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大街上,一定有人急忙從雞架門樓里出來,諂媚,說我的狗皮帽子有多么好,像頂著一團火,天上落下的雪,地上竄出來的風,能凍掉人的手指,腳趾和耳朵——肯定凍不著我。真的,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雖然諂媚者的眼屎在眼角糊著,像一只飛鳥飛過留下的不明物體。諂媚者繼續(xù)說,一般會遞上一支煙,畢恭畢敬,給我點著??纯刺焐系牧髟疲褚粔K破補丁,縫了很多年,還是沒給黃土村穿上一件像樣的衣裳。村子破,院子也破,人更是破敗的叮當亂響。小孩子長到八九歲,還是光著屁股。誰不怕冷呢?我不是也戴上一頂火的狗皮帽子么?出來門,風像刀子割,割掉了樹葉,割掉了野地上的莊稼。據(jù)說,風來到世間,一定要割掉些什么才會遠走。現(xiàn)在,黃土村幾乎一無所有,風即割不掉金子銀子,也割不掉雜亂無章的雞鳴犬吠,就只能打手指腳趾耳朵的主意。原來,我以為我長得并不好看,鷹鉤鼻,那種沒能發(fā)育好的小鷹,嘴尖尖的,一點也不顯得威風。羅圈腿,總有閑不住的狗看見我過來,嗖的一聲從羅圈腿里鉆了進去。鉆進去,以為就進了富人家的院落。其實呢,再穿過一百道大門,黃土村還是一副破敗相。男人袖著手,不時擦一把垂掛多年的老鼻涕;女人大褲腰,用一根麻繩搓吧搓吧當了褲腰帶,遇上該解決問題的時候也方便,一拉活扣,大褲腰就禿?;讼聛?。這個諂媚者叫冬倉,他娘在冬天生他的時候,餓得差一點憋過氣去,就想起來盛糧食的糧倉——冬天糧食就滿倉,更不用說其他的日子了。誰知到老天并不理會冬倉娘的心意,給了個全乎身子就算不錯了,上頓紅薯,下頓仍是紅薯,放屁都帶著一股紅薯味。冬倉說我也該有個媳婦了。戚,誰不該有媳婦呀?誰就該有媳婦?媳婦不像種紅薯,插根秧子就活苗,入了秋,就能結(jié)很多大塊紅薯。冬倉說,嘿,賴子叔,你就看看俺爹那熊樣,沒煙抽就卷樹葉子,火鐮一點,呼,把嘴皮子燒了好多泡。你看俺那娘,家里揭不開鍋了,就知道松松那個大褲腰,也不嫌丟人,生了我,養(yǎng)了我,又娶不上一房媳婦,等于這輩子白活。
我也知道白活的滋味,那種滋味不好過,月光亮光光,照在地上亮光光,照在房子里亮光光,照在床上也是亮光光。難熬呀。睡不著,半夜爬起來沿著河道學狼嚎,狼害怕,躲進樹林子,狗不害怕,餓得渾身沒有力氣也叫不出聲來。攛掇,攛掇爹,攛掇娘,攛掇嫁出去的姐姐,賴在姐夫羊球家不走,羅圈腿往院子里一站:狗日的羊球,不舍得出血就把俺姐帶走,叫你也嘗嘗光棍的滋味。羊球就趕緊賣了河套子里的樹,來我家領我姐時眼里藏了一把刀,那意思很明白:賴子,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這賬你一定得還,我家的錢也不是長了翅膀飛來的。我管你家的錢是飛來的還是屙下來的,我只要媳婦。上帝說有光便有了光,我說我要有媳婦,也就有了媳婦。可是錢算花出去了,媳婦有了,日子一下就揭不開鍋了。我媳婦叫白苗,個子矮,干活也有力氣,就是真能生——一二三四五,一口氣生了五個丫頭片子,讓我好不窩火。不過后來又想想,當羊養(yǎng)著吧,興許到時候比男子還金貴。這世界,如果哪一天少了女人,簡直沒有一點活氣,更別說一下養(yǎng)了五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踅摸著,我和白苗踏上了另一條回娘家的路,說是回娘家省親,穿過一百架山,趟過一百條河,總算走進了那個邊遠之地。我在黃土村,來時特意將狗皮帽子戴上,在鎮(zhèn)街上扯了幾尺碎花布料,拼湊了一身四不搭的西服,站在人前,那架勢仿佛在說:瞧瞧,還在咱那地方好,山好水好,人也精神。還故意把羅圈腿叉開,遇見人就學老公雞在院子里踱八字步。白苗出去游說,說娘家真實鳥不拉屎的窮山惡水,不如跟著去外省吧,有大白饅頭,有寬敞的院子,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耕地有牛,點燈有油。第一次,好說歹說,總算是帶回來兩個女子,一個十六,一個十七,都是白苗小時候要好的姐妹。她們肯信,走進我家院子里看著好奇,狗在墻頭上睡覺,雞在樹杈上打鳴,耗子大白天在墻根下曬太陽,看見一只貓過來,眼皮眨了一下眼,愛答不理。就是轉(zhuǎn)身到了買主家就不干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不過時間長了也就認了,生下一兒半女,也就覺得成了黃土村的人。
錢到手的感覺真他娘的好,我也知道錢花出去的時候心疼。娘看著剛從花伢子手里買來的白苗,退縮到床的一角,蒙上被子大哭,顫抖著一雙雞皮似的老手說:閨女呀,你也別太委屈,為了你我們家可是賣了個底朝天,值錢的不值錢的,全都一把手交給了花伢子。留下就留下吧,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賴子肯定對你好,娘也會掏心掏肺待你一輩子。其實就是這樣,老家的八十年代,從外省來了好多女子,來的時候一律很小,像剛出校門的小學生,說話,邊地口音,鳥語一樣動聽。有的過下了,像我媳婦白苗。有的死也不從,喝了農(nóng)藥,投了河,跳了井,到死也沒能和家人再見上一面。就這樣,我算是找到一個好營生,不用成天在地里撅著屁股,握著鋤把出一身臭汗,泥土里刨食。走到大街上,享受白白的日光和白白的月光,別人眼里諂媚的目光。我曾經(jīng)一度認為,我是為農(nóng)村做了貢獻的。人口帳,經(jīng)濟賬,若是仔細算算,也算拉動了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冬倉害了我。冬倉娘好說歹說,一定要買幾件像樣的酒食,拉出兩個像樹墩一樣壯實的黑漢子,說叫干爹。冬倉是老大,麥收是老二,冬倉爹是個瘸子。我坐在酒桌旁,招呼一聲:冬倉爹,按說我還該叫你一聲老哥,老哥來吧,陪我喝兩盅。酒不過三巡,我的舌頭就大了,說話一點也不利索。麥收和冬倉,在冬倉娘的示意下,齊刷刷雙膝跪倒,壓著大嗓門,喊了三聲干爹,頭磕在地上梆梆響。認了吧,五個女子,倆干兒子也好,以防家里有什么臟活累活,招呼一聲,這倆癟犢子也不會賴賬。
不過這次和往常不一樣,我想把媳婦白苗和我家的五朵金花安頓好,只打算自己一個人上路。我們商量好了,說干完這趟活,從此金盆洗手,安安心心在家過日子。我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早已變成了一只鳥。那天大公安把我從游行車上放下來,我就知道沒有什么好事。大公安,我心罵到,我日你娘。你家攏共哥四個,光我就給你們家領來兩個黃花閨女,如花似玉不說,就你大公安那兩個神仙弟弟,一個瞎子,一個瘸子,放在世上一百年,也不肯有人嫁給他們。那天,天上下著雪粒子,大公安一改往日的裝束,也學我戴了一頂狗皮帽子,拎著兩瓶好酒。大公安頭大肚子大,肯定沒少沾公家的油水。鼻子像只紅蘿卜,放紅光。就是手短,兩只十歲孩子的手掌,撥撥楞楞,像幾根橛子在燈影里晃來晃去。大公安揮舞著十歲孩子的手掌說:賴子,我今天不為公,只為我們的私交,再往上扯扯,我還得管你叫表叔哩,咱們算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我哧溜灌了一口酒,像一條紅花小蛇下了肚,我說:大公安,咱別他娘的說那些沒用的,要在平常,你也叫不了我表叔,也屌不著我賴子這個人,你不說我是干了八輩子缺了德的事么,販貓販狗哪怕拉個皮條也成,可就是不能販人。我日,我怎么就販人了?你睜開你那雙大牛眼看看,東村西村,南莊北店,哪個村子沒有我賴子引來的女人?噢,你們倒好,成天價弄個狗日的沒用的大喇叭,在那唱高調(diào),就得讓我們這些屁民守著冷鍋冷灶搗騰得爛床板子咯咯響?沒道理,沒什么狗屁道理嘛。大公安明顯有些不耐煩,十歲的手掌拍著桌子,用一根粗短的手指差點戳上我的鷹鉤鼻。大肚子像一頭睡著正在打呼嚕的豬,一起一伏。紅鼻頭跳著,蘿卜頭子想要跳下來,摔在地上能砸個坑。不過大公安還是壓住了心里的那股火焰。我在心里想,噢,噢,氣得就是你,說破大天,我賴子干得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業(yè),往大里說,是為了這片不毛之地的種族繁衍帶來希望,往小里說,能讓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那幫餓漢子,也有自家媳婦,不至于看見別人家的女人就眼珠子呼呼往外冒火。
大公安專門等其他人離開之后,才語重心長走進關我的那間禁閉室。這時候蘿卜頭的鼻子比一汪水還要平靜,大肚子也不怎么顯山露水。大公安說:表叔,算我送你一程吧,要了幾個你喜歡的小菜,羊肚,雞雜,水汆丸子,豬大腸,到了那邊你別罵我,我也算是盡了力了。酒,是咱草里王的燒酒,接的頭茬子酒頭。我也沒什么好說,一通吃喝完事,被幾個愣頭小子押上刑車。大公安,仍舊平靜的像一座塔尖,在彤紅的夕陽下,站成越來越遠的一個小點。嘭,一聲槍響。我覺得這小子的槍法蠻準,估計,沒少在河沿上練打靶。那時候,村里興民兵,喜歡唱一首打靶歸來的歌。河汊子上,遠遠站著幾個稻草人的槍靶子,有的被畫成國軍,有的被畫成小日本鬼子,帽子上飄著兩根布條兒,飄呀,飄呀,吧勾一聲,一槍命中靶心。噢,我要也能當上一位民兵該多好呀,領上一把槍,往哪站哪神氣??上?,生就這一幅讓人看了倒胃的身板,尖鼻子雞胸羅圈腿,一點也沒發(fā)展出來英雄形象,只能在民兵走了之后,揀子彈殼兒玩。我用揀來的子彈殼做成一把口琴,就是很多子彈并排用錫焊在一起,有的高,有的矮,算是哆來咪發(fā)索萊西吧。孤獨地一個人坐在河道里,看著飄飛的蘆荻,吹從來無人聽懂的曲子。吧勾的聲音響了之后,我的天靈蓋驟然揭開,我的眼前頓時四處飛花。紅的花朵,黃的花朵,像一場倒春寒的冷風吹落滿枝落紅。一瞬間,染紅腳下的土地。喝了酒,暈沉沉的腦子卻猛然清醒。噢,這就走上了另外一條路,從我和媳婦白苗第一次琢磨去遙遠的遍地,引女娃那天起,就埋下了伏筆。眼前的飛花,逐漸落幕,一道鮮紅的朱漆大門吱呀敞開,有莊稼,有草,有樹,有我一輩子也沒住夠的那座土房子。那座土房子說實話絕對讓人感覺到溫暖,門上掛著紙糊的燈籠,屋子里亮著油燈,母親坐在燈下做針線,月光穿過木格窗欞,被分解成無數(shù)細長條,像一脈脈潺潺的溪水,流過我難以入眠的夢。
我不知道,我將要化作一只鳥,那幾個愣頭小子吹了吹槍口的輕煙,轉(zhuǎn)身,消逝在彤紅的霞光里。我就覺得肋間生出一雙巨大的翅膀,手臂變成翅骨,天靈蓋重又復合。頭,在漸漸縮小。嘴巴,漸漸成了一只鳥細細尖尖的喙。眼珠子,可以做360°旋轉(zhuǎn),能看見身前身后,正在或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我沒有變成一只候鳥,因為我太不習慣那樣漫長的漂泊。風那么大,夜那么黑,天那么冷,想想就讓人垂頭喪氣。我決定就在村外的野地上住下來,以純凈的谷物為食,以花瓣上的滴露為飲,仿佛是為了洗清前世的罪業(yè)。仿佛什么原因也沒有,上輩子是上輩子的事情,是錯是對,自有公論;下輩子怎樣活關你屁事。我喜歡夕陽落下的瞬間出來活動,其實就是蹲在一根樹杈上看著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英嫚來時十七,現(xiàn)在雙胞胎兒子已經(jīng)長成了英嫚當年的年紀。英嫚的男人,吳三斤,是個駝子,英嫚見了曾經(jīng)三天三夜滴水未進,還是我媳婦白苗苦口婆心勸著,才安穩(wěn)下來。白苗說:嫚兒,三斤駝,三斤行動不便,可比你家賴子哥有本事,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中醫(yī)。人長得再好,不能當飯吃,可有門手藝哩,就能吃遍天下。英嫚不顯老,三十幾歲的婦人在眼下的光景活得比誰都滋潤。當年的小中醫(yī)熬成了老中醫(yī),看病的人絡繹不絕,兩個兒子,一個出門打工,一個上學,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有一天我看英嫚遠遠走過來,我在樹杈上喊:英嫚,英嫚,我是你賴子哥哩,你看看我,要不是當年因為你們,哪能到了這般光景?飛在天上無人理,蹲在樹杈上形單影只。英嫚聽不懂我的話,人有人言,鳥有鳥語,我也沒有辦法向村里人傳達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那些土房子,有的在夜雨里坍塌,再站起來,就成了亮亮堂堂的磚瓦房。朱紅的大門,高高的院墻,只能聽見狗的叫聲,翻過院墻,也看不見一絲風能鉆進院子里的房間里。
我,賴子,紅線鳥,現(xiàn)在就孤守在夜幕下的枝頭上。冬天來時,風像糾集了千百個鋒利的小刀子,呼嘯而來。我沒有躲閃,為什么躲閃呢?天要刮風下雨,娘要卷鋪蓋走人,一事一物都在順應天理。刀子扎進我瘦弱的胸膛,疼,沿著肋骨傳向四肢百骸。刀子扎進我的眼里,血,一絲絲流出來,染紅漫天的云。刀子,一點點消磨我的意志,妄圖一陣風將我吹落枝椏。我定定神,在樹杈上穩(wěn)好身形——這是冷,尚且受得了;可就是受不了那種無邊無際的孤獨。孤獨,像一面無垠的大海,洶涌而來,孤獨的海風,孤獨的浪花,孤獨的星子墜落,投影在孤獨的海面上,像閃閃發(fā)光孤獨的磷火。噢,磷火,讓我想起我孤獨的墳冢,媳婦白苗在我行刑的那天,站在亂墳崗子上偧叉著雙手,小臂上,掛著一卷七尺紅綾,仿佛只有她才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死了將變成一只紅線鳥,日日守望在村莊的枝頭。白苗每次走過這棵樹,看我蹲守在那里???cè)滩蛔⊥O履_步,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玉米或者高粱什么的谷物。她知道我是一只純粹的鳥,雖然前世為人,曾犯下難以饒恕的罪孽,將他鄉(xiāng)邊地的如花女子連哄帶騙,拐賣到我們這片看似豐腴,實則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那天白苗走過,杏仁般的眼睛還是那樣清澈,矮矮的個子,白嫩的肌膚,如果不是為我賴子一嘟嚕生下五朵金花——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月季,相信更顯得細嫩。白苗的鬢角有幾根白發(fā),讓我有了愛撫的沖動,眼角泛著淚花。讓我的心底隱隱生疼,如果——如果還能回到從前,我會一把將白苗摟進懷里,心肝,寶貝,我受苦受難的女人呵,我賴子發(fā)誓將永生做一個好人,和你生死相依。媳婦說:別在亂墳崗子冒鬼火了,三妮自從見你從墳頭里伸出一只泛著磷光的手臂,想要挽留,很多天夜里都會抽搐,閉著眼,咬著牙,喊娘——救救我,我爹的鬼火把我趕進一個地洞里,找不到出口??墒撬齻兡睦镏滥?,孤獨與寒冷對我來說都不算難熬,難熬的是,每當夜深我會想起村子里的那個家。家里的孩子和女人。有時,我會逆著嗆人的炊煙,在煙霧里遁回我曾經(jīng)居住的院落,看大妮在給心上人做鞋墊,看二妮伏在床板上寫字,看三妮一轉(zhuǎn)眼長高了三四寸,正穿著大妮的舊衣服變成的新衣,在墻根上照鏡子。燈光明明滅滅,一座幾十年的老屋里,流淌著樸素的溫暖。我媳婦,白苗,正用手絹拭去相框里我臉上的塵埃,溫暖的手指,撫摸我尖尖的鼻子,讓我禁不住落下兩行熱淚。我卻一聲不響在夜色中起飛,飛向遠處,飛進更深的深夜。.
是該說說紅線鳥了。老輩人傳說黃河故道上有一種不死鳥,是王母手下看管桃園的家僮所化,一次蟠桃大會,送給了月下老人,作為助理,管理管理散碎事物。譬如讓多年破碎的姻緣破鏡重圓,譬如讓前世失散的夫妻含淚相聚,由我銜著紅線,系上。噢,我這樣說話未免有點大言不慚,我是誰呢——是黃土村的賴子,名不見經(jīng)傳,三角眼,尖尖的鼻子,雞胸,羅圈腿。為什么也具備變成一只紅線鳥的資格?我在樹枝上苦思冥想了很多次,都沒能明白。最后,一縷夕陽拂過我紅線般的羽毛,尾翎,仍是像火把一樣燃燒的尾翎,尖尖的喙,中間有一條隱約的紅線,從頭至尾,貫穿了我的全身。不能飛得太久,也不能飛得太遠,那樣,胸膛里燃燒的火焰將會使我焚毀。只有蹲在樹杈上守著我的黃土村,才能平復我內(nèi)心的烈火。黃河曾經(jīng)從這里流過,從高原沖刷而來的泥沙濁浪滾滾,湮沒過千頃良田,萬戶家園。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乘著羊皮筏子,來到這片蠻荒的土地,砍下大片大片的紅柳,割去一望無際綠魔般綿延的連天艾草,在黃土地上扎下根來。我能聽見黃河改道時的不羈與怒吼,我能聽見一層接一層的濁浪敲擊著河岸,坍塌的黃土塊,像沉重的鎧甲層層跌落。噢,千百年來,我們改變著,改變著厚土黃壤的質(zhì)地,輪作一茬茬的玉米和麥子。噢,千百年來,我們始終未能改變貧窮的帽子,像一座沉重的土山,壓得喘不過起來。但即使就算這樣,也不能作為我為非作歹的理由,從花伢子開始,一個個邊地的女兒不是被花言巧語騙來,就是從當?shù)厝说哪д葡逻^度到諸如賴子——我,和花伢子的掌心,成為謀取不義之財?shù)墓ぞ?。我還記得那個漂亮的女娃,笑時臉上就出來兩個好看的小酒窩,一口一個表叔叫得我心里發(fā)慌。當我覺察到這是一個傷天害理的行徑時,我就決定不再讓我媳婦白苗拋頭露面?;ㄘ笞?,手下有一張巨大的人口交易網(wǎng),可以輻射到山東河南安徽河北,為了確保盡量縮小事態(tài),我們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無論多漂亮的女子,也不能輕易染指。一是壞了價錢。二是傷天害理又加上一個畜生不如的罪名。那天花伢子不知犯了什么邪性,住進起先聯(lián)系好的小旅館,把自己灌暈,三下五除二,剝?nèi)バ〈旱纳弦?。我聽見小春在喊,表叔,快來救我。我聽見小春在哭,流著血的哭聲像傾瀉而下的黃河水。撲面灌進我的耳廓。我張著羅圈腿,罵花伢子狗日的壞了行規(guī)?;ㄘ笞觾蓚€如狼似虎的兄弟,一把將我像小雞子般拎起拋出窗外。夜,漸漸湮滅了一切罪惡丑陋的嘴臉,我們在半夜清點人數(shù)時,遲遲看不到小春出門?;ㄘ笞舆@個狗日的畜生,一揮手說,死了個球,早拋到荒郊野地了,說不定還能讓狼剩下兩根肋骨。噢,壞事做絕的人啊,下油鍋,五馬分尸,為何獨剩下我一人變成不死的紅線鳥,在世上游蕩,漂泊,享盡孤獨。
十幾年來,我在黃河故道的村莊上空逡巡,看慣了這里的草木莊稼,也看到自己少年時的蹤影。更準確地說,我就像一粒被人遺忘的種子,從破敗的村街吹到河道里,小河里流淌著我的童年,紅柳叢里留下我孤單的身影。我看不慣這里的人們,男人叼著嗆人的土煙,像孤魂野鬼一樣四處游蕩;女人的大褲腰松松垮垮,卻大量繁殖著一茬茬一出生就毫無生氣的孩子。我又實在太喜歡嗅到這里的每一縷氣息,煮紅薯的柴煙,像一根沖向天空的巨大陽具,直直戳向蒼穹,仿佛在發(fā)誓將繁衍生息進行到底。那時,黃土村到處都是孩子,像無人認領的小貓小狗,像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雞雛,他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長大,也會在孤單的夜里聽見貓狗難耐的叫春,會從徹夜難眠的床板上爬起來,在黃土村漫無目的地游走,像一只壁虎,貼在誰家的墻壁上,紋絲不動,直到褲襠里流下一股粘稠的液體。癟三最終是瘋了的,這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傻孩子,到了二十八歲竄上白寡婦家的墻頭,被兇狠的白寡婦一腳踹下床來,頭碰在咸菜缸上,咣當,重返娘胎里的混沌世界。白寡婦挑著癟三一條臟兮兮的內(nèi)褲,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子,在黃土村為癟三游行。癟三不出門,腦子里盡是白花花的女人屁股,迎上去一個,消失一個;剛要攬住一個,另一個卻又鋪頭蓋臉砸了過來。以至于三七二十一天之后,目光呆滯地走在大街上,只會說兩個名詞:女人,屁股;屁股,女人。我,賴子,在冬倉,麥收重重磕下三個響頭時,堅定了心中的信念,決意干完最后一票,從此金盆洗手。
夜色如期蒞臨,這一次我既沒有選擇和花伢子在一起,也沒讓白苗與我同行。出門那天,天空中像是飄著一面杏黃小旗,越飛越遠,我不知道,其實那是月下老人在天上作祟,被哪路騷神告到了王母處。這個錦衣玉食的婆子怒不可遏,將一枚剛咬一口的蟠桃丟至三界外,怒目圓睜:到了該收回的時間了,這個不省心的破鳥,就知道跟了月下老兒有不了善因善果。月下老噤聲,天地變色,杏黃小旗迎風飄展,拉開了將我收回的大幕。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開,深谷里的河水在滔滔涌動,我從丈母娘家逃離的一刻,竟然只穿了一身紅色單衣。最后的女孩叫月兒,最后給我戴上手銬的是大公安。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大公安一面撩著初春大地上火盆里的篝火,一面狡詐地對我笑:賴子,月兒還是個學生,還是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如花少女,為了引你上鉤,不惜做誘餌。你這個雷公臉的家伙,你這個泯滅人性良知的畜生,竟然動了邪念,想拐帶回去賣給冬倉那樣一個不長眼睛的瞎驢,就不怕來世遭報應?我在想,我為什么在那一刻如此平靜,月光與火光緩緩從大公安臉上移開。我的臉也從來沒有如此嚴肅,一字一句,板上釘釘,說出我最后肺腑之言:我知道我在傷天害理,被人刨了祖墳也毫不為過??赡惚犻_你那一雙牛眼看看,看看黃土村的鄉(xiāng)親。他們沒有犯錯吧,叫合就合,讓分就分,讓我們舍家撇業(yè),舍棄身家性命保家衛(wèi)國,沒有一個人敢說半個不字。地主老財?shù)淖庾記]有了,有了田有了地,有了黃土可以耕耘稼穡,到頭來幾乎全部上繳,只甩給一張屁用沒有的白條子。他們,不知養(yǎng)肥了多少了像你這樣的豬佬,遲一天上家砸門,遲兩天上房揭瓦,遲三天拘人進看守所。噢,你看吶,哪個村里的支部書記不是腦滿腸肥;你看吶,那一家吃皇糧的孩子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像我們小老百姓如此恓惶;你看吶,哪家平頭百姓熬湯燉菜舍得放一勺大油?蘿卜纓子,白菜根子,堆滿墻角——那就是一個漫長冬天的伙食啊。大公安,你個狗日的,要不是我,賴子,冒著大不違,頂著你說的傷天害理的帽子,你家的香火能如此鼎盛?兩個年輕貌美的弟媳婦在你老爹老娘身前繞膝,生下一窩活蹦亂跳的孫兒孫女。大公安不置可否,一伸手拎出一串锃亮的鐵玩意,鐐銬,向我笑瞇瞇走了過來。丈母娘家的窗子,正好容下我瘦小的身體——這是我早就勘查好的逃跑路線。墻外有豬圈,跌了一身腥臭的糞水。我能管得了這些么?我只能撩開丫子在山路上狂奔,耳旁是呼呼的風聲,身后是嘈雜的人聲,四周是黑漆漆的山野,夜空里是鳥兒驚飛的翅膀聲。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將要飛起來了,飛過一條小溪,飛過山寨的最后一堵石墻,飛過一座千年的風雨廊橋,像一條喪家之犬。在樹枝上,我曾經(jīng)詳細計算過在那個夜晚奔逃的路徑,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頭,一面不大不小的毛竹林,一夜狂奔二百余里,在一眼山洞里暫時駐足棲身。后來的日子在雨水中泡著,雨后的竹筍,仿佛能聽見噌噌噌噌向上生長的聲音,過路的猿,扒開洞口掩伏的松樹枝,被我尖嘴雞胸羅圈腿的模樣擊倒,半晌才吱吱叫著攀上樹枝,一路蕩漾而去。雨后的樅菌,像我媳婦白苗剛蒸好的小饅頭,從經(jīng)年累積的松針下冒出頭來,成了我的果腹之物。說實話,那段日子是我今生清修的好時節(jié)。雨滴從高大的毛竹葉子上落下,像靜謐而悠遠的木魚聲聲,遠處山寨里的燈火,像一盞盞禪院里的青燈,明明滅滅,向我傳遞著一種浸透心脾的清涼。是該走了,告別這清幽的山林,告別破爛不堪的黃土村,告別我小鳥依人的愛妻白苗,和我五個如花似玉的可愛女兒。每年清明的墳上,將有一盤青青的艾團,作為遙遠的祭奠,安慰我裊若輕煙的不死魂靈。噢,告別了這人世的山山水水,從此我將與你一刀兩斷,再不用為饑寒與苦難而黯然神傷。告別了,英嫚,小春,月兒,活在人間消逝于人間的那些苦難的女子。是我,賴子,和賴子一樣作惡多端的人販子,制造的悲慘結(jié)局,讓你們在水深火熱中受盡煎熬,或者翩然起舞,開完生命里的最后一枚花朵。
風停雨住的山林有一種清幽之氣,那些被我吃掉的竹筍皮,和樅菌根,在山洞的角落,整齊放好。你們養(yǎng)育了我最后的時光,我飲水處滴雨的那條山石,從此將川流不息,一條徹夜流淌的小溪,將一直引申至山寨的腳下。遠處那一座座安靜的村寨,像一枚枚綠樹掩映下的無暇之玉,發(fā)散出幽幽的藍色光芒。我,賴子,紅線鳥,也許將是最后一只存活在世的靜默之鳥。忘了告訴你,紅線鳥生來就是一個啞子,只會聽取呼嘯過耳的風聲,雨聲,流水聲,草木莊稼生長的聲音,和親人呼喚的聲音。而不能表達內(nèi)心的喜悲——喜與悲已經(jīng)化作一團燃燒的火焰,我也必將在某一天的行程中焚毀,化作一束紅色的光芒,直上云霄。大公安在山寨的香樟樹下等我,伸出雙手的剎那,頓時感到一身輕松,血肉化成了虛無。現(xiàn)在,就讓我面對一粒破空而來的子彈吧,墜落的飛紅,掩蓋了曾經(jīng)的丑陋與罪惡,卻拂不去曾經(jīng)的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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