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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風

來源:作者:張柯平時間:2012-07-24熱度:0


莫瘋子當初極力反對女人入隊,直到五嫂破了規矩。
五嫂是個女人,在鉆井隊毋庸置疑地成了焦點。人說出隊三年,見老母豬也覺得美。這幫鉆井隊的爺們一年在家里呆的時間不超過十天,收了隊,行男女之事的時間可謂珍貴。一年多半時間都泡在荒郊野外,飄在天涯海角的遠地方,在工區見個女人是稀罕事。五嫂在男爺們中算是個寶。所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真是一針見血。
五嫂不美,但長得也算是勻稱結實,喝棒子面粥、吃大米、割稻子、種地,練就了一副好身板,經得住重體力活。
五嫂性子開朗潑辣,在井隊中算是一劑調味劑,開多葷的玩笑都不為過。三娃子沒見識過,打算趁天熱揩揩油,不成想被五嫂當眾揪住了那話兒,現了大丑,此后再也不敢造次了。連隊長也罵他是不知深淺的東西。
五嫂做飯手藝好。這灶臺上的活兒就得個女人來伺弄,干凈不說,鍋碗瓢盆刷得倍兒亮,菜也摘剝得清爽,炒菜的味道也不錯。自打五嫂主廚后,這食堂的隊排得比以往都長了。隊長自然高興,能吃飯,身板好,有精神,干活才有力氣。
當初隊長極力反對女人入隊,他拍著桌子說:兒子娃娃嘛,這么苦的活,就該男人干,不能要女人來,丟咱井隊的份子。
五嫂來這兒是有原因的。她就是想看看五哥。五哥憨厚,干活實在,一身腱子肉,賣的是實在力氣。人好是好,可就是一年到頭地不著家。五嫂心里憋屈得苦。
在范家莊里,五嫂也是有頭臉的人。自打五哥上了井隊,家里家外五嫂一人操持。身體累不打緊,緊要的是沒個男人在身邊,心里不踏實。男人當家,門庭才實在。五嫂就是順風聽了隔壁爛醉婆娘嚼舌頭,火氣沒收攏住,當下就上去邊撓邊罵:你才招野男人呢,我撓死、撓爛你個破嘴。自打吵了這一架,五嫂徹底下了上井隊的決心。
誰都知道,入井隊要過莫瘋子這一關。莫瘋子在機臺上技術好,脾氣自然大,能攏得住人,能要得來鉆井任務,是個硬角色。井隊上干活憑的是技術,靠速度,能到隊里來的,都是有一把刷子的狠角色,要么是懂技術,手上巧,要么就是焊活好,能修理。身子壯不用說,得能吃的了重體力活兒的苦頭,要耐得住長時間出野外的寂寞。井隊的活兒怎么算都是男爺們的事兒。現在,憑空來個女人要入隊,莫瘋子從來沒想過。
“隊長,俺也要進隊。”
“不行。”
“為啥不行?”
“井隊不要女人。”
“為啥,女的不是人?”
“你下不了那苦。”
“你不知道我,咋知道不行?”
“井隊干的都不是女人干的活兒,用不上女的。”
“噢,井隊的人都不是人,不吃不喝不穿?俺能做飯洗碗掃屋子。”
“井隊的人不講究吃喝,只要掙了錢,啥沒有?啥洗衣服做飯的,沒那么講究。你回去吧,給五哥守好家。”
五嫂瞪了杏眼圓溜得,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擠出來:“要我咋樣,才能上井隊?”
“井隊不要女人。”莫子豐車轱轆話兒又繞回來了。
五嫂的犟勁也上來了,她決計闖過這一關。“莫隊長,你不是男人!”五嫂說道。
“我咋不是兒子娃娃了?”
“你是你怕啥呀?我去了井隊能吃你們幾兩飯?”
“我收了你,其他人的我收不收?”
“我不管。”
“三娃子,開車,我們走。”莫瘋子招呼司機上車。
“你敢走,你今兒走不了了。”五嫂伸開雙臂,打個馬步,攔在車前邊。
旁邊的人圍了過來看熱鬧。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五嫂見人多,硬說莫子豐占了她便宜,不負責任要拍尻子走人,不是兒子娃娃。
莫子豐是個明白人,一看這婆娘用上了爛招,不想再耽誤時間,一把拉五嫂上車:“別扯了,有事兒回家再說。”
“她五嫂,一個月,只一個月!”莫瘋子豎著一個指頭,在后視鏡里盯著后座的五嫂,“一個月回家守門去。”
莫瘋子知道,這女人待不了那么長時間,最多十天就哭著要回家了。那地方畢竟不是常人呆的地方。

“三娃子,你想把五嫂的奶水顛出來啊?”破北京吉普在戈壁的堿灘子上來回跳騰,像快散架的破篩子,把人篩得胡亂跳。五嫂也不客氣,罵上了三娃子。三娃子受了莫子豐的指使,說在路上給這個瓜婆娘一點兒苦頭吃,一路上把車開得龍騰虎躍地。
“沒辦法啊,五嫂。這爛地方沒有路啊。這道兒我跑了七八年了,也沒見個養路隊的人來修路,真他媽見鬼,這養路費都白交了。”
車照舊像喝醉了的酒鬼,一步三晃悠,一路上顛得人七葷八素的,五嫂緊抓著前座的靠背,抿著嘴,一言不發。她一會兒看看前邊,一會兒瞅瞅外邊的黑戈壁,只想著:這死男人呆的是啥地方。
“哎,莫隊長,你這是要把我賣了啊。你也選個有人氣的地方吶。這狼吃人的破地方,誰稀罕來啊。”
莫瘋子綁著安全帶靠在座椅上裝睡。
“里面有個勞改場,把你賣到那兒去,那的野男人七八年沒見過女人啦!嘿嘿嘿。”三娃子嘻嘻哈哈地接話說。
“三娃子,停車,放水。”
莫子豐和三娃子靠路邊,背過身去在路邊小解,被迎面吹來的一陣熱風熏得腦袋發暈。五嫂望著二人的后背罵了句臭男人不臊。兩人上了車,摸出來幾瓶冷凍過的礦泉水。給五嫂一瓶,各自咕嘟了半瓶繼續上路。五嫂兀自憋著一股尿意,想下車,想想又不妥,這四野八岔的,十幾里路一馬平川,哪有個遮攔的地方啊。心里盤算著,不行,得忍著。好賴總算是上路了,多堅持一會兒,就離死鬼近一點兒。只是嘆著:不成想,這死鬼幾年來呆的地方真叫荒涼啊,一眼望不到頭的沙地和石頭灘灘,天兒熱得給進了鐵匠鋪似的,烤得人直冒油。
五嫂雙手緊摳著座椅,一任這破鐵盒子來回地跳騰,幾個小時下來,胳膊也麻了,腦袋也暈了。她想,可能是暈車了,這莫瘋子在前邊,不能服軟,還要過試用期呢。她知道只要試用期過了,她在井隊待下去就有指望了。一陣陣困意襲來,她用礦泉水冰一冰腦門,又在胳膊上、脖梗上滾一滾,又抿上一小口,人倏地打一個激靈,又回過神來了。這一路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曲里拐彎地,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直把太陽甩下了山。天快要黑了,也沒見有個人家的地兒。車還在一路突突地往前走,心里打起了鼓:這些死人們真在勞改場里呆著呢?
“三娃子,招子放亮點,過紅土坡別趴窩。”
爛吉普穿過了一段干枯的河床,然后往右一拐,掛上加力,一路哼哼唧唧地在往上拱。翻過了沙梁子,前方一處燈籠串似的光源映入眼簾,在黑夜里格外顯眼。真有人啊,看來目的地要到了。

車在寢車邊停穩,黑夜里,從機場連顛帶跑過來幾個人,圍著莫瘋子問:“哎,莫隊長,密封圈帶了?哎,擰管機漏油像娃流涎水,一點兒不上勁兒么,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
五嫂從后排座艱難地挪下車來,驚了那些人一下。五嫂看幾個人直勾勾盯著自己,嗔罵:“沒見過女人坐車?”
“范德貴婆娘——來井隊……”莫子風自己一時沒接上話。
“來找男人的!”五嫂嘴快。
一幫人噢噢噢地起哄:“找男人?找男人嘛,這別的沒有,男人到有的是,呵呵呵。”
“做飯差人手,范德貴媳婦做飯。試用一段時間,不行走人。”莫子豐算是向大家解釋了鉆機上來個女人的原因。“老五,老五。過來,你婆娘來了。”
老五——范德貴正埋頭配鉆具,聽到喊聲,以為聽錯了,他抬頭看了看,才有些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五嫂跟前。
“來了,爹娘可好?”
“你個死人,二老都好著呢,就不問問我咋樣。”
“嘿嘿,哦,你——咋樣?”五哥范德貴的話兒像擠牙膏。
“死不了,死鬼。”五嫂嗔怪,擰了一把老五的胳膊。
“輕點兒,嘿嘿。”
五嫂在餐車安了家,入了廚房,展示了她的好手藝。第二天,大家的飯量見好。機臺里有了女人,下班后洗澡泡水罐不能再光著腚走著去了,“遛鳥”更別提了。機臺有了女人,寢車后面百米外立了把鐵鍬,彩條塑料布圍起了個坑位,鐵鍬立起來是女廁,放下是男廁。機臺有了女人,地板干凈了,泥巴衣服有人洗了,不用再泡在鐵盆里用腳胡亂踩一通完事。
轉眼過了二十多天,五嫂把機臺的小家捯飭得井井有條,儼然成了這里的主婦。“哎,石奎,剩飯別亂倒,碗舔干凈,留一口沒福氣。哎,三娃子,你那雞爪子洗干凈去,吃饅頭別挑來挑去。死鬼,慢點吃,急著上刑場啊。”五嫂嬉笑怒罵,在機臺上一點兒也不見外,打定了長期在這兒駐扎的主意。莫子豐可沒有忘記一個月前的約定,能堅持二十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寬大了。
“老五,你婆娘只能呆一個月啊,四月了,你知道的,那東西要來了。”
“嗯,我知道,隊長。”五哥范德貴知道,“那東西”是啥意思。她的婆娘不能再待下去了。
“哎,回去吧,回范莊去。”
“不回。”五嫂看都不看老五。
“你回去,爹娘要人照顧呢。”
“不。老六在,老人精神著呢。”
“你回,耍夠了走唄。”
“磨嘰個屁啊。我不回!”
“你回去。”
“咦,你平常一竿子捅不出一個屁來,今天咋這么多話呢?”五嫂知道五哥有事兒,“說,這兒咋啦?”
“噢,要刮風了。”
“刮風咋啦?”
“風大得很。”
“大咋啦?”
“就是大。”
“切,你還不是讓風刮大的。”
“這兒風咬人呢。”
“你腦子進沙子啦?”五嫂揪著范德貴的耳朵一股腦往自己懷里拽,“凈說些不著邊的憨話。”
莫子豐知道范德貴勸不動五嫂,但得把話傳到,盡到自己的告知義務。“她五嫂,這地方不比家里,這季節要起大沙暴了,你得走,這里不再留你了。德貴你也見了,你兩口子也聚了一個月了,你該走了。”
“隊長,你看扁我。你們能呆我也能啊我知道你在試我可一個月了我干的咋樣你讓大家說我不走我能呆得住不說了我得做飯去了。”五嫂放機關槍一樣從嘴里蹦完這些話,不由分說就上了餐車抄起大盆淘米去了。
一個女人和十幾個男人,一個機臺和三臺寢車,一個鉆機和一臺哇哇叫的柴油發電機,一個沙窩子和一片無垠的戈壁灘。不知哪個維度出了問題,時空交錯,這兒交織成了一個特殊的場景。在五嫂楊阿蠻眼里,這是一群只知道潑了命干活的傻男人、憨男人。五嫂問井隊的技術員小四眼找對象了沒有,小四眼不好意思地說還沒有。五嫂說俺有個遠房侄女,介紹給你啊,小四眼臉都紅了。五嫂覺得這孩子還真是單純。她不知道,其實小四眼以前有對象,交往了,斷了。小四眼說他早就有預感,會有這一步。空間真是一把無情之劍,能將所謂的愛情毫不留情地斬斷。
這天,五嫂半夜起身為夜班備飯,拿著盆走到水龍頭下,聽水箱后有動靜,心里奇怪,聽了會兒,竟是有人在哭。再一聽,竟然像是石奎的聲音。
“嚇死我了,咋啦兄弟?”
“唔,五嫂,俺想俺家毛丫頭了……”石奎低沉地囁嚅道。
“多大個人,哭啥哩。”
“叫你笑話了。”
“有啥事兒心里別憋著。跟五嫂嘮嘮,解解悶就好了。”
處得久了,五嫂就知道,這些男人的內心其實是軟的。面兒上的強、蠻都是硬撐著的。當然,每個人心里都有脆弱的地方,五嫂心里的脆弱之處在哪兒,她自己沒有認真想過。是木訥的德貴?還是上學的孩子?還是年事已老的雙親?都是,或者都不能算是全部。但她知道,生活,有人依靠心里才踏實。她的依靠是這個家的完整,是五哥德貴的平安,孩子的上進,父母的健康。她費盡心機地逮住莫瘋子下山的當子,成功地截住了他,并黏上他進了山,就是為了進山跟德貴呆在一起。和德貴守了那么多年,她不習慣一個山里,一個村里。一個電話這頭,一個電話那頭的空落落的感覺,待就要待在一起。有個電影叫啥來著,對,和你在一起,就是這個理兒。再苦再累的活,她不怕。
只是這地方天真熱,熱得邪乎,到處都是滾燙的熱空氣。她不知道,那便是戈壁上特有的風,叫焚風。烤熱的風,烤著了的風。她嘆道,這八成就是孫悟空呆過的煉丹爐,熬死人算球了。
“死鬼,這地方收不上電視,看不見人,下了班干啥啊你。”
“嘿嘿,呃……想你哩!”五哥說的不全是俏皮話,沒有啥娛樂活動,下班就是吃飯睡覺想女人。哦,對了,收音機能收上幾個臺,聽午夜悄悄話是重點娛樂節目之一。
“注意廣播,聽這幾天的天氣預報啊,天山市如果下雨了,就當心點兒。”莫子豐告誡大家。
五嫂沒明白,那啥地方下雨和這兒有啥關系。她不知道,天山市下雨,是個危險的信號,那意味著,這里會形成低氣壓,百里無人遮攔、一路向下的地勢,恰恰是為大風行走天造地設,好通暢的一個下泄路徑。
三天后,天氣預報的節目開始上演了。
一場黑風暴席卷了紅土坡方圓上百平方公里的地界。五嫂經歷了這輩子最恐怖的大風天氣。就是五哥說的——咬人的風。
不是風長了大嘴要吃人,是這風力氣實在太大了。風好像要把整個地皮要揭起來似的,一切在地上的突出物都成了這個發了瘋的風魔發泄的對象。她撕咬,她啃嚙,她拍打,她掀,她磨,她甩,她撞,她揚起漫天黃沙,歇斯底里地大聲吼叫。空汽油桶被她用力地拋向空中,一路翻卷著飛向后坡。鉆塔上的主鋼繩在風中呼呼地甩動,發出咻咻刺耳的聲音,抽在塔腿上啪啪作響。寢車變成了搖籃車,細土沫子像幽靈的化身,神奇地的擠過雙層密封的窗戶,一寸寸地侵入。沙子拍在車身上,一陣連續的沙沙聲,一陣接一陣細密急促的沙子雨把這小鐵盒子裹得嚴嚴實實。這天氣,撒個尿都難。三娃子在門邊留條一寸寬的縫兒,掏出那話兒,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外噴射,剛滋出來點兒,一陣兜底兒的卷卷風把他的排泄物又如數還給了他。大家都笑:“三娃子,挺節約啊,回收了洗臉呢。”
看著這恐怖的天氣,五嫂捂著胸口說:“你們在這地方戳了那么多洞洞,土地爺發怒了。”
盡管莫子豐做了準備,叫大家把寢車的輪胎煞煞氣,在輪胎底下掏一掏沙子,讓車子陷進坑里穩當些。但是,風來的那兩天,五嫂炒菜老是顛不好勺,因為灶臺在寢車的劇烈抽搐中也跟著發抖,根本不好掌勺。
待風停了,五嫂下車倒垃圾,回頭一看,呀,這原本藍色的車都變成了灰不溜秋的了。她好奇的湊近瞅了瞅才發現,車皮被風沙不停打磨,漆皮全都掉光了。
五嫂心里想,我的乖乖,要是個人腦袋,莫不會被剃成光瓢?

幾天來,機臺不太正常,五嫂看大家精神都不高,一個個蔫頭耷腦地。
“死鬼,咋啦?”
“唔,卡鉆了。”老五也不愿多說,自顧自地埋頭忙著吃飯。
“哎,三娃子,卡鉆啥意思?”
“卡鉆不知道?這老五哥和你每天打鉆,就沒卡過鉆?”三娃子趁機起哄。
“你個爛舌頭的倒霉孩子,小心生娃娃沒屁眼。”
“石奎,到底咋啦?”五嫂轉頭問石奎。
“五嫂,鉆桿卡在孔里拔不上來啦。”
“這大機器,使勁往上薅不就得了。”
“沒那么簡單,薅過勁兒斷了就更麻煩了。”
“石奎,石奎,”機臺那邊喊,“打吊錘,快。”
“哎,來啦。”石奎放下碗就走。
不一會兒,機臺方向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機器吼叫聲,像頭被困的野獸發出不屈的叫聲。叫一聲,發電機黑煙就一股一股地跟著往外冒,再叫一聲,還冒。
一連兩天,都是打吊錘。
第三天,莫瘋子親自上機臺操機了。他雙手握著把手,上下錯動,三五個來回,發電機哼哼地冒了一陣黑煙,主動鉆桿在一百五十公斤的吊錘的上下錘擊下,打了個挺,鋼繩就繃直了。“石奎,下墊叉。”石奎飛快地抄起墊叉墊在孔口。
“提鉆,”莫瘋子命令,“記好立根數。”
鉆桿一根一根地往上提,人們的心也慢慢提到了嗓子眼。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第三十根,終于提上來了,是——半根!
蹲在井口打墊叉的石奎當下眼就綠了,可憐巴巴地看著操機的人。
這意味著有另外半根被撂在孔里了。必須打撈上來,不然這三百七十多米的鉆井就報廢了。
“德貴,看你的了。打吊錘我行,撈鉆桿,你行。”莫瘋子鐵青著臉命令老五。
“嗯。”五哥也不說一句話,扛著配好的打撈工具上了操作臺。
下鉆,到預定孔深,德貴拿把管鉗子,咬住鉆桿轉幾圈,再轉幾圈,把卷揚往上拉一拉試試勁兒,然后說提鉆。就這么來回地提鉆,擰開,立好,下鉆,擰緊。三個班把井口的人全來了,提一趟鉆五十分鐘,下一趟鉆至少半小時,一撥人累得屁都夾不住了。晚上,終于把那半根鉆桿套上來了。
機臺上一陣歡呼,但把井口的人早癱倒在前場,不想起身。
“五哥,你行啊。”
“呵呵。”德貴照樣用笑聲回應大家。
“德貴,叫你婆娘下半年繼續在廚房干吧。”莫子豐頭也沒回地說。
“嗯。”
“莫隊長,別看俺家老五話不多,手里有技術。”五嫂高興地臉上放光。
“哦,怪不得你非得上山找五哥,老五手上的技術好啊。”三娃子又起哄。

黑風暴過去了,“五一”快到了。莫子豐準備犒勞犒勞大家,提提精神。
“五嫂,手藝不錯,過節這幾天,整點兒硬菜。”
“得嘞,只要你肯花錢,這包在我身上。”五嫂爽快地答應著。
天公作美,“五一”天氣不錯,雖說三十八九度,得打赤膊,但不起風不揚沙大家已經很滿足了。五嫂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大家下午早早地把機臺上的活兒收拾妥當,反正也開鉆不久,不用擔心塌孔啥的,就那么放著沒啥大問題。莫子豐發話:“過節了,大家樂呵樂呵。”
“莫隊,喝醉了想媳婦咋辦呀?”三娃子趁大家高興也跟莫瘋子貧嘴。
莫子豐正色對大家說:“哥幾個不易,離了家,撇下一家老小跟我在這兒拼,好好干,拿下這條線上的幾個孔,咱腰里別著票子回家,不枉老婆守空房大半年。”莫子豐趁機會給大家打氣。
“別光說不練啊。莫隊長先干一個啊。”五嫂說。
莫子豐端起茶盅斟滿一杯白糧:“兄弟們,為了早日回家,我先干。”一仰脖子,杯子見了底。
“好,莫隊長是爽快人。大家也別客氣,動筷子、動筷子。”
當天,大家喝得真不少。白糧度數不高,可人一高興,喝酒就容易醉。幾圈下來,有人舌頭大了。
五嫂好酒量,以前自己也不曉得。敬酒時打了一個通關,一半輸一半贏,有的人即便贏了,也跟著五嫂對碰。
“嫂子,敬你一個。嫂子你幸福啊,老五就是有福氣,能有你這個貼心的老婆,俺們就沒人疼沒人管啊。”三娃子雙手抱著杯子蹭過來,跟五嫂子嘮家常,“五……五嫂,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能待住,你——是巾……巾幗英雄,弟弟我佩服你,來,我……敬你一個。”三娃子喝得有點兒話癆了。
“敬個屁啊,杯子都沒酒了。”五嫂眼尖,給三娃子滿上。三娃子齜著牙喝了一杯,到一邊爆米花去了。
一場酒喝得人人東倒西歪、人仰馬翻地。酒后,有人帶頭唱歌,隨之機臺歌聲四起。誰不唱歌,就罰誰喝酒。南腔北調,新歌老調一起唱。一起跳舞,唱完了喝,喝完再唱,不會唱也跟著瞎吼,場面火爆得像迪廳。
五嫂見四眼老早就借著撒尿出了寢車,大半天不見人回來。她探出頭去看,寢車后頭沒有,借著酒勁,五嫂決計看看,這知識分子到底干啥。
四眼蹲坐在發電機不遠處的石頭上,仰頭觀天象。
“哎哎,大知識分子,咋地不跟大家玩啊。”
“五嫂,我不會喝酒。”
“不是不喝,是不想。你想喝,你就會,走,跟五嫂喝一個。”
“不不不,我不會。”
“看不起咋地。”
“不是不是,那——我喝我喝。”四眼被嗆得沒話說,硬是回去跟五嫂碰了兩個。
“四眼,你告訴五嫂,咋就學了這個,多苦啊。”
“五嫂,我也是農村出來,那么多年上學,花費多啊。學地礦專業學費低,早點兒畢業,能上班掙錢給家里減輕負擔。”
“多孝順的好兄弟,好好干,會好起來的。”
“我們鄉下出來的人沒啥大理想,能有個穩定工作就行了。”
“對對對,早工作,娶媳婦,安家立業,這才好。哦,有對象沒有。”
“呃,沒,沒找。再說,人家一聽說是地質隊的,嚇跑了。哎,隨緣吧。”四眼有時覺得,自己就像這黑戈壁上的一粒沙子,不知名,不起眼,被風裹著,到處走,被太陽烤著,干干地挨著。沒人知道,沒人知曉。
“好小子,還啥緣分,男人,骨氣點兒,干點兒名堂出來,不愁沒女娃子找你。”
“嘿嘿。”
五嫂想,又一個戴眼鏡的老五。

天真熱,冷風機呼嚕嚕地吸水,嗚嗚地甩出水滴,可寢車里的溫度沒見降多少。
每天,大家都是頂著毒日頭干活,后背的汗水把衣服打濕了。衣服濕了干,干了濕,起了云彩,析出了泛白的鹽分。
五嫂給大家熬了綠豆湯降暑。其實她自己也熱得要命,真想找個地方沖個涼水澡。
“老五,我要洗澡。”
“水金貴,洗啥澡。”
“我想洗。”
“哦。”范德貴打來一盆水,放在地板上,“擦擦行了。”
“真能糊弄我。”
“別講究啦。”五哥回了一句。
的確,水很缺,水是用大罐子從幾十公里外的自流井打回來的。大家平時都沒怎么洗衣服,工作服上的泥巴也只是晾起來,等干了揉吧揉吧就行了。
“老五,老五。”有人砸門,莫瘋子的聲音。
“莫隊啥事。”
“石奎怎么不見了?”莫子豐問。
“哦?不在車里?”這地方平展展地無遮攔,老遠就能看見,說一個人不見了,意思就是說,他起碼也走出去好幾里地了。
“到處找了,沒有。”范德貴一聽,知道問題嚴重了,趕緊下了車。莫子豐沒想到,鉆沒打完,人少了一個,趕緊組織大家,每兩人一組,向幾個不同的方向搜索。幾個小時過去了,對講機里沒有聽到一點兒有用的消息。
莫不是——跑了?莫子豐往最壞里想。
三娃子和莫瘋子連夜開車去車站找……。
后來,五嫂聽說,石奎是井隊成立來第一個逃兵。石奎原本是不怕苦的,石奎這種人心里是柔軟的,吃不消想家想親人的煎熬。他逃了,逃出了這異鄉的服刑之地。石奎心里也斗爭了許久,但是一種急切的想擺脫一切束縛的強烈欲望最終占據了上風,讓他到底是下了決心——回家。他是分段搭車走的。他發現這地兒有個規律,隔幾日天黑之前,會有大車從遠處的山里出來到外面去,他想這是個機會。為了能回家,他不惜一切代價,他是想家想瘋了。在戈壁上冒著迷路的危險,循著遠處大道上的燈光摸到了路邊。先在鹽場路上堵了一輛車,他蜷在大廂里,灰土蓋了一身,挨了幾個小時才算出了戈壁。到了縣上,直奔火車站。
莫子豐為此事大光其火,放言,如再有犯者,全年工資一分別想要。“不是兒子娃娃,是男人就得咬牙干完。”但人已經走了,再罵也回不來了,他只好頂了一個班長的位置,畢竟鉆還得打。
莫瘋子的外號五嫂感覺很奇怪,這人就是強橫了些,沒見過他瘋癲啊。后來聽三娃子說,莫子豐當班長時,有一回遇上漏孔,泥漿供不上,關鍵時刻偏偏水也不供不上來,等水到了,攪拌機又不轉了。機長被這漏孔折磨得快要崩潰了。再不供水,孔就要塌了,緊要關頭,莫子豐拽著把鐵锨撲通跳進泥漿池,胡亂地撲騰,當起了人力攪拌機。要知道那是十一月的天氣,戈壁上的干風凍死人。莫的舉動夠瘋狂,“瘋子”的名號算是有了。
事實證明,這一年是莫子豐一幫人最倒霉的一年,他們所打的那一條勘探線,基本上都有漏孔現象,地層不完整,破碎很集中,卡鉆是常事。莫子豐順利地創造了工區的最低鉆月效率——每月412米!錢自然是沒掙上多少。
這盆地是名符其實的火爐。到六月天氣,戈壁的氣溫蹭蹭地往上走,日頭一露頭,就三十多度,直到后半夜也涼不下來。到大中午,巖心管被曬得燙人手,不帶手套去抬巖心管等于是煎鍋貼,弄不好就得燙出印兒來。機臺旁有幾個油桶,每天會固定地響兩次:一次是中午,梆的一聲,油桶被曬熱了;一次是傍晚,梆的一聲,油桶又變涼了。微卷的焚風漫過道道沙梁子,卷過紅土坡,掠過恐龍灘的石頭蛋蛋,把原本干燥的戈壁蒸烤得嘎嘎亂響。紅土坡上的漢子們自然也不能免去被煎烤,心里的和肉體的,里焦外也焦。
按慣例,焚風起時,也該收隊了。
大家沉悶的心情有些許緩和。
三娃子尤其興奮,麻利地捆綁著行李,一捆破墊被和被窩被他三裹兩裹地卷起捅進了行李包,扎好袋子,在寢車床頭一綁就得了。自己早拎著包等車來接。
“回家了,回家了,算是熬到頭了。”三娃子叼著煙,吐了個煙圈,悠悠地說。
“猴急的樣子,”五嫂說“沒掙到錢,小心老婆不讓進門。”
“敢!”三娃子道,“咱在家里,也算是說一不二的。”
“聽他咧咧,”莫子豐接話,“在家里也就行四:老婆孩子小狗完后才是他。”
“留點兒面子啊莫隊,回去就把那狗崽子趕走,咱進前三。”
一幫人你一句,我一嘴,等到車來接。大家歡歡喜喜地上了車,心像離弦之箭,早早地翻山越嶺,一路咧著嘴兒笑著,飛向了遙遠的家鄉。
收隊了。
野外隊的人等著盼著收隊,那焦急的心情好比小孩子盼過年。莫子豐雖然沒帶大家掙上錢,但想到大家能平安地收隊回家,他心里稍有所安。畢竟出野外的人不論跑多遠,家才是心里最溫暖的依靠。
再見了,戈壁。
再見了,焚風。 (編輯: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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