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是冰雨,前所未遇的冰雨。
誰也沒有想到,新年伊始,中國南方大地遭遇了罕見的冰災。寒冷、冰凍封鎖了中國南方,雪,無聲無息。對于南國鮮見降雪的人們,看見飄然的雪花或掉落的冰粒,起初還興奮不已,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冰雪層層堆積,雪成為災難,冰成為惡魔。
凝凍一層層地圍裹,南方的枝頭披掛了晶瑩的“霧淞”,小屋頂牽扯出條條冰凌,水面都上了凍,放眼望去,冰峰雪嶺,整個世界如同水晶宮。山風硬得象刀子,聽不風呼呼風聲,看不見草木搖晃,卻刮得人生疼。
灰毛和張有福窩在小屋里?;颐谶m應了冰凍之后,用它的爪子死死地摳住冰面,照例在地上跑。最初張有福并不當回事,從來這個地方下凝不過兩三天,不至于有好大影響。沒料到十來天了,這凝凍一點也沒見停,反而越來越厚,看著屋外越來越厚的“桐油凝”,張有福眉頭皺緊。出門擔水成了一件危險的事,每次出門前,張有福都要全副武裝,生怕一個不小心,滾下山去,把這付老骨頭“交代了”。他找出繩子把鞋纏好,再找根棍子柱著,走到坡下水井里擔水。張有福盡量節約著用水,吃的也得省著點,小屋四面透風,擔回來的水都上了凍,還好煤是夠燒,有了這爐火,這屋子里也才有一些溫暖。
寒冷和黑暗籠罩著,然而更讓張有福心里發愁的是,屋頂上結了厚厚的冰,敲吧,這經了一夏太陽曬的牛毛氈怕是扛不住,不敲,萬一哪天壓塌了咋個辦,張有福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敲與不敲似乎都只有一個結果,屋頂就象放了一枚炸彈,張有福時時驚恐地望著屋頂,生怕會爆炸。白天還好說,一到夜里,張有福不敢睡實,睡到睡到突然就醒了,常常驚出一身的冷汗,不是夢見屋頂壓塌了,自己被壓散了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安不到一起了,就是夢見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走呀走呀,沒有盡頭,看著分隊的人在前面,他喊叫,使勁地喊叫,卻沒有人回答,老婆在身旁,他拼命地拽呀拽呀,怎么地拉不動……
冰雨還在不急不慢地下著,一點也沒有停止的跡象。屋旁的設備被冰雪蓋住厚重了許多,像山似的,象是壓在張有福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小屋頂漸漸增厚的冰層象一個惡魔糾纏著他,讓他不能安下心睡覺。即便是白天,爐火啪的一個炸晌,或者是屋外冰凌壓折的樹枝,都會讓他心驚肉跳,甚至會猛地跳到屋外?!拔也粫@么倒霉吧,老天爺,”張有福想著,祈求著。嚴重的睡眠不足讓他陷入一種昏沉沉的境地,無窮無盡的恐懼撕扯著他的神經,日以繼夜的恐懼折磨著他,這小屋就象一個巨獸,張著大口要吞噬著他。那個多年前被鉆桿蹭破的疤,隱隱作疼,蟲似的糾結在一起,臉色發灰,一雙眼睛充滿血絲,鬢角新添幾縷的銀絲在黑暗的屋里更醒目了。他期盼著,苦撐著,一天天過去了,和分隊長商定的日子到了,山那邊還是沒有動靜,還是茫茫冰原。
他估摸著可能是因為凝凍上不來,不知道這場凝凍什么時候是個頭,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太陽出來。聽著屋頂上越來越密集的吱吱咯咯的響聲,他打定主意,起身收整好自己的行李,柱著棍,一晃一搖地摸索著那條小路下山了。
鉛灰色的厚重的云層覆蓋著大地,曾經綠野蔥郁的山林籠罩在白茫茫的冰原下,張有福僂傴著小心翼翼地柱著棍,灰毛興奮地跟在后面。張有?;剡^頭,身后是小小的屋子,那堆曾經閃著銀光,曾經轟轟隆隆響徹山林的鉆機,那曾經撫摸過千遍萬遍的鉆桿,在白茫茫的冰雪中靜靜地立著,靜靜地看著……
張有??粗粗?,臉膛黑里發紅,眼角的疤突起,他猛地丟下包,摔開棍子,趴在冰地上,嘶聲哭罵道:老天,你還有什么手段統統都使出來,我活了60歲,什么沒見過,什么沒經過,你還要我躲么,還要我怕么,你高興了,你高興了!告訴你,我不怕,我不躲,老子不當逃兵,來吧,你發威吧,你就發威吧,讓我來承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