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莫言。我的父親是個很普通的工人,他很疼我,像所有父親疼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喜歡他給我做的風箏,那只鳥兒有很寬闊的翅膀,它總能在風中飛得好高好高。我時常汗流浹背地收起風箏,懶懶地躺在蘋果樹下。父親時常微笑著拍著我的頭,喃喃地說:“孩子有一天你也會像這風箏一樣,飛上云端……”
我母親是個很賢惠的女子。她會在夕陽落沒時牽著我的手在路口等待父親清脆的車鈴聲。我們也會在飯后月光下散步。母親依偎在父親的肩上,他們幽幽地走著。我在前面快樂地跑跳,轉著圈,踢著小石子,發出“咯咯”的笑聲。但我知道,他們的視線就是我頭頂的光環,從沒離開過。
就像是一場夢,在一聲巨響后,空然醒來。
父親去了風箏飛揚的天際,他會給晨晨世上最漂亮的風箏。母親這樣對我說。
我看見她深陷的眼睛閃著空靈的光,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蜷在那個角落里,久久地。黑夜籠罩著她,她低低地訴說,那些無力的傾瀉。父親的死亡宣判書在她的意念中靜穆凝空。
父親在我七歲時因醫藥事故,死亡。
一個星期后,母親走出了只用水維持生活的小屋。她對我微笑,開始了新的生活。早晨她很早就起床去離家很遠的市場買菜,只為了節省幾毛車錢。中午我呆在學校,吃母親做的便當。她中午不回家,只為了每天多掙那兩塊錢。每每深夜時,我從夢中迷糊醒來不是看她剛回來就是見她坐在窗前對著夜幕久久發呆。母親是堅強的,我從沒見過她流淚,即使是父親的離去。她的話少了。她緘默地陪著我,縫著我弄破的衣褲,看著我寫作業。
生活很平靜,如午后無風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
(二)
葉匆,我的鄰居,我們從小就認識。父親去世時,他陪我坐在蘋果樹下,看看著我慟聲哭泣。哭累了,便倚著挺立的樹干歪歪地睡著了。傍晚,起風時,我沉沉醒來。葉匆對我說,晨晨,我們回家吧。于是兩個小孩手牽手,瘦小的身子在陽光下拉得好長好長。他母親對他說,晨晨很可憐,你是哥哥,可要對她好哦。我揚起臉,看著阿姨美麗的笑臉。她常常拿出糖果分給我們,我喜歡那些彩色透亮的糖紙,還有濃郁的糖果奶香。
他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我們常常待在蘋果樹下,我看著漸漸滑落的斜陽聽他拉著半生不熟的調子。他會問我,好么?我搖頭。他總是反復拉著。曲子很悠長,可以在天空蕩起波浪。當白云在天際隱沒,我們就哼著童謠回家去。
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塊,有他的感覺,像是躺在云端,軟軟的。我對自己說,我很喜歡這樣的哥哥。
母親還常常去斜對面那家沒有名字的雜貨店。里面的東西很多,而且很便宜。經營它的是個很慈祥的婆婆,他對我很好,每次去,總會給我塞一把紅燦燦的花生米。她會問我,晨晨是乖孩子么?我會使勁點頭。她微笑著把我攬進懷里。我可以聞到她身上干燥的氣息。我會在玩累時跑到婆婆那里,她會給我倒上一大杯加了糖的水。我“咕嚕咕嚕”地喝著。
那次,我去時,店里多了個中年男子,在貨架上擺著剛運來的醬油。他聽見我們說話,便抬頭對我們笑笑。他的皮膚黝黑,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他的妻子嫌他沒錢,跟別人走了。但是他不怨恨,他對我說,晨晨,我很愛她,但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她走,我是早就猜想到的,我希望她過得好。他是婆婆的兒子,我叫他康叔叔。
我和葉匆在那年夏天還沒完,蘋果樹還沒有結果子的時候就離開了家,告別親愛的母親和有好的鄰居。上車前母親給了我一個很大的盒子,對我說,到了學校再看。我擁抱母親,說:“保重!我放假就回來。”我和葉匆上了車,隔著窗戶和他們揮手。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我的眼睛濕潤了,這是我第一次獨立面對自己的空間,我沒掉眼淚。葉匆握著我的手,說:“晨晨,我會照顧你的。”
我打開那個很大的盒子,里面有只藍色的風箏,一只漂亮的鳥兒。那天報名后,我和葉匆跑到綠色的草坪上,放飛風箏。我們快樂地笑、奔跑、喘氣 … …我聽見藍色翅膀在空中扇動的聲音,多么快活呀。蛻變從頭發飛揚的那一瞬開始。隨著年齡的增長,葉匆不再是那個木訥的小小的提琴手。粉紅的書信飛到他的書包里,他不會看,也也不會扔掉,他會放在一個苔蘚綠的盒子里。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有個要我照顧的妹妹,夠了。”我明白,他不會在我之前談戀愛。那是他收到第一封粉紅信封時對我說的,我淺淺地笑,說:“那我也不會在你之前談戀愛。”然后回蕩一陣輕松的笑。我們每天一起放學,然后去圖書室,或是跑跑步,日子過得很自在。而那些粉紅女生在沒有等到回音,又看到我和葉匆總黏在一起時,也就這樣誤會了。我說,如果不是我,你的信箋會很繽紛的。他會敲著我的說,多了干嗎!有你就夠伺候的呢!我們哈哈笑,陽光下的我們很快樂。
(三)
暑假,回到家,直覺告訴我們有什么在改變。晚上母親對我說:“晨晨,我可以再愛一次么?”如我所料,時間改變了很多。我有些茫然,等待著母親繼續說下去:“康叔叔有個朋友,我們… …”“我需要想想。”說罷,我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想起了父親。我感到很冷,一陣陣的風吹著我的思緒,頭頂依然有父親手心殘留的溫暖,我想起了我們幸福散步的飯后,我迷戀的風箏。我不知道父親會頷首么?那迷幻的藍色隱匿了我的思想。
我在凌晨悄然起身,我輕敲葉匆的窗。他醒著。我們背靠背坐在蘋果樹下。很久很久的沉默。天空,是很深邃的湛藍。
“母親再次愛了。”我說。
他的肩顫動了下:“你呢?愿意么?”
“我不知道。如果是你,愿意么?”
他吁出一口氣:“我的父母在鬧離婚。你說我跟誰?”
我知道他的父母很早就有矛盾了,葉叔叔常常很晚回家。有鄰居曾在城里看他摟了個紅衣女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
我們不再說話,心里空洞洞的。
第二天我去了婆婆家。她坐在門側的矮凳上,蒼老了很多。我說:“婆婆,你的腰病好些了么?”她微笑著向我搖搖手,示意我過去。我走近,蹲下。
“好了,見了晨晨全都好了。”
我微笑,“婆婆,你知道我母親的事么?
“哦!”婆婆瞇著眼睛看著我,“你說康叔叔人好么?”
我有些疑惑,點點頭。
“他給你完整的父愛好么?”
我有些不知所措,原來母親所說的“康叔叔有個朋友”即是康叔叔。
“我不知道,婆婆。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些慌張。太快了,為什么要在風箏正輕盈飛揚時給硬生生地拽下來呢?
婆婆渾濁的眼睛閃著光。她抱緊我,對我說:“別害怕,晨晨,你會明白的。你是個乖孩子,對么?”
我在暮色襲來時走出了雜貨店。我深吸了一口氣,我很疲憊。
此時我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從家里走出來。我追了上去,是康叔叔。我沒有叫住他,只是默默跟在后面,腳步很輕,等待他的發現。
過來個路口,轉彎處,他突然轉過頭,定住。我卻沒有察覺,沉浸在無端的空白中,依然低頭走,撞上了。我抬頭,他含笑看著我,我感到窘迫。
“晨晨,”他先開口,“我想和你母親在一起。”我們很直接撞擊這個敏銳的話題。他接著說:“我從你家出來。你母親說她必須尊重你的想法。你知道她是需要人保護的,她就像只飛了很久的鳥,需要停下來,有個屬于自己的安定的家。”
我愣愣地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難道父親的風箏終究有小心收起的時候?
“我愛你母親。”他揚起那張黝黑的臉,月光下沉浸在幸福中。
“可是你有愛人的,你說過你很愛她的。”我有些盲目了。
“可她離開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活在回憶里。你母親也是。”
我感到自己的怯弱。我找不到借口,母親憔悴的面容讓我心痛。我何嘗不希望她幸福快樂呢。我沒有奪走他們在一起的權利。我愛母親,所以,我沒有退路。
“給我們再愛一次的機會。”叔叔暖暖地說。
我望著他,很久,小心吐出每一個字:“我答應。我祝她幸福。”
我在康叔叔的目光中離開。他或許正在欣喜地微笑吧。我的心很安靜。我又一次來到蘋果樹下。葉匆站在那里,望著天,眉頭緊鎖。
“還好么?”他問。
“嗯,我接受了。你呢?”
他搖頭:“我不想離開這里,無論我跟誰,我都會離開,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呀 … …”他蹲了下來,點燃了第一支煙,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他嗆著了,猛烈地咳了幾聲,在這寂寞的夜里顯得格外空曠。
“別抽了。”我心痛地看著他,我們席地坐了下來。
“我要走了,可是… …”
“別這樣!”我的眼睛濕潤,那些星星模糊了許多,我說,“我會很難過的。”
他擁抱我,說:“哥哥愛著你,晨晨。”我感到他的身體抽搐得厲害。
“我也是。”我沉沉地點頭。
我們淚流滿面,默默無語。
(四)
七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母親再次成為美麗的新娘。十年前她失去的,十年后又重新得到。那天,哥哥隨阿姨離開。我們在蘋果樹下安靜地站著,我把那只藍色的風箏放在他手心,然后仰天微笑。
我一直微笑,我看見藍色風箏呼喚云端的暖風將我包圍。我躺在蘋果樹下,耳畔回響悠揚的提琴聲,看著云端。我知道我頭頂依然有美麗的光環,它不會離開。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