，夜晚也顯出它的美麗來了。于是，他在心中不禁發了一些感概，想，“世界上到底是自已的老婆好呵。”
二十多年前，他剛從學樣分到地質隊的時候，大隊還沒有單身宿舍，他這樣的單身漢們就都在附近租房子住，張曉琳家和他同租一幢樓。一天，兩個穿著時尚，身材苗條的姑娘從他的門口路過（他和另兩個同事租住在一樓，張曉琳家住在三樓），他當時正守著安在門口的灶上的一口鍋，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路上過往的行人，冷不丁其中一個個子要高桃一些的邊走邊笑嘻嘻地問他，“鍋里煮啥好東西呢？”他見問，隨口應道，“是好東西呢，要看看不？”這個姑娘竟好奇地湊過來，揭開鍋蓋看，原來是一鍋白開水！兩個人就都相視著哈哈大笑起來，姑娘說，“沒想到，你還會騙人呢！……”當時他還不認識這個姑娘，過后才知道，她就是張曉琳。一天他和同事上樓路過張曉琳家時，她們一家人很熱情，邀請他們進屋坐坐。見她們如此好客，他就進去了坐了一會，沒想到這一坐，竟坐出一段緣分來了。家里只有他和張曉琳在客廳里，其它姐妹們在各自的房間里，他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說著說著，她竟向他講起她的戀愛史來，這讓他好奇而又吃驚，同時伴隨著一種被人信任的興奮。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周火火得知，她曾有一個男朋友，談了八年了，半年前卻吹了……看著她淡淡的哀怨的表情，一股憐香惜玉之情不由在周火火心中彌漫開來，心里暗暗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讓這個美麗的姑娘快樂！……”這之后，他就有事沒事都到她家里來，每次都不忘帶點水果啦、零食之類的，而且每次都只對張曉琳噓寒問暖，而對家里的其它成員則有些視而不見……他對自己的行為是這樣解釋的：“我只想讓她開心，讓她快樂，別的什么企圖都沒有。”但時間久了，出入她家次數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周火火在追求張曉琳呢！——但誰也不相信張曉琳會看上身材矮小的周火火。張曉琳條件多好呀，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還是城里人，有工作；雖然周火火在上班，也算是城里人了，但終究是從農村出來的，說到底，還是一個農民呀。這倒也罷了，單從個人條件看，周火火身高一米六掛零，而且剛參加工作才兩年，說他一文不名，一點也不為過呀！——這不明擺著，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么！但周火火沒想過這些，他只是一有時間就上張曉琳那里，給她買吃的，幫她做事情……你說他完全不想她吧，也不是事實。熟識張曉琳后不久，他出野外了。在野外的日日夜夜，他滿腦子竟都是張曉琳的身影。該怎樣面對這無邊無際的思念呢？他就把每天怎樣想她的心情寫成日記，或隨筆的形式，他想，回到大隊部后再拿給她看……一天，在上山途中，他敲到一塊翠綠色的孔雀石標本，腦海里立刻閃出一個念頭 :“把它送給張曉琳……”想像著她看到孔雀石時定會顯露出的驚喜的表情，他在心里暗暗地笑了，同時涌起一縷甜滋滋的感覺。大約一個月后，他回到了隊部，而且把孔雀石成功地交到了她的手中。只是她看到孔雀石時，表情很平淡，并沒有出現他想像中的那種興奮表情。她歪著頭看了老半天，問了他一句，“這是什么東西喲？”——這樣的表現多少讓他感到有些失落；但并沒有消減對她的熱情。“讓她開心，讓他快樂”的信念一直支撐著他的內心。
一年后，她嫁給了周火火。這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感嘆道，“看不出呵，周火火！……”那一陣，他感覺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時間一恍，二十年過去了，當初靚麗的新娘，臉上有了黑斑，腰身也雍腫變形了，靦腆的淺笑換之以放肆的哈哈大笑了……時間呵，時間呵，你這個魔鬼！是不是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被你消蝕掉呢？！……周火火回首往日情景時，常常這樣感嘆。——大約，這就是為什么艷紅的出現，會不經意間激發起他青春般的沖動的原由吧。
“五•一”節到了，王濤說，“你好久沒回去了，回去過節吧，我守工地。”一聽這話，他并沒顯出有多高興，相反，倒有些失落。因為在這段日子里，他已不知不覺地從艷紅那不經意的目光中，常常感受著一種莫名的甜蜜和感動，雖然這種感動同時伴隨著羞愧；但這種“偷來”的感覺，的確讓他迷戀……大約已成了習慣，晚上，他給張曉琳打電話，告訴她，明天回家。張曉琳很高興，說，“是嗎？那我在家等你……”
當周火火第二天風塵樸樸回到家時，早已習慣了鄉下安靜生活的他，突然身處喧鬧的城市，頓時有一種恍惚的感覺：陌生的變熟悉了，而曾經熟悉的，卻變得陌生了……他在浴室狠狠地洗了個澡，洗去頭上的灰塵，洗去滿腦子鄉下的景象：蒼綠的山巒、鉆機的轟鳴、沉甸甸的巖石樣品、艷紅……以及想家的無數個夜晚，讓思緒慢慢回到熟悉的家里來。果然，當他洗浴過后，清清爽爽地躺在軟和的沙發上時，往日溫馨的家居生活氣息慢慢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二天，第三天，他的手機都沒響。無意中，他拿起手機，看到了艷紅的手機號碼，就不經意地把它調到了撥打的狀態；但他遲遲沒有按下撥號鍵。定定地看一陣這個陌生的號碼，仿佛又看到了那張飽滿的青春的寬臉龐……他似乎感覺到自己搖了一下頭，就又把手機恢復到正常屏幕，丟在了一邊。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他又要重下工地了，他的手機都沒響過，也沒撥打過。他這才驀然覺到，這是一部專用電話，——打給老婆張曉琳的專用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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