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故事
來源:作者:陳怡霖時間:2013-08-28熱度:0次
一個女人的故事
賈這個女人是我在母親病房里認識的,只知道她姓賈,不知道她的名字。
兩年前,母親遇到車禍,傷了腰,住進了醫院。賈是和母親同病房的老太太的陪護。
初次見她,我對她沒有好印象。母親剛進病房的第一天,因為需要陪護護理,有一個陪護等在門外,這時候,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出現在門口。她個子不高,渾身圓滾滾的,臉上肉緊繃繃的,像是要撐裂了,一對圓圓的眼睛,塌鼻梁,皮膚很白,氣色也好,但是仍然掩不住她的鄉村女人的潑辣勁。她和肇事司機商量,和肇事司機商量,肇事司機又和我商量,要她一個人陪護兩個病號,因為感覺她的服務會打折扣,我就拒絕了她,找了另外一個人。
那天下午,就見賈那圓圓的身體在病房里不斷的走動,很生氣的說著什么。仔細聽,她是在數落那位90多歲的不能自理的老太太。老太太很瘦,蓋著被躺在床上,很安靜的聽著她的數落,一句也不反駁,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著她的嘮叨。我的心里很不服氣,一位陪護,哪那么大的脾氣,純粹欺負人家不能自理的老人嗎。我想說她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樣的人,和母親在一個病房,我得罪了她她還不拿著我們家老太太撒氣?算了。
后來的幾天,母親要做各種檢查,需要幾個人抬下床,當我們因工作脫不開身時,賈不僅上去幫忙,還叫來了他的男人幫忙。他男人在 男病房做陪護,長的五大三粗,一看就是山東大漢,他看起來足有一米八的個頭,大方臉,濃眉毛,剃著短短的小平頭,一副農村莊稼漢的形象。可是他走起路來兩條條腿往外拐著,形成一個羅圈,由于腿不穩,走路時不得不身子朝左右扭來扭去的,一看就是個殘疾人。他很憨厚,幾乎沒聽過他說什么話,力氣是有一把,幫著抬個病號,特別是我母親這樣輕體重的病號,對他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再后來就到了春節了,因為很多陪護都回家過年,賈就給我母親當了3天陪護,并積極聯系不回家過節的陪護。這期間,跟她熟悉了,感覺她是個很勤快的人,又是一個心直口快,很熱心的女人。當我斷斷續續,聽她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一)
賈是個心氣很高的女人。在家鄉,她經歷過失戀后,她的父母就把她嫁給了鄰村的青年大劉。大劉身體強壯,心地厚道。婚后,小兩口也幸福甜蜜著,成為村里人羨慕的對象。大劉有把子力氣,鄉里村里蓋房子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每天的收入也不菲。賈是個勤快有有靈性的女人,為了補貼家用,她跟別人學會了一種做豆腐的手藝。她晚上做好豆腐,早晨就推著車子到村里去賣,收入也叫可觀。五年的時間,他們幸福的小家有了一雙兒女。大的是女兒,已經四歲,小的是兒子,才剛剛一歲。夫妻倆為了一雙兒女奔波著。可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一個夏季,這時候,正是農村建房的高峰期。也是泥瓦匠最最忙碌的時候。大劉也起早貪黑的忙著。賈一邊照應著孩子,一邊忙著地里的營生。
一天,驕陽似火。賈正在家里喂著自己的小兒子,一位本村的和大劉一起干活的小六子,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小六子還沒進門就大喊起來:“嫂子,不好了,大劉哥出事了。”他一頭撞進來院子,滿臉的汗水,和著泥水往下淌,那流淌的汗水,像一條條小河,沿著他的臉頰流到了下巴。
“嫂子,你快去看看吧,大劉哥被那個大卡車壓過去,腸子都出來了。你快去看看吧,就在鄰村,正往醫院抬呢。你快去啊。我到大隊上叫人去。”
賈一聽,腦袋嗡的一聲,她趕緊吧那個剛滿周歲的兒子放到了地上,囑咐四歲的女兒說:“看好弟弟,不準出門啊”說完,她騎上自行車,風一般的向鄰村飛去。
剛到大路上,就看見一輛拖拉機,突突突突的駛來了,后面還跟著四五輛自行車,拖拉機的速度快,自行車的速度也快,身后揚起了一團煙塵,像打場一般。老遠,那拖拉機手就招手,喊著:“大劉傷了,在車上,你快上來啊,嫂子。”拖拉機幾乎沒停,賈就撂下自行車,爬上了拖拉機。
一副悲慘的一幕讓賈頭暈目眩:拖拉機里一個血人,衣服已經爛了,肚子里的腸子掉了出來。腿已經變了形,從大腿處往外歪著。大劉臉上抹了灰和血,一塊一塊的,人好像已經沒有了知覺。拖拉機上已經有兩個人,一個工頭,一個是大劉的弟弟。賈撲上去,抱著大劉的頭,使勁的搖著:你醒醒,你醒醒啊。孩子還等著你啊,你不能死啊。
他們很快把大劉拉到了縣城醫院。縣城醫院給大劉做了手術,大劉的命真強。命是保住了,可是大夫說,大劉從此就會癱在床上。
(二)
家里的積蓄花光了,還借了不少外債。
大劉出院了,他躺著被村里人抬回了家。
望著炕上癱瘓的大劉,不知這日子怎樣過下去。
賈的淚水洶涌而出。這日子怎么過啊?一個癱瘓在床的男人,一雙嗷嗷待哺的孩子。
大劉在炕上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你走吧,俺不拖累你!咱離吧”
賈沖出了家門,騎上自行車,回了娘家。
賈一路擦著淚一路騎著車。
將要落山的太陽把她的影子射到了土黃的地上,拉得老長,破碎不堪。
“咣當”一聲,娘家的門是被她用車撞開的。
“汪汪汪,汪汪汪”院子里的狗開始狂叫。
她爹她娘趕緊從屋里跑了出來。
“娘”撕心裂肺的哭著,撲到了娘的懷中。
娘緊緊的摟著閨女,淚撲簌簌的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爹呆愣了一會,用臂膀摟著她娘倆進了屋。
進了屋,她撲倒在床上,大哭不止。娘坐在炕沿陪著流淚。爹在地上傻呆呆站著。
哭也哭了,淚也干了。她猛地坐起身,說:
“我要離,不能過了!”
她娘看著她爹。
他爹沉默著,像個木頭人。
良久,他爹臉上的肉抽搐兩下,說:“閨女,咱家可不能這樣啊!”
“走!我送你回家!”
說著,她爹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爹的手有力,干莊稼活的手。像鉗子一樣拉住了她的胳膊,不容他反駁就把她拉下了炕沿。
她知道爹的話是不容分辨的,從小這樣。
她娘長嘆一聲:“哎,苦命啊!熬吧,閨女!”
娘收拾了幾個白面饅頭,塞給她,把她爺倆送出了家門。
爹騎著車在前,賈騎著車在后。父女倆一前一后在夜色中行進著,一路無語。
她進了家門。
一股臭味沖鼻。開燈,看見大劉已經翻下了炕。趴在地上,枕頭散落在地上,被子齷齪地蓋著身體的一部分。那臭氣是從被子下發出的。
“爹,快來幫忙!”
她爹走進屋,和她一起把大劉抬到了炕上。
她給大劉拾掇干凈了,抱著臟了的衣服被褥往外走,說:“爹你走吧!”
“恩,好好過!”爹說完頭也不回地騎著車走了。
日子還得過。想著,她把衣服放進盆里,抱著來到村邊的井沿旁。
(三)
天亮了,她接回了在婆家的一雙兒女。大的女兒四歲,小的兒子一歲,都正是離不開人的年齡。她做飯洗衣,照顧兒女,還要伺候癱瘓在床的大劉。
那年,天大旱,地干渴得張著口喘,地里的麥子也都像暮年的老人,佝僂著身子,低頭萎靡地搖搖晃晃。村里的人都搶著從井里抽水澆地。村子里的抽水泵只有兩臺,人們挨著號,等待著。
賈起了個大早,忙了一圈家里的事,狠心把孩子放在家里,急急忙忙往自己家的地頭走去。
家里三畝地,按時節,種上了麥子。那還是大劉種的。大劉有力氣,給別人建房的間隙,一早一晚,他就把地種上了。如今,這地的事,全落在了賈的身上。
來到地頭,已經有好幾家人挨著了。這干旱的日子,地里的莊稼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井里的水也不多,人們排著隊等著,誰也不讓誰。
賈來了。一老漢老遠就喊:你先回吧,下午來,這里排著呢,挨不上。
賈回去了。下午她又來到地頭。還有倆家呢。
等。
等挨到她 ,已近黃昏。
她心里想著那家里的兩個娃該餓了,大劉也不知怎樣了。
心一橫,她把水管子拖到了自家的地里。
水很細,弱弱的流著。那水井一定也是不堪重負。
賈焦急得等待著水往張著口的莊稼地里灌去。
天暗下去,暗下去,村里各家的燈光已經亮起,裊裊的炊煙也彎彎曲曲的向天上延伸,最后散去。賈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們該餓了吧。
水還是不緊不慢的流著,流向地里瞬間就被吸光。地太渴了。
地終于澆完了。天,徹底黑了。像一塊黑幕遮了下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遠處村子里的燈光依稀閃著。周圍已經沒有一個人。
賈沿著小路向著村子走去。
唰唰唰,唰唰唰,聲音來自麥子地里,賈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第一次,自己一個人這么晚了在地里往家走。
她停下了腳步。聽聽四周,又沒有動靜。她又開始邁步,聲音又在她身后響起。“唰唰唰,唰唰唰”似乎有個人在身后追著她。她快步的跑起來。
來到大路上,她騎上了自行車。路邊的大樹伸張著枝椏,張牙舞爪的,像要把她抓住似的。她蹬著車,更快了。。
好不容易來到家,身上已經濕透了。
大女兒跑出來,“娘,我餓”小兒子也樓著她的腿哭,大劉在床上無奈地嘆著氣。鍋灶冰涼冰涼的,沒有一點生息。
她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她不擦,就任它流,無聲的流。
許久,她擦干淚,挽起袖子,開始做飯了。
四
日子一天天的熬下去。孩子一天天長大。大劉也在賈的悉心照料下恢復了不少,能坐起來了但是還不能走路。
可是借的錢還沒有還上。賈想,靠種地還上錢不知還得何年何月呢。她想著怎樣去做個小生意,掙錢,還饑荒,還要給大劉治病,聽說大醫院可以做手術,可是要一大筆錢。
她就琢磨著,現在的人的生活好了,孩子也金貴了,就做小孩服裝生意,說不定能賺錢。
說干就干。賈問娘借了筆資金。只身一人下廣州,走上海。
上回貨來,她就騎著自行車,到集市上去賣。村莊周圍集市多,她每天在不同的集市上擺攤。
她被人偷過,被人騙過,為搶地盤和人打過架,還收到過假幣。各種酸甜苦辣之后,賈的生意也逐漸好起來。
省吃儉用,賈還上了欠的債。她決定再攢錢給大劉做手術。聽說青島的醫院能通過手術讓他站起來。
這時看看,孩子也逐漸長大。自己也老了,皺紋爬上了鬢角。
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能讓村里人笑話。
她再去上貨時就先給自己買套新衣服,再給孩子買上新衣服。
有一次乘火車去廣州,沿途一個旅游團,去三亞的旅游團,她看著羨慕,可是錢太貴,她就打聽著廣州周邊的景區去逛了珠山景區。那里的景色讓她的身心都得到放松。
從這時開始,她每次進貨前都先去旅游一番。為了省錢,她常常不參加旅行社,自己乘坐火車或汽車出行。有時包里買上個饅頭,中午餓了吃飽。這樣幾年下來,她逛了不少地方。也開了眼界。
五
攢了幾萬塊錢,她陪大劉來到青島的大醫院。在青島的醫院里,大夫給大劉又做了一次手術。手術后,賈天天陪在病房里。因為都是骨傷的病房,大部分病人都要陪護。有時同病房的病友家屬不方便時,賈就幫忙照看著。人家不過意,就給她點東西,后來給她錢。她推辭不過,也就收了。再后來,她干脆主動承攬起了陪護。一天80至90元,一個月下來也是不小的數目,大劉還可以得以照顧。
慢慢,進年跟了。陪護們也都回家過年了。大劉因為還有理療,再加上家遠,他們決定不回家。這時整個病區,還有兩個病號。這兩個病號的陪護人員都要回家了。于是,賈就一下子把活攬了過來。節假日期間,一日三天的工錢。算下來,這一天每人就240元,兩個人480元。春節7天假,就能凈掙3360元呢。她暗暗高興。
從此賈就在這家醫院干起了醫院的陪護。大劉逐漸恢復了,能自己下地走了,但是還有一只腿的骨頭彎著的。大夫說,再做一次手術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了。
醫院的陪護人員聚在一起,也是個是非之地。她們都是從農村來的鄉下女人。在這里二十四小時陪護。遇上病情輕的還好說,那病情重的病號,甚至幾夜都不用合眼。實在累了,就在旁邊的躺椅上瞇一會。陪護間也有矛盾,有時為了搶病員,常常打起來。
賈是那種潑辣能干,又聰明的女人。她嘴一份手一份,都不遜于別人。干了不長時間,她就占領了自己的地盤。在整個樓層,不管誰的事都找她來解決。她也熱心,幫人調解啊,介紹活了,形成了一個小樓層的中心。
在病員病情不太重的情況下,她也常常一人接兩個活。從這個屋到那個屋,她常常馬不停蹄的跑,兩邊都照顧得到,她可以賺兩份錢。
大劉腿能走了之后,在病房里也是一個幫手。誰家有病號抬不動,他去幫個手抬抬,病人家屬也給他十塊。逐漸的,大劉也在這里當起了陪護。護理男病人,他有優勢。
兩個人索性就不回家了,都在病房里當陪護。掙錢,為給大劉再做一次手術。
每年春節,陪護緊缺,她和大劉都留在病房里,為的多掙點錢。
六
二十多年了,孩子也長大了。
這么多年,孩子都不在身邊,想了就倆孩子就在暑假孩子坐車到青島來看看爹娘。賈賺的錢一方面攢著給大劉做手術,一面還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如今女兒嫁人了。
賈和大劉商量。
“女兒結婚是件大事,咱要給她最好的陪嫁,不能讓婆家看不起咱。這幾年,女兒也跟著受苦了,在家還要照顧弟弟。你的腿可以再等。”
“行!”
她拿出給大劉準備手術的錢,給女兒買了三開門的電冰箱,大彩電和所有要陪嫁的東西。
女兒結婚的時候,她和大劉回鄉了。
鄉親們見她們回來了,都到屋里來問候。
“你在那做什么生意啊?”
“服裝生意,老本行。”
她不說做陪護,怕別人瞧不起。
女兒婚禮那天,賈和大劉特意穿了嶄新的衣服,在青島買的。她不能讓相親們笑話。
相親們都稱贊:這城里的東西就是比鄉下好。
大家都說:“大劉這個家幸虧賈撐著,大劉有福啊!”
那天,她流淚了,大劉也流淚了。
她吃的苦自己知道,大劉的福大劉知道。
女兒婚禮不久,她跟大劉又回到了醫院。繼續干起了陪護。她有一個愿望,攢錢給大劉做手術,讓大劉的腿直起來。
日子還在繼續。
(完)
(2013年8月20日)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