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山戀
來源:作者:張寶存時間:2013-05-30熱度:0次
海棠山戀
石一
王心一登上海棠山。
海棠山——醫巫閭山的北部余脈,頭朝西腳向東橫臥在阜新小盆地的南面。雖然沒有醫巫閭山主峰望海山那樣出名,卻也不乏峻嶺蒼峰、怪柏奇松,更有歷經三百多年至今保存完好的摩崖造像而聞名遐邇。它把這兒的天地分成兩半,北邊有扮著濃妝的城市,裹在溟濛的灰色霧氣之中,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種顏色、一種節奏,缺乏激情,沒有活力;南邊是未加修飾的鄉野,盡管平淡,卻一年四季景色分明,春有春的活力,夏有夏的激情,秋有秋的喜悅,冬有冬的厚重。不管別人怎么評判,王心一就是這樣看的。
王心一又花了兩個鐘頭翻了幾層山,到達海棠山頂。山北邊還像一只貪睡的懶貓睡眼朦朧,山這邊已經飄滿了綠茸茸沁人心脾的氣息。朝南的山坡上,各種野草撒著歡兒簇擁著伸長手爭搶著跟山風打招呼,高的矮的灌木叢爭先恐后用紅的黃的粉的白的各種顏色打扮自己向太陽微笑——這山綠得讓人心醉。他站在山頂向西南鳥瞰,不遠處有一個村子叫海棠村,那是他二十三年前下鄉的地方,也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王心一是地質高級工程師,地質隊一個普查分隊的分隊長。前些日子,大隊接到群眾報礦,說是海棠村后山可能有金礦,地質辦公室主任蘭海安排他來踏勘。他本不愿來。其實,這海棠村后山,王心一和蘭海都清楚。王心一是1975年那一撥的下鄉知青,和同班的柳青青、周亞芝、田玉梅、趙大有、李城本,就在海棠村這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有一個同班同學就是蘭海,他是還鄉知青。后山有一個山洞,是四幾年日本人找礦時挖的,時間不長小鬼子投降就扔下了。他們下鄉那年,地質隊在這一帶轉悠半年也沒啥結果。他不愿來,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是他對這里有一種說不清的糾結。那個報礦的人,盡管蘭海沒告訴是誰,王心一知道,一定是他想見而又不敢見的人。他還是來了,一來,這是工作;二來,也許能卸下壓在他心上二十多年的那塊石頭。
他順著一條溝往下走。從地質的角度看,山洪沖出的溝就是一個剖面,有助于認識地層的特征。走著走著,聽見溝沿兒上有人說話。王心一爬上溝沿兒,看見兩個女人在不遠處不時地朝著山上比畫著。走近了,看清了,驚呆了:兩個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年齡有些差距。年紀大的正是他既想見又不敢見的人——白如玉,不用說,年輕的一定是她的女兒石蕊。
一
1
海棠村是一個蒙漢雜居的村子。一條夏天水多冬天水少的小河把村子隔成兩塊,各有二三十戶人家。河北是四隊,漢族人占多數,河南是五隊,蒙古族人居多,同一個大隊排序在前的三個生產隊在東邊五六里遠的朝陽村。依仗著身后的海棠山,這里比山北邊多沾了不少太陽的光兒,節氣能早十多天。
“五一”勞動節放了一天假。農村本來不在乎“五一”、“十一”什么的,生產隊長說,城里人都過“五一”,地種完了活兒又不多,讓知青們歇一天吧。
村里青年點在四隊,總共六個人,三男三女。隊長媳婦開玩笑說,喲,這不正好是三對嗎。還真不是開玩笑,李誠本和周亞芝是一對,趙大有和田玉梅是一對,剩下的王心一和柳青青也算是一對,因為柳青青的媽媽不同意,柳青青也沒吐口,現在只能“算”。生產隊前些年給知識青年蓋過房子,因為前幾年沒有知青了,隊里困難就把房子賣了。去年又分來了知青,只能先住在老鄉家。房東是一位孤寡五保戶,六十多歲,老伴姓包已去世多年,無兒無女,知青們管她叫包奶奶。石頭墻圈的院子挺大,兩個大門垛敝著懷。上屋三間“錢搭子”房,東屋住著包奶奶,西屋住著女青年,中間走門;下屋兩間東廂房,一間男青年住,一間用來做飯。
吃過早飯收拾完畢,李誠本去了上屋找周亞芝玩軍棋,田玉梅夾著織了半截的圍脖來到下屋。陣地都讓人占了,王心一拉著柳青青上了山。
下鄉半年多,王心一還沒上過海棠山主峰。從主峰下往東開始,王心一不斷地收獲驚喜。未加修飾的海棠山不乏奇松怪石,那棵松神似蛟龍探海,那塊石酷像猛虎撲食,王心一不時指點著。柳青青跟在后面有一搭兒沒一搭兒地應付著。不遠處就是摩崖造像。以前只是聽說,如今見了,王心一驚喜若狂無以復加。裸露的花崗巖上鑿刻出大大小小的佛像,大的幾米高,小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幾百個佛像千姿百態,慈祥的,嚴肅的,莊重的,憤怒的,咆哮的……淋漓盡致地坦露出神佛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王心一招呼著柳青青:“來,快看。”柳青青淡淡地回應:“有啥好看的,又不認識。”“這個你能認識。”王心一回頭喊柳青青:“這個是關公。”錯落有致的十余尊藏傳佛教佛像中竟有一個關公造像,十分引人注目。關公騎馬持刀威風凜凜,佛龕的左右還刻有蒙文對聯。王心一問:“你猜寫的是什么?”柳青青說:“這字也不認識,誰知寫的啥呀。”王心一詭秘地說:“我知道。”“是什么?”王心一笑著說:“上聯是,青龍偃月挑下瑤池無情棒;下聯是,赤兔良駒送上桂宮有意花。還有橫批,關公作主。”柳青青聽了橫批恍然大悟,追打著王心一:“好哇,你敢咒我媽,有你好果子吃。”跑到一個山口,兩人停下。山口處有一個敖包。這兒原本有一座白塔,文革中被毀了,后來人們就在這兒用石頭堆了一個敖包。王心一到遠處揀來九塊小石頭放在敖包上,祈求吉祥。然后背南面北虔誠合十默默許愿,柳青青也學著做。許了愿,柳青青問:“你許的是什么愿?”王心一說:“不能告訴你,說了就不靈了。”“不行,你得告訴我。”磨不過她,王心一說:“我要和你天長地久。”柳青青剛才也在祈禱:神明啊,快告訴我吧,我是不是應該選擇王心一?這會兒她心有所動,眼睛也有些濕潤,揚起頭,等待著——王心一一把拉過柳青青躲到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悄聲說:“蘭海來了。”蘭海從山下的溝里向山上走,很急的樣子,到山口時腦門已經沁出了汗珠。他今天穿的挺正規,一身深藍色的嗶嘰中山服,左胸前的兜蓋上別著一支鋼筆,手里拎著的也是藍色的帽子,腳上穿的是很少有人從商店買的那種布鞋。他停在山口的一塊巖石旁,從褲兜里掏出手絹鋪在上面坐下,扇著手里的帽子,不時地向山后張望。不久,山口北邊傳來嘰嘰嘎嘎嘻嘻哈哈的說笑聲。
山北面,一群年輕人背著行李扛著鐵鎬或鐵鍬,沿著山路往上走。他們是一個大隊的,在縣屬水庫干了近一年,完工了回家。十幾個人中只有一個女子,一身已經洗舊了的沒有領章的綠軍裝,棕色皮帶扎在腰際,突顯豐滿、精干;圓潤的臉龐白里透紅,烏黑明亮的眼睛閃著純真,嘴角一邊一個淺酒窩,不生氣時永遠是笑。他們唱起了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耙把營歸……”女高音高亢激揚,與粗獷的男聲混在一起,既突出又不失和諧。
蘭海迎過去打招呼:“如玉,回來了。”叫“如玉”的女子斜了他一眼,徑直往前走,后面的男青年們“嗷——嗷——”地起哄,弄得蘭海滿臉通紅。“我到學校當代課老師了。”見如玉還沒理他,蘭海氣哄哄地攔住如玉:“咋的,生啥氣?”如玉把粗長的辮子垂在胸前:“咋的你還不知道?”蘭海撓著腦袋,等人們走過去了,悄聲說:“不就是去年'七一'那點事嘛。”如玉提高了聲音:“那點事?那還是小事?你還是個男人?”蘭海有點兒急:“咳,都怨王心一那小子。我本來是要麻痹那個家伙,好伺機逮住他,沒曾想讓王心一給沖了。”如玉追問:“王心一是誰?”蘭海后悔說走了嘴,“那個那個”地想岔過去。如玉頭一甩,辮子擦著蘭海的鼻尖掠過,人跑下山去。蘭海在后面喊:“如玉,如玉——等等我,聽我說。”如玉姓白,父母五年前先后去世,獨自一人住著河邊的三間房,叔伯妹妹白如云隔三差五陪陪她。正是為了給父親治病向蘭家借錢,母親才答應了蘭家的條件,白如玉成年后嫁給蘭海。沒曾想父親病重不治,母親也急火攻心,先后離開人世。白如玉在舅舅秦榮貴的接濟下艱難讀完初中,就參加勞動了。
白如玉沒回自己家,怕蘭海去纏她。見著蘭海就想起去年“七一”的事,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去年“七一”去縣城北的機場防空工地慰問,演完節目白如玉到城外的縣高中看望在那讀書的蘭海。晚上九點多,蘭海送白如玉回縣城招待所。天上沒有月亮,四野靜靜的。在一個三岔路口,“噌”地躥出一個人,手里拿著棍子。那人逼住蘭海,要他抱頭蹲下。蘭海嚇蒙了,蹲在道邊,身上直抖,一動也不敢動。劫匪轉身纏著白如玉,嘻皮笑臉要動手腳。白如玉一巴掌打在劫匪臉上,那人大怒,把白如玉撲倒在地。白如玉喊蘭海,蘭海那邊沒有回應。這時候,學校方向跑來一個人,飛起腳照著白如玉身上的劫匪踹去,那人“哎喲”一聲慘叫著落荒而逃。來人啥話也沒說向縣城跑去,白如玉都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模樣。這件事讓白如玉看不起蘭海,“軟蛋,孬種”。從縣城回來第二天白如玉就去了水庫工地。
白如玉不知不覺來到包奶奶的院門口,她眼睛一亮,比我走前好多了:門垛旁兩大垛柴火,院子干干凈凈,園子里打好了垅,靠北墻的畦子里席下了苗。白如玉急忙奔向上屋,'奶奶',人還沒進門,甜甜的聲音先飄了進去。包奶奶身子骨不怎么好,耳背眼花,人到跟前才認出來:“是如玉呀。”“是我,奶奶。”包奶奶像見了自己的親孫女來了精神頭兒,剛回來吧,累不累呀,沒吃飯吧,沒完沒了。白如玉依偎在奶奶身旁,插空兒問:“奶奶好吧?”奶奶臉上的核桃紋都開了:“好,好,好著哪。你走后,先是如云幫我挑水搬柴。知青住我這了,開始隊上派人做飯帶著我的份兒,知青自己做飯了也帶我的份兒,啥活都干。王心一是點長,都聽他的。這孩子可好了,仁義著哪。如玉呀,不是我說,你和蘭海是同學,蘭海和王心一也是同學,還真不能比。要是蘭海像王心一那該多好哇。”白如玉忙問:“王心一是這個青年點的?”“啊。你們認識呀?”白如玉沒想到王心一就在自己村,找到了自己的恩人,這可太好了!“奶奶,先不跟你說了,我有點兒急事。”轉身出了屋。白如玉失望了,上下屋都沒人。她怕蘭海找來纏磨,去了朝陽村的舅舅家。
蘭海無精打采地回了家,進屋就往炕上一倒。蘭海媽正在外屋地和面,跟進屋:“咿呀,這是咋啦。快起來,衣服壓出褶子啦。”說著抻著脖子看了窗外一眼:“怎么,白如玉沒跟你來?”蘭海沒好氣地編話:“嗯哪,去她舅舅家了。”“還去她舅舅家了,我都瞅見上房后青年點了。臭丫頭片子咋那么好,你爸非得要你娶她?”蘭海說:“當年不是你的主意嗎?”“還當年?那陣兒尋思她學習好,念上高中也有個出息,誰曾想書不念了,回來爬垅溝了。”蘭海媽數落上了:“不就是當個婦女隊長嗎?去年種地那會兒還損噠你妹妹,里外都不分,有啥可顯擺的。這要是過了門兒呀,我還不得成了她的兒媳婦,端茶倒水侍候她呀。”蘭海不耐煩地說:“中了,中了,讓人消停消停吧。”他在尋思白如玉去青年點干啥,是不是找王心一去了?他起身往外走。蘭海媽撲拉撲拉手上的面攔往:“不找她。哼,這樣也好。讓她還錢,光還錢還不行,利息也得要。咱先休了她,對,沒結婚也算休,看她那臉往哪擱。哼,好姑娘不有的是。唉——青年點的柳青青不挺好的嗎,要個兒有個兒,模樣也不賴,雖說身子單薄點,好好養養,也不耽誤生孩子。”蘭海又躺下,回了一句:“王心一跟她好。”蘭海媽也坐下,好像要細嘮:“你呀,說你啥好呢。啥時代了?我還是合作化那會兒呢,早訂了婆家,不也讓你爸撬來了。還真是有福了。好歹你爸是個大隊書記,前村后屯的,誰見了你媽不點頭哈腰的。我說呀,只要她沒結婚,你就可以搞,管他什么王心一王心二呢。”蘭海一骨碌坐起來。“這就對了,精神點兒。媽幫著你,準成。”蘭海點點頭。“行了,別耷拉腦袋啦。我和面去,她不來,這餡餅咱自個兒吃,更香。去,去把柳青青叫來,就說你妹妹找她。不行,你別去了,一會兒還是我去吧。”別看蘭海的爸爸是大隊書記,家里支招兒的還是蘭海的媽。
王心一他倆晌午歪了才回來,柳青青累得離拉歪斜的,剛進村就碰見了蘭海媽。蘭海媽快走幾步:“喲,青青,可找著你了,蘭花讓你去一趟。”柳青青有氣無力地問:“什么事呀?我都累死了。”“你們女孩子那些事唄。王心一你就不方便去了,啊。”那天晚上,柳青青在蘭海家吃的飯。蘭海媽的蒙古餡餅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黃泱泱的皮兒薄得看得見餡,香噴噴不膩人,讓你吃了這回想下回。
2
太陽剛碰到山尖就迫不及待地墜了下去,丟下一片紅綢。人回家,羊歸圈,農家房頂飄起裊裊炊煙,把西山頂那片紅綢漸漸染黑。小山村的夜晚是寧靜的。可孩子們今天特別興奮,催促著大人快點做飯,吃了飯好去隊部,因為晚上開團小組會。白如玉主持的團活動,團員、青年甚至孩子們都愿意來,前半段嚴肅后半段活潑,唱唱歌逗逗樂,人人都有節目,聯歡會似的。
白天,生產隊長帶著男社員鏟高粱地,女社員跟著白如玉在谷子地里間苗。女社員主要是十五六十七八的姑娘家,這一帶女孩十八九就出嫁不出工了,也有幾個家里太困難需要工分的孩子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女人,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咸的淡的素的葷的,都能把海棠山抬起來。三個女知青跟“過來人”還不太熟,有些話聽著還臉紅呢,何況手底下忙活不過來,耳朵也就聽不見啥了。女社員到了地頭,年紀大的坐下卷煙抽,也有的去地里挖野菜,白如玉、白如云、蘭花轉身去幫女知青。到了地中間,白如玉發現個新鮮事:柳青青坐著墊子干活,還苗草不分。白如玉哭笑不得,一句“大小姐這么金貴呀”,把柳青青給說哭了。到了地頭,蘭花告訴說柳青青“來事兒”了,白如玉知道自己話說重了,向柳青青賠了不是,隨后又叫蘭花送柳青青回家歇著。怎么辦?知識青年肯定都不怎么會干農活。她想個法子,當地青年和知識青年結成對子互相幫助,既能幫助知青學會農活也可幫助當地青年提高文化。她決定晚上開團小組會。早上隊長派活時,“男的”,“女的”,一吆喝就走了,也不知道誰是王心一,他也是團員,開個會,正好能快點認識他。
凡是公務活動一般都在隊部進行。隊部的院子不算很大。正房四間,西邊一間飼養員住,屋里有一盤磨,屋外有口大鍋,逢年過節做豆腐用。東邊兩間是辦公室兼會議室。說是辦公室,其實就一張會計的桌子,年底工分兌現時才用,平時賬本、偶爾有點錢都放在會計家里,沒啥公可辦。作為會議室利用率特別高,除了小隊班子和黨小組會在隊長家開,其他的會像社員會、團員會、婦女會、青年會、民兵會、講用會等等都在這開。正房西山墻外是兩間馬廄,一匹馬兩匹騾子三頭驢正在慢悠悠嚼著干草。四間西廂房作倉庫,堆放農具和其他雜物。挨著倉庫有一個羊圈,二十幾只羊細細地翻騰著瘤胃里的東西。
白如玉來得很早,收拾了屋里屋外,坐在桌旁等候,她要給三個新成員王心一、趙大有也包括蘭海一個好印象。
團員們陸續進來,屋子里很快漾起輕松的說笑。“王叔,你也來開會啊?”這是白如玉安排的鄰居男孩牤牛子報的信兒,白如玉集中了注意力。這個人進了門,個頭適中,五官勻稱,體態清瘦,微笑著跟大家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白如玉心想,猜錯了,我的恩人并不是濃眉闊嘴虎背熊腰的壯士,不過,看上去還是挺順眼的。白如玉自己笑了。
會議開始。白如玉一本正經地說:“今天兩件事,一、認識新同志,二、幫助新社員。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做個樣子。”她站起來,看了看王心一和趙大有:“本人白如玉,今年十九歲,任團小組長,也是婦女隊長。請新老同志多多支持我的工作。下面請新同志逐一自我介紹。”蘭海先站了起來,有人說,你有幾根肋頭不脫衣裳我們都知道,別耽誤時間了,白如玉說介紹吧。蘭海正兒八經地自我介紹:“蘭海,二十一歲,高中畢業,在學校期間曾任團小組長,后任團支部生活委員。”蘭海介紹完,趙大有瞅瞅王心一,王心一用胳膊肘碰碰他,趙大有站起來:“我叫趙大有,白丁一個。”人們笑了。“真的,別笑,沒得著機會。你不信,讓我當生活委員,保你吃好喝好。”大家更笑了,白如玉也笑了:“行,做好準備,能有機會。”剩下王心一了,他緩緩站起,“王心一,二十”,只一句,坐下了。趙大有替他說:“高一團支部書記,高二團支部副書記,高三班級學習委員。”人們交頭接耳悄聲議論,白如玉說:“王心一,人家都是步步高升,官兒越做越大,你怎么年年往下出溜呢?”王心一還是簡單一句,“學生以學習為主”。白如玉問的那句話,王心一沒覺得尷尬,蘭海卻覺得白如玉是故意嘲笑自己。“官兒越做越大”,這分明是沖我說的。你們等著,我就是要做官而且要越做越大。白如玉接著說:“王心一剛來咱們這兒時間不長,大家還不熟悉不了解。我講一件事,是我親身經歷的。”人們驚詫了,白如玉根本都沒見過王心一,怎么還能親身經歷他的事呢?白如玉掃了一眼蘭海,緩緩地說:“去年'七一',我在縣城外遇見劫道的,那地方背,還是挺黑的晚上,關鍵時刻沖上一個人,打跑了劫道的,救了我,可他一聲不吭就走了。我一直想知道他是誰,可我不知道,我無法感謝他。昨天,有人不經意告訴了我,救我的人就是王心一。我——”白如玉難掩心中的激動:“我真心感謝我的恩人。”她走近王心一,深深鞠躬。王心一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忙擺手:“不要這樣,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有人鼓掌,掌聲馬上連成一片。白如玉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刻意不提蘭海,不僅是留點情面,更是挽救他,如果人們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就別想在村里呆下去了。盡管白如玉如此仁義,蘭海還是恨她恨得牙根疼。
一陣熱烈之后,白如玉布置結對子工作,要求當地青年幫助知識青年熟悉農活,知識青年幫助當地青年提高文化,共同進步。商量到誰和王心一結對子時,有人說,白如玉要感謝恩人,就你們倆吧。白如玉心里美美的甜甜的。
蘭海感受到了恥辱,表面卻平靜得很。海的深處暗流洶涌,海的表面微波漣漣。第一要忍,第二要尋,在忍耐中尋找機會。由蘭花負責幫助柳青青,這不是絕好的機會嗎?
四隊青年結對子,傳到了大隊團支部書記丁鐵成的耳朵里,他特意來到四隊了解情況,馬上又向大隊黨支部書記作了匯報。丁鐵成把“結對子”發展成“一幫一一對紅”,他匯報說,四隊團小組搞的“一幫一一對紅”,是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好途徑,也是知識青年“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好形式,需要積極支持重點幫助。大隊書記說,行啊,那你就多去看看吧。丁鐵成雷厲風行,四隊團小組五四搞聯歡時,他特地到場,在強調“一幫一一對紅”的重要政治意義之后再強調,公社領導非常重視這個活動,我們還要創造更多的方式方法,促進這項工作深入開展,保證取得豐碩成果。一個普通想法到了丁鐵成那里就成了重要活動,你就咋哄吧,白如玉這樣想。
白如玉沒當回事,蘭海可逮著了機會。他在媽媽的協助下,不到一個月,就把柳青青“幫助”得大有改觀。柳青青常去蘭家和蘭花住在一起,白天干活時蘭花挨著她帶一多半的垅,晚上回來蘭海媽幫她捶腰揉腿陪著解悶兒。人們都說,這活兒也沒落下,人也隨和多了,柳青青進步不小啊。蘭海和柳青青天天見面,時間一長,男女同學間的那點別扭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特別在吃飯時,蘭海又是盛飯又是夾菜,儼然一對親兄妹。
3
丁鐵成交給白如玉一個公社團委的急件,縣高中轉來一份材料,是關于王心一所犯錯誤給予處分的意見。材料說,王心一所寫文章犯有立場錯誤,團支部建議給予團內嚴重警告處分,因當事人下鄉團關系已經轉出,學校團委未來得及作出決定,請其現在單位處理。公社團委按程序轉到基層,團小組、團支部逐級討論逐級上報,最后由公社團委決定。
白如玉接到材料,火一下子就上來了。真要給個處分,王心一不就毀了嗎。看了材料里附的文章,也沒看出有什么問題,她決定先找知青和當事人了解一下情況。經過了解,基本情況是這樣的:蘭海有一頂狗皮帽子,他嫌土氣不愿戴,借同學的烏克蘭帽。王心一根據這樣一件真事寫了一篇課堂作文《帽子》,語文科任老師覺得不錯,作為范文在幾個班作了講評。沒幾天,班主任先是組織學習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然后利用每周的班會、團活動和政治學習時間組織同學對文章進行分析批判,全班大多數人包括柳青青都有積極表現。一個多月的時間,王心一硬是不承認錯誤,被弄得相當孤立。后來王心一把文章寄給一家雜志社希望展開討論,班主任怕事情鬧大不好收拾才停下來。老師為什么這樣做呢?王心一說,這位老師是剛從農村調來的,他覺得城里的學生不好管,就想“農村包圍城市”。班里住宿的農村同學占絕大多數,城里的外宿生不到十個。在外宿生中,老師覺得我最有影響,就拿我來當耙子。我真的沒有什么整人的動機,也沒有跟老師作對的想法。王心一問白如玉怎么知道這件事的,白如玉沒有解釋。
這次小組會沒有讓小孩子們湊熱鬧。有人問,今個兒是啥重要內容,這么嚴肅?白如玉說:“今個兒還真有一件嚴肅的事。我先念一篇文章。”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這臘八天真冷,吐口唾沫沒等落地就成了冰,掉到地上摔成八瓣。
第四節課下課鈴聲響了,內宿的同學去食堂吃飯,我們外宿的十來個同學圍著火爐,一邊熱飯一邊扯淡。
內宿生高洪濤還沒走,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瞧瞧外面,看看這幫外宿生,最后還是咬咬牙,光著腦袋跑了出去。他沒戴帽子。他本來有一頂帽子,是農村的父親手工縫的,粗布面,狗毛,那毛長長的,看上去很暖和。他嫌樣子不怎么好看,只戴了一次就不戴了。
轉眼的功夫,高洪濤捂著耳朵跑回教室。我一看知道了:外面太冷,食堂離教室八九百米呢,他受不了了。我起身拎出墊在屁股下的帽子給他扔了過去。這是一頂軟胎的兔毛帽子,雖然很舊,有的地方還磨掉了毛,但還可以擋擋風寒。高洪濤接過帽子看了看,又給我扔了回來。我——茫然。
高洪濤走近何本君,紅著臉說:“把你的帽子借給我,好嗎?”何本君本來挺煩他,看他凍得怪可憐的,就起身走到自己座位,從課桌里拿出帽子。這是一頂烏克蘭帽,油亮油亮的黑色羊皮面,毛毛絨絨的白色羊毛卷,可漂亮了。在全年級男生中,不,在全校男生中,就這么一頂。高洪濤走過去,雙手接過帽子,很感激地點點頭。他很幸福地往頭上戴。可是,頭大帽子小,戴不進去。他很遺憾地把帽子放在了課桌上,跑了出去。
我們吃完飯的時候,內宿生陸續回來了。嘰嘰喳喳,嘻嘻哈哈,都埋怨天太冷。高洪濤也回來了。他仍舊沒戴帽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精打采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看著那頂烏克蘭帽。
白如玉說:“這篇文章的名字叫《帽子》。大家好好思考思考,看這篇文章怎么樣,特別是有什么錯誤。大家要認真。鳳山,你作好記錄。”參加會議的有十三人,除了白如玉、王心一、趙大有和蘭海外,其他人都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云里霧里茫然一片。這不就是一篇文章嗎,跟咱們有什么關系呀?白如玉問:“文章寫了什么?”那個叫鳳山的團員說:“一個學生嫌自己的帽子不好看,相中了人家的什么'蘭'帽,還戴不了,他任可凍著。”白如玉問:“那——這篇文章錯在什么地方?”還是鳳山說:“沒啥錯呀。那個學生是講究穿戴,是愛慕虛榮,是忘本。大家說是不是?”不少人附和著。鳳山又說:“文章也有不足,結尾的地方應該好好批判批判這種錯誤思想。要是那樣,這篇文章就完美了。”白如玉又問:“那么,寫文章的人就不應該受什么處分,是不是?”“給什么處分啊,應該表揚才對呢。”鳳山煽動著:“是不是呀?”“是——”不少人喊起來。有人問:“是誰寫的呀?”白如玉說:“這篇文章是王心一寫的。”人們議論起來,“王心一你真棒”,“王心一好樣的”,還有人鼓起掌來。白如玉讓大家靜下來,說:“既然大家都認為不能給處分,我們舉手表決。”除了王心一沒人不舉手。
白如玉念文章沒幾句,王心一的心里就打鼓了。白如玉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會是白天來套我的話晚上當炮彈吧。不會吧?雖然剛認識一天還不了解,不過,從以前人們言談話語中,從跟她舅舅的交談中,覺得她應該是一個正直、賢惠、有擔當的姑娘,不會表里不一的。隨著會議的進行,王心一對白如玉愈加欽佩,她不僅正直、果敢,而且聰明、睿智。在王心一心中,白如玉的形象霍然高大起來。
蘭海在學校的時候就知道班主任要給王心一處分,團支部支委會討論過,沒開團員大會。后來不知怎么沒信兒了。他猜想,這次肯定還是要給他一個處分,不然把他的作文拿到農村來干啥?該給他一個教訓。雖然他的作文沒寫“蘭海”,可同學都知道那“高洪濤”就是我蘭海,讓我好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要不是班主任組織批判,我還不定怎么著呢。班主任說的對,那么多英雄模范你不寫,偏偏寫文章諷刺同學,不是立場問題是什么?當會議結果和他想的完全相反時,蘭海心里說,還得忍,慢慢尋找翻身的機會。
白如玉沒有說明那份材料的來由,也沒有公開《帽子》寫作和受批判的背景,她擔心王和蘭兩人產生矛盾,也怕影響全隊青年的團結。小組會后,白如玉除了向團支部書記匯報外,還特意向大隊黨支部書記也是蘭海的爸爸作了匯報。蘭書記看了那篇文章,說:“這文章沒毛病。寫的是蘭海也沒錯。我就說過蘭海,進城念書了,洋氣了,那么好的狗皮帽子你嫌砢磣不戴,是忘本。王心一沒啥錯,給啥處分,不搭理它。”有了大隊書記的表態,白如玉懸著的心放下了。
4
端午節生產隊放了一天假。“端午”在農村是個大節,盡管北方不像南方那么隆重、那么花樣多,只不過包點粽子、插點艾蒿、給小孩胳膊上拴根五色線什么的,人們還是很重視。這倒不是屈原在這里的人們心中具有多么重要的位置,而更多的是為了避避邪討個平安,可別像屈原那樣一時想不開跑到什么江里去。
端午節一清早,民兵連長秦榮貴的媳婦包淑珍知青們叫她秦嫂,騎著自行車馱來一大桶粽子,六歲的兒子鐵蛋坐在大梁上,懷里抱著一捆艾蒿。“快起來,快起來,這粽子是我半夜起來煮的,還熱乎著呢。”包淑珍干什么都風風火火的,扯著大嗓門喊著。她把裝著粽子的桶放在已經閑置不用的碾盤上,從鐵蛋手里接過艾蒿,朝他屁股拍一巴掌:“去,叫小叔小姑們起來。”小家伙一個趔趄跌跌撞撞跑到上屋去叫女知青,又蹦蹦跳跳跑進下屋喊男知青。男知青們先起來了,打著哈欠,有的眼角還掛著眥目乎。王心一抱著鐵蛋出來:“謝謝嫂子。”秦嫂接過鐵蛋:“咳,這有什么可謝的。快端屋去,這還有糖呢。——哎,鐵蛋,糖呢?”鐵蛋搖搖頭。王心一說:“嫂子,你把我們當鐵蛋了,還拿糖,可不用了,柳青青那有。”好一會兒女知青才磨磨蹭蹭出來,有的還拿著木梳梳頭。“快點吧,熱的好吃。”說完,揀了幾個粽子拽著鐵蛋去包奶奶屋,跟王心一說:“下午過去,幫我干點兒活。”王心一和秦榮貴是在去年冬天公社基干民兵集訓時結識的。那次集訓帶有拉練的性質,每個大隊抽三個民兵班組成一個排,王心一是其中一員,秦榮貴擔任排長。背行李扛真槍,行李里還捆著一個裝有二十斤高粱的米袋子。從一個大隊到另一個大隊,凌晨四點急行軍,記錄名次,到駐地吃早飯,白天訓練,晚上學習。六個大隊六天時間,強度可想而知。集訓結束,秦榮貴捧回一個大獎狀。一次急行軍,鳳山的腳崴了,王心一替他扛槍背行李,其他人攙扶著堅持,仍然拿了個第一,讓秦榮貴的印象特別深刻,兩人也成了好朋友。
包淑珍對王心一也很喜歡,每次王心一過來串門,她都給做點兒好吃的。知識青年在農村不容易,城里人十八九歲在家里還是孩子呢,哪干過這么多這么累的活啊。實在沒什么好吃的,就從房梁吊著的筐里拿出一捧花生,那可是給鐵蛋留的,白如玉來了都沒有這個待遇。秦榮貴沒在家,他到村里的幾個孤寡老人家看看誰沒吃上粽子,好送幾個。包淑珍叫王心一來是有別的目的。前些日子白如玉來,告訴舅舅舅媽去年“七一”救她的人就是王心一,還說王心一怎么穩重怎么心細怎么能干,話里話外都是說她喜歡上了王心一。白如玉的父母不在了,這個當舅媽的也就是大半個媽呀。包淑珍跟秦榮貴商量,是不是把如玉跟蘭海的婚事退了。秦榮貴說,這不好吧,當年借的錢都算作彩禮錢了,雖然沒公開這么說,也都知道是這么回事。要退婚,左鄰右舍怎么看啊。再說了,王心一不是跟柳青青好著呢嗎?包淑珍說,我可沒看好蘭海,如玉也沒相中。當年是為了給姐夫治病,老蘭家那是乘人之危,姐姐也是走頭無路,逼到那了。我還聽海棠村的人說,老蘭家人黏乎上柳青青了,說不定呀,如玉早晚讓人家給甩了。行了,這事你別管了。
端午節放假兩頓飯,中午剛過王心一就去了朝陽村。一進院看見包淑珍在園子割韭菜,問:“嫂子,有什么活啊?”包淑珍說:“先上屋。”掐著一把韭菜把王心一推進了上屋。“唉呀,不忙,等你哥回來再說。”王心一問:“我哥去哪了?”“誰知道哇。一個民兵連長,半脫產的干部。可好,在家里那是全脫產,屋里外頭的活都扔給了我。今天出息了,說要干活,誰知道干啥活。不著急,等他回來再說。”她把準備好的花生紅棗端到炕桌上:“來,往里坐,說說話。”王心一到他們家隨便,也不客氣,盤腿上了炕。包淑珍從線笸籮里拿起一只鞋底子,一邊納著一邊和他嘮嗑。先是講自己怎么嫁給秦榮貴,那些年困難怎么不容易;講白如玉上學時學習多么多么好,她爸爸得了什么病,怎么沒錢治;老蘭家怎么以婚姻為條件借給老白家錢;又講白如玉初中畢業后怎么拒絕老蘭家出錢供她念高中回隊勞動……包淑珍像講故事一樣講著,王心一靜靜地聽著,漸漸地對白如玉產生憐惜之意。包淑珍又問起青年點的情況,她要慢慢地鋪墊,自然而然地道出她的真意。
“舅媽,今天做啥好吃的?”一挑門簾,白如玉走進來。她一改往日的裝束和神態:藍地素花殺腰對襟小襖,黑色長褲,藍色平絨布底鞋,簡約、豐滿;兩條長辮折起來系在腦后,圓圓臉盤略施胭脂,酒窩里蕩漾著微笑,活潑、可愛。看見王心一在,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頭,更顯得嬌嬈動人:“你也在呀。”王心一眼一亮,也微笑著,點點頭。包淑珍招呼著:“哎喲,看我外甥女今個兒多好看。快來,快來。”白如玉走進來靠北邊的柜子站著,包淑珍把她拽到炕邊:“坐下坐下,你們倆嘮著,我去張羅飯。”白如玉說:“舅媽,我幫你做。”“哎呀,不用啊。沒啥好的,不用你沾手。”白如玉坐下,瞅著王心一:“你看我這衣裳好看不?”王心一笑著說:“挺好看的,比你那身綠軍裝好看多了。”“那我以后不穿那軍裝了。”“為什么?”“你不是說那不好看嗎。”這句話說得王心一很不好意思,微笑著低下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白如玉問:“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吧?”“是的。”“不想家嗎?”“怎不想。”“那怎么不常回去?”“我家里困難。爸爸是普通工人,媽媽常年吃藥,我下面還有一妹一弟。我回去吃一頓頂他們吃一天的。下鄉以后,我只是春節回去了,小年走的,沒過十五就回來了。因為我們從點里只能帶回半個月的口糧。”“一直都很困難嗎?”“小時候還挺好的,我還上過幼兒園呢。小學三年級以后就不行了。我從五年級開始就到四道壩去揀煤供家里燒,經常逃學。——你不知道,四道壩就是露天礦的排土場,十多里遠呢。有四條火車道,火車拉著從露天煤礦剝離的石頭和土卸下,形成四條大壩,有幾十米高。人們就在這里頭找煤塊兒,幸運的時候去一趟能揀一小袋,趕上倒霉一丁點兒也沒有。考上高中我都不想念了。班主任讓柳青青找我媽和我去學校,給了我全校最高的助學金,我才勉強讀完。”白如玉靜靜地聽,聽著聽著,她想起自己的過去,眼睛濕潤了。“聽說你在高中有不少故事?”“什么故事?你聽誰說的?”“你就別問我聽誰說的,反正有。”白如玉催促他。王心一說:“我這個人有很多毛病,有人說我驕傲,說我目中無人。”白如玉說:“怎么會呢?”王心一坦白地說:“我曾經驕傲過。高一的時候有一次物理課,任課老師就是我的班主任。有一道題,他叫了幾個同學都沒回答上來,我在下面挺不以為然的樣子,被老師發現了,叫我起來,我當然輕松地答對了。我本以為老師就是不表揚也不會批評我,未曾想老師說了一句:'無知在驕傲中萌芽'.我無地自容,把這句話寫在物理課本的封面上,作我的警戒格言。我特別感謝這位班主任,可惜他只帶了一年。”白如玉聽得很有興趣:“再說,我愿意聽,說。”王心一說:“那我就再說一個事。一次上自習,同桌問我,他是住校的內宿生,你的學習那么好有什么經驗?我說,上課少聽點,下課多玩點,習題少做點,課外書多讀點。他說,你忽悠人,還跟班主任說了,就是后來組織批判《帽子》的班主任。”白如玉說:“我聽著也有點兒忽悠人。”王心一說:“不是。你想,每節課就那么幾個知識點,老師怕你記不住,翻來復去講,你就跟著聽,大腦都疲勞了,還能理解消化嗎?關鍵是理解。所以上課少聽點。一堂課四十五分鐘,然后就要休息,養精蓄銳。下了課你還趴在課桌上,大腦一直緊張,下節課就學不好。書上的習題那么多,老師只布置幾道,你能輕松做了就說明你掌握了,用不著全都做,關鍵是掌握解題方法。多讀課外書,知識面就廣,視野就寬,對學習就有幫助。你說我是忽悠人嗎?”白如玉折服地笑了:“沒忽悠人。唉,聽說批判《帽子》的時候,全班除了趙大有、李成本幾個人,都寫文章批判你了?柳青青也寫了?”王心一平靜地說:“我能體諒他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情況,各有各的考慮,有的是為了入團,有的是為了有一份好鑒定。真的,我不記恨他們。”停了一會兒,王心一說:“說說你吧。”白如玉剛要說什么,秦榮貴進來了。“舅舅”,“大哥”,兩個人相互看看,白如玉嚷著:“不行,不行。我的舅舅你叫大哥,不公平。我舅比你大十多歲呢。”王心一剛要辯解,包淑珍跨進門檻說:“也是也是,心一,你就委屈委屈吧,也方便跟如玉相處。”白如玉拍著手說:“太好了,你叫啊。”王心一為難地搖著頭。秦榮貴說:“還是各論各叫吧。好了,吃飯吧。”王心一從尷尬中解脫,忙說:“不行,我得回去,同學肯定等著我呢。”白如玉笑了:“放心吧,一幫一嘛,你的同學都到各家去了。”天黑了,王心一和白如玉才回去。兩個人都喝了點酒,王心一還好,白如玉興奮了,講自己的經歷,講自己的孤獨,說說停停,停停說說,王心一不插話,靜靜地聽著她說。忽然,路旁竄出一個東西,嚇得白如玉“啊呀”一聲撲在王心一懷里,緊緊抱住他。王心一第一次感受到貼身女人的氣味,淡香、清新;豐腴的雙峰傳遞著體溫,溫暖、柔和。王心一情不自禁地摟住白如玉。過了一會兒,王心一緩過神兒來,慢慢挪開手:“是一條狗,沒事了。”白如玉不情愿地離開王心一的懷抱,看了他一眼,甜甜地叫一聲“心一哥”,羞澀地笑了。兩人沒再說話。月亮瞇著眼躲在薄云后,默默地陪著他倆走。
5
一個驚雷在海棠村炸響——蘭海成了英雄!
在那次討論王心一作文的會上,白如玉一再強調會議的內容不許外傳,可還是傳了出去。有人說,作文中的高洪濤就是蘭海。還有人說,我就聽見過,蘭海的爸損過蘭海,說他忘了本。有人給蘭海起了個外號叫“烏克蘭”,很快在青年中悄悄傳開了,還有調皮的小學生把這個外號寫在了教室的黑板上。蘭海勃然大怒:王心一啊王心一,你可把我害慘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給蘭海起的外號也傳到了王心一耳里,他想得到蘭海該有多么難堪、痛苦。他不安,覺得這與自己有些關系,應該跟蘭海說聲對不起。接到蘭海捎來話,要王心一晚上去學校一趟,他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小學校和大隊部在一起,處于海棠村和朝陽村的中間。操場北側一趟房是大隊部,南側兩排房是教師辦公室和教室。倆人談了很長時間,蘭海并沒有發火。他說:“你寫的作文讓我在全班抬不起頭來,可我并沒有對你怎么樣。全班同學只有五個人沒有批判你,其中就有我一個,我夠意思了。你看現在鬧成這樣,也太過分了,讓我怎么在這呆。”王心一誠懇地解釋:“我真不是存心跟你過不去,當時寫作文也是應付作業,沒想到老師念給大家聽,這次我就更不知道為什么了。真的對不起,你說應該怎么辦,我都依你。”蘭海說:“別的不用,你幫我消除影響就行。”倆人走出蘭海的辦公室時,天已經黑了。他倆剛出門,王心一發現對面大隊部窗下有人,鬼鬼祟祟的。王心一示意蘭海別吱聲,悄悄繞過去。看清了,是小偷,屋里還有手電光。王心一冷不防沖過去,按住窗下那個人。那人“啊”了一聲,屋里的人聽見,奪門而逃。王心一解下那人的褲帶綁住手,讓蘭海看著。蘭海一慌摔個跟頭,頭磕到墻上。王心一起身去追逃走的小偷。大隊部房后就是大道,小偷拐上一條小路不要命地跑,王心一追了二三里地,那人鉆進樹林不見了。王心一去追小偷時,恰好團支部書記丁鐵成騎自行車路過,聽見有動靜,發現了蘭海,幫著把那人押往鄉里。王心一返回大隊部,不見蘭海,就往村里跑,路上聽人說蘭海和丁鐵成逮了個小偷送鄉里去了,他放心了,回了青年點。
第二天上午,縣里的吉普車把蘭海從學校接走,蘭海的頭上纏著紗布。下午還是吉普車把蘭海送回來,胸前多了一朵大紅花。又過幾天,縣報刊登一篇通訊:《一顆紅心顯神勇——記知識青年蘭海勇擒盜賊》。通訊中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正在學校認真備課的代課教師知識青年蘭海,憑著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敏銳地捕捉到企圖盜竊集體財產的犯罪分子的足絲馬跡。他巧妙地接近盜賊,在盜賊即將實施盜竊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撲上去。盜賊用木棍擊傷了蘭海的頭部,他忍著巨痛奪下木棍將盜賊制服,保護了集體財產。縣廣播站廣播了三天,大隊的喇叭也轉播了三天。蘭海成了全公社全縣知識青年的優秀典型。村里多數青年不相信,也有人說,有啥不信的,團支部書記都給證明,那還能假?趙大有問王心一,能是真的?王心一笑了,未置可否。
白如玉不信,跑去問丁鐵成。丁鐵成說,我是看見蘭海抓住小偷了。怎么抓的?我沒看見。哎呀,這事對你也不是壞事,何必那么認真呢。
一人成英雄,全家都高大。蘭海媽平常不怎么出門,這幾天,不怎么在屋里呆,有事沒事總愛出去。人們見了免不了夸夸蘭海,還捎帶著說,這還不是蘭海媽教育的好?她謙虛著:啥我教育的好,我們家蘭海呀,天生就那樣。蘭海爸不以為然:我看哪,也是病貓碰上了死耗子。
柳青青對蘭海刮目相看了。以前覺得一般,不養眼也不扎眼。這一段時日來蘭家多了,蘭花熱情,蘭海媽體貼,蘭海殷勤,柳青青漸漸接受了,漸漸習慣了,漸漸舒服了。這回蘭海成了英雄,柳青青覺得他挺男人的。
蘭海心里面興奮,表面上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學校舉行座談會讓蘭海介紹事跡,他再三推辭,不得已才說,就報上那點兒事。校長說,對,對,念報紙,一樣的。
不久,蘭海出席了縣里召開的知識青年活學活用講用會,在大會上的發言還登上了縣報。收獲更大的是,他給柳青青帶回了一封信。蘭海在五月下旬為學校購買辦公用品到過縣城,去了柳青青家看望柳母,這次他是帶著土特產和縣上發的大獎狀去的。柳母特別高興,留蘭海吃了飯。柳母說,我認識一些字卻不會寫,幫我寫封信吧。柳母說蘭海寫,勞累冷暖叮囑一番,,還特意讓寫上“多向蘭海學習”。蘭海寫完給柳母過目,說您封上吧,柳母說不用,也沒啥保密的。回去后,蘭海在“多向蘭海學習”后面添上“我看這孩子不錯,媽相中了”,然后把口兒封了。
柳青青看了媽媽的信,心緒煩亂。王心一對自己真心好,就是家里太困難,媽媽不同意。蘭海對我也不錯,現在又是英雄,媽媽都相中了,前途肯定錯不了。心里的天平一會兒這邊高一會兒那邊高,弄得她吃不好睡不香,病倒了。
柳青青病了,趕上王心一不在,他們幾個男知青給地質隊挖槽子去了。去年秋天地質隊在后山普查,王心一給他們挖過槽子,進度快質量好。這次地質隊在鄰村山上布槽探,又來找他們,地質隊供吃供住。蘭海媽把柳青青接到家里,打針吃藥,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感動得柳青青從早到晚眼睛總是濕的。蘭海媽說,孩子,別哭,在自己家,哭啥。柳青青真的感到了自己家的溫暖。蘭海又給她一個天大好消息:在縣知青辦的表哥答應了,只要有工農兵學員指標,就推薦咱們倆上學去。柳青青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了。
6
柳青青病了好幾天王心一才知道,急忙請假回了村。
進了村天將近黑了,行人不多,幾個孩子你追我趕消化食兒。牡牛子看見王心一:“你咋才回來呀,快去你們點看看吧。”王心一問什么事,小家伙不說,王心一緊跑幾步進院直奔上屋。一撩門簾見炕上有人躺著,就問:“青青,怎么樣啊?”炕上正織毛衣的田玉梅說:“也不看看是誰就'親親'.亞芝,起來。”周亞芝不急不忙坐起來:“王心一呀,算了,是你的呢跑不了,不是你的呢你也得不著。啥金枝玉葉咋的?”田玉梅說:“青青搬到蘭海家住去了,快去吧。”王心一一聽怔住了。
王心一急忙來到蘭海家,在院大門口碰見蘭海媽,蘭海媽裝作沒看見隨手關上大門。王心一吃了閉門羹,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在那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蘭海回來,看見王心一,熱情地打招呼:“哎呀,心一啊,剛回來吧,到門口了怎么沒進去呀。”見王心一搖頭,又說:“找青青吧,你要不進屋,我給你叫去。”蘭海推門進去,在院里轉了兩圈,又走出院子,說:“青青說她現在不想見你。要不,他先回去,我勸勸她,你過兩天再來。”王心一回到青年點,看見白如玉在屋里坐著,穿的還是端午節穿的衣裳。王心一想起那天晚上白如玉撲在自己懷里的情形,酸苦的心里產生一絲甜蜜。白如玉說:“是牡牛子告訴我說你回來的。我知道你現在心里一定很難受,可,難受也沒有用啊。心一哥,你還有我啊。老蘭家已經退了婚,我可以跟你好,你也可以跟我好,我對你會很好的。真的,心一哥。你別再難受了,你難受人家也會難受的。”王心一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他想的更多的不是自己,而是柳青青。如果蘭海是一個能負責任的人,如果他能真的對你好,我心甘情愿。不是啊。如果有一天蘭海真的變心了,柔弱的柳青青你能承受得了嗎?白如玉發現王心一并沒有在聽她說話,靠著墻發怔。她害怕了,怕王心一出了什么毛病,趕緊到上屋喊人。田玉梅和周亞芝過來看看,田玉梅說:“他沒事,就讓他靜靜呆著吧。”白如玉陪王心一坐著,后來不知不覺睡了。她醒時天已見亮,王心一卻不見了,自己的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王心一回到地質隊駐地,一天到晚悶頭干活,跟誰也沒啥話。趙大有猜出什么事了,也知道勸不了他,就托村里人給白如玉捎口信,讓她來一趟。白如玉挎著一個包袱找到地質隊租用的老鄉家,黃工程師接待了她。黃工以為白如玉是王心一的對象,趕忙打發人去找王心一。黃工對白如玉說:“王心一這個青年真不錯,不僅能干,而且腦瓜也好使,好學習,好動腦。你找這樣的對象,以后日子錯不了。”說得白如玉偷著樂。王心一回來見是白如玉,在門口站住了。黃工說:“我們上工地看看,你們嘮。”臨走對王心一說:“我看這姑娘不錯,你小子有福氣,可得善待人家啊。”王心一手足無措,白如玉美滋滋的。
白如玉打開包袱拿出幾件衣服:“這是舅舅的幾件舊衣裳,這件褂子是我做的。干活累,出汗多,勤換著點兒。黃工說你能干,干活不藏奸是對的,可也別累傷了,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心傷著了,有人安撫你,身體累壞了,可就沒人治得了了。”白如玉知道要醫療王心一的心病不能急,只能靠時間來熨平,她所要做的就是用心靈的撫慰來縮短這個過程。王心一說:“謝謝你如玉,跑這么遠的路。我沒事,以后別來了,我會照顧我自己的。”白如玉帶來的心靈撫慰讓王心一平靜了許多。
黃工程師是個十分熱心的人。白天從王心一的神情看出點問題,就找趙大有問。趙大有是個直性子,就把王心一、柳青青、蘭海、白如玉之間的關系一五一十地說了。黃工程師覺得,王心一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可別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他找王心一講了自己的經歷:我在大學期間也處了女朋友,原是高中同學,可謂兩小無猜。同時考上大學,我學的是地質,她學的是哲學。大學畢業的時候,因為我沒有按照她的意愿改行到市里工作,她與我分手了。迎娶她的也是我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分配到了政府機關。開始我也想不通,難道愛情就這么脆弱?后來我想通了,你愛她是要給她幸福,既然你不能給她所要的幸福,也就是不能給她所要的愛。她有權利得到她所要的愛和幸福。我釋然了。地質工作常年在野外,后來我找了一個農村姑娘,她勤勞、賢惠,我很滿足。我那個高中女同學也過很得幸福。黃工程師跟王心一說:“白天來看你的姑娘,人很漂亮,聽說也很賢惠能干,挺好的。”
7
王心一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這天下午鳳山跑來,說生產隊推薦他上大學,白如玉特地讓來告訴,趕緊回去填表。王心一加快速度挖完槽子,換了衣服,飯也沒吃往回趕。在村口,等候他的白如玉迎過來,塞給他一個粉色紙折的百合:“快去吧,上大隊。”王心一接過來說聲“謝謝”,快步向大隊部跑去。他展開紙百合,上面寫著“我在大隊倉庫等你”,隨手揣進褲兜。
大隊部亮著燈,大隊會計和蘭海在談著什么。王心一推門進來,兩人的談話戛然而止。會計說:“哎呀,這么著急呀,都跑出汗了,沒人跟你搶。”王心一不好意思地笑了,從褲兜里掏出手絹擦汗,那張紙折帶出來也不知覺。會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就在這兒填吧,明天就得送到公社。哎呀,我這可沒筆呀。”王心一說:“沒事,我自己帶了。”他俯下身填表。蘭海悄悄揀起地上的紙折揣進衣袋。王心一填好交表交給會計,會計說:“你還得叫你們隊長來,填一下群眾評議。”王心一答應著轉身出去,筆也忘了拿。王心一出了門,會計說:“這筆你拿著吧,我也用不上。”蘭海笑了。
王心一轉告了隊長,隊長說:“沒那么急,我明天去。你回去歇著吧。”這個時候,王心一的心情敞亮了。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天空的心情也很好。深藍色的蒼穹胸懷深邃,皎潔的明月悠閑地敘說著嫦娥和白兔的故事,星星眨著眼似懂非懂地聽著,云兒也知道這是美妙的時刻,不愿來打擾它們。他想起白如玉的約會,向大隊部的倉庫走去。
小學校操場的西面有一排六間廂房,用來作學校和大隊的倉庫。大隊倉庫有三間,其中最北邊一間放置文藝宣傳隊的樂器和服裝,窗戶用磚壘死,鑰匙在鳳山手里。此時,大隊部和小學校的燈都熄了,只有最北一間的門縫透出一絲光亮。
王心一開門走進,隨手關上門。白如玉站在燈光下,顯得更加嬌美。黑鞋藍褲白襯衣,下擺掖在褲腰里,那件殺腰小襖披在肩上,半掩著豐腴雙峰。臉上春光明媚,眼中脈脈含情。大膽、幸福、渴望、羞澀,讓王心一心動。“心一哥。”白如玉撲過去把臉貼在王心一厚實的胸前,雙眼微閉,聆聽著鏗鏘有力的心跳,陶醉在無限幸福之中。王心一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把臉貼在她的額頭上,感受著她急促的鼻息。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地靠著倚著享受著。良久,白如玉抬起頭嫣然一笑,俯身揀起掉在地上的小襖鋪在長椅上,脫下襯衣,露出繡花紅肚兜。王心一問:“如玉,這是干什么?”白如玉的臉上泛起紅暈:“心一哥,我真的喜歡你,我今天就給你。”說著轉身關了燈。王心一抱住白如玉,熱烈地親吻。過了一會兒,王心一說:“如玉,不能那樣。我雖然要去上學,我會回來的,我們把這一天留到——。”白如玉搶過說:“不,就在今天。”王心一不想這么輕率地玷污心中純潔的百合,轉身開門走出,邊走邊說:“我會回來的。”白如玉氣的直跺腳:“心一——”王心一進屋的時候,蘭海尾隨跟至門口。蘭海看了王心一掏丟的紙條,認出是白如玉寫的,就想窺視人家的約會。扒著門縫向里偷聽偷看,越聽越看越生氣。白如玉呀白如玉,你和我訂婚幾年了,碰都不讓我碰一下,認識王心一才幾天,就如此親熱。他妒火中燒直沖腦門。王心一出來后,蘭海頓生報復的念頭,閃身進屋。白如玉以為是王心一又轉回來,輕聲叫著“心一,心一”躺下,蘭海撲上去。風雨過后,蘭海賊似的逃走,把王心一的鋼筆丟在門口。
王心一連夜回了地質隊,同屋的趙大有、李誠本已經熟睡。王心一毫無睡意,幸福地回憶著與白如玉的擁抱親吻。忽然想起那個粉色的紙百合,要好好把它珍藏起來。他翻遍所有口袋沒有找到,鋼筆也不見了。急忙順原道回去找,快到海棠村頭了,也沒找到。“鋼筆丟了不要緊,紙百合不該弄丟了啊。”王心一十分懊悔。
一個多月后,白如玉又來找王心一。這次帶來的對于王心一來說都不是好消息。第一個消息,白如玉垂頭喪氣:“你上大學的事讓人頂了,頂替人的是柳青青。我問過大隊,說是縣里定的,公社也沒辦法。蘭海也上了大學,說是縣里保送的。”王心一聽了不以為然:“柳青青去就讓柳青青去吧,她在這呆也是遭罪。”第二個消息,白如玉興高采烈:“我懷孕了。”王心一如雷炸頂,心里說怎么會呢,我又沒和她在一起。白如玉說:“也沒想到一次就懷上了,真好。”“什么?”王心一突然想起那個紙百合被他弄丟了,難道是有人……他不敢往下想。如果真是這樣,我得有多大的罪過啊!他愧疚,他自責,覺得對不起如玉。如果那天應了或者守著她,也不會是這樣啊。怨我啊!這對如玉太不公平了,是天大的不公啊!白如玉見王心一如此驚訝,笑著說:“沒事,如果你同意結婚咱們就結婚,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到外面去生,過幾年再回來。”王心一的心在流血:如玉啊,你太率真了,你太善良了,你太委屈了!這個真像我說什么也不能道破,任可我背黑鍋也不能讓如玉知道啊。他勸白如玉做掉,白如玉說不行,扭頭跑了。
當晚,王心一悄悄來到朝陽村,讓人叫出包淑珍,告訴她白如玉懷孕的事。包淑珍杵著他的腦門說:“是你小子干的好事吧。”王心一裝著傻笑,眼下要緊的是讓如玉做了。包淑珍說:“我勸勸,你明天晚上再回來聽信兒。”第二天,包淑珍說:“沒辦法了,只能是結婚了。這都一個多月了,肚子讓人看出來多砢磣哪。”王心一猶豫了幾天,終于下了決心——結婚。
白如玉高興得像個孩子,牽著王心一的手去供銷社買結婚用品,半道上碰見了鳳山。鳳山興奮地告訴說:“我在公社聽說地質隊要來招工,只招知識青年而且是未婚的,我趕回來告訴你們,先別張羅了,招了工再結吧。”王心一說:“這個工我不去,就在農村大有作為了。”白如玉聽了,拽著王心一扭頭往回走:“今天不去了。”王心一勸她,好說歹說都不行。
包淑珍也來勸,說不過她。白如玉說:“他要是在農村也就罷了,咱這兒就這風俗。參加了工作就是公家人,法律在那規定著哪,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還是周歲。心一不走了,那不是因為我耽誤了?”包淑珍說:“先不結婚也行,那就做了。”白如玉說啥也不干。包淑珍氣得直跺腳:“咋就這么倔呢。”白如玉嘴一噘:“就這么倔。”時間一天天過去,招工真有信兒了,白如玉的肚子也看著見大。王心一不報名,白如玉不結婚,包淑珍急得火上了房。這天白如玉跑來告訴舅媽:我和石峰結婚。
石峰是五隊的一個石匠,住在河南面。與白如玉是初中同學,有著相似的經歷,父母早亡,孤身一人。石峰早就暗戀著白如玉,因為覺得與蘭海或王心一相比低一頭,未曾表白。傍晚時常望著對面白如玉的住處在河邊呆坐,如果看見她出門,就悄悄跟在后面暗中保護。那天王心一去倉庫見白如玉,石峰就在附近,王心一進去之后他才離開。石峰聽說白王有了矛盾,又察覺到白如玉身體有輕微變化,以為是王心一做了負心人,就大膽向白如玉說出心里話。白如玉了解這個與自己有著相同遭遇的誠實人,可她覺得這對石峰是不公的。石峰說,你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你現在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白如玉一狠心,同意了。
8
時光荏苒,人生多舛。
蘭海被保送到地質學院學習地質勘查專業。在學校遇到了地質局副局長的小女兒、測試分析專業的劉藝茹,一見鐘情,畢業后結婚,兩人分配到109地質大隊。經過十幾年的努力,蘭海已經擔任地質辦公室主任。官雖不大,也是地質方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可謂春風得意前途似錦。
柳青青學的是師范物理專業。在大三時才知道蘭海移情別戀,為此大病一場休學一年,畢業后在中學教書。柳母三番五次乞求王心一,甚至以死相逼,王心一不得已與柳青青結婚。柳青青雖然有了歸宿,但心情一直不好,事業也不如人意。
王心一招工到109地質大隊,先是鉆探工人,后來當了地質練習生,通過函授取得大學本科文憑。由于他吃苦善學,成為優秀的地質技術骨干。
白如玉生下一女,取名“石蕊”。石峰視石蕊如己出,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為籌措學費,進山洞探礦不幸遇難。白如玉拉扯石蕊艱辛度日,三年前擔任了副鄉長,女兒去年大學畢業回村當了村官。
二
1
眼前的白如玉和二十三年前相比,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頭發剪短了,肩膀變寬了,腰板比以前結實了,看起來成熟了。“如玉”,王心一輕輕叫一聲,不安地低下頭。白如玉也認出了王心一,卻好像沒有聽見,轉身快步下山。石蕊很奇怪,媽媽對人從來都是十分熱情的,今天這是怎么了?她禮貌地問:“您認識我媽媽?”王心一點點頭。石蕊又問:“你們怎么會認識呢?”王心一說:“我下鄉在海棠村。”石蕊似有所悟,看見媽媽走遠了,說了聲“對不起”,追下山去。
見到白如玉會是什么樣的情形,王心一猜想過很多種。這一種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而且是當著石蕊的面,讓他無法解釋。該怎么辦呢?王心一想到秦榮貴,還是先到那去吧。
秦榮貴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先前的柵欄門換成了鐵門。王心一推開大門,看見秦榮貴兩口子正在侍弄園子。“舅舅,舅媽。”王心一按著離開海棠村時的稱謂叫了一聲。包淑珍直起身,端詳一陣子,驚喜地喊:“老頭子,看是誰來了?”秦榮貴抬起頭:“哎咳呀,是心一呀!”兩人扔下手里的家什跨出園子,秦榮貴拽著王心一的手上下打量:“二十多年了,只見信不見人哪。黑了,壯了,出息了。”包淑珍說:“這渾身暴土揚長的,走來的?快去洗洗臉,上屋去,上屋。”王心一進屋洗過臉,兩人盤腿上炕,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相互詢問這些年的情況。包淑珍從下屋端來花生大棗:“沒什么好招待你的,還是這些東西。心一,你先坐著,我張羅飯去,順便叫如玉來。”王心一趕緊說:“舅媽,先別叫了。我剛才見了,她沒理我。”秦榮貴說:“你不呆幾天嗎?那就過兩天再說。”白如玉回到鄉里,心情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二十三年了,心中有一塊位置始終是他的。如今出現在自己眼前,她卻不能傾吐自己的心聲,不是因為女兒石蕊站在跟前,而是因為他已經有了家庭。他來干什么呢?是來看望他的女兒?是他的家庭有了什么變故?不,不是。從那身行頭看,是來找礦的吧?對了,他是來找礦的。冤家呀,怎么是你來了啊。我該怎么辦呢?去年齊明成從縣里下來鍛煉擔任鄉長,作了一個規劃,要在兩年之內完成由鄉到鎮的轉變。要實現這個目標,工業產值必須上去,而這正是白如玉分管的工作。齊明成提出,建石材加工廠,利用海棠山的花崗巖加工裝飾用板材。白如玉覺得不妥。海棠村的后山是花崗巖的產出地,距海棠山摩崖造像不到十里地,開山取石勢必破壞整個海棠山的景觀。不能搞石材加工又能搞什么呢?她想起家里還有石峰到后山找礦采的樣品,就送到縣里。如果他真是為此而來,我還是應該好好配合他。
白如玉想著心事,石蕊推門進來:“媽,剛才我們遇見的那個人可能是地質隊找礦的。你們還真要在后山找礦開礦啊?我可先說下,我不同意。后山是我們村的,我們不同意誰也動不了。”說完轉身走了。白如玉問:“你上哪去?”“我去舅姥爺家。”白如玉喊:“你別去。”人已經沒影了。白如玉“咳”了一聲,她知道王心一一定在那兒。咳,隨她去吧。
石蕊剛進院就聞到了蒙古餡餅那誘人的香味,“舅姥姥,知道我來呀,給我烙的餅?”包淑珍笑著迎出去:“看我外甥孫女多會趕。快來,今個兒有貴客。”掀開門簾進了里屋,秦榮貴樂了:“蕊兒,我來介紹。”石蕊看是王心一,說:“不用,我們見過了。”“姓自名誰知道嗎?”秦榮貴把石蕊拉到王心一身邊:“這就是我常說的你王叔,地質隊王心一高級工程師。”石蕊聽了,恭恭敬敬行個禮:“您好。我舅姥爺常念叨您,說您人好,心眼兒好,活兒干得好,什么都好。”王心一見石蕊端莊大方,快言快語,很是歡喜:“別聽你舅姥爺的,我哪有那么好。”包淑珍讓石蕊挨著王心一坐,一邊吃一邊嘮著家常。石蕊問:“王叔,您是來后山找礦的嗎?”王心一點點頭。“能有礦嗎?”王心一說:“那要采樣化驗才能知道。”石蕊說:“就是有礦,我也不贊成開。”王心一問:“為什么呢?”石蕊說:“開礦就要破壞地貌,就破壞了海棠山的和諧與美感。”秦榮貴插話說:“你媽不也是為了發展鄉里的經濟嘛。”石蕊說:“發展經濟不一定要破壞海棠山的環境啊。可以走別的路子嘛,比如林業。”秦榮貴說:“你是學林的,就忘不了林業。”王心一接過話:“如果有礦,我們開采時也會考慮環境保護。石蕊說的也有道理,視野應該更寬些。”石蕊堅持說:“我就是不贊成。”包淑珍笑著說:“這孩子,和她媽對著干。”石蕊伸出舌頭作個鬼臉。王心一笑了,石蕊的這個鬼臉和二十三年前白如玉的一樣。
2
王心一前腳離隊,局考核組后腳就進了隊。考核組是為準備提拔一名副隊長而來的,人選有兩個,一個是王心一,另一個是蘭海。隊里上報的后備干部有四人,局里根據以往的考核篩選出兩名。為了保證公正,事先未通知隊里,搞了突然襲擊。盡管十分保密,蘭海還是事先知道了。考核組副組長是局組織處的何處長,曾在蘭海的岳父手下工作。盡管蘭海的岳父已經離休,有這樣的條件,想知道點局里的風吹草動還是容易的。怎么才能更有把握呢?蘭海坐臥不安。恰巧,從表哥齊明成那里得知,為了盡快讓鄉里的工業產值搞上去,副鄉長白如玉給縣里一個樣品,縣里轉給了地質隊。蘭海冥思苦想,想出一條一石二鳥之策,讓王心一去海棠山踏勘就是開局之步。
考核組進隊之后,蘭海一如既往地低調從事,對考核之事不聞不問不議論,好像跟他無關一樣。隊組織部門安排各種談話,輪到王心一時才知道不在隊里。地質總工又住院不在,只能找蘭海。蘭海安排下面工作人員給鄉里打電話,請他們通知王心一回隊。背地里蘭海又給齊明成去了電話,讓他把接電話的人支走,使王心一得不到那個電話通知。考核組等了一天不見人回來,大隊黨委書記著了急,要專門派車去接。何處長說:“不用了,我們還得去別的隊。局里的事那么多,哪能等他一個人,無組織無紀律。”書記說:“王心一不是那樣的人啊,肯定是什么事耽誤了。”蘭海暗地高興:旗開得勝,看來今年順哪!
3
按照地質隊的工作習慣,每到一地要先到當地政府匯報工作意圖以取得支持和幫助。王心一已經從秦榮貴那里得知白如玉分管這一塊,他徑直找到白的辦公室。
王心一敲門聽到“請進”,推門進去,恰巧只有白如玉一個人在。“如玉,你好啊。”白如玉沒有答話。“我這次來……”白如玉打斷說:“這是辦公室,是談公事的地方。”王心一趕緊說:“是公事。”“你說吧。”“你們鄉里送到我們那兒一個樣品,經過化驗含有金,不過品位很低。我是為了這個事來的。”白如玉聽說礦樣含金,臉色好看了些,示意他坐下,給倒了杯水。王心一說:“我這次來就是想做一些工作,希望鄉里幫助一下。”白如玉一本正經地問:“需要我們做什么,你說吧。”王心一問:“那個樣是后山山洞里的吧?”白如玉點點頭,王心一接著說:“需要鄉里給幾個人,先把老窿也就是山洞清理一下,我要再采幾個樣品,也可能挖幾條小槽子。”白如玉說:“這好辦,明天就給你派人。”她停頓一下,馬上接著說:“這樣吧,我現在就給海棠村的包支書打電話,你找他就行。你認識的,就是鳳山。”王心一不好意思多呆,答應著轉身走了出去。白如玉追出來:“你別住舅舅家了,就住鳳山那吧,省著來回跑。”王心一進了海棠村,這是他招工離開之后第一次回來。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沿著小河多了一些房子,仍然是以石材為主要建筑材料的滾水房。王心一跟玩耍的小孩子打聽到包鳳山還住在老房子,自己走去。
包鳳山比王心一大四五歲,是三年前白如玉任副鄉長時從她手里接任的支部書記。兩人見了面,包鳳山當著媳婦的面把王心一一頓數落:你這家伙把第二故鄉忘了,太不夠意思了,怎么,瞧不起我們土老冒了……他媳婦怕王心一臉上掛不住,忙打圓場。包鳳山一揮手:“去,買幾斤酒去,順便告訴青山、青海,晚上整一頓。”媳婦走了,包鳳山悄聲說:“你是怕如玉不饒你吧,人家不是那樣人。別怕,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約會的事。”王心一紅了臉,不知該怎么解釋。包鳳山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哥說多了,別往心里去,啊。”兩人進了屋,王心一說明來意,包鳳山說:“好辦好辦,如玉交待的事,你就放心吧。”這一晚,王心一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
王心一帶領四個年輕人用了三天時間清理完老窿,采了四個樣,叫鄉里送到地質隊,加急化驗。等待結果的這幾天,王心一在方圓二十里的范圍搞普查。
這天晚上,白如玉興高采烈地來到包鳳山家。包鳳山把白如玉讓到東屋,小聲說:“找心一呀?在西屋睡下了,這兩天太累了,今個兒回來飯都沒吃。”白如玉說:“那我等一會兒。”“什么事這么急啊?”“化驗報告來了,我看是有礦。”“是嗎?”兩人高興議論著,王心一掀簾進來:“給我看看。”王心一接過報告只掃了一眼就皺起眉頭,自言自語說:“不會呀。”他轉身到西屋找出地質記錄本,仔細查對記錄的采樣位置,還是搖了搖頭:“不會的,肯定是錯了。”白如玉和包鳳山跟過來,問:“怎么了?”王心一說:“報告顯示,四個樣的品位都達到了工業要求,其中一個樣竟有每噸十一克。”白如玉興奮地說:“這好啊,太好了。”王心一心事重重,說:“不對,即使有品位也不會這么高。”白如玉不解:“你自己采的樣品,你們隊自己化驗的,難道還會有錯?”王心一不知怎么能解釋清楚:“這樣吧,為了慎重,我再采幾個樣。”白如玉說:“你可得快點,齊鄉長都跟縣里匯報了。”王心一又在原來采樣的位置采了四個樣,親自帶回市里。他先去了醫院看望黃總,也讓他看看樣品。當年的黃工程師在海棠山普查過,對這里地層的認識更全面更深入些。黃總看了樣品,肯定化驗結果有錯,至于為什么會出錯,他說我出院再查。為了慎重,他要王心一把樣品送到冶金隊化驗。末了,黃總說:“聽說你愛人近幾天又犯病了,你休息幾天好好陪陪她吧。”王心一處理完工作上的事,到家已經很晚。一推門,看見柳青青坐在那兒喝酒,他急忙奔過去,奪下酒杯:“青青,你這是干什么?”柳青青想站起,身子無力險些摔倒,王心一一把抱住:“青青,因為什么你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柳青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王心一扶她坐在沙發上,安慰說:“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柳青青自從知道蘭海移情別戀以后,精神狀態一直不好。王心一常年在野外,剩下柳青青一個人孤苦伶仃,對家庭生活沒有激情也沒有憧憬。在家屬區從不和別人來往,同學當中也就是跟田玉梅、周亞芝一年見幾次面。在學校更不順利,學生和家長對她的教學很有意見,學校不得已讓她改做行政工作。一個本科畢業的中學老師干了近二十年才評為二級,比中專畢業的小學教師田玉梅和周亞芝還低一級。柳青青哭了一陣兒,哽咽著:“心一,別在野外干了,回來陪著我。我什么也沒有了,我只有你了。”王心一輕聲細語哄著她:“行,我回來陪你。不過,想換個工作也得需要時間,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柳青青抽咽著,慢慢睡了。
4
王心一在家陪了柳青青一天,又回到海棠村。他剛到,分隊的助理工程師高文敬就追了過來。王心一問:“你怎么來了?”高文敬說:“鄉里得知化驗結果非常高興,已經跟隊長談好了,馬上開展下一步工作,先布置槽子和淺井,恢復老窿繼續掘進,讓我來協助你。隊長說,勞力鄉里出,資金由鄉里墊付,等立項后再抽回去。”王心一問:“要是立不了項呢?”高文敬說:“那就不知道了。”王心一不好再跟他說自己的認識,就說:“還是先做點地表和外圍工作吧。”兩人正談論著,齊明成和白如玉來了。齊明成拉著王心一的手一個勁地搖:“太感謝了,你可為鄉里立了大功。晚上到鄉里,咱們得好好慶賀慶賀。”王心一說:“現在說感謝還為時過早。”齊明成又說:“我來就是表示一下鄉里的態度,一句話,就是大力支持。縣里也知道了,主管縣長指示我們八個字,全力以赴,快見成果。鄉里決定,這一段時間白副鄉長專抓這件事。有什么困難,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生活上的,直接找白副鄉長。這么的,白副鄉長留下來和王工具體研究一下,我就不陪著了。”齊明成臨走還緊緊握著王心一的手一個勁地搖:“千千萬萬抓緊點兒,拜托了。”齊明成走后,王心一請白如玉跟他上山,想與她詳細嘮嘮。
包鳳山的家在村子最東頭,隔著一條不深的溝就是小學校。王心一看見學校就想起二十三年前那個揪心的夜晚,他下意識地回頭瞅了白如玉一眼,心里涌起無限的自責與愧疚。白如玉這些年來真的很不容易,不能再讓她經受任何挫折了。王心一順著溝邊的小道往上走,白如玉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問:“要去哪里呀?”王心一說:“到山洞附近看看。”白如玉說:“我也不懂,看什么呀?”王心一說:“你分管這方面的工作,必要的知識還是要有的,起碼得懂得工作程序呀。”白如玉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不再說什么。王心一邊走邊講成礦的基本知識,強調說:“只有達到工業品位而且具有一定規模,這才叫礦才有開采價值。現在接到的化驗結果可能不準,你還是等一等吧。”白如玉說:“鄉里縣里都急啊。我分管的工作可從來沒拖過后腿。”王心一說:“這事急不得。你就跟鄉長說我得先搞個設計,得三五天,到那時后送的樣結果就能出來,心里也就有數了。”山腳下有許多人。“他們在干什么?”王心一問。白如玉看了看說:“那塊地是我們家的。是小蕊吧,一定是在嫁接。”“嫁接?”“啊,在山丁子上嫁接海棠。”王心一聽了,覺得新鮮:“去看看。”海棠山下是一片坡地,從村后到山根足有三四里遠,山洪沖出三條溝,村子以前就叫“三條溝”。山頂有一塊巨石像瞭望臺,蒙古語叫“亥臺”,與漢語“海棠”諧音,解放初就因此改名叫“海棠村”了。王心一下鄉的時候就納悶,海棠山上上下下方圓百里一棵海棠也沒有,怎么叫海棠山呢?還是白如玉告訴他的是這么回事。
石蕊看見了他們,跑過來打招呼。她問:“媽來干什么?”白如玉反問:“又在實踐你的夢想?”“是啊。”石蕊興奮地說:“我仔細核實過了,咱這里的土壤和氣候條件適宜海棠樹生長。這是我前天去懷來縣買來的,那的海棠最好,先在咱們家承包的地里嫁接一些試試。”王心一問:“為什么要在山丁子上嫁接海棠?”石蕊告訴他:“山丁子是除了海棠本身之外唯一可以嫁接海棠的砧木。海棠果比山丁果個大味美,附加值更高。我們這兒滿山遍野有的是山丁子,如果成功了……”王心一接過說:“要是成功了,海棠山就名副其實了。”石蕊說:“不僅名副其實,而且……”王心一問:“怎么不說了?”石蕊瞅了母親一眼:“保密。”轉身跑開了。
王心一和白如玉轉向山洞的方向。王心一突然問:“如玉,你是不是不贊成小蕊的思路?”白如玉反問:“你怎么問起這個?”“咱先不說有沒有礦,你看這一片。”王心一指著已經廢棄的石場說:“白花花的一片亂石堆,根本無法恢復植被。你不贊成再采石非常正確。”他又指著山洞那邊說:“這一邊,如果再開礦,還要形成新的棄石場,也會影響整個海棠山的景觀。即使有礦也是小礦,三年五年就開完了。如果沒有礦,你該怎么辦?”白如玉看著王心一,“怎么辦”寫在臉上。王心一接著說:“我覺得小蕊的想法不錯,嫁接海棠果,擴大葡萄園,再搞深加工,鄉里村里都能受益。不是說喇嘛洞要重修嗎,還可以圍繞它作點文章。”白如玉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走,回去。”“上哪去?”“我去舅舅家。”白如玉遇到高興的事和煩心的事,都愿意去舅舅家,一來能向舅媽倒倒苦水,二來也可以讓舅舅幫著拿拿主意。秦榮貴聽了高興:“我就說嘛,人家心一是高級工程師,小蕊是大學畢業生,都比你我看的遠想的全。采石頭、挖洞子,我就不贊成,好好的山弄成馬蜂窩似的。齊明成呆個兩年三年一拍屁股走了,咱們可是祖祖輩輩啊。”白如玉讓舅舅幫著出主意,秦榮貴說:“你呀,就別再鬧心了,叫小蕊和心一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白如玉用兩天時間寫了一個發展果園和庭院經濟的設想,滿懷欣喜交給鄉長,沒想到竟惹得齊明成非常不滿,他拒絕提交鄉黨委會討論,還批評白如玉消極執行縣領導的指示和鄉黨委的決定。他未與鄉黨委書記溝通就向主管副縣長作了匯報,主管副縣長對白如玉大為不滿。
5
海棠村后的海棠山大多東西走向連綿百里,從南向北層層疊疊跨越五十里。每隔三五層山巒便有一條比較寬的溝壑,散落著一兩個兩三個村莊。朝陽處多是人工松林,溝溝岔岔的地方生長一些山棗、榆樹;背陰面喬木灌木雜生,山丁子、榛棵子比比皆是,偶爾也能見到核桃楸之類。秦榮貴在前,白如玉居中,王心一押后,每人手里一把鐮刀,行走在山間羊腸小道上。前天,幾個人在交談中秦榮貴不經意提到老輩人曾說山里有一個冰洞,挺稀奇的,王心一特別感興趣,他們決定去找。
已經翻了兩座山搜了三條溝,別說冰洞,連干洞也不曾看見。時近中午,他們走累了,在溝底一塊向陽的大石頭旁休息。白如玉問:“舅舅,你是聽我姥爺還是爺爺說的?”秦榮貴說:“是你姥爺聽你太姥爺說的。”“沒說具體地方?”“好像說過,記不清了。”王心一拿出水壺發現已經沒水了要去找水,秦榮貴說:“你不如我熟悉,還是我去找吧。”他也想讓王心一和白如玉單獨呆一會兒,奪過水壺走了。
兩個人沉默著。還是王心一先開了口:“如玉,這些年苦了你了。”白如玉撇了他一眼:“不苦。有小蕊在我身邊,就沒有什么苦了。”“小蕊真是個好孩子,聰明,能干,還有抱負,挺像你的。”“多虧了她是像我,不像有的人。”王心一聽出白如玉是在埋怨自己,想解釋又不知如何解釋,很是窘迫。白如玉說:“好了,說說你吧。聽說工作很有成績,家庭生活卻不如意,是嗎?”王心一反問:“你聽誰說的,是舅舅?”白如玉笑了:“不是舅舅。你就別管我從哪聽來的,是不是事實?”王心一說:“不是的,我過的很好。”“那怎么連個孩子都不要,是柳青青不能生育?”“不是。她是不想要孩子。”“這就是問題啊。沒個孩子,兩個人的關系就不能穩固,你們還是應該要個孩子。”王心一有難言之隱,“是的,是的”應付著。
秦榮貴拎著水壺回來,王心一站起,猛的發現對面山脊上有一塊大石與周圍的巖石不同,便爬了上去。過了好一會兒也不下來,秦榮貴要上去看,白如玉說:“那兒太陡,還是我去吧。”說著,從旁邊稍緩的地方往上爬,忽然腳一打滑,從十幾米高的地方出溜下來。秦榮貴急忙奔過去,王心一也快速下來。白如玉跌坐在地上,斜靠著石崖。秦榮貴問:“怎么樣,沒傷著吧?”王心一輕輕捋她的雙臂,又捋捋兩腿,說:“還好,骨頭沒事。”白如玉說:“我的后背發涼。”“啊?”王心一害怕了,“不會是脊椎出了問題吧?”他想著,急忙伸手輕輕撫摸白如玉后背,感到手背嗖嗖發涼。是涼風!王心一奇怪了。他把白如玉輕輕挪到一旁,扒開石崖下的枯枝雜草。他驚住了:一個山洞,最高處有二尺多,最寬處有一米多,洞口內側掛滿白霜,能明顯感覺到一股冷風從洞里吹出。“冰洞!”王心一喊起來。秦榮貴趕忙攙扶白如玉轉過身看。“是的,是冰洞。”兩人同聲說。王心一找來一根樹棍,小心翼翼地向里探查,進去兩米多深頂住了。他又向兩邊探,左側一米多深,右邊探不到頭。王心一趴下身向里探望,洞里黑咕隆冬,模模糊糊能見到有閃光的地方。他用手觸摸洞底和洞壁,滑滑的涼涼的。“有冰,有冰!”王心一退出來興奮地喊。秦榮貴說:“就是洞口太小了,下次來帶著家伙式,把洞口整大點兒。”王心一說:“哪可不行,你要是把洞口弄大了,它生存的條件就改變了,可能就不會結冰了。”白如玉說:“快蓋起來,這可是寶貝,可不能讓人破壞了。”王心一說:“等一會兒,做個試驗。”他擰下水壺蓋,倒了點兒水放進洞里。回過身來看白如玉,發現她的腳踝崴了,就從背包里掏出紅藥氣霧劑給她噴上,關照她:“不要緊的,可不能揉,越揉越腫。”王心一問:“你們猜,那塊巖石是什么?”他指著剛才去看的巖石:“它與周圍的巖石不一樣,不像是地上生的,可能是天外來客。”白如玉問:“你說是隕石?”王心一拿出一塊剛才采的標本說:“它的巖性跟周圍的不同,而且用顯微鏡在斷面上能明顯看到細小的金屬顆粒。”秦榮貴說:“那么隕石就是礦啦。”“不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王心一說:“如果是隕石的話,這一塊比較大,就可能像沈陽隕石一樣,咱也建一個地質公園,除了普及地質科學知識,還可能發展旅游業。”“要是那樣可就好了。”白如玉聽了興奮得要跳起來,“哎喲——”,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差不多過了半個鐘頭,王心一從洞里拿出壺蓋,看見水面結了冰碴兒,說:“你看,放進的水能結冰,這也可以吸引人們來旅游。”白如玉說:“看來我們的設想還要充實和調整一下,以旅游為龍頭,帶動農家樂、園林和庭院經濟全面發展。不僅海棠村能受益,朝陽村和溝里的村屯都能受益。”王心一說:“你還要多聽聽小蕊的意見,年輕人愛學習愿動腦,接受新事物比咱們快。”秦榮貴說:“如玉崴了腳也值得,這一趟沒白來。”王心一和秦榮貴攙扶著白如玉,白如玉咬著牙堅持著往回走。到了后山腳下,白如玉的腳已經腫得穿不了鞋。秦榮貴指著不遠處有大柳樹說:“你倆慢慢下,到那棵柳樹底下歇歇,我先回去找車。”秦榮貴走后,王心一見白如玉走路太痛苦了,就強行背起她。白如玉趴在王心一的背上,頓覺周身溫暖,她索性把頭也貼在王心一的頭旁,充分享受著溫馨。在那棵大柳樹旁,高文敬挎著照像機拿著地質錘正在休息,他見王心一背著一個人下山,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照完了才看清背著的是白如玉,忙上去幫著扶下:“師傅,我來背吧。”白如玉擺擺手:“不用了,我舅舅取車去了,你們都回吧,我自己在這兒等就行。”正在這時石蕊從山腰處跑了過來:“媽,你怎么了?”白如玉忍著疼痛說:“沒事,就是腳崴了。沒你的事,忙你的去吧。”石蕊說:“要真沒事,我就請王叔跟我去一趟。”王心一問:“什么事啊?”石蕊指著遠處的廢石場說:“幫我看看那石場。后溝還有一個泉眼,也幫我看一下。”王心一扭頭看看白如玉,白如玉揮手讓他走。王心一說:“好。文敬,你陪著白鄉長,下去后你回市里到冶金隊看看我送的樣出來沒,出來的話立刻帶回來。”王心一跟著石蕊來到廢石場。海棠村后山的花崗巖質地細膩顏色通白,以前村里的人們用來蓋房子壘墻。六幾年開始有人采石,打成條石賣給煤礦。恢復鄉以后不允許開了,成了廢石場。山體破爛不堪,到處都是廢石塊、碎石堆。由于植被稀少,山洪沖出一條又深又寬的溝壑。這片廢石場就像一塊膏藥貼在臉上,十分扎眼。石蕊琢磨了很長時間沒想出好辦法。王心一上上下下仔細看過,向石蕊建議,先在溝里修幾道壩,把不能利用的碎石填進去,攔擋雨水沖刷的泥土。大些的石塊集中起來,以備以后利用。對山體進行修理,把它改造成一個攀巖場地。下面的坡地大面積栽植海棠,溝邊溝坡廣種山棗。石蕊認真聽王心一講,心里佩服極了。
石蕊領王心一到山后,溝的盡頭有一處泉眼,石蕊告訴王心一這泉眼冬天也不凍。王心一捧起水洗臉,覺得溫溫的。他對溝兩旁的山體仔細察看,發現是兩種不同的巖性。他告訴石蕊,這個泉眼的水溫比氣溫高,這是一個溫泉的預示,要得出結論,還要做很多工作。
請王心一來這一趟,石蕊受益匪淺。這位高級工程師不僅心腸熱,而且知識面也廣,和這個人在一起進步一定快。她甚至想,媽媽要是和這個人,那該多好啊。
白如玉崴了腳,石蕊喜笑顏開。自從白如玉當了副鄉長,沒白天沒黑夜地忙,基本都住在鄉里,石蕊很少見到面。這回有機會了,石蕊專門陪母親三天。收拾完屋里屋外,換完藥,就和媽媽并排靠著炕箱坐著,肩靠著肩頭挨著頭,講小時候的趣事,講大學里的生活,講村里的規劃。白如玉問,你的婚姻大事怎么規劃呀?石蕊說,你不成家我就不成家,跟你過一輩子。白如玉臉上笑了,心里面酸苦:媽媽心里只有一個人啊。
早上王心一帶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后送去的四個樣品三個不含金,另一個也不夠工業品位。白如玉并沒有那么沮喪,她問:“心一,你能夠肯定嗎?”王心一聽到“心一”這個稱呼非常高興,這說明白如玉已經消除了對他的誤解,他十分肯定地說:“我很有把握。不過,還是要再慎重。我明天回隊一趟,向總工匯報一下,如果他也同意我的認識,就可以肯定下來。”白如玉說:“我等你回來再作打算。”王心一說:“別,今天我們就把前幾天的設想再完善一下,我去找石蕊回來。”王心一找石蕊回來,三個人圍在一起邊議邊寫。石蕊突然叫起來:“哎呀媽媽,怎么用上了你的藏品了?”說著搶過白如玉手中的鋼筆讓王心一看:“這可是我媽的寶貝,這么多年了,她一直珍藏著,從不舍得用。”王心一看了吃驚,“這不是我下鄉時用的筆嗎?怎么會在如玉手里?”王心一心中疑問,因為石蕊在場沒說出口。白如玉奪過筆,朝王心一神秘一笑。時近中午,形成了一個以海棠山為依托、以旅游為龍頭,帶動園林庭院經濟全面發展的規劃。白如玉舒展一下身體,說:“晚上我再捋捋,明天上班就交給鄉長,提請鄉黨委討論。”
6
王心一向住院的總工匯報了他搜集的地質資料和化驗結果,總工的認識和他一致。王心一心情十分輕松,買了許多柳青青愛吃的菜和小食品回家。先是認真徹底地收拾了房間和廚房,然后洗好晚飯要做的菜等柳青青回來。新聞聯播都開始了,柳青青仍未回來。王心一琢磨:青青不帶班也不教課,該早回來了。又等了半個小時還不見人影,王心一擔心起來,急忙給校長打電話。校長說,她下午就請假了,干什么不知道。王心一更急了,去誰家了?她母親已去世,再沒有什么親戚。出什么事了?出去找又怕柳青青回來,不去找又坐不住,急得一頭汗。
九點過了,有人開門,王心一的心落地了。柳青青晃晃悠悠進來,一嘴酒氣,滿臉通紅。見了王心一,怒目圓睜,一個巴掌扇過來,把王心一打蒙了。“青青,怎么了?”柳青青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甩向王心一:“你混蛋!”沖進臥室反鎖上門,任憑王心一怎么樣,柳青青就是不開門。王心一撿起地上的報紙翻看,在第三版上有一幅圖片,是自己背著白如玉,標題是“深山救人”。報紙中還夾著一張紙條,王心一一看驚呆了,正是二十三年前被他弄丟、白如玉約他相會的紙折。怪了,怎么會在她手里?王心一百思不得其解。
這份報紙是早上有人塞進門的。柳青青看見上面登的照片,端詳半天,也沒認出王心一背的是誰。看了那紙條,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午在學校神不守舍,下午就沒有上班,晚上約了周亞芝和田玉梅。周亞芝和田玉梅都是小學老師,三年前先后跟同樣都是大集體工人的李誠本和趙大有離了婚。看了報紙上登的照片,田玉梅認出來了,說:“這個女的是白如玉。下鄉的時候他們就好。”柳青青說:“我知道。那是在我提出分手之后,這不賴心一。”周亞芝笑了:“哎喲,還護著哪?我還聽說,他們有一個孩子。”柳青青平淡地說:“心一告訴過我。”周亞芝話里帶著譏諷:“我們青青的心胸還是挺大的啊。”田玉梅輕蔑地說:“原來覺得王心一挺正經的,哼,男人都是一路貨色,沒有好東西。”周亞芝慫恿說:“青青,離了算了。你也沒孩子,一個人多好,什么煩惱事都沒有。李誠本沒品位,我跟他離了。我看王心一的品位也不怎么樣。”田玉梅加把火:“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你跟人家分居,哪個男人受得了?你沒看見這還偷偷約會呢嗎?這是舊情復燃了。”周亞芝鼓動說:“青青,你們都分居三四年了,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加入我們的隊伍吧。來,舉杯——踢開男人,擺脫桎梏,回歸自我,享受快樂。”早上起來,柳青青仍不開門,王心一只好去學校給她請假。回來發現柳青青不見了,以為上班去了,忙熱了點飯菜送學校去,結果學校沒有。回到家屬區,有人說看見柳青青上隊部去了,王心一急忙追了去。
走進辦公樓,王心一察覺人們看他的眼神有些異樣,他莫明其妙。高文敬把他拉進屋,不好意思地說:“師傅,對不起。報紙登的照片是我投的稿,本想宣傳宣傳你,沒曾想……”王心一問:“到底怎么了?”“師母來了,找隊長和書記,說你……”“說我什么?”“說……”高文敬吞吞吐吐不敢說。“快說。”“師母說你……說你跟白鄉長……”王心一明白了:“扯淡。你師母現在在哪?”“你來之前就打車走了。”柳青青一進地質隊的大門就淚流滿面,惹得不少人伸出頭來看。她先找隊長,要求把王心一調回來。隊長說,地質隊是他家開的,想回來就回來?柳青青說,他不回來我就跟他離婚。隊長說,你別拿離婚嚇唬人。柳青青又哭著喊著找黨委書記,書記說,心一不是那樣人,這不寫著是救人嗎,你想多了。調回隊里呢我們再商量,也得容功夫啊。柳青青止住了哭聲,但心火未消,一氣之下,去找白如玉。
白如玉正在生氣。早上她把寫好的規劃交給齊明成,齊明成只翻了兩頁就撂下臉子。怎么又整這個?開發礦業,振興經濟,是主管縣長定下來的,是你能改還是我能改?沒有礦?怎么地質隊化驗有礦,王心一化驗就沒有礦?這里是不是有什么貓膩?你怎么就聽王心一的呢?向上反映?愿意反映你自己反映去!齊明成劈頭蓋臉一頓摟,根本不讓白如玉說話。書記不在家,怎么辦呢?回到自己辦公室,白如玉拿起電話要打給書記,又一想這樣不好,容易造成更大的誤會,就把電話打給了石蕊,讓她來幫助想想辦法。
柳青青推門進來,白如玉以為是石蕊,頭也沒抬忙說:“快幫我出出主意。”“您是白鄉長吧?”“你是?”白如玉一抬頭,認出了,熱情地招呼:“你是柳青青,快坐。”忙著給她倒水。柳青青慢慢騰騰坐下,掏出那張報紙攤在桌上:“不用客氣了,看看這個。”白如玉掃了一眼,說:“我看過,我謝謝。”“你還有臉謝謝?”白如玉聽出柳青青話中有話,她把門關上,平和地說:“青青,你是不是誤會了?”柳青青“騰”地站起:“別套近乎。白鄉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你離開心一。”“我們只是工作關系。”“工作關系?你別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白如玉嚴肅起來,說:“青青,話可不能亂說。”柳青青拿起桌上的報紙解氣地撕扯著:“亂說?王心一就是你女兒的父親,你敢說不是?”白如玉呆住了:“你……”柳青青把撕碎的報紙往空中一拋,轉身開門走了。
“啊!”白如玉眼前一黑暈倒在地——石蕊站在門口呢。
7
蘭海接到齊明成的電話大吃一驚:“什么?王心一重新采了樣,沒有礦?”他安慰表哥:“你先別急,我查一查再說。”王心一送來第一批樣品的時候,蘭海以檢查工作為名去了化驗室碎樣車間,乘人不備往要送去化驗的四個樣品中分別摻了一點點金粉,憑著他多年的經驗,量把握得恰到好處。化驗結果與他的設計完全吻合,有高有低,讓人很難想到作了假。隊長正是據此安排詳查。按這樣發展,地表和深部工程全都上去,最后結果卻沒有礦,你王心一就徹底完蛋了,別說是提副隊長,不進監獄就阿彌陀佛了。哪想到,王心一竟沒有相信而且重新取了樣。這要是漏了餡那還了得。不行,得抖利索了。蘭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拿起電話要車;“我要去醫院。”蘭海拎著水果進了黃總的病房,寒暄幾句步入正題。蘭海說:“這幾天翻了一些資料,特別是您二十多年前在海棠山普查的資料。我懷疑王心一送來的那幾個樣品,不是采集的地點不對就是化驗有問題,我想再化驗一下備樣。”黃總說:“你想的和我想的一致,我也懷疑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你回去查一查。”蘭海回到隊里正好看見柳青青哭泣著找隊長。他心里竊喜:“看來那份報紙和那張紙起作用了。王心一,有你好受的。”臨近中午,化驗室主任慌慌張張來到蘭海的辦公室。“蘭主任,真像您說的,的確是上次化驗出了紕漏,四個樣中三個不含礦,另一個也特別低。”蘭海裝作大怒:“怎么會是這樣?查,徹底查,查清楚是誰的責任。”化驗室主任連聲稱是。
下午剛上班,化驗室主任就來匯報:“已經找有關人員談了,都說沒有問題。”蘭海問:“是誰碎的樣?”“是老吳。老吳是多年的老先進了,工作從來都是兢兢業業,按理說不會出什么問題。”“那化驗的呢?”“更不會有問題了,她的技術是全室最好的。”“誰?”“這您還不知道?您的夫人唄。”蘭海一怔,心里想,不好,這火怎么燒到自己家人身上了。他硬是扳著臉:“劉藝茹也不行。再去談,查不出來,就扣他倆的半年獎金。”室主任面有難色:“這……”蘭海說:“行了,去隊長那。”在隊長面前,蘭海把跟總工講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說:“結果真跟我擔心的一樣。”他看隊長的臉色有些難看,趕緊說:“我已經讓化驗室調查責任人,要嚴肅處理,扣發全年獎金。”隊長問責任人是誰,室主任說是碎樣的老吳和化驗的劉藝茹。隊長聽了,瞅瞅蘭海,說:“啊,是這樣啊。這……獎金就別扣了,隊上經濟不景氣,得點獎金也不容易,批評批評就算了。”蘭海說:“不行,罰不避親,對我的愛人更要嚴格。”隊長伸出大姆指:“蘭主任,你真行。不過,要先做做工作。”蘭海說:“工作倒不用做,要不,就麻煩你給我岳父打個電話,她最聽她爸的。她父親是你的老領導,一說準行。”隊長說:“也好,老領導那兒我也好長時間沒見著了,也該問候問候。好,蘭主任,你趕緊通知王心一,深部工程停下來,先跑外圍。”出了隊長辦公室,蘭海對室主任說:“你可別跟我那位說是我讓扣的獎金。”室主任說:“放心,我知道該怎么說。”這件事讓蘭海亂了方寸,他竟然忘了給表哥齊明成回電話。
下了班蘭海故意拖了兩個小時才回家。一進門,劉藝茹就沖著他嚷嚷:“這也太欺負人了,我也沒錯,憑什么扣我一個月的獎金啊?蘭海,你明天就去跟隊長說,撤了決定,不然我沒完。”蘭海假裝驚呀:“因為什么哪?”“說是有批樣的化驗結果不對,硬說是我和老吳的錯,根本不是。”蘭海說:“好,明天我就找去。消消氣吧,啊。還沒做飯吧?你歇著,我去做。”劉藝茹不依不饒:“不行,不行,你現在就去。”“我……”這時電話鈴響了,蘭海拿起電話:“啊,爸爸。您好啊。……啊,藝茹在。”他把電話遞給劉藝茹,電話那邊啰啰嗦嗦說了一堆,大意是,你可別難為蘭海,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一定要低調,就是受點委屈也應該忍一忍,不能影響蘭海提拔。劉藝茹破涕為笑:“爸爸,聽您的,為了他的副隊長,我就忍了。爸,您可不能讓我白忍了呀。”
8
白如玉在鄉醫院掛了兩瓶點滴,人仍然昏睡著,醫生說急火攻心無大礙。秦榮貴堅持抬到他家去,“家里靜,得照顧”。
原野太美了,遍地都是鮮花,五顏六色,姹紫嫣紅。小石蕊穿著花衣裳,像蝴蝶一樣輕盈,在花叢中笑啊唱啊跳啊,白如玉笑著跟在她后邊:慢著點兒,別摔了。不一會兒就跑進了小樹林。小樹長得飛快,轉眼間就變成了大樹。小石蕊也變成了梅花鹿,跑得更快了。慢著,別跑丟了。梅花鹿頭也不回:我去找爸爸。白如玉追呀追呀,累得直喘氣。
石峰,你去干什么?不能再采石了,鄉里已經不讓采了,咱不能違犯。什么?去找礦?找什么礦?金礦?上后山山洞?那多危險啊。小蕊上初中是需要錢,可也不能冒這個險啊。石峰,這些年苦了你了。十幾年來你碰都不碰我一下,今天早點回來,我等著你。天黑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見。石峰,你怎么還不回來?
“石峰——”,白如玉驚叫一聲。
“媽,你醒了?”石蕊喊著:“舅姥姥,我媽醒了。”外屋的包淑珍跑進來,給白如玉擦擦額頭上的汗:“你可把舅媽嚇壞了。你是怎么的了,體格子不是挺好的嗎?怎么,就柳青青那一句話就把你整趴下了?”白如玉坐起把石蕊摟進懷里緊緊抱住:“小蕊,都怪媽媽是媽媽對不起你。”石蕊一邊給白如玉擦眼淚一邊說:“媽媽,舅姥爺舅姥姥都跟我說了,不怪你。”白如玉昏迷著的時候,包淑珍把白如玉和王心一兩人如何相愛,白如玉為了王心一招工主動分手,石峰又怎么跟白如玉結婚,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跟石蕊講了。石蕊說,不是我媽的錯,錯的是王心一,他不該為了回城就拋棄了我媽。包淑珍說,也不能怨你生父,是你媽堅持分手和石峰結婚的。石蕊說,為了她愛的人犧牲自己的愛,說明我媽更偉大。我不是王心一的女兒,我是石匠的女兒。
白如玉把石蕊抱得更緊:“好女兒,謝謝你,謝謝你不怪媽媽。”包淑珍沖著西屋喊:“老頭子,如玉醒了。你在那兒翻騰啥呢?”秦榮貴應聲進來,手里拿著一個信封,把一封信遞給石蕊:“看看這個吧,是你爸受傷以后寫的,讓我在你成年以后交給你。”石蕊疑惑地展開:
蕊兒:爸爸是一個石匠,一生貧窮,不能給你富裕。我所能給你的,只有實在和堅強。爸爸十分滿足這十幾年,能和你媽和你在一起。你媽媽是位非常出色的媽媽,你一定要孝敬她,照顧好她。
爸爸知道這次傷得不輕,也可能時日不多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告訴成年以后的你。我不是你的生父,你的生父叫王心一。他是下鄉青年,是一個優秀的人。你媽懷你以后,為了不影響你生父招工,與我結了婚。我暗戀你媽多年,自知不配從未提出。能和你媽媽結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你生父后來也成了家,你舅姥爺說是人家用死相逼的結果。你生父常年寄錢給你,都攢在你舅姥爺那里,備你上大學之用。沒有讓你媽媽知道,我怕她不接受這錢。我也是沒有辦法,怨爸爸沒能耐吧。如果我走了,你媽媽肯定不會再組成家庭。你成年之后,要認你的生父,爸爸不希望你沒有父愛。
答應爸爸。
石蕊看完信淚如雨下,一頭扎在白如玉懷里。秦榮貴從信封倒出許多紙片,都是匯款單的附言,上面寫著“祝小蕊快樂”之類的話。秦榮貴對石蕊說:“看看,你生父沒有忘記你。”石蕊在白如玉的懷里搖著腦袋:“不,不,我只有石匠爸爸。”院子大門聲響,秦榮貴看見王心一進來,急忙跑出去。
王心一聽高文敬說柳青青打車走了,就急忙回了家。家里也沒有柳青青,王心一不敢出去找。過了中午接到田玉梅的電話,說柳青青在她那里。還說,柳青青精神不太好,不想見你,你也別過來了,就讓她在這兒住些天吧。王心一的心煩得不得了,干脆,還是回海棠村吧。
秦榮貴攔下王心一,告訴他說:“如玉身體有點毛病,婦女病,你舅媽侍候著呢,你就回鳳山那去吧。”王心一起早貪黑去疑是隕石的地方勘察,他想早一點弄出眉目,以便安排下一步工作。這天晚上剛進村,有人告訴他說一個女的找到鳳山那去了,還開玩笑說晚上別累著。王心一心里好高興,是青青來了?一臺出租車停在鳳山家門口,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進院子,喊:“青青!”正在和鳳山說話的女人轉過身來:“還'親親'呢,不是'親親',是'梅梅'.”王心一頓時傻了:“玉梅,出什么事了吧?”田玉梅將手中的水杯放下,對鳳山說聲“謝謝”,向王心一使個眼色,走進屋去。
進了屋,王心一忙問:“青青怎么了?”田玉梅從手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王心一:“你自己看吧。”王心一拿出來看,是“離婚協議書”。“為什么要這樣?”田玉梅問:“你們還有愛情嗎?你們分居的時間比我離婚的時間都長,這婚姻還有什么意義呀?”王心一無法理直氣壯,他還是說:“婚姻里面有愛情,婚姻里面也有責任。青青沒人照顧怎么行?”田玉梅笑了:“你知道青青要的是什么嗎?她要的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常年在野外,你能給她什么?”王心一無語。田玉梅接著說:“你真的想讓她好,就同意了吧。”王心一痛苦、無耐,他搖搖頭:“我還是要見見她。”
9
鄉黨委書記老常很意外,兩個調查組同一天不約而至,一個是縣委組織部的,一個是地質局的,他們都為同一件事,調查白如玉和王心一在勘查海棠山后山金礦中的違紀問題。舉報人是鄉長齊明成,而且是實名舉報。齊明成那天拒絕白如玉交給他的規劃以后,覺得這個事情很嚴重,就去縣里向主管副縣長添油加醋作了匯報。主管副縣長說,能否如期實現由鄉轉鎮的任務不僅對縣里很重要,也是考核你業績的重要指標。齊明成心領神會,主管副縣長要靠政績上升一步,他騰出了位置自己就有機會。現在有人擋路,自然要搬開。縣委得知鄉長反映副鄉長的問題,認為事態嚴重,分管副書記親自出面。地質局正在考核副隊級人選,接到舉報也十分重視,由副局長帶組調查。
得知調查與白如玉有關,老常一頭霧水。白如玉的工作一直不錯,自己幾天不在,怎么就出了問題呢?同時接待兩個調查組,其中還有頂頭上司,老常很謹慎。兩個調查組調查同一件事,動靜也太大了。他靈機一動,不妨聯合工作,還能縮短時間,縮短了時間也就縮小了影響,還節省了花銷。他分別向兩邊的領導作了匯報,得到贊同。于是,兩個組混合在一起,計劃三天的工作一天就結束了。
老常看縣領導心情很好,就備了一桌比較豐盛的晚宴,款待地質局的客人。席間氣氛輕松,局、縣雙方領導談笑風生,對如何發展鄉村經濟形成了共識。縣委副書記對老常說,我們和地質局的同志有一個共識,海棠山需要保護,海棠山的資源不在礦產。他們沒有在這里找到金礦,卻發現了其他有用資源,當然還需要進一步做工作。鄉里比較困難,地質隊也不富裕,不妨兩家聯合起來,發揮各自的優勢。資金上地質局多少支持一點,以后受益了,共同分享。地質局領導表示同意。老常樂壞了,問是不是還由白如玉來抓?縣領導說,也沒停止她的工作啊。
老常異常高興,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壞事變成了好事。送走調查組,他立刻召開黨委會議,傳達縣領導的指示,研究白如玉提出的保護和利用海棠山優勢資源發展綠色經濟的規劃。齊明成在會上作了檢討,會后冠心病復發住進了縣醫院。根據常書記的推薦,縣委同意由白如玉主持鄉政府工作。
地質局調查組也把調查情況和與鄉村聯合開發的意向反饋給地質隊,大隊決定由王心一負責,主要做隕石的鑒定、冰洞的機理研究和溫泉的調查工作。這樣也部分滿足了柳青青的要求,王心一在隊在家的時間能多些,有利于兩人緩和關系。然而,柳青青決心已定,甚至以死相挾,王心一不得已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10
王心一處理完家事,忽然覺得心情寬敞了許多。歷史似乎總是重復的,如今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不過,人已經不再年輕了。
王心一從鳳山那里得知柳青青找過白如玉,白如玉還因此得了一場病,他誠懇道歉。白如玉說:“這也變成了好事。我知道了是你給舅舅匯錢,解決小蕊大學的費用。知道你沒有忘記小蕊,我謝謝你。小蕊突然知道你們是父女,一時接受不了也正常。”王心一欲言又止,白如玉接著說:“慢慢來吧,我想她會改變的。”包淑珍得知王心一離了婚高興得不行,她跟秦榮貴說:“蒼天有眼啊,菩薩顯靈啦,如玉如愿了。快跟心一說,趕緊讓一家人團圓。”秦榮貴說:“哪能這么急呢,蕊兒那一關還沒過呢。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王心一根據隊鄉的商議按部就班地開展野外工作,隕石周圍的地層調查和標本采集基本結束,可以送去作地質年齡測定了。
黃總帶車來到海棠村,要去看山后的泉眼。王心一帶著黃總和一個水文人員上山,經過廢石場時,遇見多日不見的石蕊正帶領村民清理廢石。石蕊看見王心一便躲到一塊巨石后面。王心一已經看見,走向巨石。他一抬頭,突然發現巨石上方山上有塊石頭已經松動,大喊:“快閃開。”石蕊不知他喊誰,仍然站在那里。王心一幾步沖過去將石蕊推開,自己順勢滾向一邊。也就在這時,山上滾下的石頭“哐”的一聲砸在那塊巨石上,崩出許多碎石。石蕊“啊”的一聲倒在地上。王心一急忙爬起,發現石蕊的腿被碎石擊中在流血。他迅速打開地質背包拿出急救包,給石蕊止血,大喊:“快,快叫黃總的車,送市里。”送到市醫院,石蕊因失血過多昏迷過去。醫生把石蕊推進急救室緊急處理,白如玉也隨即趕到。過了一會兒,有醫生出來說傷者需要手術,需要輸血,但醫院沒有病人需要的血液。白如玉立刻挽起袖子說:“我是她母親,抽我的。”驗血結果不行,醫生說,病人的血型是RH-A型,這是一種稀有血型,醫院沒有儲備,血站也沒有。白如玉把目光投向王心一,王心一懂得白如玉的意思:她的血型對不上,自己的血型一定對得上了。王心一知道自己的血型是O型,怎么辦呢?他的大腦飛快地轉動,他突然想起蘭海的血型是RH-A型,只有讓蘭海來了。可又不能讓他明來,只有讓我來頂替他。他把白如玉拉到一旁,悄聲說:“我去驗血。”又朝著其他人大聲說:“我有同學在血站,我來想想辦法。”便和醫生去了辦公室。王心一跟醫生說,這件事涉及到病人的隱私,請幫助保密。醫生說這是我們應有的職業道德,放心吧。
在回隊的路上,王心一還在想石蕊和蘭海血型相同的事。他猛然想起在白如玉那里見到自己那支筆,怎么會在她那里?還有那個紙折,怎么會在柳青青手里?他倏然想起,當年去大隊部填寫推薦表,揣著那個紙折,用的是自己的筆,蘭海就在場。回到地質隊就都丟了,難道……他不敢想下去。
蘭海正在參加局長下隊召開的一個座談會,王心一請辦公室的人把他叫出。王心一劈頭就問:“你的血型是RH-A型吧?”蘭海不知何意,順口說:“是啊。”王心一說:“石蕊,也就是白如玉的女兒,受傷了。”蘭海一驚,隨即平靜地問:“這和我有關系嗎?”王心一說:“我不想談關系,是石蕊需要輸血,她也是RH-A型,而她母親是B型。”蘭海低頭不語,他心里翻騰著:這么說來,石蕊是我的女兒。她現在有了危險,我應該救她。可是,我要是給她輸血,不等于不打自招嗎?我的家庭、我的事業、我的前途,不全都毀了嗎?我要不救,萬一出了意外,我于心何忍,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王心一也同時在思考:蘭海肯定是石蕊的親生父親。揭穿他?揭穿了,蘭海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原形畢露了。可是,白如玉和石蕊怎么辦?她們不也要遭受巨大的打擊嗎?她們能承受得了嗎?不能。我還是要堅守二十三年前的諾言,為了白如玉,為了石蕊,我寧愿走向地獄。兩人心照不宣。王心一強壓著滿腔憤恨,說:“就算是人道主義,完全是人道主義。”蘭海就坡下驢:“那好,完全是人道主義。”蘭海到血站抽了血回到隊里,有些疲憊,仍然堅持參加座談會。局長聽說蘭海為救一個傷者獻出了“熊貓血”,當場給予表揚,甚至說,看來我們沒有選錯人。蘭海暗自歡喜:這五百毫升血——值。
石蕊順利做完手術,安靜躺在病床上,人還沒有蘇醒。白如玉和王心一分坐在病床兩側,靜靜地守護著。輸液架上掛著血袋,一滴,一滴,緩緩地流進石蕊的血管。
怎么是浩瀚的沙漠?昏天昏地,無邊無際。人陷在沙里,一點兒一點兒往下沉。慢慢地,慢慢地,天黑了。想掙扎,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想呼叫,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手漸漸無力,頭慢慢垂下——忽然,有一股力量托住了自己。天邊有了光亮,越來越亮。沙漠又變回了蔥綠的海棠山。聞到了清新的空氣,聽到了悅耳的鳥鳴,看到了……石蕊慢慢睜開眼睛,她先看到的是殷紅的血袋。她知道自己和媽媽的血型不一樣,“這一定是爸爸的”。她又看到了媽媽,白如玉笑了,用眼示意另一側。石蕊轉過頭,看見了注視著她的王心一,她甜甜一笑,輕輕叫了一聲“爸爸”。王心一低下身,把臉貼在石蕊的額頭上。
不久,蘭海調到省城附近的103地質大隊任副大隊長,他更加用心。地質局擬用王心一接替黃總擔任大隊總工程師,王心一婉拒,做了聯合開發公司的隊方經理,他要把后半生獻給第二故鄉。石蕊很快康復,擔任聯合開發公司的村方經理。白如玉接替齊明成出任鄉長。
又是山花爛漫時。
已經是鄉黨委書記的白如玉和石蕊、王心一來到海棠山下,欣賞兩年來的成果,也讓大自然幫助完善下一步的規劃。
廢石場已經修建成了攀巖娛樂場,有三個不同高度不同難度的巖壁,十幾個愛好者正在鍛煉勇氣和技巧。海棠村和朝陽村的后山坡近百畝八棱海棠正值開花盛期,粉紅色的花朵異常艷麗,陣陣花香乘著南風襲來,沁人肺腑。王心一驚奇地發現,在海洋般的粉紅色中有一點點白,“看,那棵海棠開的是白色的花。”石蕊說:“那是變異來的,我們叫它'一捧雪'.”“很好聽的名字。”王心一又隨口說:“咱們把咱的花崗巖命名為'海棠白',它質地細膩,打磨性好,將來用那些廢石加工些小玩意。”白如玉贊許說:“你這個創意挺好,這樣就變廢為寶了。”小學校并到鄉中心小學,原址上正在建海棠果汁生產線。石蕊說:“西鄰的四道梁村許多農戶也要加入咱們公司,明年想再上一條冷凍果生產線,適合年輕人的口味。”白如玉問:“資金能落實嗎?”石蕊說:“已經跟信用社談過,他們支持。再有就是隕石、冰洞和溫泉了。”王心一接過說:“隕石已經鑒定完了,它的年齡有四十三億年,是十七億年前隕落的。只是小了一些,不能跟沈陽隕石比。不過,可以利用隕石、冰洞建一個小級別的地質公園,用來招攬游客,帶動庭院、園林采摘。溫泉經過幾次專家勘察,可以確定是受地表水滲透循環作用所形成的。不過,是否開采利用,專家意見還不一致。”白如玉說:“挺好啊,這兩年沒有白付出。”石蕊說:“總結起來,春天海棠賞花,夏天庭院采摘,秋天大地豐收,冬天嘛……”白如玉戲謔說:“冬天貓冬。”石蕊說:“不。把道旁的海棠果留著不采,能掛到明年春天生葉的時候。”她充滿詩意地繼續說:“茫茫大地,皚皚白雪,滿樹的小紅燈籠,晶瑩剔透,多美啊!凍夠了,坐上熱炕頭,端上豬肉燉粉條,再燙上一壺本地燒,可勁造,多來勁——我就不信城里人不稀罕。”王心一贊嘆石蕊的鬼點子,說:“春——夏——秋——冬,這回就沒有什么缺憾了。”三個人往下走,石蕊突然停下,說:“有缺憾。”白如玉和王心一同聲問:“什么缺憾?”石蕊眼里浸滿淚水:“你是我的媽媽,你是我的爸爸。媽媽是沒有丈夫的媽媽,爸爸是沒有妻子的爸爸,這不是缺憾嗎?”兩人四目相對,王心一發現,白如玉的眼神與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
石蕊的眼角掛著淚珠:“媽媽,爸爸,你們結婚吧。”王心一展開雙臂,把白如玉和石蕊摟在懷里。三個人臉挨著臉,三顆心貼在一起。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