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秋
來源:作者:方鴻惟時間:2012-11-01熱度:0次
三
山里的清晨是安靜的。因為沒有那么多的機器轟鳴聲,也沒有那么多車行過程中的油門“噠噠”聲和汽車的鳴笛聲。山區的清晨又是熱鬧的。天剛蒙蒙亮,山林里的鳥兒們就開始了歌唱,那都是一些大自然最偉大的歌唱家,它們不知疲倦地歌唱著或愉悅或哀傷或明快或凝重的曲子。江雯竹每天就在這些山林協奏曲的奏響中,睜開自己的雙眼。
一早起來,隨便弄了點吃的,江雯竹收拾妥當就下了樓。
鄭小凡早就將那輛帶斗的小四輪擦得干干凈凈了。這個小伙子實在不懶,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還兼任著所里的司機,開著那輛小四輪。一閑下來,鄭小凡就會給車子洗洗刷刷,車里車外的,總是弄得很是清潔干凈。
拉開車門,江雯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車廂里飄蕩著一股空氣清新劑清香的味道。知道江雯竹喜歡清潔,不喜歡邋邋遢遢,每次在洗完車之后鄭小凡都會在車廂里噴一點廉價的香水,或者是空氣清新劑之類。
見江雯竹坐上了車,劉莉卻還沒下樓,鄭小凡就搖開車窗門伸出頭去扯開嗓子喊:“劉莉劉莉,趕緊下樓,大姑娘要上轎嘍!”
喊了兩句才聽見劉莉在樓上慌慌張張地答應:“別急別急,等一會兒啊,我馬上就來。”
好不容易等到劉莉下樓。坐上車子的后一排,劉莉沒有理睬鄭小凡的責怪,自顧自地問江雯竹:“江所,你看我的這個眼影畫的不錯吧?”
江雯竹還沒有開口,鄭小凡就先說了,“我說劉莉,二十幾歲的花姑娘不化妝最好看,你看江所,從來不化妝,清水出芙蓉,比你好看多了!”
江雯竹看著他們打鬧,忽然覺得鄭小凡和劉莉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兒。于是就說:“我看你們倆平時有說不完的話,一個郎才一個女貌的,你們不如直接湊成一對算了。”
“哼,誰要他啊!”劉莉一撇嘴,“好女不嫁土地佬。”
“哼,你瘋瘋癲癲地,我才不會要你,好男還不娶土地婆呢。”鄭小凡不甘示弱。
“鄭小凡!我畫個圈圈鄙視你!”劉莉的新潮話語破口而出,“你可不要影射江所啊,江所也是土地婆,她老公那么優秀又有錢,都娶了江所,證明我們土地婆還是很優秀的一個群體!”
聽到這里,江雯竹又想起了江明俊和自己那些無數次的冷戰。那些曾經的歡歌笑語現在都已經被無盡的煩惱所取代,只是好強的她從來不在他們面前表露出來而已。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小凡,你安心把車開好。”江雯竹打斷了他們的吵鬧,她不想這樣的話題深入下去影響自己的心境。“咱們就按照昨晚的分工,各自負責包戶的工作。”
“你行不行啊,江所?要不還是叫劉莉陪你一起去老刁叔家吧?”鄭小凡關心地問江雯竹。
“不用了,老刁叔那人你們還不了解啊,他要是不開竅,咱們去多少人都沒用。”江雯竹說,“還不如我去跟他耗著,你們倆多給我跑幾個戶。記住,一定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方法,不能激怒老百姓。尤其是劉莉,你的急性子可得忍一忍。盡量多對人笑。”停了一會,江雯竹又接著說:“中午咱們到白德壯家會合,吳書記將午飯安排在白德壯家,今天也會有不少的鄉干部在那,咱們中午在一起的時候再交流一下情況。”
鄭小凡和劉莉答應著。這個時候江雯竹的手機響了起來。江雯竹一看,是江明俊打來的,于是趕緊摁下接聽鍵,鄭小凡趕緊將車內正開著的音響聲音調低。
“什么?一然病了?高燒接近40度?送醫院沒有啊?”一聽說自己的女兒重感冒好幾天還出現發燒暈厥,江雯竹嚇壞了。一然今年才六歲,正是在爸爸媽媽身邊撒歡縱愛的年齡,可由于自己的工作,都已經三個多月沒有見到女兒了。江明俊在電話里告訴雯竹,自己剛好在做一個項目的評審,實在抽不出身到醫院去陪女兒,要江雯竹無論如何都要去醫院照顧好一然,等他評審會結束就立即去替換回她。
江明俊今天說話的語氣沒有前幾次那樣沖,整個一商量的口氣。江雯竹心里最柔軟的那部分細胞突然綻放,在手機里真想馬上答應江明俊的要求,可是,轉眼看見車上的鄭小凡和劉莉……“一然,我的一然,媽媽對不起你啊。”江雯竹在心里暗自嘆息。
于是江雯竹壓低了聲音對江明俊說:“明俊,實在對不起,我現在正去霧云灘,今天恐怕是趕不……”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邊已經掛了電話,只聽見嘟嘟的忙音聲從遙遠的那端傳來,江雯竹都可以想見明俊現在的樣子。兩顆大大晶瑩的淚珠終于沒能承受住臉眶的誘惑,從雯竹那同樣大大的眼睛里向下滑落,留下兩行細細的淚痕。江雯竹哭了!
從來沒有看見過江雯竹這樣在大家面前失態過。鄭小凡將車子停了下來,他和劉莉交流了一下眼神,于是輕輕地對江雯竹說:“江所,要不我和劉莉去霧云灘,你先回家去照看一下女兒吧?反正今天去的主要目的也是宣傳為主,搬遷的事情也不急在這一時。”
“開車!”江雯竹沒有正面回答鄭小凡提出的建議。“走吧,我沒事。現在我就是去醫院,恐怕也幫不上什么忙,一會兒明俊的會議結束了他就可以去看她了。”
江雯竹將眼光投向了車窗外。正是六月里最炎熱的季節,車子行駛在“村村通”民生工程澆筑的水泥路面上。山路靠山的一面,長得旺盛不已的茅草一叢叢一簇簇地懸掛下來,不時地拂過車窗。茅草葉子像一把把小小的鋸條,拂過手臂和臉龐就是一道道的血碾子。車里沒有空調也沒有冷氣設備,之前為了躲避這些茅草的侵襲,江雯竹關上了車窗。這會兒覺得悶熱難耐,忍不住搖下了車窗玻璃,幾叢桀驁不馴的茅草乘機鉆進了車窗,在江雯竹的手臂上纏繞了一圈,一條血絲就在江雯竹那不很白皙的手臂上滲出來。
“江所,你手臂流血了。”劉莉見狀趕緊對江雯竹高聲提醒。
“別大驚小怪的,一點皮外傷,擦破一點皮而已。我又不是什么嬌貴的公主。”江雯竹淡淡地說,順手接過劉莉遞過來的紙巾按在正流血的手臂上。
鄭小凡瞥眼看了一眼江雯竹,那眼神中的成分很復雜,有同情,有憐惜,有哀怨,有……
車子在一個低洼地帶停了下來。
到霧云灘不通車,前幾年本來想開一條的機耕路到霧云灘的,但是自從霧云灘被確定為省級地質災害點以后,這里就停止了一切建設行為,包括農民的建房,當然更包括了原定要修機耕路的計劃。為著這個事,老刁叔還曾經上演過一出大鬧嶺口鎮政府的話劇。
三個人開始爬山。
初夏的太陽已經爬上來,雖然是清晨,也給人一種炙熱感。三個人都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全身象被雨淋過一樣,沒有一絲一毫干燥的地方。
江雯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步子飛快,似乎在跟自己賭氣一樣。鄭小凡在后面緊緊跟隨著,劉莉已經被遠遠地甩到了后面。
“江所,你慢點。”鄭小凡跟在江雯竹身后輕輕地說,“別太累著了,一會兒你去老刁叔那兒看看就回家吧,這兒讓我來頂著。小孩子一個人在醫院,一定想媽媽在身邊的。”
“不要說了。孩子……有他爸呢。”站住腳稍事喘息之后江雯竹說:“謝謝你,小凡。”然后提高聲音對后面的劉莉喊道:“劉莉,快點上來,80后怎么還不如我一個老太婆啊?”
“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老太婆。”鄭小凡似乎在開玩笑又似乎在認真地對著江雯竹說,聲音很輕,輕的只有江雯竹能夠聽得見。事實上,鄭小凡也只想讓江雯竹聽見,“我說劉莉,你倒是快一點啊,三人行,你是最年輕的一個,怎么登山的時候每次都是你做老末?”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鄭小凡明顯加大了話音的力度。
“別得瑟,過半年后咱們還不知道誰拖后腿呢!”劉莉聲到人到。江雯竹示意鄭小凡和劉莉都停下來歇息一會,然后等氣息平穩,一行三人才向霧云灘走去。
嶺口鎮的干部到得比她們早,他們正按照各自的分工,挨家挨戶地上門做著宣傳動員工作。
馬上就要進村入戶,江雯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緒。雖然在口中說沒事沒事,其實自己內心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有時候,江雯竹會十分痛恨自己這種假裝出來的堅強,她知道,其實自己也是很脆弱的,只不過這種脆弱都被她很好地克制在了堅強的外表下。
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江雯竹就開始被窘迫的生活打磨著,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江雯竹已經被打造得像一塊堅硬的鐵。可是人真的不是鐵啊,她江雯竹的心也不是鐵打的,江雯竹的心也是會痛的啊!
小凡對自己的好感,江雯竹也是體會的到的,但是這是不可能也是不容發生的事情。因此,在鄭小凡第一次喊她“雯竹”的時候,她就一臉嚴肅地告訴鄭小凡,以后要么喊她江所,要么直接喊江雯竹,不能把一切都弄亂了。江雯竹需要在這個稱呼上做文章,因為她覺得唯有這樣,才能把這種距離感給體現出來。防患于未然總不會錯的吧?
也不知道鄭小凡這幾年怎么想的,給他介紹對象的時候總是拖三拉四不去相親。晚上沒事就侍弄自己的那些樂器,彈吉他吹笛子拉二胡,樣樣精通,而且最近總喜歡拉二胡,能把梁祝協奏曲拉得如泣如訴。
江雯竹比鄭小凡大一歲,今年整三十。三十歲的江雯竹看上去其實是非常漂亮的,為了節約打理頭發的時間,江雯竹將自己原來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剪成了齊耳短發,沒想到這樣一來,江雯竹看上去除了有一份職業女性的干練外,還增加了幾分少女的清純。
這樣子的江雯竹站在老刁叔身邊的時候,老刁叔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上次江雯竹來霧云灘發放明白卡的時候還是早春,春寒料峭中的江雯竹穿的衣服多,裹住了曼妙的軀體。現在的江雯竹只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下著牛仔褲,襯衣下擺全部打進了牛仔褲里,勾勒出一道豐滿的曲線。加上爬山的緣故,臉上紅通通的,看起來就有一股颯爽英姿的味道。
老刁叔眼里分明就看見了“阿慶嫂”在對著他淺淺地笑。
“白大叔,我又來啦!”江雯竹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她的一句“白大叔”也讓老刁叔回到了現實,沒有“阿慶嫂”,只有這個在老刁叔眼里有點野性的所長江雯竹,此刻正在對著他淺淺地笑。
“喲,是我們的江大所長啊,今兒個是什么風將您吹到這兒來了啊?”老刁叔楞了那么幾秒鐘才開口,語氣中明顯地可以聽出一種不快。老刁叔用的是京劇的唱腔來說這一番話,聽起來就感覺有些象在演戲。
“哈哈,還不是人民群眾盼望解放的風把我給吹過來啦!”江雯竹順風而上,也跟了一句京劇的念白。
“別介”老刁叔也不是省油的燈,“現下可都已經解放了不少年頭了,難不成蔣委員長又反攻大陸了?他也沒有那么大的壽數啊。”老刁叔的眼光在江雯竹的臉上逡巡。“江大所長,您可不能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哇。”
“好了好了,受不了了,白大叔。我可沒有白大叔那么好的京劇底子,不敢再在魯班面前耍斧頭了。”江雯竹恢復正常的說話語氣,開始將話題往自己的來意上引,“白大叔,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此行的來意了吧?”
“愿聞其詳!”老刁叔還是那副口氣。
“白大叔,霧云灘是個省級重點地質災害點,這一點不用我重復向你說了吧。你看這里的房子,家家戶戶都有裂縫,白二狗和白三來那幾家的房子,更是整棟房子都前傾了二十幾公分。還有你家,你看看——”江雯竹用手指著老刁叔堂前墻壁上那些縫縫,“你家的房子也到處都是裂縫啊。”
老刁叔沒有直接搭話,他看著江雯竹那神態,意識已經一點點模糊起來。在模糊的意念中,老刁叔分明看見了“阿慶嫂”和他在同一個舞臺上,天衣無縫地唱著那曾經如火如荼的“智斗”……
革命樣板戲瘋狂地在中國大地流行的時候,《沙家浜》是最經典也是最為吸引群眾的,尤其是在皖南這片土地上,民間藝術家洪雪飛將這個樣板戲唱得紅遍整個中國。因此在洪雪飛的故鄉,《沙家浜》更是老少皆知而且每個人都能哼上幾段的戲折子。
老刁叔就是那個時候和飾演“阿慶嫂”的王淑芬認識并同臺演戲。
……
“白大叔,你是怎么想的啊?”江雯竹的問話將老刁叔的思緒從遙遠的回憶中拽了出來。
“啊?什么怎么想?……哦,這個嘛……”老刁叔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江所長啊,我想知道,你們所說的這個省級地質災害點是怎么確定的?是不是憑你們一句話兩句話就將這個地方作為地質災害點的?”
老刁叔突如其來的這一個問題倒是將江雯竹問倒了。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誰都知道這個地方是個滑坡點,也就是山里人口中說的“塌壩”點,但是關于這個地質災害點的確立,是怎么定性的,江雯竹真的沒有好好地區思量過。這就好比每個人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你要問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大家都回答不出來這個道理一樣。
江雯竹覺得老刁叔這個問題簡直有點刁難自己的成分。但是這個問題不能回避,因為老刁叔提出的這個問題必須要有個答案。于是江雯竹在自己的心里將答案搜腸刮肚地理了一大通,最后找出了一個自認為有點靠譜的說法,至于能不能讓老刁叔滿意,只有騎驢看戲本——走著瞧。
“白大叔,這個地質災害點的由來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九十年代初的時候,省地質勘查局對我縣進行了1:10萬的地質災害區劃調查,在這次調查中,發現咱們霧云灘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塌壩的事件,還有過死人的血的教訓。經過細致地調查和地質勘察,咱們霧云灘在遠古時代就是個古滑坡體,而且涉及的威脅人數和財產巨大,所以鑒于此,就將霧云灘化劃為了地質災害點。”
老刁叔對這個答案看來還是較為滿意的。因為老刁叔沒有就這個問題纏夾不清,而是轉向了另一個問題,但是江雯竹覺得卻更加難以應付。
老刁叔說:“好吧,我也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也很專業,具體的我也不能理解,這是你們業務上的專業術語吧——就好比京劇表演中的那些術語一樣。”老刁叔沒有忘了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他的意思就是說,我也知道“術語”這一詞,你江雯竹可千萬不能小覷我,不能想著辦法忽悠我。
“既然你這樣說,那么我想請問,咱們這個霧云灘什么時候才能發生塌壩呢?”
這個問題誰也沒有明確的答案。這明顯就是老刁叔在刁難江雯竹了。
“難道你想看著霧云灘塌壩?”江雯竹沒有直面回答這個刁鉆古怪的人提出的這個刁鉆古怪的問題。“我們不知道霧云灘什么時候會發生塌壩,但是我希望這里永遠不要發生塌壩,因為那樣的話,這里就將付出血和肉的代價!”江雯竹沒有讓老刁叔回答,搶著按照自己的思路堵住了老刁叔的“喋喋不休”。
“我們只知道,要在這些災難發生之前,將所有的人員撤離和搬遷出霧云灘,包括你,白大叔!”
老刁叔有些氣急,每次在這個丫頭面前,他老刁叔似乎總也占不了上風,這與他平時的作風實在不相匹配。
“我會搬遷的,但是你們必須要給我一個霧云灘塌壩的具體時間表,我會在塌壩之前離開這個地方。”老刁叔有點惱羞成怒,他揮了揮手,意即拒絕了江雯竹和他繼續交流的渠道。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