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埡的回憶

來源:作者:詹海燕時間:2012-11-17熱度:0





   這個故事,是最近聽朋友王勇說的。
   在高原西南的大山里,有個坐落在涼風埡口叫木格的布依小村寨。這樣的寨子在高原的山里有很多很多,同天上的星星一樣數(shù)不清。
   那年夏天,格外的熱,連樹梢上的知了兒也不尖聲地叫喚。只在太陽落坡才感覺到高原的涼爽。
   “一大早就那個熱,昨天淋的包谷只怕又遭曬蔫了。”張家幺婆在屋門口砍豬食,自個嘟囔著。看到幺公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半晌不動,她心里更加煩躁,還是耐著性子提醒要出門趕場的幺公,買點香蠟回來。
   幺公反應一如平時的遲緩,慢吞吞地磕了磕煙桿。
   “早跟你說過,要過七月半了,把雞蛋賣了,去買點敬品敬敬先人,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老大都六歲多了,話也說不稱展,不要喝了酒啥都記不住。”
   大紅花雞跑過來撮上兩口,雞爪爪把豬草刨得一地。幺婆氣得一邊“喔喔”地吆喝,一邊揮動著手里的刀,刀光亮閃閃直晃人眼,一道道的刀光在幺公眼面前閃過,幺公看得心里打顫。幺婆嘴里還在低聲念叨:“死雞,刨得到處都是……只知道喝酒,人都喝憨了……”
   幺公想起來,今天都是七月半,他真的忘了,男人嘛,哪記到那些事。七月半又稱鬼節(jié),要給地底的人燒紙。在木格村,男人不光得喝酒,還得能喝酒,不喝酒叫男人么?幺公心里想。那時,幺公幺婆年輕著呢,只是他家輩份高,在張家算是義字輩的,真是應了“幺房出老輩子”,村里有的歲數(shù)比他倆大上頭二十歲還叫他們幺公幺婆呢。這張家幺房連生三個兒子,人家說幺公是大富大貴的命,讓幺公笑得合不上嘴。兒子在鄉(xiāng)下是好勞力,唯一的缺陷是這三個兒子講話都不利索。有什么關系,幺公想。在農(nóng)村有勞力就行,說不說得到話都一樣的。
   張家幺公走了十來里的路,蹲在路邊守著,他不著急,抽著葉子煙和人閑聊。終于守著人把雞蛋買了去,捏著換來的幾張塊票,他記得幺婆的囑咐,買了香燭慢慢地往回走。酒香撲鼻而來,酒攤上幾個老者坐在條凳上,邊聊邊喝。
   “幺公,來坐坐嘛。”疙瘩寨的王老七喊著。他排行老七,大名王守亮,每次趕場都和幾個老者在酒攤上喝酒,有時喝得路都走不動,就在路邊睡一覺再走。
   幺公順勢放下背簍,坐了下來,提著酒葫蘆打了半斤,先啜了一口,酒的濃烈氣味從喉嚨管一直刺激到胃,他滿足地長舒一口氣。他在賣雞蛋時嗅著酒香,酒癮早就上來了,只是手里沒有票子,憋了很久。
   直到散場,幺公幾個才離開酒攤慢慢地往回走,這回他喝得不少,走得歪歪倒倒。走出場口,老七眼尖,看見花布包在草叢間,他想彎腰去撿,就近的幺公搶了先。
   “我,看看,——喲,是個嫩娃兒呢。”
   “喲,還是女娃。”老七湊過來看。
   “哪個作孽的,狠得起心腸丟自家娃兒。”
   小女娃睡得香,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命運在兩個酒鬼的手里。
   “老七,你抱起去,丟在這里,晚上還不冷死。”
   “算了,幺公還是你拿起算了,我家有了三個女娃,都是幫人家養(yǎng)的,再撿個回去,不遭屋里那個罵死算是好的。對了,幺公,你不是有三個兒嘛,正好添個女娃,過兩年就能砍豬草燒火煮飯了。”
   幺公有些猶豫,也可能是酒后反映遲些。
   “多一個就是添付碗筷,抱起去了,幺公。”老七邊說邊甩著手往前走了。
   幺公站在那里,鼓著血紅的眼,“老七,等到我。”
   老七邊走邊丟過話來:“我有事情先走了。”
  幺公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把女娃放在背簍里,他不能把女娃丟下,那是害人命的事。雖然喝了酒,但善良的他干不出來。
   幺公把女娃背回來時,幺婆還在地里給包谷薅草。隔壁張二媳婦驚慌慌地跑來,氣還沒喘勻說:幺婆,你快回去看看,幺公撿個女娃回來。
   “你不要擺我了,你說幺公喝多走不動了我還信,撿個女娃,那么好撿的?”幺婆不理,抹了把汗又埋起頭扯草。
   “哎喲,我急忙心慌地跑來,你還不信,我挨鄰隔壁的會擺你不是,今天啥子日子,你還穩(wěn)起?”
   幺婆心里一驚,她丟了籮篼往家里跑。“七月半,鬼亂竄”真要是撿個女娃這還留得?那是災星啦!
   屋里三兄弟圍著床邊嬉嬉地笑,兩歲的老三不時伸出手去摸摸女娃粉嘟嘟的臉蛋。幺公的酒勁上來了,倚在門檻兒邊上打瞌睡。
   女娃看起來有一歲多,睡醒了,被三兄弟逗得咯咯地笑,一雙烏黑的眼睛閃現(xiàn)著不知事的快樂。她穿的是新嶄嶄的棉布做的小衣服,看出這人家的家底也很厚實,花衣很扎眼,和幺婆家的兒子補巴連補巴的衣服比起來,幾個娃兒就跟叫花子樣。
   幺婆顧不得別的,把幺公推醒,喊著要把女娃送回去,幺公覺沒睡醒,不高興了,咋說也不去了。
   “天都擦黑了,要送也等明天。”
   幺婆只好依了他。這晚幺婆做飯時米湯煮得稠些,將就喂給女娃,女娃娃喝起米湯咂巴咂巴地響。吃飽了,老三逗女娃兒玩,瞌睡也沒得了。幺婆捱不住,就喊幾個睡覺。她想著自己帶女娃娃,老三不依叫,非要跟著一起。幺婆覺也沒睡好,老是擔心有什么事發(fā)生,半夜她爬起來看看,小女娃跟著三個兒子擠在一起,老三的手搭在女娃頭上,真像是依著妹妹。女娃睡得很香。幺婆笑笑,把老三的手放進被子。
   天一亮,幺婆催著幺公把女娃抱出去。幺婆到床邊剛伸出手去,她三兒就醒了,看見娘抱起女娃,老三哭哭啼啼,拽著幺婆不松手。幺婆喊過幺公幫忙,老三急了,連喊“娘,娘”,幺婆幺公第一次聽到兒子開口,一時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幺公后來說:“算了,留下來吧,給老三當妹子,也是和我們家有緣。”
   “有緣,那是災禍哩。”幺婆冷冷地說。“留不得。”
   “是禍是福哪個知道,三個兒子正好缺個妹子,這不是好事。”
   張家幺公撿了個女娃的事在村里議論了很久,說東道西,他們在幺婆幺公背后嘀嘀咕咕的,等著看人家的笑話。沒過兩年,幺公有回趕人家的喜酒,多喝兩碗,回來的時候,走夜路一跟頭栽下去,再也沒爬起來了。幺婆傷心,一行哭一行訴死去的幺公,村里人說都是那女娃惹的,災星上門,喊幺婆把女娃送走。那年女娃才兩三歲,也不醒事。幺婆喊人把女娃送去,老三見了,哭鬧著不準妹妹走,老大老二傻呆呆倚著門,幺婆拗不過,不送就不送吧,她尋思著還能有什么災禍呢。
   沒有男人當家,這個家更是窮上加窮。幺婆每年都去格魯山的廟里燒香還愿,讓菩薩保佑她三個兒子,只是香燒了,兒子卻沒保住,呆癡的大兒二兒在十四歲相繼上了黃泉,那時,老三滿十二,女娃子也十歲了。幺婆再也沒有精神管理家了,整天神神經(jīng)經(jīng)地,疑心別人要害她。
   村里人說:做哪樣好事都行,就是女娃子撿不得呀。
   一晃呀,二十年就過去了,當王勇他們上山到?jīng)鲲L埡工作時,幺婆也死了幾年了。


   妹妹妹妹你莫怕喲
   哥哥打柴在身旁哎
   山高林深沒蹤跡哎
   哥哥尋妹心發(fā)慌喲
   山坡上正在趕路的張老六和同伙們嘻笑著,張老六這兩天聽說要訂親了,他喊起張老三去割肉,明天給疙瘩寨的女方家送定禮。他扯起喉嚨唱了一段山歌,引得眾人哈哈地笑。唱山歌是鄉(xiāng)民們一種娛樂方式,見樹唱樹,遇山唱山,鳥、蟲、花、草都能入歌,這日子越唱越快活。有了山歌,山村才不會無聊和寂寞,有了山歌,人們在田邊地頭干活才會有勁。
   興起的張老六又唱開來:
   送妹妹送到五里坡哩
   再送三里也不嫌多
   若是你要問為什么喲
   那是我幺妹回娘屋
   “嘖嘖,看老六想王么妹,慌得很呢。”
   “見了王么妹,你不要當軟蛋喲。”
   張老六有點不高興:“軟你個XX,你才是他媽的軟蛋。”
   嘿嘿,軟蛋。張老三跟著后面傻傻地笑。
   李雨清聽見張老六唱得起勁,“唱唱,唱個XX,一副公鴨嗓子還吼得那個難聽。”他低聲罵道。
   “罵啥子罵,心態(tài)平和點不行啊。”范得寶在隔壁聽到了。
   屋子是村寨的保管室,好些年沒用了,四壁透風,老劉他們上來時用竹席油氈簡單地修整了半天,就住進去了,房子完全不隔音,就算是說悄悄話四下也聽得到。廚房兼做伙夫徐二狗的寢室,范得寶回來就沖進廚房找吃的去了。
   李雨清半靠在床上沒吱聲,他還套著翻毛皮鞋的大腳懶散散地支在桌上,鞋上沾滿黃泥,他懶得起身,吃飯還早得很。盡管他胃里也是空空的,但他腦子里糾纏著曉華的事。二十好幾的人,處了好幾個對象都滑脫了,老母親著急得很,今年過年時他姨媽又給他介紹個小學老師曉華,喊他攢勁點,說再不成她就不管了。李雨清說你怕我不想攢勁,但這工作說下野外就下野外,一去好幾個月,剛和人家接觸有點了解又走了,由得到我不是。這話他沒敢說。和曉華處了個把月,四月份又跟到普查組上山了,隔了兩個多月,也不曉得曉華是咋想的。這次老劉要回城去,他費了他好幾個晚上的力氣才寫好信,生怕把自家工作說嚴重了把曉華嚇到,說輕了又談不到點上。老母牛還笑話他,說他精明得象猴那樣還會犯糊涂,女方理解你,自然會跟你,不理解你,你再吹得天花亂墜,照樣拉不攏。
   這幾天下來,他腦子里打轉似的就想一件事,盼著曉華的回信。老劉回城時帶給曉華的信,那些話他都能背下來了。他一遍一遍地想象曉華讀信時的表情,猜測曉華的心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時而猜測到曉華接信后可能是高興的,李雨清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覺,有時轉過念一想著曉華可能會拒絕會生氣,他又愁悶的吃不下飯,每次都讓他心緒起伏,做什么事都心不在蔫。他討厭自己這樣,想用勞累和忙碌調整自己。但老劉走這幾天,一直下雨,他和老范也只好窩在一起無所事事,再加上個徐二狗,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甩個拱豬、升級都差角子,只有和老范下棋,老范棋藝又臭,又不敢得罪他,將就把老范哄到起,要不老范一抬屁股走人,他的日子更難打發(fā)。還好就這兩天放晴了,他和老范加了把力,想把前兩天的任務追回來,但還有三分之一的活路沒干完。
   “徐二狗,你的飯還沒做好啊,你一天都搞哪樣了?快點,老子肚皮叫喚了 ”范得寶大聲地吼道。屋前幾只刨土尋食的小雞咯咯地叫,夕陽的金光透進屋子,映在范得寶臉上象出油樣亮汪汪的。老范在廚房沒翻著吃的,朝二狗發(fā)脾氣。范得寶撿起石頭朝雞群甩去,“叫叫,叫個頭,再叫老子提來燉了。”
雞群慌亂地散開。徐二狗眼瞅著老范攆雞,他瞪著眼氣吼吼地不高興。
   “瞧二狗急的,你以為老子真打呀,我要是起心,保準一砸一個準,逗你玩的。”看二狗急了,范得寶他咧開大嘴哈哈地笑開了。從他那黝黑的膚色略顯蒼老的臉孔上可能認為范得寶四十多了,其實他不過三十來歲,性情還象個孩子。
   “我 我 我。”徐二狗他一著急說話結巴。
   “鵝,鵝,還鴨子呢。”
   “我,我,我去去去,去趕場去了。”徐二狗擦了頭上的汗,他正忙著切洋芋。今天逢集,他去者納買了些肉、米,一來一去地回來晚了。
   “算了,難得說你,搞快點。”范得寶大聲地說。視線被鍋里正滋滋作響的五花肉吸引了,油花從肉里擠出來,屋子里噴香。范得寶深深地吸了口,他使勁咽下涌起的唾沫。“哎喲,老子在這待不住了,這肚子受不了,搞快點,弄個洋芋燒肉,好幾天沒見油星子,腸子都是刮癆癆的,看到起更餓。”范得寶端起茶缸灌了半缸子,好象胃里有點東西,好受些。“哎,這點還有幾個蘿卜。”案板下背簍中裝著幾個圓滾滾的蘿卜,白生生地誘人,不等二狗說什么,他拿過刀來削削皮,蘿卜又脆又甜,讓跑了一天的嗓子眼都冒起火的范得寶舒服得象喝蜜一樣。
“人家十妹,賣,賣,賣給我們,遭你吃,吃,吃了。”
“不要說了,反正都是吃,隔會我少吃兩口就行了。” “十妹”兩個字逗得他心里庠庠地,讓他心慌意亂,甜滋滋的蘿卜也沒嚼出味來,他急于逃脫似的拿著啃了半截的蘿卜走出去了。
 “啥子意思嘛,鯉魚精,整天繃起個臉,哪個借你的米還你的糠了?”范得寶沒處走,他在門口發(fā)了會呆,又轉進來坐下,伸手拿副撲克無意識地洗牌。
   在普查組,整天這幾張面孔出來進去的,李雨清都待夠了,待煩了。徐二狗簡直是個傻子,話都說不稱抖,心里啥事都不裝,整天圍著幾只小雞打轉,小三十的人還是單身漢一條。范得寶呢,一副只管吃喝的樣,有家也跟沒家一樣。老劉嘛,干了幾十年,老婆娃兒都在鄉(xiāng)下,日子也不好過。但他李雨清不一樣,才二十多歲,長年累月在山溝里轉,從這山到那山,自己就象浮萍沒著沒落的,大好的年華在窮山溝頭過去,啥時候才能出頭,這日子咋過,他象只耗子似的在黑漆漆的坑道里找不到出口,心里邊無目標地發(fā)慌,連沖徐二狗打趣的心思都沒有。
   “不就是老婆的事嘛,啥大不了的,老劉不是說了,該你的她跑不了,不是你的強扭也扭不來,女人嘛……”范得寶嘆了口氣,“想通了就這么回事,該干啥還得干啥。”
   “我知道,老范,只是心里,唉……”
   “唉聲嘆氣的,象不象個爺們,活人還能叫尿脹死啊。”范得寶放下牌,從桌子上攤開棋盤,“快起來喲,來三盤怎么樣,上回不小心輸給你了,這次我跟你說,非叫你繳械投降。”
   ……
   “來就來,我還怕你?”


    在他腦海里無數(shù)遍地想像著,藍天白云為背景,高聳的山巒,氣勢雄偉的鉆塔轟隆隆作響,一群人雄糾糾糾氣昂昂攀登山峰,高唱著“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一想起這些,他內心就激蕩起一種奔赴戰(zhàn)場的豪情壯志。這個面色有些蒼白神情好強而神色有些神經(jīng)質的年輕人聽到自己分到501地質隊,當時我的朋友王勇竟有些急不可待了。
   501地質隊是全國找礦功勛單位,這個隊發(fā)現(xiàn)勘探的磷礦、鋁土礦礦床作為教案上了教科書,能夠來到這樣一支聲名顯赫的勘探隊伍,成為其中一員,王勇既向往又怯場,莫名地如舊時待嫁的新娘一般,生怕得不到婆家的認可。那天人事科長領著他到總工辦時,他心里直打鼓。總工辦主任正低頭看圖,聽了人事科長的介紹,主任抬起頭來盯著王勇,上下打量著,如同他研究圖紙一樣。王勇忐忑地看著主任眼鏡上的一圈圈瓶底,心里估算著怕是有好幾百度,從鏡面反射出地質圖彎彎曲曲的線條。
主任終于開口了:“小伙子單精精的,送下去鍛煉鍛煉。”
   “我就知道你李主任會這樣說,看看是安排到哪個分隊?”
   “分隊,……”李主任思忖著,“嗯,我看放在艱苦點的地方,到普查組去吧,到地質隊就得學會吃苦,是不是。”
   “正好涼風埡老劉回來送樣,那讓老劉帶他下去。”
   “老李,沒說我的壞話嘛,有事啊”。隨著腳步話音在他身后響起。王勇轉過身一看,來人個子不高腰板挺直,臉膛黑得發(fā)紅,一抹八字胡,話音帶著濃重的地方味,鼻音粗重,小眼睛不大,目光如錐子似的,覺得好象看透了自己的內心。王勇有些不自然,雙手雙腳擠在一處不知所措。
   “說曹操曹操到,這是地校分配來的王勇,”人事科長指指他,“來,王勇,這位是涼風埡普查組組長劉志強,以后就是你直接領導,他可是我們隊的技術業(yè)務尖子,你可要多好好跟老劉學習哈。”
“是,是,我一定跟師傅好好學習。”
并不高大的劉志強在王勇的心里生出崇敬。
“啥子意思嘛,拿我老劉開涮,不要文縐縐的,我就怕這個,喊我老劉行了。”
“老劉,安排在你那個組,你總是哼你那兒缺人,說你那都是老弱病殘,是被遺忘的角落,這不給你輸送新鮮血液了,小伙子是大學生,有理論知識,怎么樣?”李主任笑著說
“好好好,小伙子不錯,準備一下,明天跟我下去。”
王勇剛進到普查組,組長老劉就對他說,咱搞地質的,就是爬山的命,你可得作好吃苦的準備。
我沒別的本事就是能吃苦,王勇想,爬山還不簡單。在校老師就說過搞地質主要是野外工作,要有一雙好腳板和一個好身體,下得爛打得粗,在野外也能欣賞到常人難見的風景。王勇看著矮自己小半頭的老劉,心說:你老劉,看樣子四五十歲了,你都能行,我還爬不過你嗎?
老劉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那些年地質隊搬起指頭也數(shù)不出幾個大學生來。到501來受歡迎的很,沒兩年就當上了組長,他填的圖點位準確,描述清楚,業(yè)務上沒說的,只是干來干去,從小組長到普查組組長,從職務上看沒有變動,工資待遇升了半格。老劉除了個“老母牛”的外號,還有喊他“劉半格”的,只不過在分隊的人都愛喊他老母牛。老劉吃虧就在那他性格上,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是那種一根筋,認死理。領導覺得他不服管,一直不得重用。你說上次五一節(jié)隊領導工會派人下來慰問,本來嘛,這種名為慰問,實際上就是坐著車來野外轉一圈走走過場,明擺著給人看的。他老兄卻不,說領導們難得下來,一定要請領導體驗野外作業(yè)的辛苦,一大早就安排上山穿線,害得幾個沒怎么爬山的領導氣喘吁吁,一路上腿肚子都還抽筋。不過也好,沒多久就給咱野外普查組配置了工作車,但是老劉他們把領導們得罪了。不會溜須承奉的老劉干了二十來年還是個普查組長,享受分隊技術負責待遇。和他那資歷差不多的不是總工就是分隊長了。好心的人勸老劉送點禮,調回大隊來,但老劉笑嘿嘿地說,腰板太硬了,沒辦法,彎不下腰去。
由于普查組經(jīng)費少,他們組根本不敢要車隨組,用老劉的話說“那玩意是燒錢的主養(yǎng)不起”。工地在離基地二百公里外,他們就搭著金洞山礦區(qū)的車下來的。
王勇坐在車里,說不清的滋味在心頭。看繁華的城市離他漸漸遠去,前方的路越來越荒蕪,那種隱隱的失落又在他心里升起。盡管他對干地質做好了準備,但顯然在學校時老師為他們打下的底子和現(xiàn)實的接觸還是有差距。老師說地質都是在大山溝里跑,人生在荒涼和寂寞中渡過,年少的他那時還產(chǎn)生出一種自豪,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而慶幸。是啊,二十多歲的青年年華,有多少可以幻想,什么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即便是憂郁的情緒也都懷著一份不一樣的心思。而那種失落的情緒常常是來得快去得快。而現(xiàn)在對于要去涼風埡普查組,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又有種迫切的期待。在學校學習了四年,第一次真正進入野外生活,聽著老劉他們說起野外的一切都那么新鮮,他內心的期待明顯地膨脹,希望能快一點到達目的地。
有一年野外分隊過中秋節(jié),大隊給分隊送來每人一斤肉,一斤餅,大伙聽說都興奮得不得了,好久沒聞著肉腥了。等呀等呀,那知大隊部的車送到了山腳,突發(fā)山洪,分隊成了一座孤島,別說吃肉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十來號人困在山上,靠著僅存的幾斤米渡過了三天。
“真是的,那次連吃三天的稀飯,走路都打晃,好不容易捱到水退了,隊部送來的肉都有味了,月餅也起莓了。
“有味,老劉你還不是照樣吃得高高興興的。”
“都餓急了,有味沒味也管不到那么多了,只不過后來拉了兩天肚子,屁事沒得。”


一路上,老劉和礦山的人都在打哈哈。
司機把著方向盤說:“老母牛就是摳,車子不要,來來去去都坐順風車。”
老劉說:“我們那點錢只夠工作,全隊最窮的就是涼風埡,你小羊兒還說風涼話。”
“是,仗著你老資格,分隊哪個車都會讓你坐,你倒是會護犢子,怪不得叫你老母牛喲,省下錢來會下崽崽不是。”
“嘿嘿,算了,算了,不說了,你不就是想讓我出點血嘛,中午我請客,看把你嘴巴閉得上不。”老劉爽快而有趣,和他在一起時間也顯得很短。
“等的就是這句話。”
“這才對頭。”
一車人都笑了,王勇也跟著大伙笑了,他覺得這伙人很愉快,不像是到幾百里的野外工作,倒是像去旅游,心情一平和,失落的心自然好受了許多。
中午老劉請司機老楊幾個在路邊小店搓了一頓,用去了他五天的工資,那時一個月也就六七十元,還要加上21元錢的野外補貼。老劉掏錢時笑說“碰上幾個搶劫的,把他五天的工資沒了”。
在車上坐了一天的王勇昏昏欲睡,下午4點來鐘,車從207省道轉入鄉(xiāng)級公路,路面坑坑洼洼,車子也象是要散架似的哪兒都晃蕩,把瞌睡也趕跑了。
就這樣篩糠似的跑了十幾公里,路邊出現(xiàn)十來間高高低低的瓦房,車子停在路口,老楊說:“到者納了,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點,回頭還忙著趕到礦山,對不住,你們自己想辦法哈。”
“行行行,我謝謝了。”老劉說著下車,王勇跟著把行李搬下來。
“終于到目的地,”他在心里長出口氣。忙著趕路的車子加起油門轟轟轟地走遠了,掀起一屁股的灰塵。
 “呸,狗日的小羊子,慌得那樣,害我一頭一臉的灰。”老劉吐了口唾沫,沖遠去的車子念道。
剛下車的王勇,昏頭昏腦地辨不清方向,不知望哪兒。他忽然感覺到身后有人在盯著他,這道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他轉過身,眼前仿佛被陽光照亮,一位姑娘站在攤位后面,大方地盯著王勇,大而明亮的眼里透出春水似的波光,洋溢著樸實和青春的面龐在花花綠綠的布匹中顯得格外燦爛。在這灰蒙蒙的山路旁,這樣一位俏麗女子的出現(xiàn),讓王勇眼前一亮,他贊嘆這女子俏麗,婉如高山上的杜鵑花,而那姑娘對王勇微微一笑,在臉上綻開清純的笑容,似乎是和王勇打個招呼,王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蒼白的臉頰驀地漲得通紅,姑娘看著王勇漲得通紅的臉,她眼里露出調皮的神色,笑容里有一些自得和嘲諷的意味,王勇有些奇怪,心想這山里的女子真夠大膽,下死眼地盯著人看。
他轉過臉打量著這個小鎮(zhèn)。王勇不知道,大山深處很少有車來,那年代車是稀罕物,坐車的人也是稀罕,引人關注是再正常不過。
者納,是一個在大山里的小鎮(zhèn),一眼望出,不過二十來戶人家,因為處于中心,四鄉(xiāng)八里的布依人都來趕集,布依人趕集趕的是轉轉場,每六天轉一回,山里人算著日子,拿出自家產(chǎn)出的物品來集上交換,也有些超前意識的鄉(xiāng)民進縣城出點日用品拿到小鎮(zhèn)上叫賣,他們逢場必到,賺的是個辛苦錢。在前些年商品還不豐富的時候,這些城里廉價而物美的針頭線腦很受歡迎。不象現(xiàn)在,再偏僻的角落,都充斥著各類劣質商品。
正好,今天逢集,雖然要散場了,但小鎮(zhèn)上還有幾個耐心的攤主在候著,期待著再做成一筆交易。
“還不收攤啊,小張妹。”老劉沖那姑娘笑笑。
“快了,劉叔,一會就收。”姑娘微微一笑。
老劉向王勇遞根煙來王勇擺擺手。他說他一抽煙就嗆得很,學不會。老劉自嘲似的笑說:不抽煙好啊,每個月省了十多塊的煙錢。
老劉朝姑娘揮揮手,提起行李,轉身往小鎮(zhèn)后山上走去。見王勇還沒動,轉過頭來喊道:“趕快走啊,還有十來里路,要不我們就得在山上當野鬼了。”
王勇以為這就到地方了,滿心想著可以歇一會。聽說還要走路,他來不及多想,急忙背起行李跟著往山上走去。
“小伙子,才坐半天車,就成這樣子,以后可有得你受的。”老劉在前面喊道。七月的炎夏,受了一天日照的石頭摸起都有點燙手,遠方山巒升起繚繞的紫色的嵐氣,為剛硬的山巒憑添幾分柔和。王勇跟在老劉后面向山上爬,一條褲帶細窄的山間小路,曲折如蛇行,蜿蜒著沒入山際,沒有盡頭。王勇看得頭皮發(fā)麻,從川中盆地走來的王勇哪里看過高原這一山連著一山,眼都看倦了,最初的興奮漸漸被疲乏所代替,一雙腿走得都麻木了,背上的行李卷也越來越沉,他沒了心情東瞧西看,全然只顧著低頭走路,一心想著快點到駐地。
盡管夕陽戀戀不舍,但夜暮還是如期趕來。借著一抹余暉,王勇氣喘吁吁地爬上坡頂,趕上了在坡頂?shù)人睦蟿ⅰ@蟿⒆屚跤麓瓪猓呀?jīng)抽了半支煙的老劉手指著遠處山坳說:那就是涼風埡,下山就到了。
這句話讓剛出校門的王勇心里一涼,本來就爬得雙腿發(fā)軟的他差點沒跪下去。
“天,啷個遠啊”王勇喊出了聲。


王勇跟我說,涼風埡真的是名符其實。
一眼望去,荒得人眼皮子疼。白天,大太陽亮晃晃的,曬得人皮膚生疼。入夜,風竄過竹席棚子,屋子里陰冷冷的,大夏天的還要蓋棉被。
飯終于做好了。三個人圍著桌子,李雨清一抬頭,見坐在屋邊的范得寶不停地吃,嘴巴象小蟲子爬行一般聳動,他忍不住放下碗哈哈哈地笑起來,徐二狗驚異地望著他。
“神經(jīng)病,二狗吃我們的,讓他笑去,別理他,免得把我們帶累瘋了。”范得寶進屋把菜夾到碗里邊吃邊說。
“我說你范得寶筷子上長了眼睛不是,咋那么準喲,每回夾得都是肉坨坨,你也不嫌肥?”
徐二狗“嘿嘿”直笑。
“肥,我打了幾天的饑荒,就等著這頓好好地潤潤腸子呢。”
“哼,只曉得吃。”
“這人哪,要是連吃都不曉得,可能也離死不遠了。民以食為天,這是老祖宗說的,吃飯是天大的事,老媽教過吃飯的時候不講話,學到點,小伙。”范得寶已經(jīng)轉過兩碗了,他又去添了一碗,“讓你一頓不吃看你心慌不心慌。”
“哼,怪不得你爹媽都給你起名飯得飽喲。”
“我這名字是有來歷的,你又不是不曉得,當年我家老母親連生三個女娃,老者發(fā)狠一定要生兒,這不我就到人世報到了,老者高興,滿村去講,老范家得寶了。只不過,沒幾年老娘就走了,是幾個姐子帶大的,人家說,老娘是省給我吃。那些年月,真的惱火,就為了這張嘴,是不是,吃不飽餓心慌。嘿嘿,當然你要扭到說飯得飽也沒辦法,你愿意你家吃不飽飯啊。”
“對,對,家 家 家家都要吃飽。”徐二狗接著說。
“看人家二狗都說對 嗯 對了。”
“吃你的飯得飽去。”李雨清這話不知道說誰。
老范吃飽了飯就沒影了。地質隊離寨子不遠,兩分鐘的路,繞過山頭就是。晚上夜深人靜地喝得二麻二麻地回來,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老范喜歡唱兩口,除了在普查組喝多了走不動外,不管刮風下雨,照竄寨子不誤。
老范一走,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了生氣。徐二狗“吱吱”地呼喚小雞到山上散步了。雞是他的寶貝,看著小雞一天天長大,他心里有極大的成就感。李雨清無聊,跑到埡口上坐起看云,落坡的太陽為白云鑲上一道金邊,隨著太陽落下,金色的光芒變成紅霞,映紅了西山半坡。李雨清扯根青草銜著,看到坡上發(fā)出不少折耳根,他轉而就用手扯。
山上的土質疏松,輕輕一拉,就拽起長長的根須了,一會就扯了一大把。折耳根是最爛賤的,隨便丟根莖莖埋在土里就生根發(fā)芽,在地里能發(fā)出一長串來。老劉說跟地質隊的人一樣,經(jīng)得起貶。你把我們看到太低下了嗎,老劉說時李雨清不服氣,好歹我們學了幾年,多少算個知識分子。唉,我是說實在的,除了生存能力相似外,折耳根埋在地里不張揚,還具有清火養(yǎng)肺的作用,地質隊員也很樸實,為國家做出的貢獻也是不少。李雨清一邊扯一邊想起和老劉的爭論。
“夠拌一碗的了。”李雨清看看手里的折耳根自語道。天快黑了,他回轉來把折耳根拿給徐二狗,喊他明天整干凈折好拌起。
牛毛氈搭的屋里黑凈了,李雨清躺在床上,頭腦里又胡思亂想開來,聽耗子在漆黑一團的屋里鬧騰。覺得新翻蓋的牛毛氈頂棚遭太陽暴曬后有種難聞的氣味,愈加悶得不能忍受,這種氣味等溫度降下來就收斂多了。他忍不住爬起來搬根小凳子在屋外守月亮,初升的月在屋前灑下一片銀光,山上一切都籠罩在一片亮閃閃的清幽之中。
今天天氣不錯,清朗朗的月亮升在半空,夜空中透過月色的云朵象扯得稀拉拉的棉絮,月光水潑似的透亮。
老劉說看這樣子要晴段時間。
他又對王勇說:走夜路,不要瞅著亮的地方,看起來還以為是干的,象是水泥地樣,多半是牛蹄子踏的,一走進去,準保一腳的水。
王勇跟著老劉朝涼風埡高一腳低一腳的走。雖說那一線燈光看起來不遠,但繞來繞去也不近。當他們走到的時候,夜已深了,一間孤零零的竹席棚子靜得讓人生寒,只有呼呼不停的風撕扯著竹席,發(fā)出撲撲喇喇的響聲。
“人呢,”老劉大聲地喊道,“有出氣的沒有,老劉回來,還不出來接。”
跟著聲音跑出來的是徐二狗。他睡得晚,蹦出來笑嘻嘻地接過老劉的包,李雨清迷迷糊糊剛要睡著,聽見老劉的喊聲,他從枕上摸到眼鏡,咚地跳下床來,奔出門來,“老母牛,哥啊,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王勇借著月光看見比他高半個頭的小伙子在門前,眼鏡反著銀白的光。他站在那兒不知怎樣稱呼。
 “這兒新分來的王勇,大學生喲,這位是李雨清,我們都叫他鯉魚精。”
“來鯉魚精,給安排下。”
 “隨便點,都是弟兄伙。”
“老母牛,沒帶其他的啦。”李雨清還候著老劉不放。“有我的東西沒有。”
“有啊,你老媽給你帶了點香腸臘肉,在我包里,一會拿給你哈,又不會跑,莫慌嘛。”老劉故意拉長聲音。“二狗,搞點吃的來,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得寶呢——哦,竄寨子去了,肯定又要灌馬尿了,哎,給他講總是不聽。”老劉真跟母牛般一個個照看到。
“你管那個寬喲,老范他知道他幾斤幾兩,再說這寨子頭,憑他那個酒量有幾個放得翻他的。”李雨清從老劉話音里聽出點動靜,他稍稍把心放下,帶著王勇往屋子里走。
“唉,我不是擔心他喝酒,不曉得他作啥打算?拖起也不是辦法……”
“有辦法的話他早打主意了,就是沒得辦法,管他的喲,母牛哥,這不是你我能幫得上的,解鈴還需系鈴人。”


綿延不絕的山巒在漆黑的夜空里象一道沉重的鎖鏈,索壓著木格寨,小小的村子被大山壓制得透不過氣,找不到出口。山坡凼凼的小屋里,昏黃的油燈從木窗門縫中瀉出,說明這戶人家還未入眠。
“少喝點,別又醉了。”女人柔聲地勸。女人眼中悲哀的陰影被照得不見蹤跡,她走起路來,腳步輕快,仿佛掠過水面的小鳥,有時嫣然一笑,笑聲中仿佛飄蕩著她的靈魂。
“我哪里會醉,你幾時見我醉過。”男人將酒一飲而盡,斜著眼看著女人,“妹兒,我看見你不喝酒都醉了,來,再倒點。”
他伸出碗去。
屋子破爛得象被打劫,幾乎看不見象樣的家具。借著半明的油燈,一眼就可以打量清楚屋子里的擺設。里間一架床,被子散亂地鋪著,床的右側有口小小的木箱,箱子上放著掛著織針的絳紅色毛衣,看樣子,快織好了,只差兩條袖子。外間灶臺上放著一盤花生米,兩人坐在灶前的小桌旁。
“就只知道喝酒。”女人嬌嗔地說,她抱著酒瓶子,不讓倒酒,眼里挑釁似的看著男人。
男人熱得光著膀子,看著眼前逗弄他的女人,男人沒法,笑笑,站起來去摟著女人。高大的身軀把油燈擋在了身后,屋子暗了許多。他抬起女人的手,那手粗糙,顯然是整日的農(nóng)活,讓一雙曾經(jīng)白嫩的手失去了光澤。男人皺了皺眉,他把手翻過來,小臂上有幾條紅印。男人變了色。
“他打的?”他低沉著問。
女人抱住男人,淚在眼眶里蓄著,沒掉。
“他沒辦法。”
她是他的女人,即便是打她她也不說半句抱怨的男人,她有說不出的苦來。
“倒酒。”
女人抬起淚眼還拗著不想倒。屋外風呼呼地刮著,堆在墻角的柴火垛發(fā)出啪啪的響聲,掩飾了門外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個瘦削的影子爬著門縫,瞅著屋里的男女,小眼里露出兇暴的惡光。
“你想讓我怎么辦,去打那個傻子,帶著你遠走高飛。”男人象豹子似的瞪著眼,額頭青筋暴起。他說到這里,想起在遠方的家,腦子里出現(xiàn)那個曾經(jīng)不給他好臉粗聲惡氣罵他是窩囊廢的女人。
女人打了個冷顫。傻子是她相伴的親人,她當做兄弟般照看的親人。
“你少倒一點。”看著女人的愁容,男人聲音放輕了些。
女人倒了半碗。這個男人給了她女人所能享有的幸福,她成親五年從不知道的快樂。即便是別人再怎么議論,她可以不管,即便是為這個男人去死,她也情愿。
男人端著酒,剛喝下一口,煩躁的他直惡心,胃里翻騰得難受。
女人輕輕地幫他拍著,“讓你少喝點。”
“你太苦了。”他是個樂天多語的人,卻解勸不了面前這個說不出的苦來的女人,只好把痛苦壓在心里。
女人沒有說話。在她年輕的生命里,她不知道是命運給她安排的是怎樣的坎坷。
這個連父母都不知是誰的女人,還是小嬰兒的她就讓幺公撿了回來。沒有爹娘的女人連名字都沒有,村里老老少少都叫她幺妹。有個教字先生說該給人一個名字,既然是路上撿的,就叫拾妹吧。喊得久了,“拾妹”就成了“十妹”。
在這個荒僻幾近與世隔絕的小村,別說外村,就是本村,有女也想法嫁到外村去。娶不到媳婦,家族間換親、親上作親是常事。生養(yǎng)愛恨在這里似乎都是靠著不可知的手操控,由不得自己。張家連生三個傻兒子,老大老二都早夭了,只留下呆癡的老三,張老三好的時候跟沒事人樣,一犯病就打人。
沒有父母作主的女人成了任人安置的物件,張家理所當然地要讓她發(fā)揮最大的作用。女孩還沒灶臺高,就開始做飯,稍大一點,幫著下地干活,看著看著女孩子出脫成大姑娘,引得村里男人直流口水。
老三也一天大似一天,病也越來越重,有時還要用繩子捆起。張家幺婆提了豬頭走上兩個小時的山路去格魯山求神,那個李三姑能掐會算,神得很,就是收禮有點高,幺婆想只要有用,多收就多收了。李三姑取了老三的生辰閉著眼算了一算,又在紙上寫寫劃劃,最后說了八個字:成親沖喜,病將自去。回來張家幺婆就動手給老三操辦,找媳婦是件難事,她思來想去,眼光留在正提豬潲的十妹身上。心底象拉開個口子似的亮堂,這不是現(xiàn)成的媳婦嗎?
雖然沒有父母孩子遭人嫌棄,但也能解決張家最大的難事。才十六歲的十妹看著收養(yǎng)她的這個家,看著要當她男人的傻子,眼淚流了一汪又一汪,傻子看著女人,笑得眼淚直淌。人家說做人要有良心,好歹人家養(yǎng)了你一場。阿婆說不是老三要留著她,她早就沒命了。
諾大的天地,哪有她容身之地,哪有她說話的份。點頭也罷、不同意也好,幺婆按著規(guī)矩一樣也沒少地辦。
沒有娘屋的女人是沒有人看得起的,得給無父母的女人找個后家。張家幺婆跑去求村長張朝武,按輩份幺婆還大了一輩,張朝武最終答應了作女人的哥。成親那天,張老三笑嘻嘻象模象樣地把女人娶過來拜堂成親。張家幺婆在院內擺了兩桌,讓村里人知道張老三娶妻了,看著兒子娶了妻,幺婆心滿意足,拋卻了心頭的包袱,一年后就撒手走了。只是這個妻娶了,卻收不到果,免不了村人嘀咕。
男人看著女人,他卻想不出法子,滿肚子的話卻找不出一句適合的來解勸,只下死勁摟著。
半晌,男人看看手表,時針指向十一點,他有些遲疑。
女人站起身來,倒出半碗酒來,“天晚了,喝了暖暖身,好走。”
男人披上衣服,看著還在晃蕩的酒猶豫著,他輕嘆一聲,抬碗一飲而盡。
小路上,男人和他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向山后走去。那里是地質隊租住的房子。
清冷的月掙扎著透過云層,淡淡的月色籠罩著層層山巒,讓黑峻峻的山看起來柔和了許多。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就如那暴虐的臺風來臨之前的平靜,潛伏在四周的暗流卻是蠢蠢欲動。


“啥子靈不靈。”老范打雷似的聲音在屋背后響起,跟著他從屋后轉過來,搖晃著說:“我看涼風埡就你鯉魚精最精最靈,除了你,還有哪個是精靈人,是不是,老母牛?”
不待老劉答話,老范看見老劉身旁的王勇,嘖嘖地嘆:“老母牛帶小牛來了,你也是的,在涼風埡有我們四桿槍就行了,何苦又弄個小和尚來受罪喲,你看你這不是害人嘛。”
老范拍著王勇肩膀,噴著酒氣,上下打量。
“你給我打胡亂說嘛,喝了幾碗扁當不知深淺。”
“我再喝扁當都清醒得很……幾爺媽在這鬼都不來的溝溝頭,你以為是來度假,鯉魚精,你說,你說……”
“我說啥子嘛,老母牛都回來了,深更半夜的,等老母牛休息行不行?”李雨清拖著老范,想把他往屋里引。
“休息……我早就想休息了,”老范拉著王勇:“兄弟,你不要拉我,我走得到,哥跟你說,頭二十年了,我真的想有家……我想有個家,一個不大的地方……流浪,四處流浪……那個兄弟,你肯定沒我大,你要喊我哥,是不是,你說是不是你哥,你說,你說,哥唱得好不?來你唱一個唱一個……”
范得寶東拉西扯,唱得黃腔黃調。
王勇忍著沒笑。“是,你肯定是哥,兄弟不會唱歌,沒得哥會唱。”
王勇真躺到了床上卻又睡不著了,盡管混身上下倦得散架一樣,但腦子卻清醒得很。屋子里三個人都扯起了鼾聲,和夜風一起呼呼地響。風一遍遍地撕扯著竹棚,王勇?lián)呐镒訒埂K牬笱劬Γ谎劭吹秸龑︻^頂上有個窟隆,星星在頭頂上閃。王勇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場面,黑夜里他甚至沒看清他的同行,簡單到?jīng)]有任何客套,好象這個小集體并不在乎。對王勇這個新同事來說,涼風埡這個小團隊很自然地把他當成其中一員,這種野外的生活讓第一天下工地的王勇來不及有其他想法,只是非常的驚奇。
酒醉心明白,這話不假。范得寶看著滿不在乎的樣子,而他心里的煩悶卻無法排解。借酒消愁愁更愁,喝酒并不能解決他的難處。
他是從農(nóng)村頂替父親工作,有了城市戶口,吃上商品糧,成了村里人羨慕的對象,他從沒享受到別人用討好的語氣和他說話,年底回村過年,村長都提上酒來,和他稱兄道弟。他感覺多么好啊,覺得自己似乎高人一等。
可是在城里,他還是讓人瞧不上眼的農(nóng)村人。城里只是他落腳的客店。他從野外收隊回地質隊大院,住上兩天就回了鄉(xiāng)下家去,要出野外時才回大隊,他覺得自己在城里象匆匆的過客,沒有自己的落腳之地。他就這樣沒家沒口地跑了頭十年,單位上好事的老阿姨幫他介紹對象,好容易討了個附近農(nóng)村的姑娘作老婆,把老婆安頓好,大半工資交給家里,自己留下點生活費隨分隊出了野外。過了兩月他奔回家,卻感覺老婆變了,兩個人在一處,似乎隔著千里萬里。他沒多想,就又下了野外,慢慢地他變得不愿回去,和老婆愈加疏遠。
還是前年在三岔河工作時,他那天下山得早,在老母牛的床上躺下就睡著了。后來跑測量的幾個哥們回來,他迷迷瞪瞪沒有吭聲,無意中聽到了哥們的議論,也許是他不該聽到的話,又或者是他應該知道的真相——他的新婦耐不住寂寞,有了別的相好。這對于他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他十七歲工作,二十九歲成家,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他的新婦,出野外一個月加上21塊野貼算起來大月54塊7毛,小月52塊3,他每月留家生活費35塊,是全分隊留得最多的。他一心想著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從此那個家成了他痛苦的記憶。從此他放浪開來,吃喝嫖賭,無一不全,他把自己當作水上的浮萍,隨波而流,僅僅表明他還活著。別人勸他,不要去想,時間慢慢會沖淡一切,過段時間另外找個成個家,自然就會好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想,女人是能信的么?
他把自己的思想禁錮起來,外表一如過去滿不在乎。生命的本質在于成長,這對于人來說是一樣的。寄居在石縫中的小松樹會慢慢長大成為參天大樹,而石頭卻不能生長,因為樹是有生命的,而石頭卻沒有生命。要是你在成長在思想,表明你是有生命的,如果停止了成長,停止了思索,那便失去了生命,至少失去了生命的動力。當一個人決定要使自己陷入惰性或產(chǎn)生不健康的情緒里,他已經(jīng)做出了停止發(fā)展和成長的決定,只是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愈加迷戀上跑野外。喜歡這種和他少時相類似的生活,來來去去,無牽無掛。
但真正要完完全全忘卻是不容易做到的,是很困難的。記憶不是人想抹就能抹去的,它深深地埋藏在某個角落。在夜深人靜時,記憶的隧道不經(jīng)意地開放,他會不由自主地回想那給他痛苦的家,那段記憶就象是一只爬行的蟲,會悄悄地找上門來,在腦子里復制刻畫更清晰的回憶,那記憶是會認路的啊,來來去去,又象是一波波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斷地沖擊上岸。他漸漸迷戀上酒精的麻醉。從未喝過酒的農(nóng)家子發(fā)現(xiàn),酒啊,真是好東西,喝的時候,辛辣刺嗓,苦澀的咽不下去,兩杯下去后,暈暈乎乎,什么都不去想,忘卻了所有。他仿佛回到了兒時,幸福而快樂,他喜歡酒后的感覺。但他不知道,酒,把他的內心都出賣了。
他沒有去想今后會是怎樣的生活,照舊喝酒買醉。但他的到來,卻攪動了木格寨的平靜,仿佛一條亂竄的狗混在雞群里,打破了雞群的平衡。他大聲武氣地在寨子里找人吃酒說笑,逗得村漢和婆娘們嗬嗬地樂,只要老范在,小屋子里就充滿了快樂的笑聲。


遇見張十妹很偶然。范得寶到?jīng)鲲L埡,沒兩天就知道張十妹和傻子的事,愛去逛寨子里喝酒找樂的他把寨子那家那戶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當他在山上看見十妹在地里種玉米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那家姑娘。得知是傻子媳婦,他很奇怪。在這個貧窮而荒僻的山寨,長年的勞作怎么沒有把女人壓垮呢?在這樣的勞作下,別的女人是憔悴的臉色,佝僂的身子,而這個女人像是得到上天的偏愛,她的體型更加完美,面龐更加紅潤,象他兒時摘的杜鵑花,那么鮮亮可愛。只是他感覺到在她的臉上時常映出憂郁的符號,聲音里藏著悲傷的音調,她的雙眼因為憂郁顯得更大,在村婦中更引人注目。
那晚他從老張家喝酒回來,他神差鬼使般繞到張幺妹的屋子。他起初并沒留意,待看到了門里流出的燈光,他清醒過來,突發(fā)好奇。他放輕腳步,悄悄地趴著門縫上。傻子軟塌塌的縮成一團睡在床側搭的木板上,女人正納著鞋墊。一針上一針下,動作輕柔而優(yōu)美,富于節(jié)奏而頗有韻律,她的身子跟著扭動,小飛蟲從窗縫飛到屋里來,圍著油燈亂轉,女人不時停下來伸手扇扇,又繼續(xù)拈針納線。范得寶直直的望著,這幅畫面喚起他幼時的記憶,他也曾趴在母親旁邊,看著母親在油燈下為一家人縫縫補補。
月色悄悄從窗縫里移進來,落在她豐滿的胸脯上。油燈映著女人紅撲撲的臉龐,挺直的鼻梁有細密的汗珠掛著,更增添了她的美麗,自然純樸無瑕。他的心怦然一動,像是電流擊中了他的心房,一股紅色的浪頭從他的脖頸涌上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發(fā)燙的臉。他禁不住想推門,手觸到門的剎那,他猶豫了,但還是發(fā)出聲響,女人問了一句,他趕緊逃似的溜開了。
女人停下來側耳靜聽,沒有動靜,她起身打開門,女人憑著以往的情形隨手從墻腳撿起片瓦塊亂擲出去。雖然這起不到什么作用,但顯然,這種情形在這個不是寡婦的門前不只一次地發(fā)生過。
半夜,不安份的夜蟲都已安歇。十來幢低矮破舊的石頭房靜靜地散布在荒原,像是孩子被層層山巒包裹著,偶爾一兩聲狗吠過后,又歸于寧靜。山里氣溫下降,空氣中的水滴凝結成露,滴在拔節(jié)生長的包谷上,滴在草叢間的蚱蜢上,滴在身強力壯的范得寶的頭上。范得寶毫無知覺,手頭的煙卷早已熄滅,只剩下長長的煙蒂。他坐在石頭上,身后是睡得正熟的幾個兄弟,在老劉粗重的呼嚕聲中夾著二狗怪異的呼吸,像是堵住了嗓子沖出細而尖的聲音。范得寶望著一塵不染透明的夜空,星星一閃一閃多像是女人的眼睛啊。村里不知誰家的公雞啼叫了,起初聲音高吭,然后漸漸衰弱,像是深谷里的回聲。一疊聲的雞鳴此起彼伏,隨后歸于沉寂,而范得寶渾然不覺,泥雕木塑一般陷入沉思。
女人睡在自家床上,她并不知道,在這樣的夜深會有人思念她,她不知道,今生還有盼頭沒有。也許在她夢中,會期盼這樣的一個人,能夠帶給她安全和溫暖的人。因為,在女人的生命中,還沒有感受過溫暖,感受過愛撫。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個親人,有個知疼知熱的親人。比方說,你在地里挖了半挑洋芋,回到家鍋是空的,灶是冷的,再累了,還得自己去挑水抱柴點火,自已做飯燒菜,有個家,進門有個知心的話問問,身上多累,也就不覺了。她的家,只有傻子是她的親人,不會做事說話也不利落的傻子。雖然傻子不會說,自打女人記事,她就把照顧傻子當做她的事來做,有個傻子總比沒有強,多少有個牽掛。出門下地她要給傻子留上吃的,回屋她要給傻子縫衣。也許沒有傻子,她的命早沒了。她有時會想,她可能就是派來照顧傻子的吧,這樣一來,她心里就好受一些。
范得寶嘻嘻哈哈,總是無憂無愁的樣子。他可以跟村里的婆娘開各樣的玩笑,說著葷的素的笑話。但要是張十妹走上前,他啞巴似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下意識地躲閃著,好象眼里沒有她,但他的那雙眼睛在看見她的身影之后就悄悄地低垂下來,每隔幾秒,又不顧一切地溜回來,偷偷地從眼角看女人走過。
他一次次地想上前去幫十妹一把,那怕是挑上一擔糞肥,挖一壟地,也能讓女人歇上一歇。但他不敢去開口,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敢說敢做的漢子。他象一只刺猬,蜷曲一團,用滿身的刺來制造一種強悍,企圖保護那顆心不再受傷。
那天,他是去者納趕場,買菜割肉,還順便打酒,打來酒他就喝了兩口,才往回走。夏日的雨總是說來就來。他頂著雨,下了山坳,就在茫茫雨霧中,他看見了小路旁昏倒的張幺妹,一挑洋芋散落在地里。他有點不知所措,思維有些錯亂地丟開手里的東西,定下神來他抱起張幺妹軟軟的身體,找了個避雨的山洞,把幺妹放下。看著幺妹濕漉漉的衣服,他從崖壁下?lián)焓耙欢迅刹瘢鹆嘶稹8蛇@些他得心應手,跑野外遇上雨是常事。他又跑到地里,把洋芋撿起,連同買的東西挑了回來。他要給自己找些事做,他不能停下來,不能讓自己有思量的時間。他想著自己悄悄的離開,走進雨中,回頭看女人還是沒醒,他還是折了回來,對自己說好人做到底。他擔心地伸手探探鼻息,才遠遠地坐在一旁。女人輕聲地呻吟,也許這個女人太累了,該好好地歇上一歇。他不想打攪她的睡眠。女人淋濕的長發(fā)漸漸烘干,頭頂還有小小的水珠,在火光的照射下,像一粒粒鉆石綴在烏黑的頭發(fā)上。她的臉頰有了溫暖的滋養(yǎng),漸漸紅潤起來,象是雨后的杜鵑花,透出水滑。小巧的嘴唇如櫻桃微微張著,露出白玉似的小牙尖。他看得呆了,這是他如此近距離地看她。他輕輕的伸出手去,替她摸去睫毛上掛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突然手上感受到她輕微的呼吸,熱烘烘地吹拂著他,他觸電似的縮回手來,靈魂出殼一般呆坐在一旁,眼睛專注的盯著,卻是看著洞外不停的雨,直到在痛苦的記憶上重新抹上了甜蜜而迷亂的一筆。


王勇迷迷糊糊地睡著。天亮的時候,徐二狗爬起來捅火做飯,王勇很吃驚自己會醒過來。按往常他都是一覺拉到大天亮的。也許對他來說,這個環(huán)境他還不適應,有種本能的應激反應,悉悉嗦嗦的聲音讓他忽然驚醒來,“是耗子,還是蛇?”越想他越怕,更睡不著了,想喊又怕鬧笑話。屋子里他們睡得正香,老劉勻稱有節(jié)奏的呼吸夾著李雨清時不時地磨著門牙,只有范得寶的呼嚕聲大,象打雷一樣,王勇從屋里不斷響起的呼嚕聲中仔細地辨別,聽了一會,琢磨出是一群小雞,因為徐二狗“咕咕”地叫喚小雞們出門尋食。王勇他猶豫著該不該起來幫忙。
徐二狗在隔壁房子里燒水,早晨這一餐通常是下面條,沒辦法,山上只有弄這個比較撇妥。王勇還是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他找來找去沒找到像廁所的,只好去找徐二狗。聽二狗跟誰說話,他放慢了腳步,聽得二狗說什么“都在睡覺”。
當王勇走近的時候,看見遠去的人影。晨霧中,人影模糊不清。
“誰呀,這么早。”王勇隨口問。
徐二狗沒吱聲,又帶他繞到屋子后朝著露天棚子指了指,又轉身做早飯去了。
“小王,這么早就起來,昨天跑了一天,夠你受的,今天先不忙著上山,在家看看資料,熟悉熟悉,明天跟著上山。”回到屋里的王勇一眼看見老劉坐在床前,展開圖正看著,聽到腳步,老劉頭也沒抬說道。
“劉工,我沒事,可以的。”
“老母牛,你咋沒說叫我休息。”范得寶閉著眼說。看樣子他把昨晚的事全忘了。
“你老家伙還喊休息,趕快起來,天氣好,多跑幾天,今天準備順涼風埡斷層向東追追,那邊到木格就沒找到露頭,你兩個多辛苦下,好好看看——哎,那個張正亮喊了沒有,你喊他跟到一起,幫著背樣。”
“他精得很,你前腳走,他就整天面都不露,還給我們說要給張老六幫忙。”張正亮是村子里混混,游手好閑,那張嘴巴喝哄騙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能人,村里人喊他張油嘰。他看到地質隊進村,想著謀點輕閑事,起初幫著帶路做個伴,一天有十塊,后來看到要背樣,十多件樣就是四五十斤,整了兩天他就嫌累,有點不情愿,想拗起加點錢。
“張老六?”
這個村子張姓人家都是一個老祖宗,按字輩排下來的,張老六和張正亮都是正字輩。
“人家張老六要訂親結親了,有他張油嘰啥子事嘛,我看他就是嫌錢少,早就在鯉魚精面前念了,說背樣又多惱火,路又多遠。”
“人家兩個是堂兄弟,不管人家的,反正我們是來一天算一天的錢,你去看看,到底來不來,他張油嘰不來另外找個,一天十塊,價錢不變……我就不信,離了張屠夫,還找不到殺豬的。這年頭,不怕窮只怕懶,人家張十妹女娃子家照樣撐起一個家,還照看個傻子,我看他怕苦怕累的,光想得錢哪有這樣的好事。”
范得寶聽到提起張十妹,他心里有些激動,踱到屋外來。
李雨清昨晚從老劉那兒拿到信,急忙鉆進被窩打著手電偷偷地看。曉華對他的印象還不錯,只是覺得出野外隔得太遠,曉華的母親有些不樂意,所以曉華的來信不痛不癢地,不外乎是把工作干好,爭取早日回城。他緊張的心放松下來,回城的事暫時也沒辦法,不管咋個,還有戲,他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好覺。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斜射進來,他半閉著眼,享受著早晨難得的清涼。
老劉埋下頭自己看圖。范得寶又和王勇說“小伙,跑地質的要打得粗,不能挑挑撿撿,啥都得吃才行,先得把胃練好,吃飯的時候,使勁吃,頓把頓不吃屁事沒得,照樣精神百倍……”
聽到這話,李雨清噗地笑出聲來:“飯得飽,又在傳授你的飯得飽理論呀,你就吹嘛,小心牛殼子吹破了。”
“哪個吹了,我說的都是有根據(jù)的,你說穿線取樣一天十幾二十公里,荒山坡坡頭,有啥子吃的,哼,讓你去找也找不到,是不是要吃飽點。”范得寶扭臉看著李雨清那張面帶笑容的臉,“咦,你小子遇到啥好事了,一大早就笑迷迷地,是不是夢到娶媳婦了,哦,要不就是有好吃的,快拿出來,在涼風埡沒聽說吃獨食的。”
“二狗,我包里帶得有雞辣子,下面的時候,一個碗里頭放點。”老劉站起身邊走邊說。
“看看,就是不一樣,老母牛就是老母牛,哪象鯉魚精摳兮兮的樣。”范得寶轉臉跟王勇說:“不要提他了,這種人上不得臺面,講到哪點了……跟你講,野外啊,……”
“吃,吃,吃,吃飯了。”徐二狗喊道。
“哦,先吃,吃完了再說。”范得寶站起來就走。“吃飯,鯉魚精,還不快點,晚了就面都成一坨了。”
范得寶看看幾碗面,又挑了點在碗頭累尖尖的,邊吃邊走:“好吃,快點,有雞辣子呢。”
王勇把小凳子抬出來,“坐,范哥”
“他不會坐的。”李雨清正舀水要漱口,搶著說。
“誰說我不坐,今天我偏要坐坐。”范得寶坐下來,一會他就磨磨蹭蹭地坐不住,蹲在地上,一大碗面條進了肚子,他撐著似的站起來,“來,二狗,舀碗面湯。”
老劉放下圖紙,幾個人都端著碗在屋門前吃。夏日的陽光越過涼風埡光禿禿的山梁,把幾個人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里,絢麗,耀眼。
范得寶把面湯喝下去,他挺著肚子,舒服地打個飽隔,“安逸。”
“安逸了,來把任務說說。”


范得寶和李雨清兩人背上地質包就往東面一前一后地走了。老劉喊過王勇,告訴他涼風埡片區(qū)所出露的地層和構造,然后帶他向落水洞走去。那里有比較完整的地層剖面,從下二疊到三疊。
山一層接一層,如浪濤翻卷向遠方推去,山上露出白花花的石灰?guī)r,石縫間有稀疏的草叢,這里海拔近2000米,周圍的村民都在山腳下居住。而他們所去的落水洞,地表高差近300米。生命是屬于自然的,即便是荒涼貧瘠的原野,同樣有鮮活的生命。生活在石頭縫里的人們,自有他們的活法。他們知道,只要有石頭縫隙,就會找到生命的土壤。春天,村民背起一籮籮的牛糞,爬上一個個坡,把牛糞倒進石縫里,讓風化的石粉有了養(yǎng)份,石旮旯里也長出莊稼。
俗話說,低頭一坎,抬頭一坡,坡坡坎坎走不完。在涼風埡,陡的地方要手腳并用才行。王勇有些害怕,跟在老劉后面前后腳地往山下走去。沒走多久,一股拇指大的泉水從石縫中滲出,流進半人深的坑中。
“我們生活用水都在這,經(jīng)過巖石過濾,好喝得很。”老劉俯下身捧起一口喝下,“你來喝口。”
“會挑水不?”老劉突然問。
王勇不解,老實地答道:“挑過。”
徐二狗挑著桶向這里走來,遠處有個女人沖二狗走去,王勇疑惑地看著,猛然想起早上那人的背影,兩人很像。
“她是干什么的?”看她的樣子,不過是穿著當?shù)厝说乃{布褲襖,頭上還包著白頭巾,白頭巾在當?shù)厥浅捎H女人的標志。女人身材不高,象多數(shù)山里女人一樣嬌小,但身段卻很精致,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老劉站起身來,跟著王勇看去,“哦,她是寨子頭的,都喊她作十妹,我們有時跟她家買買菜。”
“哦,怪不得我早上看到她過來。”
“可能是和二狗送菜。”
王勇喝了口,還真的是涼幽幽、甜絲絲的。
“不錯吧,真正的天然礦泉水。”老劉贊著,他沖后面的徐二狗喊:“二狗,慢點。”
二狗不知答了什么,風吹送來的只是嗚嗚的哨響。
“我們用的水是大家輪流挑的,過兩天你先跟著二狗挑挑,以后就按天來排。”
老劉沖遠處山坡上拔節(jié)的包谷地薅草的農(nóng)人揚了揚草帽。
“劉工,回來了。”農(nóng)人的喊聲順風飄過來。
“老張,晚上來我這喝兩杯,趕場買了豬腳。”老劉也大聲地喊道。“這是木格寨的張朝武,朝字輩,他的地位類似過去的族長,木格多數(shù)是姓張的,都是沾親帶故,只有個把個是外姓。”停了停,想了想又對王勇說道;“我們跑野外,四處為家,走到哪兒,全靠老鄉(xiāng)們支持,這相互間關系一定要處好,要不工作就沒法進行。”
王勇跟在后面點點頭說,“是的,有點象歌里唱的魚兒離不開水。”
“關系是那么回事,但哪有你說的那么好,我們不是魚,我們也是水,和老鄉(xiāng)們一樣,在這兒,你看老張頭是農(nóng)民,但我們進到城里,人家也把咱當農(nóng)民打整,不過,我從來不覺得農(nóng)民就矮人一等,退回一百年,那些瞧不上農(nóng)民的城里人哪家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最純樸最忠厚最善良,也最好打交道。”老劉頭也不回地說道。“只要是真心實意,他們就會掏心窩子待你……”
“劉工,晌午來家歇會。”老張直起腰朝老劉喊。
“好,一會來。”
第一天的野外生活讓王勇對地質有了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王勇告訴我說,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的那種青山作伴日月為朋的瀟灑。剛開始下坡,并不覺得累,云薄天高,極目望去,藍天如染織的錦緞,微微的風吹來,很是輕松,真應了剛進校時老師說的那句話“搞地質好比游山玩水,能夠領略大好河山。”誰說不是呢,開頭走的時候,他還嫌老劉走得慢騰騰的,路窄,矮小的老劉走在前頭不慌不忙,甚至有些遲緩。他在野外跑了快三十年,風里雨里,挺直的腰如今顯得略微駝,過去麻利的腿腳也不那么靈便。看著老劉王勇有些感傷;“這樣子只能叫“爬山”,畢竟是奔五的人。”
走著走著王勇會歡快地跳起,象年輕人一樣不自主地興奮,他時不時地哼哼歌來表達他愉快的心情。走不多久,坡勢漸陡,王勇漸漸感到兩腿發(fā)軟,不聽使喚地打顫。而老劉照樣跟開頭一樣穩(wěn)步在前面走。越往下荒草灌木叢生,時時淹沒了路的蹤跡。老劉折根樹枝不時撥打荒草,笑說這是在趕蛇。
“真的有蛇嗎?”王勇吃驚地問。
“當然有,不過,這么熱的天,蛇都倦伏在洞里,一般不會出來,我們也不能不小心一點,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是不是,先來個打草驚蛇,否則冒冒失失地驚動了它,它以為是襲擊它的,不遭咬才怪。”老劉一邊在前面探路,一邊說:“咱這地方,人少,但動物可不少,野雞、野兔……”
慢慢的王勇提著的心又放下來,這不走了個把鐘頭,別說蛇,啥野物也沒見著。兩人不時停下來,打開圖,看老劉指點地層分布情況。
老劉跳過一道山溝,王勇剛想跟著跨過去,只聽嘶的一聲,草叢里一條手腕粗的黑白相間的蛇直挺著半個身子擋在王勇前面,扁扁的三角形腦殼極富光澤,分叉的信子吐出來有半尺,不時從嘴里溜出來又收回去,收取空氣中的氣味信息,嚇得王勇面青臉黑,直挺挺地和蛇對峙著。

十一
 “別動。”老劉大喊。“它聽不到的,只能看見移動的物體,稍微動動它就能感覺。”
那一刻王勇本能地想拔腿就跑,卻邁不開步,不是因為老劉的喝斥,而是雙腿無力,他連叫的力氣都沒有。王勇本就蒼白的臉失去血色,仿佛覺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時間仿佛靜止,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臉上汗水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刷地冒出來。
在這個日頭正毒的正午,一望無際的山巒,縱橫交錯的溝谷,從天上俯沖下來的陽光,構成前所未有的荒涼,大地的燥氣被蒸出來,飄飄忽忽地在地面上顫抖。王勇頭腦一片空白。光禿禿的山坡上,兩個人一前一后站立著,好象刑場上等待發(fā)落的罪犯,一邊是生,一邊是死,中間隔著深深的鴻溝,怎么能夠跨過去呢。
遠處有聒噪的蟬鳴傳來充斥著耳膜,微風吹過,有些枯黃的茅草輕輕在王勇眼前晃著,閃著亮光的紅色瓢蟲在草尖上慢吞吞的爬行,蹦跳的蚱蜢自在地彈著后腿,山坡下還有勤快的農(nóng)人在地里忙活,一切都顯得平靜絲毫不亂,就象寧靜的池水沒有波瀾。
王勇手腳冰涼,視線模糊。大蛇眼蒙白膜,傲然而無情地漠視著他。王勇愈來愈感恐懼,漸漸從眼里流露出絕望的神情,在這個二十歲年輕人的頭腦里來不及想其他的,蛇是恐怖的,毒蛇是要人命的。圖紙從他無力的手中掉落下來,象只蝴蝶飄揚,王勇在心里驚呼,“完了,這不把蛇引過來了……”他還想去抓回圖紙,但手不聽使喚。
圖紙象碩大的蝴蝶飄舞著,蛇受驚地扭頭朝著圖紙,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為是對自己不利,蛇和人一樣處于高度警戒之中,就看誰熬得過誰。
在王勇還沒來得及看清的時候,老劉搶上一步,一錘正砸在蛇頭,蛇扭動著身體掙扎著,一會蛇不動了。
老劉把蛇頭斬下來,又挖上坑把蛇頭埋好,他擦擦汗嘴里還念叨著“你命不好,平時你逞兇慣了,今天運氣不好遇上了我,也是沒得辦法。”
老劉把蛇身裝在袋里。“王勇,你小子還鬼精鬼精的,遇事想得出招來,不錯……來提到,拿著回去燉鍋湯,鮮得很喲。”然后沒事一樣照樣在前帶路。
王勇好半天回過神來,很奇怪地問:“母牛哥你走前頭,蛇咋沒發(fā)現(xiàn)你呢?”
“嘿嘿,我是好人嘛——跟你開玩笑的,當?shù)谝粋€走的時候,剛剛驚起蛇,但第二個人到的時候蛇正好碰上,所以倒霉,有沒得道理我不曉得哈……不過今天這事我想應該是天太熱了,蛇懶得動,才讓你碰上,要不應該倒霉的是我。”
“……哦。”
“你也不用怕,蛇一般不攻擊人的,除非它人覺得侵犯了它。”
“哎,母牛哥剛才你把蛇埋起,是不是還相信迷信呀。”
“不是相信,迷信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出門在外,啥事都能碰上,咋說也是一條命。”
王勇跟我說起這件事,說當時他沒好意思說他嚇惱火了,他沒想到,地質這行不光是苦,還有生命危險。但他很吃驚,沒想到老劉能鎮(zhèn)定自若,即便遇上毒蛇也毫不改色。我同王勇分析,老劉心中肯定也是慌的,要不他出那一頭的汗。
“當然,啷個不慌。”王勇說,“那可是劇毒的五步蛇喲,哪個碰上小命不玩完,你以為象我們兩個坐在這里說得輕松。但老劉不光是面色沉穩(wěn),真是膽大心細,會抓住時機,我還沒看清楚就把毒蛇制服了。雖然是小小的個子,四五十歲的人,卻看不出有那么歷害,遇到一兩米深的坎坎,我看著都發(fā)慌,老劉居然如猿猴般輕捷地一縱,穩(wěn)穩(wěn)地落下。你說多歷害,怪不得見面時他跟我說的干地質是爬山的命,我還沒放在心上,后來想想,老劉不是在這幾十年的地質生涯中練出來的?”
王勇喝了口酒,有點得意地說:“只不過現(xiàn)在老劉老了,不再說這話,七十多歲也爬不動了,時間是好啊,我都四十好幾,敢在徒弟面前款下天了,師傅當年遇到五步蛇照樣手到擒來,怎么樣,象回事吧。”
我想接到聽聽后面發(fā)生的故事,催著王勇往下講。
下到陰冷不見陽光的溝底,走出一身汗的王勇感覺混身爽快。老劉指著地表出露的地層說這是二疊紀的龍?zhí)督M,屬海陸交互相地層,以深灰色的粘土巖夾硅質巖、不純灰?guī)r和煤層,再向上是長興大隆地層,長興組以灰?guī)r為主間夾薄層粘土巖,非常好劃分,而大隆厚度僅十幾米,頂?shù)锥加幸粚狱S綠色的蒙脫石粘土巖。邊說老劉邊敲出一塊新鮮的巖石拿給王勇看,“這粘土巖手感細膩,用舌頭舔舔有點粘,你試試。”當說起專業(yè)的時候,老劉眼睛發(fā)亮,他那流汗的臉龐和平靜的話語中有一種讓王勇感覺嚴肅和認真,不自主地打起精神,用心捕捉老劉的每一句話。
十二

夕陽落在山后,人陸續(xù)都回來了,范得寶朝無精打采的王勇笑道:“小伙,這小半天就蔫了,還早得很了,苦日子在后頭。”
“沒有。”王勇嘴上不肯認。他早上吃得少了,肚子提抗議了。他在老家都是吃大米飯,很少吃面食,今早的面條他就沒吃多少,到中午他就受不了,從落水洞回來的時候,他覺得兩條腿腳都不是他的了,再加上爬上爬下更讓他頭昏眼花。眼下吃成了他唯一的需求。
“肯定是餓了。我說嘛,飯要吃飽,早上我看你吃得不多,這是哪個地方,由不得你挑挑撿撿,老母牛,你說是不是,再難吃,也要把肚子填飽。”
“晚上,大家好好吃一頓,也算是歡迎王勇的到來,王勇給我們帶來口福,有得蛇湯喝,二狗都整起燉上了,我請了老張來,都喝兩口,解解乏,對了把張油嘰也喊起來。”
“喊他搞那樣,油嘴滑舌的,難得理他。”范得寶有些不情愿。
“算了,好賴請了人家,老母牛想得周到,我洗了臉去給他講聲,要聽到喝酒這小子肯定來。飯得飽去廚房掌勺,好好地弄兩個菜,王勇和徐二狗打下手。”李雨清正在洗臉,他絞著毛巾說。
“你呢,吃現(xiàn)成索。”范得寶不饒人。“先說,我是不會弄的,特別做給這小子吃,看到他小眼睛成天咕嚕亂轉,賊頭賊腦的樣,就沒安好心。”
“吃個飯,有啥了不起的,大肚一點。”老劉笑著說:“大肚容天下難容之事……”
“好,好,奉母牛之命,我馬上就去伙房報到。”范得寶打個哈哈,轉身往伙房去,臨了又想起什么:“鯉魚精,你小子就知道唆邊邊。”
李雨清丟開毛巾甩在盆里:“哪個閑得起,這些樣品擺起不要人整理呀,哼,你以為都象你一樣懶,回來就躺起,要不就上伙房,上回取了樣回來,不整理好,一件樣整錯了,搞得老劉和你對了半天才整好。”
夜幕低垂,晴朗的夜空星星閃動。“七個巧啊,八匹馬呀……”竹棚里幾個人喝得性起,哥呀兄弟地喊開了。
“叔,我敬你。”張正亮紅著眼,手上的碗直晃蕩。
范得寶輕蔑地看著張正亮。張正亮和村里男人一樣喜好喝酒,但他喝上二兩就麻了,喝了酒臉色通紅,小眼珠子亂轉,話都有點說不稱展。
“規(guī)矩都不懂,等我敬了主人家來再說。”老張不太滿意,他瞪了張正亮一眼。張正亮是他兄弟的幺兒,讓他娘慣的好吃懶做,大了更是沒有辦法。老張端著酒碗,“來,我敬老劉一杯,你是主人……”
“說的哪里話,我再咋說都是客人,來來,我敬你。”
“咱兩兄弟來一個。我跟你說,你是好兄弟,是這個。”老張樹起大拇指,“是這個,我老張佩服,有啥子需要,盡管說,在木格,我老張說一不二,不是我冒皮皮,雖然我喝了兩口,但我清醒得很,該做的做,不該做的我們布依人絕不亂來,懂得到……”
老張越喝臉色越青,斜眼瞅著范得寶。
老范剛要講,老劉接過話來:“就是,人在世上,得分清楚,稀里糊涂的那不枉活了,來先干了,兩兄弟沒說的。”
兩人一氣喝下酒。“好兄弟,一口干。”老張端著碗,“咱布依人不會講話,只會拿出最醇厚的情意待人,人說到了木格,喝酒就象喝湯,木格寨小得很,一支煙的功夫就走過了,人窮了,就盼著興旺發(fā)達。”
“怪不得說老張是木格的寨主,說話都一套一套的。”李雨清夾了砣白嫩嫩的蛇肉,“來吃吃,老張,今天老劉打的野味,鮮嫩的很,嘗嘗。”
“玩點啥子,光猜拳沒意思,干脆老規(guī)矩,喂飽嘛,大家都參與,又熱鬧。”范得寶被酒精激得眼底血紅,他嗓門大,但劃拳他輸?shù)枚啵愿闪藥淄牒螅桓闪耍髶Q個玩法。范得寶被稱作是“501第一喝”,酒量大,但能喝不意味會喝,他常常是第一個光榮犧牲的,就象老話說的“淹死都是會水的”。在當?shù)兀癸栍址Q為罰五張,是用撲克玩的一種游戲,而賭注是酒,當你從一疊撲克中抽牌,每要一張加一勺酒,然后比點子大小,點數(shù)大者為勝,輸者飲酒,最多可要5張,當點數(shù)超過11,爆了,酒就歸自己喝。
“來就來,王勇,你也一起來。”老劉朝王勇說道。
“我喝酒不行呢。”
“啥子不行,是男人就不能說不行,嘿嘿。”范得寶接過話來,本來方正的臉膛在酒精的作用下顯得有點扭曲,紅得發(fā)紫,“喝,到地質隊可能還有不喝酒的,但到野外來,打起燈籠都找不出不喝酒的,是不是,老母牛?”
王勇為這情緒感染,“喝就喝,哪個怕哪個。”
“就是嘛,這才是男人。”李雨清在和老張嘀咕著什么,扭過臉說。
“對了,坐好,都有哈,我發(fā)牌了。”范得寶嚷嚷著。
喧鬧的涼風埡讓王勇血脈賁張,當?shù)谝煌刖婆つ笾泻认露呛螅麖氐椎胤砰_來,興奮地端著碗,頻頻向幾位前輩敬酒,直到昏睡。后來他知道,喝酒是野外隊歡迎同事對外結交的方式,無酒不成席,中國的酒文化深厚,尤其是和少數(shù)民族打交道,不喝酒簡直辦不成事,把對方或把自己喝趴下才算盡了情意夠兄弟。
老張和張正亮兩叔侄啥時候走的,王勇說他都不知道。他很少喝酒,象這樣放開了喝對當時他來說是第一次。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動頭就發(fā)昏,只好趴在床頭,徐二狗給他在床頭放著盆子,任由他哇哇地吐。他恍惚聽著老劉說范得寶干啥子。范得寶喝了酒,聲氣大得很,“我又沒干犯法的事,和十妹好又惹得哪個了嘛,她那個男人是男人嗎?會吃會喝會打人,會干啥子,我們妨礙那個嘛……”后來范得寶說著說著竟像小娃兒樣的哭了,邊哭邊嚷,“你以為我不想啊,你以為我不想啊。”王勇沒搞清楚,腦殼發(fā)暈,早上醒來啥也不記得。

十三

酒后的張正亮和老張分手后,并沒有回家。夜色中的他象幽靈似的飄蕩,在夜風的吹拂下,他的酒醒了多半。他放輕腳步,繞到村外的小屋前,小屋里還透出昏暗的燈光,他咽了咽口水,他的目光里有仇恨的欲望。小屋里的女人對他而言就象扎手的刺梨,可望而不可及。
他按輩份應該叫軟蛋做叔,但他從來是軟蛋軟蛋地喊。小的時候成天想著捉弄軟蛋。有回他故意說軟蛋沒有膽子,喊起人不跟他玩。軟蛋粘乎乎地貼著,張正亮就說軟蛋要是拿來臘肉,他就說軟蛋有出息,可以跟他們一起玩了。軟蛋嘿嘿地樂,馬上跑回去拿家里的臘肉。張朝亮說,軟蛋你真行,夠膽子,不要跟你娘說啊,要不她要揍你。幾個人就在山坡上點起火來燒臘肉吃。晚上張家幺婆知道了,氣得扯起軟蛋到正亮家,跟正亮娘一陣亂罵,他娘著急了,喊正亮出來,正亮躲在屋頭,賴在床上說他肚子疼,硬是不出來。
女人和軟蛋成親時,他和一幫小子忙著混吃混喝。他在幾個小子的慫恿下,大著膽子喝了三碗,那是他第一次喝這么多酒,沒想到頭暈得歷害,心撲嗵撲嗵地跳,肚子翻騰得要涌出來,他慌忙在屋里找了個旮旯躺下,一動也不敢動。
迷迷糊糊醒來時,他頭還昏沉沉地,不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什么時候。他似乎看見一個女人脫去了新衣正要上床,白嫩嫩的身子讓他晃不開眼。他擦擦眼睛,看清了是喚作十妹的新娘,一股熱浪直沖腦門,腦子里轟的一響,周圍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女人白嫩嫩的身子,十七歲的他第一次覺得女人是這么美,這么嬌艷,他搖晃著從旮旯里站起來,要和女人親近,撲向只穿著紅色小衣的女人,女人沒加防備,被他抱住,他把一張滿是酒氣的臭嘴湊了上去……
但處于險境的女人是有力氣的,何況是常年勞動挑水擔糞的女人。十妹她不知哪來的勁掙脫了張正亮,轉身狠狠地給他一巴掌。可能是喝酒后沒有力氣,瘦小的張朝亮打得暈頭轉向,被扇到地上坐起。這時他記起了是應該叫軟蛋叔成親的女人,從路邊撿拾來讓張家幺婆做她傻兒子媳婦的女人。這女人是這樣的美,這樣的誘人,饑渴的沖動驅使著他,讓他原有的善良退縮了,野蠻的欲望占有了他,鄉(xiāng)土的規(guī)矩也拋棄不管了。軟蛋已經(jīng)睡著了,傻子都能操的女人,他怎么不行?惱羞成怒的他氣呼呼站起來再次想抱女人,女人已經(jīng)大聲喊叫起來。
在村里,最不可容忍的事就是亂倫。幺婆聽到喊聲,一邊起身點起油燈一邊嘟囔著“又是啥子事喲?”
張正亮清醒了,他知道這事被人知道他張正亮將無容身之處,趕緊拉開門溜走了。女人給他留了活路,只說是有野狗闖了進來驚嚇起來。張家幺婆有些疑惑,也沒見奇怪之處,此事也不了了之。
雖然善意的女人沒有難為張正亮,但惡狗是不會記打的。張正亮就是這樣一只惡狗,只知道要啃骨頭,滿足他的需求。他那一晚惡狼似的在野地里游蕩,滿腦子是女人眩目的身子。
從此,張正亮成了村里其貌不揚的色鬼,對年輕媳婦有了不可遏止的欲念。每每碰見了女人,他的眼里會流露出可怕的邪性。而軟蛋的女人本能地覺察到他的惡念,常常避開他。張正亮起初常常趴在小屋后偷看女人,女人不久便感覺到那雙邪氣的眼睛。她抱來包谷桿把縫隙塞好,每晚都要仔細地檢查一遍,睡覺她從不脫衣,只是和衣而睡。
張正亮時時攛掇軟蛋去討女人的便宜,或者當著軟蛋講女人的奶子,嘲笑軟蛋連女人的奶子都沒碰過。軟蛋傻傻地說:姐姐不讓,姐姐讓軟蛋做好人,軟蛋要做好人。
張家幺婆走后,張家就只剩下女人和軟蛋。張正亮覺得機會來了,他知道軟蛋晚上是不會醒的。夜晚一次次地敲門,除了讓他滾之外他沒討到別的。一次他躲在暗處,趁女人出來喂豬之時,他撲過去,嘴里不干不凈地念著親親。女人并不軟弱,甚至沒有半點驚慌,孤身的女子有的是對付惡狗的辦法。女人朝他臉上抓了一把,摳出幾條血道,張正亮嚎叫一聲捂著臉轉身跑開去。
沒過多久,張正亮變了。他討好地要幫女人種地,一口一個嬸地喊得可親。女人前腳扛著鋤頭下地,他后腳攆到地里,假意割草,女人不理,只埋頭翻地。不知情的村里人說亮娃子變勤快了。
女人卻不喜歡張正亮跟著他,她怕張正亮眼里掩藏的邪氣,她總是和村里人一塊干活,避免單獨出門。
那天收包谷,緊挨著她的二嬸收完,喊女人收拾回家。女人想還剩不到三壟,想著一氣收完,讓二嬸先走了,又繼續(xù)在包谷林里忙碌。包谷棵里密不透風,又悶又熱,汗水從女人頭上淌下來她也顧不得擦,看著天快黑了,她心里著急,傻子還在家等著。空曠的地里,只聽得女人刷刷搬包谷的聲音。忽然,女人住了手,另一種異樣的聲音傳來,不安的情緒在她心里滋生,她感覺到有人向她靠近。
“走開。”女人喊道。
“嬸,你舍得我走。”張正亮嬉皮笑臉地從包谷林里穿過來。
女人一陣惡心,她強忍著心底的怒火:“你不要跟著我。”
張正亮仍舊嬉笑著走上前來:“不是我要跟著你,是你那張誘人的臉蛋,讓我做夢都想著你,看看,誰讓你這么漂亮,這不是我的錯,都是你惹得禍,這兒沒人,也沒有軟蛋叔,那個想操都不能的……”
“你住嘴。”
“你越不想聽我越要說,是你害得我茶不思飯不想,都是你……”
“你再走過來,我就砸死你。”女人氣極了,她舉起了手里的包谷。
張正亮愣了一下,看清了女人手中的武器,咧開嘴笑了:“嘻嘻,你砸呀……唉喲。”
張正亮避閃不及,血從額頭滴落下來,他惡狠狠地嚷道:“有本事你一輩子不碰男人,裝得象娘娘一樣。”
夜色中的毒語傳來,讓女人心尖子一顫。

十四

因為喝酒,王勇簡直上不了山,只好在家做了兩天內業(yè),整理樣品。徐二狗負責伙食,采買的難度不比上山工作。山旺寨山多石廣土薄地瘦,那些年布依人很少種菜,他們長年吃的是洋芋和包谷。春來時,撒一把種子在石頭縫那一塊塊巴掌大的地里,等到秋天,收回來幾背婁糧食,不夠吃的,等著鄉(xiāng)里發(fā)救濟。老劉他們就難了,因為沒有帶車,吃的米面要從省城帶下來,然后請人挑上山,日常的疏菜,也就是買點豬肉,能放得時間長的洋芋,再不就是連花白,夏季菜多點,瓜豆上市,不過也只有等者納趕場時買。王勇說那些年吃洋芋連花白吃怕了,洋芋絲洋芋片,煮的炒的,翻來覆去。現(xiàn)在這些娃兒稀奇得很,他兒子就喜歡上啃德基吃炸著條,其實就是洋芋嘛,有啥子好吃。
白天,大家忙著上山,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最難過的是晚上,入夜,涼風埡冷清清的。大隊部給每個分隊都配了一臺電視,只是山上沒有信號,打開了都是雪花,偶而有點聲音,李雨清笑說是象收聽敵臺樣嚓嚓地吵人,電視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在那里,剛開始還有村民來看稀奇,沒瞧出熱鬧來也散了。電視占了個桌子,積了厚厚一層灰,范得寶每每望著電視,就惱怒地說“這破玩意扛上扛下的,早知道我就不費氣巴力的搬上山來,這倒好,碰不得坐不得,象佛爺樣供起。”早起吹一段口琴成了他唯一的愛好。口琴是他頂替工作后他師傅退休前送給他的,說在野外方便攜帶,沒事時自在解悶。他起初并不在意,放在箱子里好久沒拿出來吹,直到一次他一個人守著工地,翻出口琴來吹吹,兩個月下來無師自通的他竟吹得有模有樣。李雨清說他搞地質太屈才了,如果早點去學吹的話,可能早成音樂人了。老范聽了“嘿嘿”直笑。
當老劉扭開他的小收音機,躺在床上的李雨清就知道要開展活動了,收音機時斷時續(xù)吵得李雨清和范得寶煩得很,不想打牌的李雨清也只好吆喝著打牌。山上打發(fā)時間的不多,甩甩撲克也會煩,鉆鉆桌子也沒有趣,幾個人眼對著眼,守著時間嘀嗒嘀嗒地過。有時幾個人跑到寨子里轉轉找酒喝,守屋的只有徐二狗。二狗守著幾只小雞,他養(yǎng)的可細致了。吃了晚飯,小雞攆著二狗腳后跟到野地尋蟲食,吱吱喳喳,天擦黑了,二狗帶著小雞一起回屋來。二狗和小雞就象是快樂的一家。
這天收工得早,吃了飯?zhí)爝€早,老劉跟王勇說帶他去竄寨子。他帶著王勇繞到山后的寨子,一路有農(nóng)人還在地里拾掇,路邊有布依人挖的一個個藍淀池,這些池子在春天浸泡著藍淀,直到把藍淀浸出,這些藍淀是布依人的染料,鄉(xiāng)里面專門有回收站的。個別家還沒清洗的池子散發(fā)出腐臭。老劉大聲地跟人說話,象是自家人一樣。來到老張家,老張還在地里沒回來,院子里兩個十來歲的娃兒趴在凳子上坐作業(yè),見到老劉他們,兩個娃兒有些生怯,老張媳婦忙招呼老劉他們進屋坐,又吆喝兒子去喊老張回來,小兒子飛快地跑出去了。老劉坐在長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張媳婦說著閑話。王勇顯得無聊,他四下里望,一會兒,王勇遠遠看見老張扛著鋤頭回來,身后還有個女子,天色模糊,他掃了一眼就沖老張打起招呼,等人走近,突然想起那天下車時在者納碰見的那個布依女子,只是今天她剛從地里回來,長辨子有些零亂地盤在頭上,臉色紅通通地象抹了一層脂粉。王勇覺得一股血往臉上涌,頓時象喝酒一樣,幸好天色昏暗,沒象那天樣鬧個紅臉。  
“小張妹,今天沒出去趕者相啊?”
“去了,回來得早。”女子脆生生的答道。剛進門的她還沒來得及放下背上的包谷,她母親就喊著叫她進灶房了,臨進房門她向王勇瞟了一眼,喊著:“劉叔,你坐。”
王勇從眼角看到了女子投來的一瞥,他心念一動。
大門口有人喊“嬸”,老張媳婦應著出來。
“是她姑啊,有事?”老張媳婦隨口招呼著。
“也沒啥事,路過,看玉芝回來沒,我請她帶點線,問問帶來沒有?喲,劉負責也在。”女子沖老張媳婦說,聲氣怯怯的有些嘶啞。轉臉見了老劉,她少了些拘拌似的聲氣大點。她背著背簍沒進屋。
“嗯,有點事,十妹你薅草來。”
“割了背豬草。”女子話音簡短,聲音低啞。
女子低著頭,王勇只看見她尖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子,當她偶爾抬頭,王勇看見她一雙眼睛出奇的明亮,只是象是暗夜里的星子一閃便不見了。
玉芝拿線出來走上前,絳紅色的毛線從王勇眼前飄過。
“夠不,不夠改天再給你帶來。”
“夠了,那我走了。”女子答道,又揚聲向老張媳婦說回去忙,一轉身走了,那扭身和走路極快,沒有聲息,就象是院子里飄過一陣風,讓王勇感覺好象沒有她這人來過似的,只是鼓膜間還留下女子暗啞的聲音。看到她的背影,王勇忽然想起了這女子就是前兩次到普查組來的女子。
“慢走啊,姑。”
玉芝轉身進了灶房,又沖王勇撇了一眼。
王勇忽然想起這家人的稱呼好奇特,問起老劉。老劉擺擺手說以后慢慢地講。
老劉叫老張找?guī)讉€人在黃狗坡一帶挖幾條槽子,他特意和老張商量,準備明天去看地點。老張滿口應著,定下了時間,又喊媳婦倒酒來,要招呼兩人吃飯。老劉說吃飯就謝謝了才丟落了碗的,王勇跟著老劉起身要走,老張急了拉著老劉坐下。王勇看老劉小小的個子跟老張比起來象是沒長成人,心里記起老劉常說他長身體的時候遇上困難時期吃不上飯餓的這話來。
“飯不吃酒也不喝是不是瞧我老張的酒不好,你老劉是常來的,人家王小伙第一次到我家,總不能白坐嘛。”
“確實啊,小王是頭次來,應該的,我嘛老嘴老臉,不講客氣,那就喝你家自釀的米酒,好象賣不出去樣。”
這次還好,沒有醉,老張自家釀的米酒喝起來有點甜滋滋,順吞。王勇說喝酒后,叫清新的夜風一吹,走起路來磕磕碰碰,兩個人東倒西歪,還好能找到路。回來的一路,就聽老劉在說酒話。老劉喝了酒,話多,拉到王勇東拉西扯,說自己還能喝,說自己喝酒直,王勇順著他的意思,也沒聽他說啥。王勇一路在想,玉芝她投來的那一瞥是打量自己呢還是有其他的意思,他有點不確定。
第二天,老張安排了幾個親戚到地質隊干點零活。他們一路說著這地質隊的活太累,但從他們愉快的話音里,聽得出他們心里是十分情愿的,因為干完,總可以領到差不多每天十塊的現(xiàn)錢,比種地來得快多了。

十五
十妹走出院子,她還得回屋做飯,那個不能稱為家的屋子。只有夜晚在那個疼愛她的男人進屋,她才會覺得活著有意思,覺得這灰暗的屋子變得又亮堂又暖和,變得和往日不同。
老張是他名義上的哥子,但這個哥子卻把她和那個軟蛋拴成了一家人。五年了,她象牛一樣種田種菜做飯喂養(yǎng)她名義上的男人,還得忍受男人時不時的打,她明白,清醒時的張老三是喜歡她的,會對她傻傻的笑,而一旦犯病,人都認不得,跟張?zhí)业墓芬粯硬徽J人,得誰咬誰。這個沒爹娘的女人象疼愛自已兄弟和兒子一樣憐憫老三,她沒有親人,好歹有個傻子丈夫照看,冷了給老三加衣,熱了給老三擦澡,給他做飯擔水,她不抱屈。村里人談起這些,老婆子們哀嘆她的命運,都搖著頭說“可憐”,“一個好女沒那好命喲。”
命運似乎忘記了她。她就象角落里沒有陽光照到的小草一般探尋溫暖,探尋立足之地。但苦難并沒有奪去她的精干。看到地質隊幾個外鄉(xiāng)人來了,她去者納買了些菜種撒在地里,沒過多久,綠油油的小白菜發(fā)出來,青幽幽的蘿卜長得很快,她不時扯了來賣給老劉他們,隔兩天就送菜去,她種的蘿卜一個個白嫩得象小嬰孩,看著喜人。村里善忌恨的張二娘蹩蹩嘴說:會種有啥用,還不是照樣下不出崽來。
一天,她去得晚了,屋子里沒人,不知徐二狗去了哪里。正在疑惑,從屋后傳來細微而悠遠的聲音,旋律凄婉而悲涼,循聲過去,高大的范得寶噙著口琴沉浸在自己的旋律中,他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了一位聽眾。初升的太陽照過來,金黃色的陽光灑在男人的身上,頭發(fā)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但空氣中彌漫著憂傷的氣息,憂郁的旋律像根絲線纏住了十妹的腳步。十妹她不能相信,這個看著沒心沒肺的整天都要喝酒尋樂的男人竟有這樣深沉的心事,否則不會吹出悲涼的曲子。一曲終了,她深深地舒口氣來,那憂郁的樂曲攪亂了她平靜,她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悲起來。她慢慢地走近兩步,無意間把自己的影子暴露給了吹曲的男人。
可是她和這個男人之間注定不會只留下背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發(fā)現(xiàn)男人那雙明亮的善良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閃著光總是注視著自己,當她覺察地轉過眼去,那閃著光亮的眼睛不知覺地移開了,這讓她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激動。
那天她從地里回來得早,守候著白花母雞。頭天她發(fā)現(xiàn)雞下的蛋少了,捉了雞來一摸屁股,蛋都下了。她在屋邊織著毛衣,卻意外聽到了別人的對話。
“半夜三更地偷男人,我聽到她家門好晚才關的。”說這話的可能側耳聽了很久,才聽到那吱扭的一聲門響。當你看到她滿臉的皺紋、松弛的下巴,好象掛著個面口袋似的臉,定然會相象到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做出守壁腳的舉動。
“怪不得喲,我家的狗夜夜都要叫,讓人睡都睡不好,你看她那妖里妖氣的樣子,挺起兩個奶子,成天就想勾引男人,呸,我看到都夠了。”話音里透著惡毒,自然接話的女人到了煩躁的年紀,嫉妒是很難讓人入睡的,她那個枯黃萎靡的樣子怎么能夠跟十妹相比。
“呸,呸,早些年,這樣的事是要沉潭的喲。”
“不說沉潭,也要糊牛糞馬糞羞矂羞矂。”
“哎喲,我們那時莫說偷漢,就是和男人獨處也是不行的喲。”張?zhí)弥鵁煑U:“世風日下喲,沒王法了,由個女人亂來。”
說話時,張?zhí)ò椎暮由仙舷孪碌囟秳樱笞潦车拇蠊u。
村里,人人見了她就象避瘟神一樣躲著她走。在這個不大的村里,只有玉芝能和她說上話,路上碰著大聲地喊她姑,不用其他人那種異樣的眼光看她,時時幫她從鄉(xiāng)場上帶點東西回來。
她除了地里干活,不再出門,更別說上別人家去搭閑話了。雖然這個小屋不能隔風擋雨,但至少是安全的,傻子只要吃飽了就一睡不醒,不會打攪她,不會為難她。她一出門,就覺得在她背后有眼睛盯著她,時時有人在指指點點。
如果不是那天遇上他,她還是村人們嘴里嘆惜的十妹。后來她想,那天是有些怪異的。從來芒種天沒下過雨,可那天偏偏卻下起雨來。
那天上午是個晴天,她和幾個婆娘到地里挖了一上午的洋芋,在地頭吃過帶的包米餅,周圍幾家挖洋芋的都慢慢挑走了。她靠著樹歇了一會兒,想下午一氣兒挑回去,渾身散架的她一靠就睡著了,等她感覺身上發(fā)冷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卻慢慢變了,烏云從西翻騰而來,眼看雨就要來臨。她忙挑著洋芋往回趕,心里著急。洋芋受了雨水,放不得。但雨水卻并不因她的焦急擔心,還是無情地下起來,路不好走,洋芋又重。可還有兩三里的路才能到家。從來她不喊苦,因為她苦慣了。
很多事情不是意志可以支配的。她越想著趕快回去,越覺得路途的艱難。小路濕滑,稍不注意就會摔跟頭。她腳趾頭死勁地摳住,生怕有個閃失,腿上的肌肉都繃緊僵硬得象塊石頭,象這樣走路是很難走的。她越走越累,擔里的洋芋也越來越沉,沒有心思再想百二十斤洋芋能不能保住,只是機械地走。雨勢越來越大,雨水順著發(fā)絲往下滴,她渾身濕透了,冷得發(fā)抖,忽然眼前一片模糊,就什么也不知道。
她醒來的時候,臉上有些發(fā)燙,她慢慢睜開,一束紅光映入眼簾,她以為雨過天晴,太陽照在她身上。她難得這樣舒坦,又閉上了眼睛,自由舒展地體會這份溫暖,她白凈的臉上透出明亮奇異如玫瑰花般的光彩,那是讓男人心動的顏色,是誘惑的光芒。噼噼啪啪,紅光里爆濺出火星,她有些疑惑,睜開眼睛,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望著她,她本能地收縮成防御狀態(tài),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你醒了。”
她聽著男人聲音有些怪異,低啞得壓抑,好象在努力控制什么。她忘記了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干,她不知道她那勻稱的曲線和精致的凹凸帶給男人的是怎樣的壓力。
她終于清醒過來,認出這男人是住在涼風埡的地質隊那天吹曲的人。
“我,我在路上遇到你的,你昏迷不醒,雨又大,只好先到山洞里來避雨。”男人有些局促地解釋,生怕有了誤會,“我是去趕場回來的遇到大雨……”
她想起了那挑洋芋,沒好馬上就問。
“你烤烤火,一會兒就干了。”
她看著男人裸露出結實的胸膛,手臂上突起的肌肉,有些迷惑不解。男人的身體是多么強壯啊。張老三病態(tài)的身體是無力而蒼白,每次給他擦身,她心里會有異樣的惡心,不愿意去觸碰。而這個男人展現(xiàn)的身體卻給了一種迷醉的渴求,她忽然想伸手撫摸這塊塊肌肉,那樣急切地想感受這身體中蘊含的力量啊。這樣的渴求從她眼眸那閃現(xiàn)的癡想里泄露出來,眼里那樣一種光芒,能使鐵打的人也軟下來。兩人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深深地沉醉其中……
她回到家,夜已深了,男人幫她把洋芋挑了回來,傻子還困睡著,有了男人的屋子是那樣的亮堂和溫暖,她不舍地看著男人走了,猶做夢般不愿醒來。沉醉的她不知道,吱呀的開門關門可能會泄露天機,也可能因為一記腳步、一聲咳嗽,或者一聲狗叫就暴露了秘密。小村子里的人有的是時間,到處是愛管閑事的人,她們專門竊聽別人的事,在背后嘀嘀咕咕,這讓她們很有成就,似乎為小村的寧靜出了一份力。
從此她的日子就淹沒在別人的指指點點和惡意侮蔑里。但有了第一次,必定會有第二次,饑渴的土地怎么能一次灌溉夠的。她像幾近枯萎的花兒重新有了陽光的照耀,重新煥發(fā)了生機,她貪婪地吮吸著養(yǎng)料,盡管她還是小小心心地不露聲色,但她的眼神里掩飾不住的笑意讓她另有一種美麗,她愈是嬌艷,愈讓那些維護寧靜的人厭惡。

十六
從夏到秋,天氣漸漸涼了。這段時間連著上山,人都乏了,王勇一倒在床上,就象石頭丟進水里嘟嘟地沉下去,動都不動一下,他笑說都算是打雷扯閃都不會醒。
這天,老劉給大家放假,老劉喊王勇跟徐二狗趕場去,順便理理頭發(fā),說王勇來涼風埡一兩個月了也沒下山,頭發(fā)長得可以挽個纘纘了,也順便跟二狗下山認認路。李雨清借著送樣安排回大隊,要李雨清去總工辦拿回上次送樣的化驗結果。由于斷層地表沒出露,跡象不明顯,老劉想利用化驗結果來指導下步工作,以免做無用功。這個安排讓李雨清大喜過望。蹭地跳起來,給老劉腦門上“啪”地來了一口,樂哉哉地回屋收拾去了。
“看看聽到要回城,樂得跟兔子似的,老母牛,你看他那瘋瘋癲癲的樣子,別說記不到你安排的事,可能問他姓哪樣都記不到了?”
看老劉沒搭理他,范得寶說:“不信,我敢跟你打賭。”
“賭啥子賭喲,鯉魚精,這回回去加把油,把大事定下來了,回來不要再犯神經(jīng)了,整得翻來翻去地睡不著,害得我們跟到受連累。”
“怕不是我連累你的喲,你晚上跑去哪點混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人家等到你的,范哥。”李雨清最后學著女人的話音。“嘿嘿……”
“你小子跟我使壞。好心幫你還當驢肝,下次鬼二哥幫你。”
“開個玩笑不行呀。老母牛,你看這么多的樣,起碼要找八九個人才能挑下山,這時候有人沒得喲?”李雨清瞅著樣品犯難。
“我現(xiàn)在去找人,你安心收拾你的東西。”
“我和你一起去,把你們送走,我們兩個好好地下盤棋,你們趕場回來吃現(xiàn)成飯。”
說著,老劉和范得寶就往寨子里去了。這時節(jié)是大忙季節(jié),村民們既要忙著收谷,又要翻地種菜,人手都緊。
他們跑去田里找到老張,老張聽了來意眉頭皺成一堆,“哎呀,不好辦,大伙都在地里忙到割秧子,要把他們喊起可能不容易。”
“容易的事就不找你老張了,哪個不聽你老張的。”
“是咯,是咯,你兩句話來悠到起我,跟你們轉一圈看看,喊不喊得到我不敢保證。”
老張在水溝邊洗了滿手的泥巴,帶起他們找了一圈,好話說盡,總算有五個答應跑一趟,價錢還從十塊提到了十五。老劉心里合計也差不多,喊徐二狗、王勇下山時再挑點,也能運出山去。于是他喊幾個挑樣的十點到普查組去,然后向老張道謝后,兩人才往回走。
“嗨,老范,別走那么快,還有個把小時,擺擺閑談,你說你和張十妹的事到底咋辦?”
“我能咋辦,到時再看。”
“看你個腦殼,到時到時,曉得今年干完明年還在不在這里,問你真話哩,我又不是沒看出來,你把張十妹放在心頭的,不象以前對其他人,相互玩玩就算了,兩人真好就想辦法嘛,再咋個也該是有個家才對,要拖到那個時候?”
“我能有辦法就好了,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十妹是好,只是他男人咋辦,那是個大活人哩。”
“他男人?我都不曉得你是真憨還是假癡,張老三能做他男人?在張十妹心中,充其量當做兄弟來照看,所以說張十妹心好。”
“心好的人命不好。”范得寶長嘆一聲。
“嘆啥子氣嘛,活人能讓尿憋死,命不好你就認命了?你是大男人,就活該認命?跟你講,普查組可能還工作個把月,明年來不來這里就說不清楚,要看結果,這你是曉得的,個人把握好,找個好女人是一輩子的事,好了一輩子享福,不好一生都過得不舒坦,是不?”
“我曉得。”
“曉得就好,就怕你昏頭昏腦了,只曉得混玩混喝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反正當哥的能講的都講了,最后還看你自己咋想,主意自己拿。”
范得寶沒有吭聲。老劉說的他也清楚,漂泊這些年了,他見識了不少女人,有為了圖他幾個錢花把自己當牲口出賣,也有同他一樣家庭不幸作賤自己。十妹是真心實意地對他,把自己最寶貴的貞操都給了他,難道他就不能為十妹做什么嗎,還能象以往一樣一走了之。這個女人是那樣的純潔,象是巖壁上的百合那樣潔身自好,不蒙一絲塵埃,女人是多么堅強獨立,再難再苦決不喪失尊嚴,又象是山野中開放的杜鵑,即便是風雨中也依然保持紅艷艷的本色,這樣的女人不值得我愛嗎,不值得我去疼她嗎?范得寶問自己。他知道自己所不能面對的是傻子,傻子是她的男人,但卻是從肉體到精神上都得不到十妹的男人,能把傻子怎么辦呢,他拿不定主意。
李雨清三兩下收拾好東西,和王勇他們一起到了者納。兩個來月的野外生活,讓王勇原來蒼白的臉上度上了古銅色,看起來健康而結實。一路,請的幾個村民挑起樣走在前頭,把李雨清和王勇拉了好遠。
“李技術,走快點噻,你們戴眼鏡的走不贏我們扛鋤頭的喲。”
“先走到。”李雨清和王勇聊得起勁。
“人家是城里人,啷個會和我們比嘛,喊你提個筆試試,怕你汗水淌下一盆都寫不出字來……”挑了百多斤樣的村民一路有說有笑。
李雨清很興奮和王勇不停地閑聊,“兄弟,千萬記得,不要陷在這山溝溝頭,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哪個不想有個好的條件,就說老母牛嘛,找了個鄉(xiāng)下媳婦,不說管娃兒哪,一年到頭老兩口有幾天在一起呀,我是不想過這種日子,現(xiàn)在是哪個年代,是不是。”
“嗯——哦。”王勇應道。樣品很沉,壓得王勇肩膀有些疼。
“來來,說起都忘了,我跟你換一肩,小伙子多鍛煉下,你那肩膀還嫩了點。”李雨清看到王勇呲牙咧嘴難受的樣子,才想起來,伸手接過挑子,讓王勇背著他的地質包。
挑慣了的二狗不聲不響地在后面跟著。
到了者納,幾個老鄉(xiāng)放下樣就趕回去忙地里的活。李雨清無可奈何而又滿心急切地在路邊等待著過路的車輛。
“師傅,等一下,送貨到省城。”看見有車過來,李雨清忙搖手,但不是方向不同就是裝滿了貨。時間在地流逝,一個多小時過了,李雨清蒙了一頭的灰,象是戴了付面具,看不出表情來,他孤單單地蹲在路口,無可奈何。
王勇在剃頭攤子上理了發(fā)刮了面,比往常精神了許多,添了幾分帥氣。他慢慢轉到玉芝的攤子,面對玉芝不再那么羞怯,和玉芝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早把老劉叫他和徐二狗買菜買米的事丟在后頭去了。等看到徐二狗背著背簍喊他,他才記起,裝模裝樣地問肉買沒有、米買沒有。徐二狗把背簍放在玉芝攤子那兒,和王勇說著來看李雨清走了沒有,又一起等了個把小時才攔了一輛去省城的車,談好價錢,兩人幫著把樣裝上車。
送走李雨清,看看也散場了。王勇等了玉芝,幫著她背了貨,兩人有說有笑地回來,快進村時才分了手。
十七

這晚,老劉做菜,范得寶打下手,喊聲“開飯了,”
“快嘗嘗我老劉的手藝,回鍋肉怎么樣?”
王勇挾了一片:“一般般了。”
“看我給一筷子你敲過來,說我一般般,你嘗不出來,老范你說。”
“我說起碼100分——”范得寶早挾了一筷子送到嘴里。
“這倒是多了,滿分不敢想。”
“還有,再減30分。”
“啥子,我的拿手菜哩,我嘗下——拐球了,沒看清楚鹽放多了。”老劉邊說邊嘗了一片。
哈哈哈,連徐二狗也跟著笑起來了。
“吃咸點看淡點嘛,沒有關系,明天繼續(xù)操練。”
四個人的普查小組依然是充滿了笑聲。吃過了飯,老劉和老范說出去走走。
王勇孤單單地在門前坐著。又是十多天沒洗澡,渾身上下汗?jié)竦秒y受。這段時間一直沒下雨,那股泉水也小得很,要等好久才接得到一挑,老劉說要省到點用,保證生活,上山回來只能端盆水擦擦。就是這樣,村里還有人嘀咕說地質隊的用了他們的水。他覺得后背心上發(fā)癢,象是有蟲子在爬,他費力地伸手在后背摳了摳,仍夠不到,又站直身來,扭動身子,感覺好了一點。遠處山腳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并排走著,王勇看出高的很象是張老三,而矮個子的是幫著干活的張正亮,王勇有些奇怪,他兩個怎么會在一起呢,張正亮不知說些什么,只聽張老三揮著手瘋癲地喊:“不準帶走她,不準帶走她……”
張正亮又說了什么,張老三好象平靜下來。王勇糊里糊涂的,一會兒連人影也瞧不見了,太陽一落,山里的涼氣沁人,他回屋加件衣服,看徐二狗“咕咕”地喚雞,實在無聊,躺在床上翻李雨清留下的小說,看著看著,眼睛越來越睜不開,書從手上滑落下來,直到老劉進來,把他驚醒。
“幾點啦,母牛哥。”
“還沒到九點。”
王勇翻過身又睡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累了再吵也能睡著,可以不洗臉不洗腳。用老劉的話說“在野外哪里講究得起”。他沒注意到老范還沒有回來。
沒幾天,李雨清回來了。幾個人正玩撲克。他從包里找出二狗娘帶給二狗的雞辣椒,又拿出包衣服給老劉,說是老劉媳婦帶來的。
“給她講了用不著用不著,婆娘硬是帶起來,我都難得背下山。”老劉不知說給誰聽。“李雨清,就沒得啦?”
“沒得了,你老婆帶得只有這些。”李雨清正經(jīng)地答道。
“老子問你哪樣喲,化驗結果帶回來沒有?”
“哦,說清楚嘛。”
李雨清把化驗單交給老劉,老劉顧不上李雨清開他的玩笑,興沖沖地接過來,撕開信封,喜悅的面容沉靜下來。范得寶緊張地看著老劉。搞地質的都希望能找出礦來,那是地質人最大的幸福。
“沒得呀?”范得寶抑制著內心的失望。
……
看老劉沒有答話,范得寶泄氣似的說道:“冤枉白跑了幾個月,礦苗苗都沒得。”他丟下手里的撲克,“不玩了,不玩了。”
“來噻,莫掃大家的興。”李雨清撿起牌,王勇和他們正甩“百分”。依往回的脾氣,李雨清才不來玩牌,看樣子,回城心情不錯,和女朋友的事有了進展,破天荒地撿起牌來。
“老范,你就不對了,不打牌掃大家的興,沒看結果就喊冤枉,該咋個說?”
范得寶一聽這話,眉飛色舞,“有礦,老母牛,真有礦?”
“結果不理想,原來我們覺得在斷層附近找礦可能性大,化驗下來取得幾十件都只是礦化,不成氣候。但在西邊發(fā)現(xiàn)幾件高品位樣,那邊是煤系地層,以前都認為煤系地層不可能含礦,也可能以前的認識不對,下步我們的工作方向要調整,明天去跑跑,說不定會摸到大魚。”
時間很快流逝,一個來月很快在忙碌中過去。
這天一早,老劉挑叫二狗去寨子里買只雞來,說是干完這兩天,準備收工了。李雨清興奮地從床上蹦起來,喊著“好、好”。
王勇還賴在被窩頭不想起來,這段時間他跟著老劉出去就是一整天,回來覺得骨頭架子都快散了,睡起就爬不起來,每次都是最后一個起床。老劉跟他說熬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就好比爬山一樣,好象自己爬不動了,但堅持那么一下,潛能就激發(fā)出來了,就是戰(zhàn)勝了自己。
“你看,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老劉跟坐在門口的老范說。
老范沒答話。他點了根煙瞅著門外,又好象什么也沒看,和十妹好上后,他很少喝酒了。
天色霧蒙蒙地,看起來象是要下雨。
“你不高興?”李雨清起身穿衣,他光著膀子連打幾個噴涕,“喲,還冷得很呢,快點把門關起。”
老范沒有反應。
“范得寶,關門,聽到?jīng)]得?”李雨清提高了嗓門。“看到要回城了,冷感冒了你負責。”
“回城?”范得寶喃喃道。
老劉站起身,關上門,走到范得寶跟前:“搞哪樣了,老范,普查組還有天把天的活路,做點掃尾工作,就要收隊了。”
收隊了,回城了,他不能再猶豫了。范得寶心想。他必須做出決定,時間不容許他和十妹的事再拖下去。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盤算,他想過象以前一樣一走了之,但他心里又放不下和十妹的牽掛。帶著十妹回城,但張老三怎么辦,能丟開嗎?難道要帶著張老三,是娶媳婦還是找兄弟,何況張老三又是個傻子,他不愿想象別人在他身上會說出怎樣的笑話。受傷的婚姻讓他變得軟弱不愿擔當,遲遲下不了決心,他始終沒有做出決定。
一天無聊時他用紙牌來算,心想翻出小牌就各自走路,翻出大牌就帶著十妹一起走,那次他翻出了王。他苦笑一下只好把牌放下了,跟老劉當做笑話說,老劉說他太磨磯了不是男人所為。
是啊,我也知道這種事怎么能夠算出來呢。他自己說。過后他也笑自己婆婆媽媽。這兩天他做事總是丟三落四,象失魂一樣。剛才李雨清喊他他都沒有聽見。他丟了煙頭,嘆了口氣,心想“如果天不落雨,就帶上張老三一起走。”
他還是把決定丟給了老天。

十八

霧越來越厚,到了下午,只能看出三米遠。在外填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還好,上午老劉和王勇把西北角的空都補上了,回來時順路取了幾件樣品,頭上像淋雨一樣都是霧珠。李雨清和范得寶到簸箕山一帶補空,把缺的點補上,那邊霧倒是小一點,回來時天都快擦黑了。
二狗站在門口望了幾次,一邊嘟囔:該回來了。
老劉心頭有事也沒搭腔。王勇跟著走到門外,眼前是白茫茫的霧,啥也看不見,一陣風吹來,身上就跟沒穿衣服一樣。“這天氣還冷得很哩。”他連忙回去加了件毛衣。
二狗看見老劉他們又趕忙把辣子雞燒熱。晚飯時,老劉給幾個倒上酒,“來老范,天冷了,喝兩杯熱熱身子,都端起。”
“喝”老范一仰脖,酒送下去。兩杯過后,一股暖暖的氣流往上涌,很久沒喝酒的他感受到酒精的刺激,他興奮地和弟兄伙說開了。
雨一直沒下。老范象是找到了帶著十妹和張老三走的理由。很多事情實際上是人的心里在作用,本來是心里想的,偏偏以為是天注定的。
當晚老范走到張十妹家,十妹說給他倒酒,他一臉正經(jīng)地謝過,十妹拿出織好的毛衣讓他試試。老范接過來看看,絳紅的毛衣在油燈下看起來泛著溫潤的光澤。
“上回不是試過了嗎?”老范心頭有事,他隨口說道。一說出口自己覺得語氣好象不妥,他低下了頭,小屋里氣氛不太融洽。從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樣子的老范第一次這樣為難。他費力地咽了咽唾沫,試圖讓自己輕松些。
“你不放心,還是試試吧。”范得寶換上了毛衣,柔軟的毛衣帶給他的不只是溫暖,看著嬌小的十妹,他心里涌起柔軟的愛戀。他突然害怕失去這個女人,他以前只是想到自己的感受,很懊惱自己沒給予女人什么,哪怕是一句問候。這個女人會跟他走嗎,他有些喪氣,低緩地說了聲“挺合身。”
十妹面露微笑,笑容有幾分勉強,她預感到范得寶有事。
今天早上難得張老三很早就醒了,沖她憨憨地一笑,她竟然打了個冷戰(zhàn),平時他都是餓了才醒,讓張老三再睡會兒,她好去打背豬草,她帶上門要走,張老三沖上來拉住她嚷嚷著“不,不要走。”
憨子的力氣大得讓十妹有些吃驚。
“老三,不要鬧,在家好好的,姐去打豬草,要不豬就沒吃的了。”她哄拍著老三。
“回來,回來……”張老三低聲念叨。
“姐一會兒就回來,聽話啊。”
回來的時候,張老三不在。她知道張老三是吃飽了自已都不知道在哪兒的,餓了就會自己回來。十妹屋前屋后喚過幾聲也沒人應,她沒時間去管老三,豬兒在圈里直叫喚,她想著趕緊把豬草剁了,手頭卻找不到刀。她的心陡然一縮,一時站在那兒不知怎么辦好。最后還是找來菜刀勉強對付過去。晚上,她正捉摸著張老三一直沒回來的事,會不會出啥事情,范得寶的到來讓她把張老三的事放下來。
屋子里陰冷而潮濕,空氣仿佛凝滯一樣。范得寶試圖找出話來,但喉嚨口象是被棉花堵上了說不出來。十妹突然想起了在墳子頭打豬草時,隱約聽得老劉跟老張說再過幾天就要走了,她當時并沒有多想,“真的要走了,他是來告別的。”她現(xiàn)在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范得寶輕咳了一聲,“妹子,你知道我們地質隊的人是到處跑的,說得好聽點是四海為家,說難聽就是到處流浪,風里雨里由不得自己,今年的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去了……”
“明年呢?”十妹低低地說。
“明年,明年還說不清楚。”
 十妹不解他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他要走了嗎?不再回來了?
老范把自己工作向十妹作了解釋,鼓足勇氣說了自己第一次婚姻,那次造成他放蕩形穢自輕自賤的婚姻。他慢慢把頭沉了下去,他不敢碰觸的傷口,他壓抑了許久的憋屈,他的痛苦真正得到釋放。
十妹過來,她輕輕的抱住男人的頭。她才知道,這個看起來高大結實的男人內心是多么脆弱,她第一次知道,那次婚姻給他是怎樣的傷害,男人的委屈觸動了她母性的柔情,聯(lián)想到自己不幸的命運,她哽咽著。
“你愿意跟我走嘛,愿意做一個地質隊員的妻子,雖然我很窮,但我一定能保護你,你知道,我是多么想讓你不再吃苦受累,我……”他說得那么動情,那么溫和,那么緩慢,那么深沉,唯恐驚嚇了她。
“我當然愿意,吃苦受累我都不怕,為了你,再難的事我都愿意,哪怕是拼上命去。”從沒有人疼受的幺妹望著這個和他相似命運的男人沖口而出。
老范欣喜若狂,緊緊地拉住十妹的手,“那你,要不,收隊時,我們一起走,一起到城里去,我在城里有間房子,雖然不怎么樣,但總比你在這兒好,你把該收整的收整好,不能帶走的都不要了,反正也沒啥值錢的。”他有些語無倫次,望著空蕩蕩的家,想著十妹就要和這個家告別了,他眼里閃出激動的光彩。
“走,那……”十妹遲疑不決。
“不怕,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傻子,傻子就像你的兄弟一樣,我們一起走啊,再也不要回來,我和你一起來承擔撫養(yǎng)傻子。”老范像是思考了很久,這幾句話他很肯定地說出來,沒有一毫猶豫。“你們一起長大,一起生活,你是不能拋下他的,一起都走,共同開始新的生活。”
幺妹沒想到橫亙在她和眼前男人的看似不可移的山就這樣解決了。她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狐疑繼而驚訝的神色,或者說是有些恐懼,她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像是瞧著他,又像是沒有瞧他。
幺妹有些不相信地問:“一起走?”
“是的,一起走。”
十九

 “你聽,他們要一起走,再也沒人管你了,那男人要帶走十妹,你再也看不到十妹了。  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去把十妹奪回來。”
張正亮看到屋里的女人,他做夢都想得到的女人卻對著別人在笑,每一個笑靨每一個笑聲都在啃噬著他的心。當他發(fā)現(xiàn)女人不知從那天起有了變化,走起路來腳步輕快,仿佛掠過水面的鳥,過去眼里蘊含的悲哀的陰影不見了蹤跡,那顆麻木長期冰凍的心靈仿佛在春天的陽光照耀復蘇過來,她時時會嫣然一笑,笑聲中仿佛飛舞著她的精靈。這樣的變化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既讓他感到驚異,又讓他感覺害怕。他偷偷地跟著女人,不用多久,他就查出引起女人變化的原因了,他恨得牙根直癢。
那天他特意買了條煙給老張,老張是他親大伯。老張見侄兒上門,還送煙,很是奇怪。張正亮在村里是什么角色,他媳婦就在他耳邊念過,說張正亮不成器,不干正事。地質隊上山,他就跟老劉說讓他侄兒跟著干活,多少存兩個錢,娶上媳婦有人管到就好了。
“大伯,你看我跟人家干了兩個多月,全靠了你,侄也不知道是你幫的忙,還以為是自己有出息了,昨天才聽娘說起,喊好生感謝大伯,今天沒事,趕場買了條煙給大伯和爺爺。”
張?zhí)谔梦荩牭脤O子說起,一面說著“花些個冤枉錢買些不實在的東西”一面掩飾不住心里的笑,白胡子顛顛地抖動。別人都說他這孫子不成器,這不都知道孝敬老的,他出去要說給那些背后嘀咕的人聽聽,看他們還有哪樣話講。
張正亮說得誠心實意,老張覺得他那個忙沒白幫,好歹侄兒曉得事了。他叫正亮以后別買這些燒錢的東西,他有葉子煙燒就行了,自己存上錢正經(jīng)娶門親,好好生生過日子,別東游西逛讓人說嘴。
“唉,我才知道,大伯一直關心我,是我自己不好。”張正亮感動得似乎說不下去,停了一會,“趕場時本來說等玉芝妹一起的,玉芝還有一會,我就先走了……”
“唔”
張正亮掏出煙來遞給老張一支。
“才干幾天,就抽帶把的了。”
“這是人家范工給的。”
“他給你煙?”
“有時拿包把甩給我。嘿嘿,巧得很,經(jīng)常遇到他,有次遇到他喝多了,他,他拉到幺嬸不松手,看到我來,才松開。”張正亮故作神秘地說。
“我早就說過,這個女人是個禍害,喊老幺不要留,他不聽嘛。”張?zhí)诳罩星弥鵁煑U,
“哪朝哪代的事,講來有哪樣用?”
“哪樣用,你幺爸死了管不到了,你不能管啊,讓人家指到我老張家瘠梁骨,你曉得人家咋個說我們。”
“要管,你老人家說了咋個不管!”張朝武聲氣有些不樂意,站起身不曉得要干啥子,又坐下來。他心想,這些事情管得到嗎?他點上煙不經(jīng)意地看了張正亮一眼,張正亮抽著煙,坐在門口的小凳上,伸手摸摸黑尾巴狗,黑尾巴狗懶懶地動了動身子,打個哈欠繼續(xù)睡了。
張朝武早就聽說了范得寶和張十妹的事,他并不吃驚。張十妹只是他名義上的妹子,村里對張十妹的議論他多少聽得一些,他不愿去管。從內心來說他可憐張十妹,本來張十妹和軟蛋成親就是幺婆固執(zhí)地求他,他抹不開面子才應下的,張十妹和范得寶的事他也樂得睜一眼閉一眼,兩個你情我愿,何必管這些閑事。現(xiàn)在張正亮當著張?zhí)言捥裘髁耍鳛榇蟛鳛榇彘L當然得維護村里的規(guī)矩。
夜里他和媳婦說起,媳婦喊他不要管人家的事,兩個好也是他們的事,就算偷雞摸狗和你有哪樣相干,反正傻子也不會計較,他張正亮說了就要去管,你怕是吃多了。
張朝武說你婦人家見識短,再可憐也不能干這樣的事,老規(guī)矩壞了,還叫什么俗風,難得叫女人都去學樣子。
媳婦氣得扭頭過去:跟你說不清楚,你聽你那侄兒的挑撥,他就是見不慣人過安生日子。
張朝武嘴上說得攢勁,尋個機會跟老劉說了說,也就算了。
張正亮見張朝武這兒說了沒用,男人也照樣到女人的屋里,他眼里心里的嫉恨更深了。不要臉的女人看不起他,竟去勾搭地質隊,那個男人不過是南來北往的雁罷了,留得長久嗎?能夠護得了她一輩子?他象一只在角落里的老鼠一樣,賊頭賊腦地打探著秘密。他探聽出地質隊很快就會走了,甚至男人要把女人帶走,他在漆黑的夜里發(fā)出幾聲冷笑,陰森的笑聲驚飛了在皂夾樹上棲息的烏鴉。他并不慌,他已經(jīng)布下了餌。
嫉恨讓這個年輕人變態(tài)了,從小他是要什么就得滿足什么,他渴望的女人卻不望他一眼,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在他惡毒的心轉著一條條害人的計謀,他擺布不了女人,還擺布不了軟蛋嗎?他一反常態(tài)地和軟蛋親近,在女人照看不到時,他用幾顆糖果和幾句好話把軟蛋哄得跟他走。
“十妹要被人帶走了。”軟蛋只知道這句話,傻子他戀著十妹,他沒有看到旁邊張正亮扭曲的臉孔陰冷得發(fā)青,牙咬得發(fā)恨。
“你看,十妹要走了,要跟著那個男人走了,不再管你了……來,把那個男人砍了,十妹就再也不會走了。”張正亮誘惑地說。
軟蛋糊涂的心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能讓幺妹走,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舉著刀,沖進門去……

二十
從荒原蕩來的秋風挾夾著一股凜冽的寒氣,撲打在涼風埡口上,向遠方延伸的萋萋荒草中,散發(fā)著破敗肅殺的氣息。回首望去,曾經(jīng)住過地質隊普查組的屋子在寒風中搖搖欲墜,那曾經(jīng)熱鬧喧囂的日子在王勇看來,還象是昨天。
我和沉浸于未來期望的范得寶一樣沒有想到結局。
當他惴惴不安地說出帶著十妹走時,他還是生怕十妹不肯應承。沒想到十妹愿意為他拼上命去,他一時激動,毫不遲疑地說帶著張老三一起回城。他不再計較別人會去怎樣議論,他就這樣做了,別人能怎么樣,這個女人是他的。
他沉浸在興奮的遐想里。哪里會想到一場突來的變故破碎了他的夢想。
當他握著十妹的手,十妹的眼眶充滿了淚水。二十年里命運將無父無母的她拋棄在木格寨后,似乎上天將她留在世上就被遺棄了,由著她自生自滅,甚至十妹她都把自己遺忘了。唯一記得在她小時候,從地里背草回來,老三往她手心里放了一塊糖,剝開花綠綠的糖紙,糖在老三的手心里已經(jīng)化了,她舔著粘在紙上的糖,甜甜的。那是老三和幺婆走親戚得的,老三吃了一塊,另一塊留著給她。她第一次知道了甜的味道是那么的好,也許是那種甜蜜的滋味讓她掙扎著活下去。
當一個人長期被苦難浸潤時,偶然的甜蜜對她來說是多么的珍貴,是多么的不舍。聽到范得寶說要帶她走,一瞬間,她又回想起老三給她的糖,那種甜甜的味道涌上心頭來。范得寶和老三不同,他能夠保護她,能夠讓她不再受委屈。她呆立著沒有反應,甜蜜和滿足讓她感到窒息似的,巨大的幸福包圍著她,那種她從未享受過的幸福,這個人需要她,被人需要和自己需要的幸福讓她說不出話來。她小小的手被范得寶的大手握著,感受到他的手是那么溫暖有力,而他嚴肅的神情里透出真切的渴望和承諾。兩個人這樣握著,沒有說話。她的話沒有說出來,所有的話都在對方的眼里。她除了對他滿腔的愛之外,對傻子的親情也是重要而寶貴的。她可以和范得寶帶著傻子,象一家人一樣走出涼風埡,早起她為他們做飯,為他們洗衣。和范得寶一起照顧傻子,一年后,也許她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和范得寶一起看著孩子學語走步上學成家,這樣的圖畫,多么美好啊!
這樣想著,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面容輕松起來,沉浸的暇想從她眼里流露出來,向往中還有幾分羞澀的期待。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整個天空,打破了她的美夢,她不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四周萬籟俱寂,接著整個天空發(fā)出隆隆的巨響,那扇破舊的門咚地被撞開了,傻子犯病了。背對著門的范得寶還以為是風撞開了門,毫無防備地正要起身,猛然感覺一個影子向自己撲來,他本能的一閃,扭頭去看,他不知道進來的是傻子,還舉著要致他于死地的刀,
那把刀啊,正是張十妹以為失落的切豬草刀。
當十妹早上出門砍豬草后,張正亮跑了過來,讓傻子跟他去玩去,順便讓傻子把屋檐下的豬草刀拿上。兩個人到鎮(zhèn)上喝了二兩燒酒,一路,張正亮說著十妹,說十妹要跟人走了,說十妹把他當傻子了,說十妹是別人的女人……,兩人悄悄地來到屋前,瞅著坐在屋里的范得寶,傻子氣得臉色發(fā)紅,眼睛要冒出血來,他直沖進去,在范得寶轉身時,他亮晃晃的刀直接刺向了十妹,而瘋狂的傻子還喊叫著“不讓她走,不讓她走”,傻子的爆發(fā)超出了十妹的想象,傻子那執(zhí)著的唯一的心智讓張正亮的話蒙蔽了,他失去了理智,當突然看到眼前的是十妹時,他的刀沒能收回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一刀刺到十妹,傻子徹底瘋了,發(fā)出狼一般的嚎叫,舉著刀亂砍亂刺。
范得寶本能的一閃之后,瞥見十妹捂著胸口倒了下去,他來不及察看十妹的傷,他回身拉住傻子,手臂上捱了兩刀,鮮血頓時涌了出來,他忍住疼,用左手奪過刀來,傻子突然的爆發(fā)之后,腳下一軟,倒在地上。范得寶制服了傻子后,才發(fā)現(xiàn)他這一讓是多么可怕,是他讓十妹暴露在傻子瘋狂的刀下,那一刀本該是刺向他的,可是他卻讓十妹替他擋了一刀,那一刀是多么無情和殘忍。他沒有時間來懊悔,一步跪在地上,忙亂地用手去捂十妹胸前的傷口,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一股股地往外冒,浸透了范得寶身上那件絳紅的毛衣,范得寶心里發(fā)急,把十妹抱在懷里,十妹疼得哆嗦著,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范得寶,顫顫地伸出手來,話卻說不出來。范得寶緊握著十妹的手,眼睜睜地看著那血流得緩慢,十妹漸漸地停止了呼吸,他心象刀割一般,魂魄俱散,他不敢動她,生怕碰痛了她,只能一疊聲地呼喊著。在這個荒僻的山村,根本找不到醫(yī)生止血救命。十妹在他的懷里,眼里卻沒有死亡的恐懼,沒有死亡的掙扎,慢慢地隱約可見的笑容展現(xiàn)在圣潔的臉上。在她年輕的歲月中,經(jīng)過了種種的苦,受過了不知多少的罪,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哪怕是在臨死這一刻。
   在十妹死的當晚,傻子也在瘋癲中死了,兩方相伴的新墳在荒原中不過兩個小小的土堆。屋外的張正亮因了這個變故慌慌張張地溜了,黑夜里他心慌腳亂,一步踩空,跌了懸崖,成了一堆肉泥。
   牛毛似的細雨密密地下起來,涼風埡籠罩在一片蒙蒙雨霧之中,看不清楚。窄窄的小路象帶子似的越遠越細,范得寶回過頭來,往山下走去……
   四十三歲的王勇說的時候,他一臉凝重,就如他們離開涼風埡時黑壓壓的天空。
作者地址:貴州省貴陽市烏當區(qū)105地質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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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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