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們還住在安江。
　　“哦吱（這樣）啰，時間我莫講，工資我莫講，隨便你，小楊，我曉得，你們單位上的人，也莫得把我呷虧咯。我就一個要求，你要我一日到夜坐到屋里，做莫到，我就愛行路。”
　　“這都莫愛緊，這號天，太熱，小孩子呷虧，注意點。”
　　“好啰，好啰，我帶了四個崽女，兩個孫崽都好，你放心，先試一個月，莫滿意我自己就退了。”說著，雙手抱過小孩，一眨眼就莫看見人了，只聽見小孩一聲輕輕的哭聲。
　　劉婆婆六十開外，比一般老年婦女較高，體魄也顯得比較健康，說話的聲音脆，嘶。只是滿臉的縐紋和滿頭的銀絲描繪出一世的滄桑和善良。
　　“唉、唉，你我之（這樣）就走了，話都還莫講完呢。”妻和介紹保姆的人說“怎么是這樣的人喲。”
　　“莫要緊，她是個快性人，人很好的，你放心。”介紹人說。
　　妻也就沒有辦法了。夫在鄉下工作，招待所考勤抓得緊，遲到要扣工資，也只好權且如此吧。
　　下班回來，妻遠遠地已看見劉婆婆抱著小葉子站到了門口。“莫要緊，你把飯弄好了啰，我再把葉子送來。”說著，又走了。看來小葉子在劉婆婆懷里轉了一天，好象很熟了，臉上有了笑容，看著媽媽傻笑，看得出臉曬得有點紅。
　　這是第一天，妻雖不是很滿意，但比起前面的保姆來已是好了許多。
　　之后，我們慢慢地了解到，劉婆婆就住在招待所后面的柑子園里，和媳婦住在一起，還有兩個孫子，但呷飯是分開的，各煮各的飯，劉婆婆如果弄了什么好吃的是一定要給孫子分一份的，可她絕不會去呷媳婦的東西的。至于她的兒子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就這樣，劉婆婆每天早晨接，晚上送。相安無事，一月有余。妻暗自慶幸終于找到了一個踏實負責的保姆。這年頭要找個合適的保姆比找工作還要難多了。好景不長，這個印象很快就被嚴酷的現實打破了。
　　一天，所里安排妻上街去進一批新的洗漱用品。這個小縣城就這么大，看了幾家商店不如意，最后想到縣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店看看，所謂最大也就是兩層樓，一樓五金、百貨、糖果，二樓針棉、布匹、文化用品。妻看好了樣品，走出大門準備回所里向領導匯報，一個熟悉的響脆、嘶啞的聲音傳來，楞住了她的腳步。
　　“冰棒，白糖冰棒！綠豆冰棒！”
　　劉婆婆一手抱著小葉子，一手扶著肩上掛著的冰棒箱子，頭上戴著一個大斗笠，烈日下滿臉的汗水，身上也濕透了。小葉子拿著一根快要吃完的綠豆冰棒，滿口糊著綠豆渣還津津有味的小嘴一張一合叭嗒叭嗒地響。
看著這一幕，妻哭笑不得，酸楚有加，可憐小葉子，同情劉婆婆。“你我之（怎么）這樣喲，小孩子才三歲，哪經得起這樣的曬呢，你又要帶人，又要賣冰棒，哪怎么行呀。”妻一把接過葉子抱了過來，顯得十分的心痛。但小葉子卻不以為然，嚷著要婆婆。妻突然明白了一個多月前劉婆婆說的“你要我一日到夜坐到屋里，做莫到，我就愛行路。”這句話的意思了。
　　劉婆婆顯然一臉的愧疚，“有個熟人租了一個箱子賣冰棒，又交了押金，臨時有事回鄉下去了，我怕可惜了，替他賣一下，也想多找幾個錢，屋里困難呀。你莫同意，小楊，我明天就退了算了。我莫得把小孩子呷虧咯。我真的明天就退了。”她一連說了幾篇，好象作檢討。
　　妻顯得非常無奈，想想一個老人家，沒有任何收入，家里還有兩個孫子，媳婦也是在外面幫人打短工。兒子又不知去向。
　　“今天下午我莫有事了，下午葉子我自己帶算了。”妻略帶一點怨氣地就走了。
　　第二天清早，劉婆婆來得比平時更早一點，手里還拿了一捆毛豆子，說是自家種的，新鮮，莫要錢。小孩多吃豆豆好，又說冰棒箱子昨天夜里退還給人家了。也算是陪了不是。事已至此，妻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保姆，只好就此作罷。并囑咐說，只要把人帶好，加點錢也可以。小葉了早已高興地投到了劉婆婆的懷里。好象她現在也挺愛逛街了吧。
　　時間轉眼到了深秋，天氣也好了，人們忘記了酷暑的炎熱，享受著豐收的喜悅。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劉婆婆稍早一點來到招待所的門口，看著妻，欲言又止。妻看出來了，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就約了她回到了家里，這時，劉婆婆眼里可以看出噙著一點淚水但又沒有流出來，好象怕別人不喜歡。
　　“我想請兩天假，到常德去一趟，星期六去，星期一回來。”
　　“做莫子（什么）呢？”
　　“我兒子在常德監獄坐牢，死緩。我想去看一下，天冷了送點衣服，我還蒸了一只雞想給他吃，怕牢里伙食差。你給我的三個月工資，我一分錢也沒用，想給他帶點錢。”
　　“他做了什么呢，還判得這樣重。”妻問。
　　“鬼摸了腦殼，他和別人到大崇鄉巖腳村偷天麻，好多錢喲，判了死緩。我本來不想講，怕你看不起。實在沒辦法。”劉婆婆苦苦地說。
　　妻忽然也心酸起來，妻也做了母親。“你去吧，不要緊，我自己安排好，你回來還來帶葉子。”這時，小葉子好象也懂得了一點什么，用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劉婆婆的臉。
　　我們在忐忑中等了兩天，星期一清早劉婆婆就來了，只是滿頭的銀絲更白了，滿頭的縐紋更深了。但嘴角略帶一點微笑。
　　“人還好”她說了一句，就和小葉子又逛街去了。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