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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是這么過

來源:作者:黎海時間:2013-08-26熱度:0

                                    1
    星期天的超市,是上班族的購物樂園。
    丁一碩推著購物車,跟隨妻子琳琳,一會兒在無序的人流中緩慢移動,尋找欲購商品貨位;一會兒在貨物前駐足,任由琳琳仔細認真地挑選。
    這功勁兒,丁一碩充其量就是一如影隨形的“跟差”。選擇權決定權支付權與他無緣。并非琳琳霸道,而是丁一碩絕對佩服琳琳選購各類商品的眼光和判斷力。她能憑著多年來積累的生活經驗貨比三家,盡量以最低支出,實現物美價廉最大化,將有限的財力發揮到極致。在這方面,丁一碩技低一籌。有時琳琳吩咐他臨時去買急需的東西,并囑他貨比三家,討價還價,還說那些小商小販往往糊弄的都是粗心男人。丁一碩聽了應了,一出門就直奔“主題”。把東西買到手,才想起不但沒問價而且也沒做比較。琳琳幾乎每次都要嚴格“審問”一番,丁一碩幾乎每次都答非所問捉襟見肘。琳琳便取消了丁一碩的購物權,索性利用星期天把一周所需食品果蔬等購全。好在有這樣一位慧眼識物的賢內助,一切悉聽尊便,丁一碩倒也省心安神。
    琳琳是一位居家過日子的好手。兩個人每月幾千元工資,除去供女兒上大學和兩家老人的贍養費,必須繳納的水費、電費、煤氣費、取暖費、電話費、衛生費、垃圾處理費等等,剩余的被她計劃、安排得井井有條。日子過得不算充裕,卻還從容。每月還要盡可能地略有節余,用琳琳的話說,就是牙縫摳褲帶勒,也得攢點過河錢,手中有錢,心里不慌。否則,老了或者有個天災病熱,手里一文不名,啥都應付不過去。
    琳琳選好一桶色拉油,一袋面粉。這類東西,琳琳說一定要在超市買,相對來說質量能比其它商場可靠一些。面包、牛奶、雞蛋、糕點等要看準出廠日期和保質期。數量嘛,夠一周內消耗。除此之外,琳琳還注意搜尋特價商品,同樣的東西,價格要比平時低不少呢。
    丁一碩隨琳琳來到果蔬區。琳琳認真看過各種價格,轉過身低聲對丁一碩說,青菜和水果價格都比小區跟前市場貴一些,昨天下班后我去看了。這些東西超市里面與外面賣的質量、產地都差不多,有時候外面的還要比超市的新鮮。就選這些吧,走,結賬去。回家,到小區市場買菜。
    每個出口都有顧客排著長隊等待結賬。一輛輛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購物車魚貫排列,像一只只花籃在春光里灼灼爍爍綽綽約約。收銀員紅衣藍褲面露微笑,兩手不停地翻飛掃描著流光溢彩的各色商品,宛若一脈染著萬紫千紅的春溪在輕歌曼舞。
    丁一碩和琳琳把東西裝進自備的塑料袋,又把購物車推到一旁不礙事的地方。丁一碩拎起稍重的色拉油和面粉,讓琳琳拿些輕的。琳琳忽然放下東西,說要去衛生間。
    懶驢懶馬上套事就多,你還沒上套呢。丁一碩微微一笑,揶揄道。
    管天管地,誰管拉屎放屁?琳琳反譏。
    哎,我說,咋到了這個節點上,你就要上廁所?
    上廁所咋了?超市又沒規定不準上啊!
    回家上得了!
    回家上,不費水啊?
    琳琳故意歪頭嘻嘻一笑,朝衛生間走去。

                                                  2
    超市離家不算遠,大約十五六分鐘路程。
    兩人從超市側門走出。側門便捷,離家也近。
    側門前偌大個停車場上,泊著各式各樣色彩亮麗的小汽車。有顧客把購物車推到自家車前,打開后備箱,將物品放好。“砰”的一聲蓋上。然后上車,又“砰”的一聲關好車門,發動引擎,鳴一聲悠揚的車笛,輕輕緩緩駛離車場,從從容容駛入馬路上浩浩蕩蕩的車流之中。
    丁一碩看得入迷。直到琳琳喊他,才回過神來。
    丁一碩是個車迷,盡管自己沒車。有時他會在街邊佇立良久,細數車流中的品牌與外型,期盼能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
    路雖不長,但丁一碩拎著油和面粉,就有點勒手。手部血液不通暢,且伴有麻酸脹痛。琳琳就讓他換換手,或在路旁休息一會。丁一碩不肯,把勒手的部位向掌心挪挪,繼續前行。
    突然,一輛“奔騰”小車嘎地一聲停在丁一碩和琳琳身旁,車門擋風玻璃緩緩降下,便從里面探一顆腦袋出來,叫道,丁叔,快上來快上來,捎你們回去。
    聽聲音,丁一碩知道是鄰居王哥的兒子王冬。推辭幾句,又拗不過王冬的熱情,兩人就帶著東西上了車,一道回家。
    丁一碩住在六樓。
    這是一個被物業棄管的小區。幾年前,因物業服務不到位,好多業主拒交物業費。忽然有一天,聽說物業公司悄默啞聲地跑了,把好多業主的裝修抵押金也卷走了。從此,再也沒見到物業公司半個人影兒。這倒好,省了物業費,但小區里所有的事務,都要靠業主自己來打理。
    丁一碩把東西拎進屋子,回頭掃凈樓道里的煙頭與紙屑,便來到琳琳身旁,一邊幫著分類歸攏購回的物品。一邊感嘆道,看人家,還是有車好啊,省時省力,眨眼功夫就回來了。
    看人家干嘛?還是看自己吧。車再好,也不是你的。別眼饞,你在家好好表現,在外好好掙錢,到時候,該有的就會有了。琳琳不以為然。
    哎,我說東家。丁一碩經常這樣稱謂琳琳。現在我家里外頭表現都不錯呢!
    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別翹尾巴啊,差距還很大呢!琳琳道。
    你總是高標準嚴要求。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你說我還咋表現啊?丁一碩沖琳琳扮個鬼臉,隨便找個調門,半說半唱道,睡覺我是你的土暖氣兒,生氣你開我的批斗會兒,走路我是你的活拐棍兒,購物我靠邊先站會兒,以后給你當小錢柜兒……
    逗得琳琳前仰后合地笑。笑夠了,故意板起臉來佯怒道,大熱天,誰用你那破土暖氣兒?去,把上面的紙箱給我拿下來!

                                                   3
    一套80平米的房子,兩室一廳一衛。室之用在于虛。丁一碩和琳琳把廚房挪到了陽臺,屋子空間便顯得寬綽了很多。裝修也簡單,處處以節儉為原則。琳琳是個勤快人,總是把家里收拾得輕塵不揚,物品整理擺放得各適其位。最讓丁一碩和琳琳感到慶幸的是房子買得適時,2005年,沒漲價。東挪西湊,10多萬元從包工頭手里買下的抵賬房。眼下,這個小區的房價早已漲到5000元以上。琳琳常常感嘆,說如果這套房子放在現在買,砸鍋賣鐵也買不起。貸款,壓力多大,日子能過得這么消停嗎?都是往50歲上奔的人了,金窩銀窩不稀罕,有個自己的草窩窩,知足常樂了。
    晚飯,琳琳弄了兩盤青菜,外加一小碟煎小魚。一瓶原汁麥啤酒,在兩只杯子里洶涌著白色的泡沬,像久違的激情一樣不肯散去。時值炎夏,盡管電扇呼呼地吹著,屋子里悶熱得還是像只火罐。丁一碩裸著上身坐在餐桌旁,脊背和脖子汗水淋淋,不一會兒,就感覺坐墊與濕漉漉的短褲貼在了一起。鄰居家正在施工裝空調,那電鉆打孔的噪聲沉重滯澀且又穿透力極強,就像在鉆切自家墻壁一樣震耳欲聾煩燥難耐。匆匆吃過飯,兩人下樓到離家不遠的小廣場散步納涼。女兒在外地念大學,兩個人的世界便輕閑從容了許多。
    廣場不算大,北邊安置各種健身器材,西側臨街花圃各色草本鮮花開得正鬧。南面開闊地有自發組成的樂隊在演奏,間或有人拿著麥克風演唱歌曲,不算專業卻也會用技巧。唱畢,周遭圍觀的人們也會報以掌聲。晚霞余輝從鋼筋混凝土制造的“森林”罅隙中投射過來,給廣場涂上了一層淡淡的玫瑰色。兩人在東面的樹林里緩步徜徉。偶有微風吹拂,丁一碩頓覺涼快清爽。他抖幾抖T恤衫領口,讓風兒灌進去,隨即找了一處坐椅,坐下乘涼,便覺舒爽起來。
    哎,我說東家,咱家也整個空調唄?這大夏天,真是酷熱難耐呢!
    老實呆會兒吧,你。別想入非非好不好,心靜自然涼啊!
    我尋思,咱家財政還會有支付能力吧?找個朋友,弄個批發價的,便宜不少呢!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我也算過,裝一部空調整個兒下來要5000多元。這差不多是一年節儉下來的積蓄!你也別指望以前攢的那點“過河”錢,一分也不能動。女兒上學,每月必保1200,兩家老人,每月800,咱倆的吃喝拉撒,每月平均2000元都不寬綽,人情往份,五七六百的擋不住。你自己算算,還能剩多少錢?
    丁一碩聽了,心里就有些愧疚。說實話,他也羨慕那些能大把賺票子的男人。也有發財致富榮妻耀女的夢想,但現實是不容易改變的,許多因素的制約,個人能力的羈絆,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隨遇而安了。
    琳琳似乎看出了丁一碩的窘意,笑道,算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我就是隨口一說。錢多錢少沒完沒了。打從嫁給你那天起,我就沒想過高堂華屋錦衣玉食的日子。咱倆呢,我還是那句老話,夠吃夠喝夠供孩子上學和其它嚼用的,就行。只要大人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有金山銀垛都強!你說是不?
    丁一碩點頭稱是。
    電話。是丁一碩的同學陳東的。他兒子考上大學,定于周日在怡樂大酒店舉辦升學宴,請丁一碩夫婦屆時蒞臨。
丁一碩和琳琳這幾天已經接到5份類似的電話或請柬。倘若每份隨200元,還得1000。況且去年他們的女兒升學,陳東給扔下500。今年,這個禮咋還呢?                                         
    琳琳說,給扔500吧,顯得關系一般些,只是還禮。給600呢,多100元不算多,倒是也能過得去。
這時,丁一碩忽然想起前年琳琳生病住院,陳東兩口子去探視,還給扔下200元。
    孩子升學,你住院,陳東兩次共拿700元,咱拿多少合適呢?丁一碩問。
    拿800吧。800和1000都一樣。琳琳怕丁一碩加碼,先說出要拿1000,就想用把丁一碩的“口”封住。
    平時陳東沒少幫咱們的忙,這個人情啥時候都不能忘。你說是吧?我覺得,拿800,有點薄。丁一碩力爭。
    你覺得多拿個一百兩百的不算啥,是吧?還是那句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是啊是啊,咱家的事情,哪樣還不是你謀劃得好?否則,我丁一碩那會有今天這樣的舒服日子呀!哎,你別說,我還是有點眼光,要不,我怎能心悅誠服五體投地的“嫁”給你,俯首帖耳忠心耿耿地為你扛活呢?東家,這回,你再放一碼吧,嘿嘿!
    你少忽悠。咱倆這點有數的工資,你不是不知道。人家過日子是開源節流。可咱家,只能是節流啊。你想想看,這居家過日子,哪嘎達離開錢能行事兒?
    是啊是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勞動是謀生手段,離開錢不行。可是——
    可是啥?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又是老生常談是吧?不能屋地挖井房頂開門呀,人生如果沒親情沒友情沒感情,不光是孤獨,而且寸步難行呀。這套喀,我都聽膩了。
    知我者,琳琳也。
    知你者,你自己。別整之乎者也,顯你學問大呀?走,回家,看看人情往來賬再說。以后,你給我少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
    盡管兩人意見相左,但他們一起去赴陳東兒子升學宴時,琳琳還是拿出了1000元。

                                                  4
    丁一碩晨練回來,見客廳和臥室空蕩蕩的,便知琳琳在衛生間里。他故意變個調子,抑揚頓挫地調侃道,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琳琳每天也是新的。新的一天又從琳琳女士的馬桶上開始了,生活喲那么流暢,感覺啊,那么舒暢,哈哈!
惹得琳琳一陣嘻嘻哈哈。說人家上廁所呢,你也貧,天天貧,煩死了,都。也不分個時間地點,真是熊瞎子打立正——多此一舉呢!
    我天天貧,你天天樂啊,是不是?叫花子唱小曲——還窮歡樂呢。咱這是陋室布衣粗茶淡飯也開心呀!對不對?啥時候也要保持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若不然,怎能夫妻雙雙奔小康呢。
    你看你看,說你,你就順桿兒爬是吧,爬高了不小心摔下來,我才不管你呢,嘻嘻。
    你不管誰管呀?這輩子既然“嫁”給了你,就是耍賴也得賴上你。
    就像工廠流水線上各道工序一樣,每天早上的“例行”家務,兩個人經常在談笑中按部就班。
    琳琳最愜意的事情,是每天早上坐在梳妝臺前,打扮自己。
    琳琳化淡妝。化妝也和她做事一樣專注投入。照著鏡子,把經濟適用的半流質均勻細致地涂在自己瓜子臉上,然后再用精巧玲瓏的小器具,恰到好處地使自己端莊秀麗氣質不俗,既不素面朝天也不濃艷妖媚。就是在家休息,也要把慵懶倦怠收拾掉。在丁一碩看來,化妝是琳琳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內容。盡管有時也感嘆陡添的白發和皺紋,但每天早上都旁若無人的享受這段短暫而又飄香的時光。當她從凳子站起,轉過身又進入了生活的瑣屑與從容。
    人到中年,尤其是女人,有的便開始發胖。琳琳喜歡運動,仍然保持著健美適中的身材。款式樸素的衣服,穿在琳琳身上都會產生一種自然和諧雅致得體的風韻,常被同事和朋友諧稱為模特或衣服架子。琳琳從不追求流行與前衛的衣著,她會根據自己的需求和經濟條件,在普通品牌中尋找時尚,選擇適合自己的喜愛。如果為丁一碩或女兒購物,琳琳不吝嗇,也不鋪張。衣物品質與價格,總要比自己的好。仿佛只有這樣,心里才會感到安適舒泰。
    琳琳愛美。愛美的女人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親朋。他們結婚二十多年了,用丁一碩的眼光解讀,琳琳的幸福與快樂,不是擁有的多而是計較的少。他們結婚時,工資都不高,那點可憐的積蓄,不足以撐起生活的必需。雙方家庭都不寬裕,更沒有來自外部的資助。那時候琳琳對丁一碩說。白手起家吧,奮斗幾年,情況會改變的。這樣也好,我們可以不欠別人的情。老話說,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起福呢。丁一碩聽了,眼眶濕潤了,心里充滿感激和對待生活的底氣。他為自己能娶到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感到慶幸與激動。他暗下決心,要用一生真情善待琳琳,呵護琳琳。
    那時候,他們住在單位借給的平房里。沒有暖氣沒有下水道,一到冬天,白天上班家里沒人,晚上不等把炕燒熱,就困得不行。北面磚墻掛著白霜,像熒光粉一樣在夜里發散著幽幽的光暈。屋子里冷得睡覺戴帽子。后半夜更是難捱,丁一碩索性不睡,把自己的被子蓋在琳琳身上,去外屋生火燒炕,盡量讓琳琳睡得暖和舒適一點。即使這樣,琳琳從未說過半句怨言,嘻嘻哈哈還說冷點好,越冷越精神。丁一碩說,你真不怕冷啊?那咱們就天天入凍房,夜夜當“團長”。
    第二年秋天,丁一碩張羅安裝了土暖氣,入冬,又在窗戶外面釘上塑料布擋風,屋子里溫度有所上升,不再像過去那么清冷。
    兩年后,女兒的誕生,給他們帶來了快樂,也讓他們體驗了撫養孩子的艱辛與付出。琳琳奶水不足,奶粉以及其它代乳品是一筆不菲的開銷。當時,兩人工資加在一起只有100多元。兩家親人都在外地,不但幫不上啥忙,而且還經常來城里辦事、看病,吃、住都在他們家。不時經濟拮據,入不敷出,他倆卻從未因此而吵架。琳琳精打細算,丁一碩任勞任怨,日子過得也是有苦有樂,有情有愛。只是光陰似箭,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生活一步步向好。人呢,不知不覺,已到中年。有時候,他們也會在閑聊中放飛思緒,在記憶的天空里靜數燦爛的霞云或暗淡的星光。

                                                  5
    丁一碩和琳琳是中專物探專業同班同學。畢業后,在同一個起點上邁步前行,但兩個人的命運卻大相徑庭。
琳琳被分配到物探研究院做內業。丁一碩來到探礦大隊,搞測井。兩個單位,同屬省地質系統,機關都在市區。
恰逢其時實施勞動制度改革,頒行勞動合同制,他們都是合同工身份。
    琳琳的工作,一直比較穩定。由于人品和業務能力俱佳,很受領導和同事賞識。后被提拔為室主任,并破格晉升為高級工程師,成為單位業務骨干之一。
    丁一碩也不甘失弱,幾年功夫便成為測井組不可或缺的“大拿”,晉了職稱,又當了負責人。
不惑之年剛過,正是事業如火如荼之際,卻偏偏趕上地礦行業不景氣,合同工解聘。
    琳琳所在單位開辟地質市場紅紅火火,不斷擴大就業門路,合同工全部留用。
探礦大隊生產任務驟減,鉆機閑置,人員富余。丁一碩與那些合同工一起,全部被一刀“切”了下來。
    失業,對于一個在地質行業工作了近二十年,且決心為之奉獻畢生的奮斗者而言,就像一條晶瑩澄澈汩汩流淌的小溪突然遇到堰塞,堵蓄成失了跌宕浪花和歡快節奏的一汪深水,雖有漣漪蕩漾卻茫然不知所向。
    丁一碩失眠了。
    琳琳表面依然如故,內心也是波瀾起伏。只是比平時更加體貼關懷丁一碩,努力把內心的焦慮不安,轉化成溫柔和默契,像絲絲縷縷的春風,縈繞在他身旁,暖在他心中。
   “老公,送你兩句話:上帝關掉一扇門,同時又打開一扇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闖闖社會,見見世面,未嘗不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你溫情脈脈的老婆保底,怕啥?從現在起,你就是不工作,我也能養得起你,放心吧,面包會有的,哈哈!”一紙字條,放在仍然溫熱的早餐旁邊。琳琳上班去了。丁一碩讀罷,眼中溢出了淚花。
    地質工作,相對封閉。每年在深山野外跋山涉水尋找礦藏,很少與外界發生聯系。忽然要面向社會重新擇業,就有些云里霧里不知所措。丁一碩適應能力較強,知道無力改變自己所處環境,能夠做到是改變自己,以便能夠融入這個環境,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在綜合人才市場大量需求信息之后,丁一碩與琳琳經過縝密思考,選擇去北京學習企業市場策劃。
    半年后,丁一碩在回到本市,被一家民營醫療器械企業聘用,在市場策劃部編輯內部報紙,具體負責市場營銷策劃版組稿及編發。好在丁一碩堅持業余文學創作多年,有文字功底和寫作經驗,又通過文友去到報社學習編務,感到這個工作與愛好相近,適合自己。但未曾想,剛上班,就經歷了考驗。
主編是一位很有水準的老“報人”,開會安排編務,說丁一碩剛來,情況不是很熟悉,留在家里值班,其他編輯都下市場或分公司,采訪、調研、組稿。
    散會不一會兒,編輯部負責人吳英找來丁一碩,說市場發生一件要案,要丁一碩跟隨公安局的偵察員到現場去全程采訪,寫篇文章,一周內交稿,以便盡快編發。丁一碩想詳細了解一下上司的具體要求,吳英說你看著弄吧,聽說你文筆不錯呢。側重可讀性,寫成紀實小說或報告文學都行。
    丁一碩算了下時間,往返路程就要三天,采訪、交稿僅有四天,確實有點緊張。找個機會向主編討教,順便問問下期報紙何時下稿。主編想想,說咱們是周報,這一期報紙四天后出版,下期報紙下廠印刷前定稿就來得及,大約還有近十天時間吧……
    一個說七天,一個說十天,都是上司,到底聽誰的?還是盡量往前趕吧,丁一碩想。
    在案發地,丁一碩白天跟蹤辦案過程,晚上又找有關人員做深入采訪。住在旅館三人間,別人都睡了,他還躺在床上謀篇布局打腹稿。天破曉,他就悄悄爬起來,帶上筆和稿紙,捏手捏腳走出房間到大廳整理采訪記錄。第五天乘一夜火車趕回家,第六天晝夜連軸,寫出一篇近七千字的初稿。眼睛布滿血絲,神態也有些疲憊。第七天上班把稿子交給吳英,吳英看過,未置可否,便將稿子送給主編。
    時近中午,主編拿著稿子來了。丁一碩看著他和藹中透著嚴肅的臉色,猜不出滿意與否。
主編把稿子還給丁一碩,說小丁啊,你的文章,倒是很有可讀性。但咱們報紙,有條原則,不知你是否清楚?企業辦報,必須為市場服務,必須有針對性、指導性。就像中醫把脈一樣,找到病根,開出良方,對癥下藥。這樣的或類似這樣的案子,發生過不是一次兩次。據法務中心反映,最近呈上升趨勢。所以啊,你這篇文章,一要敲山震虎,使其懸崖勒馬;二要申明大義,維護企業利益。你別急,時間還來得及,沿著這個思路,換個角度,再改一稿。
    丁一碩連聲說好,隨即問了幾個自己拿不準的問題。有的主編作答,有的讓他和吳英探討。
    主編走了。丁一碩不看稿子,閉了兩眼,靜靜思索。
    吳英催促道,老丁,你還不趕快寫啊,不然來不及了。
    丁一碩道,趕趟。
    吳英顯然有些不高興,說按主編對你講的改唄,不抓緊,行嗎?
    丁一碩道,我在消化主編的意圖呢。想好了,動筆也快。
    主編的意圖再明確不過了,還有啥可想的?如果你感到有困難,就把稿子交給劉編,讓她幫你改一遍。吳英流露不信任。
    丁一碩睜眼看看吳英,未置可否。
    下期報紙,其它稿子都編完了,現在就差你的了。如果誤了排期,我不好交待呢。我看,你還是交出來算了。吳英加快了語速。
    丁一碩搖搖頭,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吳英把手中茶杯重重地頓在桌子上,一束茶水濺在月白色桌面和一疊稿件上面,像她的臉色一樣難看。
對這位編輯部負責人,丁一碩實在不敢恭維。
    午餐,丁一碩與劉編同桌。劉編說她的稿子還差不少呢。企業辦報,稿源缺乏是個大問題。下面上來的稿子,成型的不多。哪一篇,還不都得編輯重新改寫?每周出一期,壓力真不小。
    回編輯部的路上,劉編回顧前后無人,壓低聲音對丁一碩說,剛才我看你沉默不語,心中肯定有數。別聽吳英咋呼,你該咋整就咋整。聽說她是老板的拐彎親戚,說話口氣就大得灼人。你新來乍到,對人對事還不很了解,以后,慢慢你會清楚的。
    直到翌日凌晨三點,丁一碩將第二稿改畢。如釋重負般躺在床上睡一小覺,匆匆吃過早餐,上班,交稿。
下午上班后,主編一手拿著稿子,一手端著茶杯來到編輯部。
    吳英見狀,急忙拉過一張椅子,請主編坐下。
    主編放下稿子,喝口茶水,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丁一碩的桌子上。不談稿子,卻詢問丁一碩文化程度,過去職業情況,業余創作情況,家庭情況等等,最后說稿子改得不錯,從中看出功底來了,稍作技術性修改即可見報。還要吳英組織大家,跟丁一碩一起就這篇文章切磋一下采訪、整理、歸納、構思及寫作心得體會。
    吳英照辦。大家聊得很透徹很開心。
    從此,吳英不再喊丁一碩“老丁”,取而代之的稱謂是“丁老師”。有時辦公室只剩她和丁一碩,就向他請教一些關于寫作方面有關知識。丁一碩在文章中描寫犯罪嫌疑人企圖以自殘逃避法律制裁,將其弄到醫院,跪求醫生用美容線縫合面部傷口時,使用“二律背反”形容。丁一碩講了兩遍,吳英還是懵懂。后來方知,她只有初中文化。
    很快,丁一碩做了編輯部主管;不到一年,升任媒介部長。
    流光一閃就是五六年。丁一碩勤勉敬業,恪盡職守又善于學習新知識新觀念,策劃并實施好多卓有成效的企業管理和銷售活動,頗得老板和上司青睞。雖然職位不高,卻是公司不可多得的復合型人才。

                                                   6
    走在下班路上,丁一碩望著馬路浩浩蕩蕩的車流,熙熙攘攘的人流,馬路兩旁各種商場、店鋪那五彩繽紛的廣告和牌匾,聽著那不絕如縷的車笛聲、叫賣聲和路人喧嘩聲,心想,都市的繁華與興盛,在這夏日傍晚,最是酣暢淋漓時。但往往就在此時,也會讓人產生莫名的浮心躁氣。真想離開這擁擠喧囂的圍裹,尋一爿清幽靜謐之地,沏一杯香茗,聽一段音樂,讀幾本好書,走一段幽徑,遺去煩憂,平復傷痛,怡情養性。就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翁那樣,心遠欲寡,超然物外……
    一陣微風將源于路旁幾處地攤燒烤混合著炭煙、辣椒、孜然味道的刺鼻辛辣,烈烈地擁向路人。丁一碩噴嚏連連,連忙急跨幾步,躲開煙霧。隨即忍俊不止啞然失笑:這就是現實,只要活著就逃脫不掉,任何空想如緣木求魚般荒誕可笑,倒不如猜猜琳琳備何晚炊呢。
    進了小區院門,丁一碩看見自家樓下站了一群人,其中有一男人像慷慨激昂的演講者一樣站上臺階揮手揚臂振振有詞,走近一看,演講者是前樓退休的張老師,聽他講的話好像與房子有關。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丁老師回來了!張老師立馬止了演講,矮矮胖胖的孫大姐也從人群中鉆出來,扯住丁一碩,說大家都等你回來呢,有件大事,要你給大伙兒出個主意呢……
    自打小區物業逃逸,開發商又不兌現承諾,小區大事小情,就靠業主自發組織商討解決,維護業主合法權益。久而久之,古道熱腸,秉性耿直的孫大姐;是非分明,直言不諱的張老師;熟悉政策,拿捏分寸的丁一碩,就成了眾望所歸的主心骨。
    原來,業主購房時,開發商承諾半年之內辦理產權。幾年過去了,開發商不僅爽約,而且將原來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破產翻牌,也就是說,原來賣給你房子的公司如今已不復存在,搖身變成另外一家公司。遺留問題,新公司是否接手?
產權問題是大事。沒產權,就像人沒有戶口一樣,走到哪里腰桿子也不硬。雖然房子是自己的了,但心里總是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購買這個小區住宅的業主,大都是工薪階層中的剛性需求。一輩子省吃儉用精打細算,攢些錢買房實屬不易,聽到這個消息,哪個不會急火攻心呢?
    此前,孫大姐帶領幾位退休業主,曾多次與開發商斡旋,每次都是廢然而返。
    丁一碩心中也有點急,畢竟牽涉自己的合法權益。看到大家義憤填膺的樣子,感覺與解決問題無助,于是就說了幾句寬慰的話。然后把孫大姐、張老師和幾位在業主中有威信的老頭老太太叫到一旁,商量出一個妥善方案。孫大姐又要丁一碩向大家做詳細陳述,業主們的激動情緒方有所平復。大家又公推孫大姐挑頭,翌日帶領業主代表按方案行事。
    丁一碩有點不放心,特意叮囑他們去那個翻牌公司時,不吵不鬧弄清情況據理力爭。如需到區、市兩級政府上訪,人,不可去多,話也不要說得過分。宗旨就是請政府出面幫助解決問題,千萬不能因情緒激昂把事情搞砸了。末了,丁一碩掏出一張百元大票,塞給孫大姐做車費,又對自己工作脫不開身示了歉意。業主們見狀,紛紛慷慨解囊。最后,大家決定,凡是不去的,一律出資10元以充車馬費用。
    丁一碩回到家,見琳琳正在廚房做飯,就過去幫忙。琳琳用胳膊肘兒把他推了出去,丁一碩就到南陽臺上給苿莉花和杜鵑花松土。弄完了,真起腰,望著窗外小區樓棟,回憶往事。
    說起來,凡是買了這個小區住宅的業主,真是時運不濟。開發商當時白紙黑字的承諾,早已化為泡影。
    春季買房,秋天入住。初裝費交給了物業,煤氣卻不通。用電做飯吧,開發商欠供電局的增容費,電是臨時性的,就像那雷公的脾氣說來就來說停就停。一次煮餃子最糟糕,頭一個開兒,停了電,束手無措的琳琳瞪眼瞅著飯鍋干氣干急干咬牙,一鍋餃子泡脹得失了彈性,漸漸松散開來成了一鍋肉糊粥。采暖期到了,對面就是煙囪高聳入云的供暖公司,小區卻沒有一絲供暖跡象。問過物業,才知道開發商沒給供暖公司交入網費。業主逼問得急迫,開發商不知從那里弄來幾個鍋爐,實行“自供”。采暖期過了半個多月,煙囪才冒煙。鍋爐小,供暖面積超大,如同小馬拉大車踉蹌磕絆步步難行。室內溫度只有十二、三度,達不到規定標準,老人和孩子更是苦不堪言,感冒發燒咳嗽氣喘的,鎮日爆滿在小區診所。很多業主只好購買電暖風以解燃眉之急。開春,飽受切膚寒苦的業主們自發組織起來去區、市兩級政府反映情況提出要求,媒體也緊密配合。后來,政府多次出面敦促開發商交齊入網費,實施集中供暖,問題才得以解決。接著,業主們又斡旋于開發商、煤氣公司、政府有關部門之間強烈要求開栓供應煤氣,又是一場頗費周折的“馬拉松”。歷時七八個月,跑壞了鞋底子,磨薄了嘴皮子,費盡了心眼子,開發商還是無力償還挪用的初裝費。孫大姐,張老師他們人瘦了腿細了身心交瘁,幾位跟他們跑事的老哥老姐也灰心喪氣意欲偃旗息鼓。丁一碩就把他們請來,把自己思謀良久的主意說出來一同商量。原來,開發商還有些房子沒賣掉,據說留做內部使用。能否說服開發商把這些房屋以優惠價格抵給煤氣公司充做初裝費,煤氣公司可以把房屋置換給職工,也許問題就會得以解決。丁一碩請假三天,與孫大姐、張老師他們一起去兩家公司“游說”。政府方面也對開發商“施壓”,開發商終于“屈就”,煤氣公司幾十戶職工入住了這個小區。閑置幾年的灶具也呼呼燃起了淡藍色火苗,像在講述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可眼下,這產權問題卻不知要折騰到啥時候。丁一碩端碗執箸又在沉思。
    吃飯吃飯!不要心猿意馬好不好?琳琳用筷子敲敲餐桌。

                                                      7
    又是一個星期天。
    琳琳早早起了,洗滌撤換下來的被罩床單,還有其它換下的衣物。
    洗衣機嗡嗡地響著。像是在擺列著一排排蜂箱的養蜂場中,一群群蜜蜂飛來飛去的吟鳴,蜂群大小不一,吟鳴有輕有重有濃有淡,時近時遠時斷時續。
    丁一碩聽出了洗衣機運轉聲音不對勁兒,趕緊過來關電檢查,原來是電機傳動渦輪的三角帶松了。丁一碩尋來板手和改錐進行緊固,發現洗衣機磨損嚴重,塑料機殼也老化得面目全非。
    這臺雙桶洗衣機,至少已經使用了十幾年。與時下那些外形美觀功能先進的產品相比,早已是老態龍鐘風燭殘年。丁一碩主張更換,琳琳卻說能將就用就將就,哪兒打滑哪兒缷“犁”吧!
    看來,這“犁”不缷真不行了,丁一碩暗自思量。
    有人敲門。
    丁一碩放下板手開門一看,是一陌生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說不好意思討擾了,您就是丁先生吧?丁一碩點頭。
    女子是本棟六門七樓住戶。房子嚴重漏雨,不知道找誰處理,錢從何出。有人就告訴她,去找丁一碩,讓他幫著想辦法。
    丁一碩把女子讓進門,想了想說,這事啊,沒有物業,只能是自己想辦法。你上面就是樓蓋,漏了,你家損失最重。但這樓頂維修,也是有規定的。我說不好,我上網給你查查吧。
    丁一碩上網,琳琳把那女子讓坐沙發上。
    查畢,丁一碩告訴女子,樓蓋維修費用可以公攤。
    女子面露難色,這錢,我自己咋齊啊。
    丁一碩喃喃而語,也是的,自己是不太好張口,盡管有規定。咋辦呢?有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能把你們單元的業主召集到一起就行,我去幫你說服他們。咱就定在晚上六點,你看行不?
    那咋不行呢,您這么熱心,我真是找對人了!就這么定了,我一定把人找齊。女子轉愁為喜,深鞠一躬又一迭連聲地道著感謝欣然而返。
    哎喲喂,可真是破車多攬載呀!你是不是看人家年輕漂亮就去幫忙呀?琳琳插科打諢。
    知我者,還是琳琳也。跟你說件事啊,本市釀造廠,有一儲醋大罐突然爆裂,那酸氣鋪天蓋地遮日蔽云滾滾而來,哈哈,有人就招架不住了!丁一碩故弄玄虛。
    我才不聞那酸味呢!我是說你啊,一年到頭的星期天,你能消停地休幾個呀?不是加班就是攬事兒,說是破車,還抱屈啊,你?琳琳開始數落。
    丁一碩仔細想想,可也是,星期禮拜的真沒正兒八經休過幾個。答應假日與琳琳一起去看女兒,加班,還是擱了淺。任憑你琳琳數落吧,數落也是溫柔鄉里享春陽,舒心暖肺精神爽呢。
    丁一碩鼓搗一氣,洗衣機終于重新轉動起來。
    丁一碩想與琳琳商量換臺新洗衣機,恰好此時手機鈴聲響起。
    琳琳不知道是誰打過來的。只聽見開始時丁一碩說,別著急別著急,把情況詳細對我說說。接著就是嗯嗯啊啊地不斷線兒。最后,又聽見丁一碩拔高了嗓門,近于斥責道,你小子,混啊!你就以為你家有錢,就作,是不是?你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你爹當年創業容易嗎?現在這么大個攤子,你爹還想讓你當接班人呢,你就這么得瑟,行嗎?……得了,你先老老實實呆著,等著聽我的信兒…… 
    電話粥,至少煲了半小時。
    接著,丁一碩又打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琳琳隱隱約約感覺電話內容與尋車有牽連。
    放下手機,丁一碩嘆了口氣。
    琳琳不問,只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丈夫。
    來電話的是丁一碩公司老板的兒子王志遠,富二代,錢堆里長大的,趕長補短就會制造點出人意料的故事。高中成績一般,他爹把他送到加拿大。在國外也不安穩地好好學習,惦著女朋友,得空兒就往回跑。他爹索性又把準兒媳送去,想讓他們一起專心攻讀,以便學業有成。五年后回到國內,他爹訓斥他的話是:錢是他媽的沒少造,回來和去的時候沒啥大變化!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咋也是自己的兒子啊,還是要培養他當接班人的。他爹就把他安排到丁一碩這里,先從市場宣傳策劃學起,并囑丁一碩嚴加管教,好好帶他下市場搞調研,盡快了解掌握市場情況,學會市場策劃宣傳文案及與各類媒體進行廣告宣傳的業務本領。
    開始時丁一碩壓力很大。老板的公子,帶好了沒啥說的;帶不好咋交待?擔心王志遠不聽話,有點事兒,面臨管也不對,不管也不對的兩難選擇。不過,經過數日接觸,丁一碩發現這孩子雖然有傲氣霸氣,但他講義氣,心地也善良,想做市場心情迫切,腦瓜也不笨。丁一碩因人施教,先和他做朋友。做了朋友就推心置腹地嘮,手把手地教,鹵水點豆腐一樣地起了作用。這孩子一會兒叫丁叔,一會兒叫丁哥,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不到一年,有了長足進展。老板一高興,前幾天買了一輛進口原裝奧迪車作為獎賞。這孩子一高興,帶著對象找了一幫小哥們在一家大酒店胡侃海喝以示慶賀。散席時他們還算清醒,知道千萬不能酒駕。于是他們就一個人站在左側前車門外把著方向盤,其余人推著車走,一邊走一邊拿腔捏調地吼唱,推車慢慢地往前走,怨咱喝了點小死酒,酒后就是不開車,省錢省心省了油……惹得路人尾隨哂笑像看西洋景一樣開心快樂。行至一處,他們停下來,“砸”地攤吃燒烤喝啤酒。不知鬧騰到啥時候,全體又去一家高檔洗浴中心,快活了一夜。大腦記憶細胞抵擋不住酒精的狂野刺激,車子的事情也被席卷得無影無蹤。第二天早上,睡醒了酒也醒了,出來一看全都傻了眼,車沒了!只記得從酒店推出來了。在哪兒“砸”的地攤?誰也想不起來。“砸”完地攤推沒推車到洗浴中心?誰也不知道了。
    新車啊,八九十萬啊,還沒上牌照呢!若是讓老爹知道了,還不氣得暴跳如雷,沒準兒還要砸斷自己的腿呢!王志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渾身是汗,手足無措。忽然想起丁一碩,掏出手機就撥打。開口就喊,丁叔,可咋整啊……那聲調像個身陷困境需要求助的孩子-----尿嘰嘰的。
    丁一碩找到在交警支隊工作的初中同學幫忙,經過多方查找,兩天后,終于將車尋回。

                                                    8
    誰也不會想到,從王志遠丟車起始,一場變故悄然而至。
    丁一碩被叫進老板辦公室,站在老板辦公臺前。
    老板失了往日客套,滿臉慍色像烏云彌漫一樣讓人堵心。緊接著“風雨”驟至,老板嚴厲斥責丁一碩對王志遠看管不力,導致生此糗事。事發后又未及時向老板報告。怒氣挾著尖刻的語言以及話頭語尾的臟字連連,像一條條皮鞭抽在丁一碩心頭,不給丁一碩一絲兒辯解的縫隙。
    原來,王志遠丟車一事被一晚報娛樂記者獵獲,寫了篇文章刊發出來,引起讀者反響。老板聞知,怒氣沖沖暴跳如雷。后來有人對丁一碩講,老板先是在辦公室開口大罵,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后,才把丁一碩找去的。
嚇得王志遠藏匿數日,不敢上班。
    老板不順心時,有時也會罵人。
    有一次老板陪客人喝了些酒,一時興起,逐一詢問秘書和身邊工作人員都有什么愛好。問過了,又讓他們猜猜老板自己有何愛好。游泳、下棋、讀書、做企業、下市場等等,眾人屢猜不中。老板笑而不語,末了罵句小兔崽子,都猜不到啊,我的愛好就是罵人!
    老板打理偌大個企業,哪能時時、事事順心如意。不開心時罵幾句,倒也理解。丁一碩經常這樣想。但他又暗定圭臬:恪盡職守努力工作,任何時候都不能因工作失職“找”罵。
    其時,公司正在策劃、籌備將由幾十家媒體參加的新產品新聞發布會。老板對此項工作非常重視,安排公司總裁擔任籌委會主任,丁一碩負責具體工作。
    籌備工作進展順利。丁一碩制定實施方案,經過幾個回合討論修改,最終定稿。
    按照總裁指示,丁一碩把發布會實施方案報給正在外地出差的老板。翌日,老板秘書來電話,說老板要丁一碩把方案傳給設在上海的營銷總部,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丁一碩照辦,并向總裁匯報。
    看來問題不大,只待老板一錘定音了。丁一碩想。
    是在一天中午,丁一碩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心神怡然地靠在沙發上閉目小憇。
    突然鈴聲大作,丁一碩猛一激靈,伸手捉起電話。是老板打來的。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他媽咋整的,啊!我不找你不找我,是吧?這工作是你向我匯報呢,還是我向你請示?這發布會馬上就要召開了,你把那方案弄哪兒去了?我啥都不知道,誤了事,你他媽能負得起責任嗎?啊!
    老板的斥責像在安寧靜謐時空中突然飛來一顆炸彈,尖利的呼嘯刺進了丁一碩的耳鼓,轟然的爆炸震顫了丁一碩的心場。剎那間弄得丁一碩手足無措。稍一穩神兒,丁一碩鯉魚打挺似的猛然從沙發上站起身,往身邊拽拽辦公桌上的話機,讓抻直的電話線復歸螺旋狀。
    董事長,請你冷靜些好嗎?方案,我已發給你了!秘書小郭傳達您的指示,要我把方案發到上海,我已照辦!丁一碩倔強地提了嗓門兒和語速,意欲據理力爭。
    你照辦?可別的事情呢,你向我匯報過嗎?顯然,老板的語氣有所緩和。
    董事長,這項工作,我的上司是總裁,是您安排的。所有的進展情況我都向總裁做了匯報,拿不準的事情也向總裁請示。可我不能越級啊……丁一碩有些委屈。
    哎,你他媽不知道這個企業是總裁的還是我的,是吧?那你就別管我,跟總裁玩去!想你在我這里也干了六七年了,這點事情你都沒整明白,你他媽真渾還是假渾啊,咹!老板不但打斷了丁一碩的陳述,而且那火氣似乎比方才還要大。
    不容丁一碩再說什么,老板就把電話撂了。
    郁悶。
    私企的“打”法與國企截然不同,丁一碩深諳此理。
    國企講集中制講民主管理講干部聯系群眾。私企呢,如果把它比喻為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老板就是國王,一切皆由他來定奪。博采眾議的是明主,獨斷專行也算不上啥昏君,資本是他自己的,風險也是他自己扛。企業做好了,老板經營有道。做垮了樹倒猢猻散。丁一碩打工多年,耳聞目睹好多私企此生彼消興衰成敗,深知企業與員工的關系至為重要。企業要與員工“雙贏”,員工與企業呢,也可以雙向選擇啊。
    丁一碩協助總裁,把新聞發布會開得有聲有色。
    開會時,在四十多家媒體記者面前,老板滿面春風。散了會,老板面色沉重,長臉拉拉得像條扁擔。

                                                   9
    當丁一碩把自己辭職的事情告訴琳琳時,琳琳并未感到驚訝,而是像在平日聽老公敘述一件平常事情一樣平靜。
    琳琳知道,丁一碩之所以辭職,發生的事情一定是觸及到了他設定的那道不可更改的底線。而且,他的自尊心一定是受到了一段時間內不能平復的傷害。
    丁一碩的底線是,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失職或過錯挨老板罵,立馬夾包走人。
    丁一碩性格中的自尊、自信、自強、自重,琳琳比誰都清楚。
    琳琳,請原諒,我辭職的事情,沒和你商量。本來打算把下一步的事情想好,和你商量好或者物色到新的職位再辭,可是前天,老板到我辦公室又無緣無故開口便罵。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我知道他是有所指向的。最近因為銷售下滑心情不好,大家理解。可是銷售是個系統工程,市場情況千變萬化,不是我所在的一個部門的事情。聯想到前幾次老板不容置辯的斥罵,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于是,就向上司和人力資源部門提交辭呈,去意已決。批準之前,請了事假。丁一碩語氣低沉,但并不沮喪。
    一碩,你不用解釋,更不要多想。我知道,你崇尚國畫大師徐悲鴻的“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的座右銘,是吧?你辭職炒老板,做得對做得好!我這么看,這是你對自己人格的提升。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不是那種整天仰臉等著老板舍賜的人,沒必要在他那里受氣窩火當小媳婦。琳琳有些激動,邊說邊伸手撫齊丁一碩額前的頭發。
    丁一碩沒想到琳琳會把這件事情看得如此輕淡,燥熱的心中仿佛吹進一縷清風。只要妻子理解,就沒有過不去坎兒。
    這件事情,顛覆了我的一個的概念,一個固守已久概念。丁一碩捉住了琳琳的手。
    啥概念啊,你說!琳琳索性把雙手搭上丁一碩雙肩,眼神里蓄滿了殷切期待。
    我在私企打工這么多年,總以為老板和員工,身份地位有高有低金錢財富有多有少,無可非議。但在人格上應當是平等的,不該有尊卑貴賤之分。老板是企業家,是能人強人高人。可是如果離開了員工,企業能生存能發展嗎?做企業,絕對不是一個人能做得了的。人格平等,是企業發展的必需。以人為本,也是企業發展之本。現在看,這概念挺幼稚的。但愿我所遇到的只是個別現象。丁一碩抬頭看看琳琳。
    你啊,就是書生氣太濃了。有時候我聽你講你們公司的事情,就覺得你們那里所謂企業善待員工,員工善待企業,所謂上下同欲雙贏雙榮,只不過是表面花架子掩蓋了事實上的不平等。書呆子,這回你醒過腔來了吧?琳琳半嗔半怪。
是啊,你說的有道理。我也想過,私企到任何時候都不能和國企一樣。國企,職工是主人;私企呢,主人是老板。老板想呼風就呼風想喚雨就喚雨,想笑就笑想罵就罵。丁一碩喃喃低語。
    我問你,老板不是只罵你一人吧?還有多少人挨過罵?
    反正挨罵的人很多,誰還會統計這些事兒。
    罵人,往淺里說,是素質問題;往深里講,是對他人人格的侮辱。人,所受侮辱莫過于人格侮辱。人格侮辱是一種心靈的傷害和精神的摧殘。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的,文章叫啥名,忘了。我這不是在上綱上線吧?嘻嘻!
    唉,不說了,企業家畢竟是企業家。首先要用企業家的標準加以衡量。你說是吧?
    是不是我不管。丁一碩,我告訴你,你辭職,對了!咱們平民百姓也要活得坦坦蕩蕩底氣十足,咱不惹事也不受氣。都二十一世紀了,怕啥?不是要實現中國夢嗎?中國夢,是不興罵人的!
    兩人開心地笑了。
    丁一碩要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琳琳連忙搖手。
    丁一碩,你給我聽好,我交待幾件事情,你必須做到,嘻嘻。第一,我先交個底兒,你就是不找工作,在家呆著,我能養得起你,吃喝拉撒,“葫蘆頭”我全包了——這句話,記得你被解聘合同工時,我也是這么說的;第二,你在家好好休息一陣子,我知道這幾年,你不是一般的累,不急于找工作;第三,就是找工作,沒有合適的職位,不做;第四,國慶長假馬上到了,我們單位去南方旅游,可以自費帶家屬。我帶你出去散散心,順便去看看女兒;第五,也是頂頂重要的一條,我把你的辭職,看作是你人生與人格的一次重塑,這篇文章呢你自己親為吧,哈哈!
    琳琳攥著拳頭,說完一條,伸開一根手指。

                                                    10
    旅游回來,丁一碩上網瀏覽招聘信息,給有相應職位的公司發了求職信。
    然后是與小區孫大姐等幾位業主代表跑了兩趟產權事宜。效果不錯,有望年底前辦理。
    然后就是飯局。起先是孫大姐張羅的,說是知道丁一碩辭職了,小區幾位鄰居唯恐丁一碩在家呆得憋悶,聚一塊堆兒聊聊天敘敘舊開開心。接著就是同學、朋友、昔日同事,你請他約沒咋斷捻兒。
    再這樣喝下去,連喘氣出汗都帶酒精度了,還不悠著點啊?琳琳揶揄。
    落難時節見真情啊,你看我喝了這幾天,一次也沒醉吧?我這叫度中有量,量中有節,節中有飲,飲而微熏,熏而清醒,推杯換盞,來者不拒,哈哈!丁一碩道。
    得了,不聽你那套悖論。想喝你就喝去,喝多了,沒人管你!
放心吧,任何時候,你家老丁都不會喝多。那老家伙任憑酒香推山倒巋然不動半分毫啊!
    吹吧,你就。
    現在只剩吹的能耐了。多虧傍個好老婆,一天仨飽一個倒兒,陪吃陪睡不起早。喂,喝酒的事兒,你別擔心。我能拿捏到位。對了,給你整點兒酒文化啊。飲酒之人,也是分層次的。
    啥層次啊,沒聽說,別瞎忽悠。沒事一邊呆著去。
    這個層次啊,就是上飲者有度,中飲者有量,下飲者有癮。
    你就這三個層次啊,沒品位。我問你,上上飲者,下下飲者呢,咋整?
    丁一碩一時還真有些茫然。
    我告訴你吧,這上上飲者,是不飲;下下飲者,是暴飲。老丁同志,你選哪個層次呢?
    我一定朝著上上飲者這一宏偉目標與時俱進拼搏進取矢志不渝小車不倒盡管推蠟燭不滅繼續燃啊,哈哈!
    丁一碩想做上上飲者,難!世情變數多,憂樂一壺酒。哥們朋友一大堆,隔三差五總有由頭嘯聚酒桌,那酒興與酒量又與情緒成正比,興之所致,或淡味小酌或開懷暢飲,無酒不歡不樂不雅不爽。
    那天晚上,是丁一碩與琳琳的同學,開著一家旅游公司的張宇請客,說把在家的同學都請到了,要在鹿鳴山莊給丁一碩擺一次“安慰”宴。且指定了集合地點與時間。張宇屆時帶了一輛面包車,載了同學一路笑談,不知不覺來到山莊,入了一間雅潔寬敞的包房。
    三杯下肚,談興漸濃。老同學相聚,無拘無束無偽無雜,言膽語魄,唇槍舌劍,熱烈非凡。
    當然,議題先是凝在丁一碩身上。有支持丁一碩辭職的,也有不同看法的。支持的,說士可殺不可辱,這樣的老板離開他,對。有不同看法的,說老板就像小皇帝似的,不高興時罵幾句,別往心里去。就是再找一家公司,說不定那老板還不如這一個呢。
    張宇道,一碩,我知道你正在找工作,別愁。如果沒有合適的,不嫌棄的話,你來我公司做副總,我騰出手來忙忙外面的事情。我是真心的,決不是整進去二兩“牛皮散”說大話空話。
    丁一碩道,你那是旅游公司,如何運作?我一點都不懂,隔行如隔山。我若去,不但幫不了你啥,你還得關照我……
    快嘴胡小燕馬上插話道,張宇,你讓丁一碩這樣的高手去你那里,你年薪給多少啊?
    張宇道,我能虧待他嗎?
    胡小燕道,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你一年給三十萬還是四十萬?
    張宇道,我這個小公司,一年到頭也就是剩個幾十萬,到現在,辦公場所還是租的呢。
    大喇叭王剛也來湊趣,一進你公司,迎面八個醒目大字耀然墻上:為國效力,為民造福。咱們老同學,還要看你如何為民造福呢!
    張宇道,那還不是企業文化嘛!
    王剛道,一碩,你在企業做了這么多年,企業文化就是老板文化,是吧?你看,張宇這文化真夠大氣的!為國效力,無可非議,應該。為民造福,整大茬了。咱們是老同學,絕不是貶損你,這“福”,你咋為民造啊?黨和國家,現在提的是為人民謀利益啊!東方紅,唱的是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這么偉大的領袖,也沒說要為民造福呢。讓一碩幫你改改吧,實在點,貼切點……
    張宇略有深思,說你說的有道理。是有點大,咱們在一起上學時,你們都知道我崇尚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就是想從這里面翻出點意思來,體現在企業文化上。
    胡小燕道,少拽點文謅謅的,俺是沒文化的。啥意思啊?早忘光了。她又與坐身旁的丁一碩耳語,真的是忘了,你解釋解釋!
    丁一碩小聲道,意思是:不得志時就潔身自好修養個人品德,得志發達時就要造福天下百姓。
    王剛見狀,說你倆別開小窗口,有話大聲說啊!尤其是小燕,打小就愛和丁一碩竊竊私語,你是不是忘了琳琳還在這里呢。
    琳琳道,誰像你王大喇叭,想那么復雜。哎,大家伙喝酒吃菜吧!張宇整了這么一大桌子,別讓他白費了這番心意啊,來,造!
    于是,大家就喝些酒吃些菜,席面也安靜了片刻。
    借著酒勁兒,王剛打開了話匣子。說方才議論孟老先生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朵瑰麗奇葩,耐人尋味。
    丁一碩道,是啊,兩千多年以來,這句閃耀著儒家思想的至理名言,不知激勵了多少仁人志士和平民百姓。
趙虹道,我也愿意跟你們討論這個命題。時至今日,其生命力與影響力與過去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在我們婦聯,大家總覺得傳統文化、傳統道德與新潮思想及其另類文化格格不入。
    席間似乎變成了研討會。
    大家議論一番,認為“達”者,多為官、商。為官者的腐敗,屢見不鮮。經商者的為富不仁,時有耳聞。利用國內寬松環境和優惠政策以及廉價勞動力,賺足了銀子移民國外,去增長別國GDP。那些前面冠以“假”“毒”“劣”做定語的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做這些事情的人,能兼濟天下嗎?
    所謂“窮”者,該是生存在溫飽線與貧困線附近的弱勢群體。這個群體,就是所謂草根百姓。他們事無驚舉,名不見經傳,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卻能以平常之心去對待人生對待社會。他們安分守己,勤勞樸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創造心靈需要的快樂生活或生存必需的基本生活。他們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重大的建樹,沒有驕人的業績。他們在創造生活的同時也在為社會做著小小貢獻。君不見無數個小小貢獻合在一起,便鑄就輝煌雄奇,便構筑平凡偉大。他們是社會安定的基石是經濟社會發展的生力軍。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正在兼濟天下?
    談笑之間,大家都感覺這個話題有些沉重。
    丁一碩道,不必深談了。我想,如果孟老先生九泉有知,就該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修訂為“窮能兼濟天下,達則獨善其身”了,是吧?
    胡小燕道,我看行,一碩寫個請示,報請孟老先生簽批一下,如何?
    張宇道,你們這可是結伙褻瀆圣賢啊,我要向孟老先生舉報你們啦!
    王剛道,張宇啊,當個小老板,就不知道你是哪伙的了?想背叛了?上帝會懲罰你的。再說了,咱們議論的,絕非褻瀆圣賢,孔孟溫度猶存啊。不信,胡小燕你摸摸我的手,哈哈。
    丁一碩道,咱們向來是尊崇孔孟,尊崇國學,尊崇圣哲賢達的,你們說,是吧?
    琳琳道,我看那,都該撅起屁股挨孟老先生的板子啦!這叫篡改先賢教誨罪,伏法吧,你們,我可是沒插一句話呢!
    王剛道,吃飯喝酒一塊樂呵,挨揍遭罪就要逃避啊,跑不了你這個賣切糕的!好歹是一伙的,挨板子也要均攤,必須的。
    好了好了。張宇敲敲桌子,跑題了跑題了,都跑到赤道幾內亞了。閑言打住喝酒是正題啊,來舉杯、舉杯。喲,對了,冬啟航,該你提酒啦!

                                                  11
    丁一碩去過幾家公司面試,有的經過詳細咨詢,職位不適合。有的說讓回去等通知。通知一周內未見,如同泥牛入海。還有一家公司同意丁一碩入職,須交一筆崗前培訓費,經某校培訓后方可上崗。試用期半年,工資偏低,又不按規定給交社會保險金,婉拒。
    丁一碩也去過人才市場,那里常常是人頭攢動,各家招聘臺位前擁擠不堪。馳名公司往往被求職人員圍得水泄不通。有的職位不錯,可惜設置了年齡的門檻兒,超了,只能望門興嘆。
    胡小燕來電話,說她跟一家公司的老總熟悉,一次聚會,她說了丁一碩的情況,老總饒有興趣,說等出差回來,親自與丁一碩面談。她還說這家公司效益也不錯。
    但,丁一碩不喜歡這種求職方式。礙于面子,也許人家不情愿,為難,勉強更不好。丁一碩憑本事吃飯,心下常想,你相中了我,就好好干;相不中,再找。常言道井里無水四下淘, 總有一天會找到滿意職位的。
    又有一家公司來電話要丁一碩去面試。丁一碩想想,那天人才市場快要散場人稀時,湊上去聽工作人員介紹,是一家專做生物制品的大公司。職位也適合,就填寫一份表格,遞上。工作人員是位女士,倒是很熱情,與丁一碩聊了一些與職位有關的事情。末了還說謝謝你對本公司的信任,祝你如愿。話雖這樣說,丁一碩也沒抱太大希望。
    走進這家公司大院,一種新鮮感立即攫住了丁一碩心頭。正是秋葉開始飄零之時,大樹掩映的院地上幾乎見不到敗葉。草坪依然碧綠,秋菊簇簇金黃,串紅秀色不減。有幾位員工正在為花草噴灑著什么。整齊的停車場后面,拔地而起一座歐典風格的辦公大樓,米黃色外飾配以金褐色斷橋鋁窗欞,在秋日陽光里顯得簡潔明快和諧大氣。
    踏入一樓大廳,整個歐式裝修風格更是令人目不睱接。見有人進來,悅色盈面的接待小姐馬上起立:先生,歡迎您的到來!請問,您要到哪個部門辦事?丁一碩答畢,小姐告知樓層門牌,隨即向電梯口做了個“請”的手勢。
    丁一碩乘電梯來到1306室,輕輕敲門。里面一聲請進,似乎有點耳熟。推門一瞧,正是那天在人才市場招聘員工的女士。看了辦公臺上的職務名簽,方知她是人力資源部招聘主管。
    主管讓坐讓茶后,詳述崗位職責與要求。還不時詢問對某項職責的履職方法。丁一碩一一做答。之后,主管又與他聊起家庭、子女、父母、親情,聊起職業道德和社會公德,以及與此相關的延伸問題。丁一碩感覺,他們交流溝通得比較融洽。
    不一會兒,主管請來部長,三人又聊了一陣。部長說,他們會很快把面試結果向主管總裁報告,錄用與否,三天內會有通知。
    部長起身握別,卻目不轉睛盯住了丁一碩臉龐,須臾,又上下打量一下,突然發問,你前些日子是不是也去九寨溝旅游了?
    丁一碩回答說去了,心中卻不禁訝然。
    哎呀呀,我咋看他咋像!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部長看著主管,手握得緊了些,有些動情。
    天啊,可不是咋的,我說那天在人才市場就覺得有些面熟,怪不得呢!主管如夢方醒。
    丁一碩一頭霧水。不由自主被部長和主管帶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墻面掛著幾幅放大的照片,得體、醒目,頓生溫馨之感。其中一幅是丁一碩與琳琳去九寨溝游覽時大雨驟至,見一年輕母親抱一小孩,未帶雨具驚惶失措。丁一碩三腳兩步跑去為母子二人撐起雨傘,自己卻置身傘外。琳琳見狀,馬上疾步過去與丁一碩共撐一傘,兩個人被澆了個半身濕。此情此景,被這家公司董事長抓拍個正著。
    原來,董事長打小就是一位攝影愛好者。那天,他正帶著公司員工在九寨溝度假。
    丁一碩茅塞頓開。
    從部長口中,丁一碩了解到,自打掛上這幅照片,董事長開會前不止一次指著照片對大家講,人是感情動物,無情不立無情不雅,這幅照片體現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這是一種千金難買的雷鋒精神,也是我們要在員工中大力弘揚的一種精神。那天游客眾多,都急著躲雨,沒找到照片中的主人。日后,如果誰能見到這個人,一定對我言語一聲。
    部長馬上向董事長報告。于是,丁一碩跟隨部長和主管來到董事長辦公室。
    看上去,董事長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睿智通達精明強干,于言談舉止中屢屢漫溢。他一句也沒問丁一碩求職事情,就那幅照片聊起了傳統美德與當下的沖突。關鍵節點丁一碩插個三言兩語,董事長連連點頭。最后,董事長說,老丁同志也是老丁大哥,如果不嫌本企業“水”淺,歡迎你加盟。我們就缺少你這樣的有情有才之士。給你安排相應的職務,合理的薪水。具體事宜,由他們兩人辦理。你看行嗎?

                                                   12
    沒等走出這家生物工程公司大院,丁一碩接到王志遠打來的電話,說晚上在和平大酒店請丁叔和琳琳阿姨吃飯。王志遠被他爸爸安排去北京一家學校短期培訓,走之前曾給丁一碩打過電話,想必是培訓結束回來了。丁一碩想,一個小孩子,請啥請。想推辭掉。王志遠不依不饒,開車來接。
    邊吃邊聊。王志遠告訴丁一碩,說是培訓,實際上是“洗”腦。一個月的學習,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更新了觀念。想好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混了,一定好好干,爭取十年后接班。所以呢,從今以后,酒不喝了,煙不抽了,不瘋玩不舞玄,干正事干大事。要丁一碩監督。還說他爸說了,能不能把你丁叔請回來上班,就看你小子的本事呢……
    回到家,丁一碩和琳琳都有些興奮。睡不著,兩人索性坐起來聊天。
    琳琳道,可真是好事成雙啊!如果兩三天前。這家公司找你面試,沒準你就去了。現在呢,你原來的老板讓兒子來找你。何去何從,又是個兩難選擇吧?
    丁一碩道,可不是嘛,新公司,頭三腳必須踢好,需要付出。老公司呢,人熟環境熟,工作也是輕車熟路,只是相比之下,待遇不高。我說,你給個建議唄。
    這個建議啊,我先不給。兩個公司各有利弊,你還是再好好想想。待遇問題也很重要,體現一個人的價值嘛。
    對,是這樣。有時候,選擇也是一種痛苦,一種摻著喜悅的痛苦。你知道,我這人做事從不猶柔寡斷。可現在,面對可能會影響后半生的擇決,我考慮得是不是太多了?甚至還有些茫然。
    那也沒關系,想不透,可以再想。再想不透,跟著感覺走。
    琳琳,跟你說啊,我現在想的,感覺的,就是比以往多呢!是不是歲數大了,想的多了?
    想啥?感覺到啥了?你都。
    選擇公司的事情暫且不談。方才睡不著,就思前想后。你說啊,咱倆從初中到現在,基本條件相差無幾。也許是命運使然,你一帆風順,我命途多舛。跌跌撞撞庸庸碌碌滾爬到今天。好,遠的不說了,說就近的。挨罵、辭職、求職、比較、選擇……跟你出游、買菜、購物,還有些事情幾乎是日復一日一成不變,這是為啥?圖喜個啥呢?好像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哈哈,丁一碩你可真是大聰明犯小糊涂啊,這就是過日子唄!
    過日子?可我從來沒把這些事情往這三個字里面裝啊!在我眼里,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鍋碗瓢勺桌椅柜呢!
    你們男人在外面,能耐小的謀地位啊身份啊利益啊人脈啊啥的,打打殺殺不惜犧牲好光陰;能耐大的要征服世界揚名遐邇,轟轟烈烈大風起兮云飛揚。只顧仰觀宇宙,很少俯察萬類。在我們女人,至少是在我這里,把一切與已有關的事情都納入生活的范疇,生活,不就是過日子嘛!還需要立個宏偉目標嗎?
    你是說,把生活中的復雜化為簡單,是嗎?
    是啊,日子不就是這么過的嘛!
    噢,想想,這日子還真就是這么過來的。一天過去了,一天又來了。有時快樂,有時煩惱。人都說過日子都得有個奔頭。可細細一想,有奔頭的時候少,沒奔頭的時候多。咱平民百姓,能有多大個奔頭?即使有了奔頭,也未見得能夠實現。到頭來,也得隨大流。你說是吧?
    隨大流,也是隨了社會這個大流。否則,誰也寸步難行。
    哎,琳琳,你說,我這人也挺隨和的,也能隨大流。可為什么我偏偏會遇上這么些不遂心的事情呢?
    不遂心的事情誰都有。我也遇到不少。只是這幾年見你工作忙累,不想對你說,怕你分心。一碩啊,你是個聰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我覺得你還有個概念沒搞清楚。
    啥概念啊?
    咱們都說隨大流。可是,大流這個概念,你是咋理解的?
    我想,應該是一種趨勢,或者是從眾的方向吧?
    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簡單地說,應該是我們身處的環境!
    環境?
    是的,就是環境。能適應這個環境,就是隨了大流。不適應,能隨得上嗎?
    琳琳,你說的有道理。我們平時也常說,要適應環境,從來沒說過,要環境適應自己,是吧?
    沒錯。其實道理很簡單,我們沒有力量改變身處的客觀環境。可我們有能力改變自己以適應這個環境。你看,你已經在改變自己了。合同工一刀切,你到私企打工,是改變自己;當下你辭職、求職,不也是在改變自己嗎?想過日子,過好日子,固執己見抱殘守缺行不通,改變自己與時俱進,那才是適者生存呢!
    聽罷琳琳一番話,丁一碩沉思良久。
    那一夜,丁一碩又失眠了。 (編輯: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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