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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行

來源:作者:陳希瑞時間:2013-01-09熱度:0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我叫麟兒,就是當年被我們蛤蟆灣村婦女主任騷狐貍親手掐死的那個剛滿月的嬰兒。
  人死是不能復生的。我死后,當天就被我父親和我母親親手埋葬在村西的墳地里。北風吹來,寒鴉聲聲,讓人徒生悲涼。
  人死了,都會說,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想來真是荒謬。我倒沒變成一條好漢,倒是變成一個麒麟,一到過年,就會現身在各家各戶的年畫上,看著鄉親們歡歡喜喜地過年,包餃子、迎財神、燃放鞭炮、大家相互拜年,一片喜慶氣氛。當然也會回到蛤蟆灣村我父親的家里,靜靜地佇立在墻壁上,聽著我父親和我母親說話。
  “要是我們的麟兒還活著,那該有多好呀!”
  “可不是,要是麟兒還活著,現在都該娶上媳婦,我們都該抱上孫子啦!”
  “唉,麟兒沒福氣,可惜沒活到今天。”
  “唉,我們也沒福氣,老來無靠,失去了麟兒。”
  ……
  聽到這里,我簡直心都碎了,簡直是肝腸寸斷啊。
  那年,真的是不堪回首。當然,我是絕頂聰明的,這一切都是我在娘肚子里和出生以后才知道的,要不,怎么會叫麟兒……
  
  白居易《長恨歌》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而在我們鄉間,卻是不重女重生男,為的是傳宗接代,萬萬不可斷了香火呀。
  時間要追溯到二十幾年前,那時候,鄉村里的大小頭頭們,一年到頭,無非就是要錢、要糧、要命(計劃生育)。
  不知哪一天,我母親懷上了我。看看肚子一天天大了,可急壞了我父親。外邊風聲正緊,兩人一商量,決定讓我母親先到我父親的大姨家------小王莊躲避一下。
  那年冬天,我們蛤蟆灣村的大喇叭又吆喝開了:“養馬打差,種地拿糧,天經地義。皇糧國稅,限期繳納,交不上提留、交不上公糧的,輕者罰款、牽牛,重者有司法部門依法處置……再順便說一句,違背計劃生育者,輕者罰款,重者拆房,甚至坐牢!”
  那些年,一聽什么“提留”、“統籌”,我父親就渾身哆嗦,急得要跳井。家里種了十幾畝旱薄地,遇上天旱,顆粒無收,哪里有錢交他娘的什么“提留”、“統籌”?簡直是催命呀!井里無水四下淘,誰管你有錢沒錢?誰管你是死是活?那年,夏旱連著秋旱,大秋作物無法下種,顆粒無收。從鄉里,到村里,為了突擊完任務,大喇叭天天吆喝收提留。鄉里說了,提留先收上來的村,獎大彩電。我們蛤蟆灣村捷足先登,搶先從銀行貸了款,交上提留,抱回一臺大彩電。對下則三令五申限期繳納,當年先交上百分之二十,余下的百分之八十轉上高利息貸款,待來年夏季繳納。我父親只好求親告友交上了提留,過年時,提了幾斤魚肉,去看望我姥爺姥娘,返回時,又帶了回來。我姥爺姥娘見我父親日子不好過,并不肯留。
  后來聽說,我們蛤蟆灣村有的人家交不上提留,被推走了車子、搬走了電視。還有的被牽走耕牛、甚至上房揭瓦。
  那時候,公家就是一塊大肥肉,鄉村里那些大小頭頭們,無異于一群蛆蟲,啃得歡呢。
  那一年,我們蛤蟆灣村拉照明電,宰殺了一頭大黃牛,村里那些大小頭頭跟電工師傅們海吃海喝,狂歡一場。
  年年出義務工,我們蛤蟆灣村的大小頭頭們是不用出的,皇親國戚也就免了。我父親看不慣,愛發牢騷,一氣之下外出打工去了,三年后回來想要地,就得先交上這幾年的義務工錢。
  每年一到秋收秋種,大伙可就遭了殃。什么白露早,寒露遲,秋分前后正相宜。季節不饒人,莊稼不好收?不好收也得收,非殺青倒茬不可!那年,有位鄉干部到我們蛤蟆灣村催收催種,指揮公路兩側限期清坡。我父親氣不過,翻翻眼珠子開了腔:難道俺老百姓連地都不會種啦?用得著你們這些吃閑飯的在這里指手畫腳瞎指揮!卻挨了那位鄉干部的一記重重的耳光。有鄉干部壓陣,村里大小頭頭們更是狐假虎威,硬是派出拖拉機,誰不趕快把青嫩嫩的苞米殺倒,就給你壓倒。我父親眼睜睜地望著拖拉機開進自己的苞米地里,壓了幾個來回。望著滿地里一片狼藉的苞米秸,我父親跪在地上,欲哭無淚,咒罵不已:這些不吃人糧食的狗娘養的!
  到了秋耕地,村里的大小頭頭們,哪個不眼巴巴盼望秋耕地呢。秋耕地多好啊,小伙房開著,白吃白喝著,腰包里還能鼓起來呢。反正一支筆簽字報銷,虛報冒領,越多越好。從吃喝到修車,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虛報冒領,只管往鏈軌車、汽車里塞就是了。
  看看到了冬天,又要挖溝挖河了,我們蛤蟆灣村大小頭頭們簡直就像過年,開起了小伙房。干活的自帶干糧,分一碗清水煮白菜,頭頭們卻殺狗宰羊,猛吃海喝,反正一支筆報銷,天天挖溝挖河才好哪,能天天白吃白喝不算,腰包里還能鼓起來呢。
  按說,吃的吃了,喝的喝了,拿的拿了,這回該給你痛痛快快辦事了吧?才不呢。不剝你幾層皮,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哩!
  有天晚上,鄉干部到我們蛤蟆灣村催收催種,大擺筵席,隨即大喇叭吆喝說,今晚鏈軌車到東坡耕地,誰要耕地,馬上去等著。因為白天排不上號,我父親聽說后,趕快拉上化肥,去東坡地里等著。誰知,光聽見鏈軌車在村委大院外面轟轟響,哪知道那是叫那位鄉干部聽響的,并不會黑燈瞎火上坡去給你耕什么地。我父親抬頭望望,一彎涼月都西下了,露水很重,便重重嘆一口氣,他娘的,拿俺當猴兒耍哩。
  還是有天晚上,我們蛤蟆灣村大喇叭又吆喝說,今晚鏈軌車到西坡耕地,誰要耕地,馬上去等著。也是因為白天排不上號,我父親聽說后,又如此這般拉上化肥,去西坡地里等著耕地。一等等到一彎涼月爬上來,連露水都弄得渾身精濕,這才聽見鏈軌車慢騰騰開過來,雪亮的燈光照的人睜不開眼。我父親心里一陣歡喜:這下好了,終于能給耕地了。我父親高興的太早了。只見鏈軌車轟隆轟隆開走了,朝村外揚長而去了。事后,我父親才聽人說,鏈軌車打著上西坡耕地的幌子,虛晃一槍,掉頭去給頭頭的親戚耕地去了,卻讓我父親空歡喜一場。
  那年秋耕地,村里有個叫黃婆婆的女人,見快要輪到自己了,趕緊招呼她的憨兒子套上牛車,拉著化肥直奔南坡,把化肥提前撒到地里,怕的是誤了耕地。誰知車卻來不了。趕緊招呼她的憨兒子前去看個究竟。兒子回來說,鏈軌車不知道又給哪個皇親國舅耕地去了。黃婆婆嘆口氣說,耕就耕吧,反正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就等等吧。誰知這一等,正正等了三天,因為鏈軌車又壞在地里。三天了,撒到地里的化肥,早就曬干了。黃婆婆一腚癱坐在地上,哭天抹淚,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吧,這些王八蛋為啥這么折騰人呀。
  我們蛤蟆灣村十年九旱,全村幾百口人,種著兩千多畝旱薄地,卻因為種棉花窮了一輩子。年年種棉花,年年完不成任務,年年挨罰。那年,我父親擔心完不成任務,一下種上五畝棉花。天天背著噴霧器打藥,棉鈴蟲就是打不死,不知道用了假農藥。村里有個馬老漢,買了瓶跟醬油顏色差不多的久效磷回家準備打棉花,因為與老婆吵嘴,一時想不開,把一瓶久效磷給喝光了。馬老漢躺在炕上,閉上眼等死。誰知一覺醒來,馬老漢竟然啥事沒有。驚喜之余,馬老漢馬上到賣給他農藥的地方,打鑼敲鼓送上一面錦旗,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反倒把賣藥人弄了個臉紅脖子粗,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去。我父親自然不會喝那個久效磷,認為問題不是出在農藥上面,而是人心壞了,黑心爛腸子。人,一旦壞了心腸,什么樣的壞事兒干不出來?直到秋后,棉花任務無論如何是完不成的,我父親還是被罰了款……
  就這樣,我母親去大姨家住下了。不久,就生下了我,取名麟兒。剛出滿月,小王莊的婦女主任小白鞋,就上門打聽事兒來了,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比如,你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都還好吧。孩子出生多長時間了,長得又白又胖,多討人喜歡呀。一開始,我母親還認為是街坊鄰居來串門兒,等那人一走,大姨就責怪我母親,不該說實話。我母親一聽那人是小王莊的婦女主任,嚇得頭都大了,哭的眼淚汪汪的。趕緊托人叫來我父親,商討對策。婦女主任得了信兒,還不是去告密,去邀功求賞呀。我父親恨不得狠狠搧我母親一個耳光。情況暴露了,隨時都有被抓的危險,說什么都晚了,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走,上東北,闖關東去!
  說走就走,我父親和我母親簡單收拾一下,就抱上我,坐上了通往青島的客車,原本打算在藍村下車,然后轉乘火車去東北。大姨家離藍村有一百多里,萬萬沒想到,我就死在這條逃亡路上。
  客車一路顛簸在鄉村土路上,車上是幾個面無表情、昏昏欲睡的人。我父親一遍遍催促著司機,把車開快點兒,弄得司機都不耐煩了。
  就在這時,一輛越野吉普車緊緊咬了上來,沖到客車前面,截住了客車。從車上跳下幾個人,沖上了客車。為首的,正是我們蛤蟆灣村婦女主任騷狐貍,還有鄉計生辦的頭頭,后頭還跟著小王莊的婦女主任小白鞋。
  “想跑?往哪兒跑去?”騷狐貍冷冷一笑,道,“都是共產黨的天下,你們就是跑到天邊,也會把你們抓回來!”勒令我們跟他們回去,接受處罰。
  我母親長這么大,哪見過這種陣勢?嚇都嚇死了,渾身像篩糠,只顧緊緊抱住我,拼命往角落里躲。
  為了我,我父親一個八尺高的大男子,竟然給他們下跪了,聲淚俱下:“我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跟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求你們高抬貴手,就放過我們吧。”
  騷狐貍瞅瞅計生辦的頭頭冷著臉子,一言不發,愈發來勁了,上前去拉我母親:“現在說啥也沒用,走吧,跟我們回去!”我母親拼命往后躲,我父親站在中間,加以抵擋。見此情景,騷狐貍更火了,一把拽開我父親,一個箭步沖上去,要奪下我母親懷里的我,我母親哪里肯依,一個勁兒地拍打騷狐貍的爪子。這一下,騷狐貍暴跳如雷了,一雙罪惡的黑手,緊緊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我沒有了哭聲,直到我停止呼吸,我的小身子漸漸變得冰涼……
  我父親和我母親,還是橫下一條死心,在縣政府的大門前,攔住縣長大人的坐轎鳴冤。縣長大人和善地詢問了情況,讓秘書做了現場筆錄,然后安撫我父親和我母親,要珍惜身體,不要傷悲,政府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處理結果。
  后來,殺人兇手騷狐貍被免職回家,這就是我父親和我母親所知道的結果。至于我們蛤蟆灣村的頭頭被判刑入獄,這是后話。
  人死萬事休,我死了,死的輕于鴻毛,死的一錢不值,就像秋天的一片落葉,無聲無息,融進了泥土。每當北風漸緊、寒氣逼人的日子里,我父親和我母親就會一路蹣跚著,來到村西的墳地,為我添上幾锨新土,燒上一些紙錢,然后聽著我父親一連聲地嘆氣,聽著我母親忍不住地哀哀哭泣,不遠處的樹上寒鴉聲聲,讓人心中徒生悲涼。我父親和我母親未老先衰,雙鬢斑白,我不知道,等二老雙親百年之后,有誰會為他們的墳頭添上幾锨新土呢。
(編輯: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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