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韻二題
　　　　　　　　　　　　　　　　　　
　　　　　　　　　　　　　　　　　　 山牛大叔

                        歌原    
 
　　山牛大叔病倒了。這一病可真不算輕，從醫(yī)院回來話都說不囫圇。街坊鄰居都為他感嘆：多么強壯的人啊，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個去，年齡不饒人啊！
　　山牛大叔年今八十四歲了，在村里可說得上是頭號的知名人士，從年輕就參軍抗戰(zhàn)，腿上曾留下多處槍傷，他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愛喝酒，生產(chǎn)隊那年月他家日子窮，連口糧都保不住，哪有多余的收入讓他喝酒！可他還是照喝不誤，沒了辦法，他就找生產(chǎn)隊長批條子，借隊里的地瓜干去換酒，隊長每次見他來都皺著眉頭，可想來想去是勉強應允了他。
　　山牛大叔生性剛直脾氣暴躁，一遇不順眼的事就借酒出氣，掀桌子、摔碗，甚至還與人動手吵罵，為此村里人都望他怵頭。
　　文革那年月的一個秋天，他趕騾子在坡里耕地，不慎將騾子趕進了長滿野草的枯井里，騾子跌死了，他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天天戴著糞籃子帽在鄉(xiāng)里游街，他越想越不服，沒幾日就偷偷跑回村，與革委會主任把了骨碌，為這他罪上加罪蹲了三年班房。出獄后，他的脾氣并沒變，還是像原先一樣愛喝酒，酒量不但沒減反而比過去更大了。盡管這樣，隊里還是要照顧他，隊長捉摸來捉摸去交給他一個殊有任務，讓他夜間去護坡，事情也怪，村里人聽說他護坡，那偷莊稼的竟奇跡般的銷聲匿跡了。那是一個漆黑的深夜，他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慌手慌腳地從玉米田出來，他發(fā)現(xiàn)那人身后隱隱約約地像背著什么，他便悄悄地跟在了他身后，沒料到那黑影竟走進了弟弟家門，門剛要關(guān)，他跳上前一個健步抓了個正著，原來是侄子偷了隊里的一布袋鮮玉米。大爺你就睜只眼閉只眼不行嗎？侄子向他求饒，可山牛大叔一跺腳說：不行，你跟我走！弟弟聽吼聲從屋里跑出來求情：哥，你連你侄子都不能放過？山牛大叔的臉色驟變：放過，你讓我這坡怎么護！
　　后來村里治安工作難做，村干部們就把這一角差交給了他，他一上任，更是認真的針鼻大的事都馬虎不得，誰家婆媳糾紛，誰家兒子不孝順，誰家被盜，他都一一細心過問，就連誰家發(fā)生了白喪事，他都跑前跑后地忙活，特別是白喪事土葬改為火葬后，他聽說村里去火葬的要排隊，有時回來的很晚，他便主動每次都跟隨，每逢看到火化要排隊時，他就以榮軍的身份與廠負責人交涉，很快便得以特殊照顧。隨著年齡的增高，他辭去了那個不大不小的村官，開始清閑了，可不幾年，他竟顯得那么蒼老，似乎變成了另人一個人，為人處事也與先前大不一樣，時常召集一伙老年人到他家打撲克，下象棋閑扯。沒變的還是他那一日兩餐的飲酒。大家時常勸他：“您年紀大了，少喝點，喝酒多了對身體不好……”可他總是笑瞇瞇地說：“我不喝點酒就覺得渾身沒勁吶……”
　　山牛大叔這一病讓村里人震驚不小，經(jīng)縣城醫(yī)院檢查他得是腦管梗塞，需要住院治療，可他住院三天神質(zhì)清醒后，一聽家人已為他支付醫(yī)藥費八仟多元，他再也躺不住了，說什么也要回家，執(zhí)拗的自個將輸液針頭拔了下來，沒辦法，家人只得將他接回家治療，從此他便躺在那盤他從小就依戀的土坑上，村里好多人來探望他，他望著大伙欲言又止淚眼汪汪。從他家走出的鄉(xiāng)親總禁不住發(fā)一番感慨：
　　“山牛大叔這一病，俺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是啊，好像少了些什么……”
　　　
　　　　              山牛大嬸
　　　　
　　山牛嬸性情溫和，性格內(nèi)向，出生在貧苦家庭，比山牛大叔小兩歲，她與山牛大叔結(jié)合純屬天意，十七歲那年她出村挖野菜，忽然被三名匪徒圍在了溝叉。
　　“花姑娘的美麗，壓古壓古，嘿嘿……”三人就像饑餓地公狼，眼看山牛嬸就要被殘暴，溝崖頂上突然咚地一聲槍響。三人立時嚇懵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壯年正虎視眈眈：“狗日的，光天化日竟干豬狗事，我日你們祖宗！”
　　三人見是個扛搶打獵的愣頭青，蔑視地不屑一顧，一個睨斜著眼說：“奶奶的，真掃興，要不是你俺滋上了，等著，待會完事砸斷你的腿！”山牛大叔哪經(jīng)得住這般羞辱，挽起衣袖就與他們開了戰(zhàn)，一陣精彩的拳打腳踢，三不頂一，全哎吆著趴在了地上，那情景使年輕的山牛嬸全記在了心里，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嫁給這位救命恩人。遺憾的是在她托媒翻山提親時，救命恩人卻參加了八路，雖然親事未成，可她那顆執(zhí)著的心并沒變，兩年后，山牛大叔因戰(zhàn)火傷殘退役，才總算圓了她的夢。她本想正兒八經(jīng)和他過一輩子清靜日子，可誰想到人民公社的不幾年，山牛大叔趕騾子耕地，因一時疏乎竟將騾子趕進了長滿野草的溝崖下…… 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并蹲了班房。這可塌了天。已是有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啊，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沒男人的日子就跟瞎子摸路一樣難！山牛嬸干脆卷鋪蓋領(lǐng)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了娘家，剛開始，在娘家還湊付，可時間一長，娘家也揭不開鍋，她只得帶著兩個孩子四處討飯，有一天村里的光棍漢土根攔住了她，把她娘倆領(lǐng)進了家，土根是個精明的人，生產(chǎn)隊里掙不出吃，他就鉆研起爆玉米花的小生意，常常偷偷出莊串鄉(xiāng)，日子一久生活的比誰都殷實，就因他長相丑陋，又加家庭成份高，才落下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惡命運。三十好幾一個提親的也未見。年輕時他也迷戀過山牛嬸，可那是單相思。現(xiàn)可好，天賜良機。
　　山牛嬸對土根感激不盡，多好的人，多好的家，這真是老天爺賞臉呢！他爸，不怨俺對不起你，這沒男人的家你知道多凄惶！現(xiàn)俺只有跟土根大哥過了……
　　不知不覺，山牛嬸在土根家待過二年，懷里就添了一個吃奶的小娃，這時山牛嬸心既高興又擔憂，她擔心為好景不會長。
　　事情果然如此，山牛大叔刑滿釋放，第一天就翻山雨越嶺跑進了土根家，他一進門就破口大罵：狗日的，你們過的倒?jié)M滋洇，今天我將你們?nèi)帐埃?nbsp;
　　他爸，你要殺。要砍全依你，不過有句話你得聽我說完。 
　　你說，我聽著！ 山牛大叔把獵槍一豎側(cè)過了耳朵。
　　他爸，說句實心話，這幾年如沒有土根大哥，我們娘仨早不知上哪……你在監(jiān)獄里為俺想過沒？我一個弱女人，你說怎么過？不是我不想在家等你，是我實在無法維持這個家了啊！就在我和孩子們討吃討穿那些天，兩個孩子發(fā)高燒，燒得差點回去了。是土根大哥救了俺…… 
　　山牛大叔聽完這番敘述，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錯怪你了……可這狗日的咋又和你生了娃 
　　你說這，我沒的說，是我對不起你，可你也得仔細想一想，這男女在一塊過日子，時間一長，誰能不出這結(jié)果，事情既然如此，你看著辦吧！ 
　　那……你說——你是跟我回去，還是跟他過？ 
　　這……我還得跟你回家，不過這孩子我得帶著，他才剛剛學會走步，沒了娘萬萬不行。 
　　那不成，我不答應！  
　　……好兄弟，你就應了她吧，我認你作干兄弟，孩子的撫養(yǎng)費我負擔……只要你們過好…… 土根終于說話了。
　　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山牛大叔心軟了： 那好吧，我答應，不過以后，不得再干那事…… 
　　從此，山牛嬸跟山牛大叔又回到了那久違了的茅草房，幾年時間，又生了一男一女，為了持家，山牛嬸累成了麻桿。一天，山牛大叔從坡里打兔子回來，聲音低沉地對二娘說：今天你到山那邊看看他，聽說他病的不輕，現(xiàn)我沒別的，就給他帶上這…… 
　　山牛嬸帶著她的小兒子，翻過山嶺見到了他，只見他孤身一人躺床上，她便為他做起了紅燒山兔，山牛嬸望著那個多年不見的他，眼睛紅紅的說： 土根哥，我對不起你，來世咱再在一起吧…… 沒想到這一別竟是一個永久的訣別……后來，山牛嬸就聽說土跟大哥不久就去逝了，從此再未能見他一面。
　　時光流水般逝去，山牛嬸望著現(xiàn)已年老病重的山牛大叔，眼前不知怎么時常晃動起那個已故去的土根大哥，人呀，活一輩子究竟為了圖個啥……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