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建房
王桃珍
麻婆臉上其實沒麻子的,人們之所以如此稱呼她,是因為她經常惹麻煩。
最近麻婆又有麻煩事纏身了。這麻煩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說大了,是因為她非法占地建筑,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說小了,不就是在自家旱地上建所新房子嘛!大不了拆了不就沒事了嘛!何況她家才筑好屋基,房子并沒建成。然而事情遠非如此簡單,那就是面子問題。中國人歷來愛面子。可以忍凍挨餓,吃苦受累;卻不可以被別人譏笑嘲弄!麻婆便是這么想的。也有例外,比如歷史人物韓信能忍胯下之辱,終成千秋大業;但麻婆不知道古有此人。當然偶爾會有幸運之星照耀到她的頭上。
那年七月麻婆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獨生女兒明月突然接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霎時,座落在獨秀山腳下的村莊似被驕陽蒸開了的一鍋沸水,熱騰騰的氣息撲面而來。人人奔走相告:麻婆的獨生女兒明月考上北大了。那不僅是個人家族的榮譽,更是整個村莊的榮耀哈!
這偏僻山旮旯里那些年也走出幾位高才生,但考上名校的唯麻婆的閨女一人。山窩里飛出了金鳳凰,有啥消息比這更令人振奮呢?幾乎全村人都趕來向麻婆道喜,祝賀!明月接到高校錄取通知書的這一天,麻婆賺足了面子,高人一等似的,嗓門也比平時大了好幾倍。
人逢喜事精神爽。自閨女上大學后,麻婆整日樂呵呵的,頭上的發髻盤得又光又亮,臉上還搓了粉底霜,抹了腮紅,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只有笑起來才看到她眼角處布滿了細密的皺紋。尤其女兒在省城工作后,麻婆精神更是倍兒爽,只要麻煩纏身,她便理直氣壯地說:沒事,俺家上面有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僅此一句,人家便退避三舍,不敢與她一爭高低了。想想看,她家上面有人哪,啥事辦不成的呢?
盡管如此,麻煩事還是有的。最近煩的是,她家上面的那個人好像不管用了,縣法院及縣國土執法大隊派來執法人員,任她怎么嚷“俺家上面有人”,那些人一句也聽不進,似乎耳朵都生繭了。他們吩咐幾個壯漢,用鋼釬推土機等一些建筑工具,硬是把她在自家旱地上筑好的屋基依法給拆除了,并且要加處罰款。經濟損失不說,關鍵是麻婆感覺自己顏面盡失,人前再也無法抬起頭來,大半輩的榮光近乎毀于一旦。
麻婆豈肯善罷甘休?她要找在省城工作的的女婿告狀,要那些拆掉她家新屋基的人給個說法,賠償她的精神損失。她的女婿不算啥,關鍵是她女婿的爸爸是本縣國土局局長。人家鄰居不也在旱地上新建了房子,為何不拆他家的,偏把國土局局長的親戚家屋基給拆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豈不是吃了豹子膽嗎?
麻婆的女兒與女婿是北大校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們邂逅于未名湖畔,國土局長的兒子名清風,這清風明月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二人一聊,得知對方是老鄉,倍感親切,情商指數迅速超過了智商,從相識到相戀絕對不超過一月時間。雖然清風在小縣城屬“官二代”,明月屬“貧二代”,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甜蜜愛情。取得大學畢業證書的同時,他們也把人生那美好的進城許可證——結婚證一并領了。畢業后他們皆參加公務員考試,雙雙考到了H省城工作。從此,這官民聯姻成一家了,雙方家長皆大歡喜。試想,麻婆的親家公是縣國土局局長,雖不及“七品芝麻官”大,但大小是個官,親友提及多有面子哈!
雖然親家公是本縣國土局局長,但麻婆家新筑的屋基還是被依法強制拆除了。于是,村里就有婦人嘲笑她:不是說你家上面有人嗎?自家房子咋保不住呢?羞得麻婆簡直想扒開地縫鉆進去。樹爭一層皮,人爭一口氣嘛!遭人羞辱,咽不下這口氣啊!想到這里,麻婆決定當天夜里便乘火車去省城找女兒女婿告狀。
到了省城,見到了自己的寶貝女兒,麻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似的,邊哭邊埋怨:嗚……嗚……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好不容易把你培養成人,實指望你能給這個家撐門面,現在卻連自己的家也保不住。嗚……你公公當個什么鳥局長?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得看主人呢!他的屬下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太沒能耐了吧?搞得明月懵頭懵腦的,聽了半天方明白母親的哭訴是咋回事。她不慌不忙,倒了杯熱茶端到母親面前:媽,您先喝杯茶,別生氣!不管怎樣,你非法占地是不對的!麻婆囁嚅著說:俺以為你公公是國土局局長,俺家建房不會有啥麻煩的,所以未辦土地使用證。明月哭笑不得:老媽呀,您咋能這么想呢?如果人人都這樣以為家里有后臺,就可以為所欲為,那社會豈不是亂套了?麻婆羞愧地低下頭,但仍不服輸:俺家鄰居不也建了新房嘛!為何他家沒事,卻找俺家麻煩呢?俺偏要把房子重新建起來!否則俺這張老臉往哪擱啊?
明月安慰母親:其實老家建不建房子我無所謂,您一人在鄉下,我跟清風也不放心啊,還是搬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吧!這么孝順的女兒,麻婆理應感到高興才對,可是麻婆就是不愿意住到城里,氣呼呼地說:搬到城里,俺家地里的那些莊稼咋辦?再說俺們農民都拋開田地,住到城里,不種莊稼了,吃什么啊?要知道田地才是俺農民的命根子啊!況且你們城里水菜糧油什么東西都得花錢買。俺在鄉下,自己種的菜吃不完,喝的是清亮亮的山泉水,吃的是無污染的綠色食品,想吃啥就種啥。你們工資低,俺種的糧食還可以接濟你們小兩口,俺扛來的大米、青菜沒噴農藥,吃著放心哈!再說,你們的房子又小,火柴盒似的,住著沉悶。何況這兒車水馬龍,整日鬧哄哄的,哪有俺鄉下環境好,住著清凈舒適?閑了還可以到田間地頭溜達溜達,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到老了你們也要落葉歸根啊!舊房子俺可以住,可是你們回家總不能跟老娘俺一起住在破破爛爛的房子里吧?俺得給你們建所寬敞的新房子住,免得人家笑話俺家有兩大高才生,還是這般貧窮落后!說穿了,麻婆就是離不開自家的莊稼地,并且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
明月知道母親為了培養她成才,經歷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苦難。母親20歲從山東嫁到安徽來,家里農活全靠她一人承擔。父親在云南打工,逢年過節才可以回家與親人團聚。 不幸的是,明月5歲那年,父親在一次回家途中發生車禍罹難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母親除了白天去田地忙活,其余時間都呆在家里,公眾場合極少拋頭露面,生怕被別人瞧不起。如今女兒大了,有出息了,該揚眉吐氣了,卻住著全村最破舊的房子,也該改善改善了。
明月伸出手將母親額前散亂的一縷白發捋到頭上,然后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媽,等清風下班回家我會和他商議此事該怎么處理。
清風因為工作忙,住地與單位距離較遠,中午一般都在單位食堂就餐,晚上才回家休息。清風下班后發現自己的岳母來了甚是驚訝,她平時忙于打理莊稼,很少出遠門的。見了自己的準女婿,麻婆卻不吱聲了,她很謙卑地與清風打著招呼。
晚上睡覺時,明月把母親的來意告訴了清風,希望清風回家向老父親求求情,能否準許自己的母親重建新房,挽回她在村里丟失的面子。
岳母受此委屈,與父親的的任職單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于情于理,父親應該對自家的親戚有所關照才對。這么一想,清風感到愧疚,決定幫助岳母向老父親說情。翌日便請假陪同岳母回到家鄉。
清風先去當地村委會了解情況,知道了事情真相:原來麻婆建房占用的那塊地屬未批先建,不符合村鎮規劃,所以必須依法拆除地上違章建筑物。而麻婆的鄰居建房的那塊地是經過縣政府批準的符合村鎮規劃的空閑地。
不敢得罪自己的岳母大人,清風還是硬著頭皮回家向老父親求情,希望父親給國土執法大隊打聲招呼,網開一面,讓岳母把房子建起來,不要再找她的麻煩。本以為父親會答應幫忙,孰料卻遭到他的一頓斥責:你白念那么多年的書了,不懂法嗎?身為共產黨的干部,更應該以身作則,遵紀守法!清風忙辯解:不是我的主意,是明月她媽要另外占地建新房,您得給她一點面子關照關照她吧!老局長大手一揮,氣咻咻地吼道:啥屁面子?不勸導自己的丈母娘守法,反給老子添亂,滾!
已經好幾個月父子都不曾見面,見面卻是如此的尷尬局面。本以為兒子回家是來探望父母,慰藉父母的,原來卻是為了老婆而來。這兒子真是不孝,娶了媳婦忘了爹娘。老局長越想越氣惱,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唉聲嘆氣。清風更覺委屈:自己是爹媽的獨生子,小時候爹媽那么寵愛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尤其母親,只差沒摘天上的月亮給他玩耍了。沒想到長大了,父親對他的要求卻越來越嚴格。身為國土局的一把手,兒媳婦娘家的這點小忙不幫,反遭批評。清風越想越慪氣,干脆頭也不回,徑直去了岳母家。
看到清風來了,麻婆喜出望外,女婿親自回家說情,親家公不至于連自己獨生子的面子也不給吧?
清風垂頭喪氣地走到麻婆面前,非常歉疚地說:媽,對不起!我爸牛脾氣,違反原則的事他不干。房子別建了,莊稼地給村里人種,您跟我一道去城里住吧!我跟明月養您。
知道挽回自己顏面的希望沒有了,麻婆頓感雙腿酥軟,眼前一片黑暗,當即暈倒在地。清風趕忙撥打120,叫來救護車將她送至醫院救治。
醒來,麻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有個醫生正在準備給她打點滴。她一骨碌爬起身,拽住醫生的白大褂直嚷:別給俺打針!俺要回家種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