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咳嗽，身上有些涼。肖四爺睜開眼，窗外已蒙蒙亮。穿衣起床，出了屋，往茅房走。
　　很嘈雜的聲音，仿佛就在身邊。肖四爺站住，側耳聽。
　　搬磚的聲音，鐵锨翻動的聲音，還有攪拌機的聲音。唯獨沒有說話聲，嘈雜聲其實有條不紊、很有秩序。
　　是鄰居天順家。肖四爺皺了皺眉。
　　一陣涼風吹來，不禁連著打了幾聲噴嚏。初春的早晨，還有些涼意。這破天氣，早晚凍死，中午熱死，球。肖四爺覺得心里堵得慌，隨口罵了一句。
　　這條巷子里，已經有很多家，像天順這樣折騰了。肖四爺粗算了一下，從巷口進來，永勝、建國、懷禮、進財等等，快有十家了。唉。不禁嘆了一口氣。上次建強就有過建議，也想蓋幾間房，被我擋了，現在看來，也許是我錯了。肖四爺忽然有些后悔，如此自責起來。
　　從茅房出來，肖四爺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叫醒兒子。
　　建強，建強。站在兒子窗前，輕喊了幾聲。
　　爸，這么早，啥事呀。聽得出來，兒子還沒睡醒。
　　快起床。肖四爺有些惱了。
　　老頭子，你干啥？老伴兒不知啥時，披著衣服也出來了。
　　你別管，去收拾屋子吧。肖四爺心里忽然冒起一陣無名火，想壓都壓不住。
　　以前不管兒子睡到多遲，他都沒有干預過，畢竟，兒子已經成家立業，不能過份打擾。今天不同了，肖四爺恨不得建強馬上站在跟前。因為他有話要說。
　　
　　想喝口水，提起暖瓶一試，空的。方才想起，兩暖瓶開水，昨晚都讓建強媳婦兒拎去洗頭發了。肖四爺取出電熱壺，想燒壺水喝。秀珍進來，說，爸，你歇著吧，我來燒。接過電熱壺出去了。
　　能娶上秀珍，建強有福啊。在肖四爺眼里，如今像秀珍這樣乖巧的媳婦可真是不多了。娶進門快三年了，秀珍起早貪黑，操持家務、洗衣做飯不說，平常在建強的裝潢店里幫忙，抬東搬西，累得夠嗆，最難得可貴的，是對公婆還頗為孝順，噓寒問暖的，讓肖四爺和老伴欣慰不已。去年初，秀珍生了有福，給老肖家添了個大胖小子。肖四爺興奮不已，當晚自斟自飲，足足喝了半斤二鍋頭。
　　爸，啥事？建強進來，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
　　聽見了沒有，天順家也蓋房了。
　　噢，聽見了。建強隨口答應著，從桶里舀了兩瓢水，倒進盆里，開始洗臉。
　　我覺得，你上次的建議是對的，咱不能這樣無動于衷了，等會也謀劃謀劃。肖四爺的口氣忽然變得興奮起來。
　　爸，你想通了？建強剛洗了一把臉，聽見這話，回過頭來，臉上還掛滿水珠。
　　想通了。肖四爺答應一聲。
　　那好，我打個電話，讓李義過來一下。建強說完，拿毛巾擦了臉，掏出手機，開始撥號。
　　
　　其實從去年開始，建強就提議過。聽說這條巷子過兩年就要拆遷了，有本事的人，都在想方設法地，在自家院子里蓋房，以增加一些建筑面積，將來拆遷時，補償也高一些。咱是不是也考慮一下，院子里空出來的地方，蓋個三四間房沒問題，建筑面積起碼能增加四五十平米。照現在縣城里的樓價，就是十五六萬呀。
　　肖四爺一直猶豫，最終也沒有同意。在他看來，公家不會這么傻，那房產證以外的面積，拆遷時能承認嗎？再說了，現在家里是四合院，要是再在院子中央蓋上三四間房的話，就得蓋兩層，那就連一點陽光都見不到了，陰森森的。萬一將來不拆遷，咋辦。
　　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肖四爺的這座老宅，在小巷深處。這片小巷所在的地方，地勢較城里其他地方低了很多，地下水位高，凡有大雨，小巷必澇。且住戶密集。據說以前有好幾個開發商來這里考察，都搖頭而歸。可過兩年就拆遷的消息，卻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搞得小巷里人心惶惶。仿佛一夜之間，大家都在大興土木了。準建證已經停辦了，于是，各家更加堅定了將要拆遷的信念，更加賣力地、偷偷地，競相開始建房。
　　
　　李義來了。這是建強初中同學，現在是個小工頭，據說這些年賺了一些錢。
　　說實話，大伯，你們早就該建了。你看看周圍，城里還沒拆遷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早晚不得拆嘛。先建了再說，到時候，公家都得補償，現在房價多高啊，多出哪怕十個平米，就是四五萬塊錢吶。李義不停地說著，嘴里還嘖嘖地響。
　　這人嘴真碎，咋像個娘們。肖老爺有些不高興了。好像我是個傻子，你說的這些，我能不明白嗎。倒顯得我是多貪小便宜的人，還是巷口老楊頭說的對，我們現在住的四合院，雖然建筑面積不多，也就一百多平米，可一家人足夠了。萬一拆遷的話，人家補償一大套，也就到頭了。可那兩室三臥，整個就是幾個水泥窟窿，連個門框都沒有。裝修不要錢嗎，家具不買嗎？還有那些搞不明白的物業費、入住費、水電費，甚至自行車費，等等，還不得倒貼好幾萬？老楊頭和肖四爺算是發小了，平日里，喜歡聚在一起下棋、嘮嗑什么的。哪家遇著啥事了，也喜歡互相商量。
　　不過，現在要偷偷得來，夜里進料，白天鎖了門，悄悄地蓋。城建那幫人查得緊，前幾天，毛家巷好幾家建房的，連攪拌機、振動棒什么的，都被沒收了，戶主、工頭還被罰了款。李義忽然壓低了聲音，這樣說。
　　這事肖四爺聽說了。不僅肖四爺聽說了，全城百姓都聽到了。因為縣電視新聞里，這條消息連續播出了一周。
　　行，就照你說的，偷偷地建。白天我可以領著有福，去巷子里轉轉，萬一城建的人來了，我馬上通知你們。肖四爺點了點頭，像下了決心似的，說。
　　
　　水泥、沙石、磚、鋼筋等等，夜里都運來了。
　　肖四爺家也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和天順家一樣。
　　種的菜、栽的花，都被鏟除了。
　　院里一片狼籍。
　　老伴將鏟掉的幾株芍藥收拾了起來，又栽到花盆里，施了肥，澆了水。
　　沒想到，李義看著像瑣碎、絮叨之人，干起活來，卻一點都不含糊。他手底下這些工匠，手底下也利索。建房的速度很快。
　　建強仍然在店里忙，顧不上蓋房的事。
　　肖四爺扮演著監工和哨兵的雙重角色，很累，很興奮，又很緊張。
　　夜里躺在床上，對老伴念叨，老了，真是老了，不服不行啊，明年的七十大壽，可要擺上幾桌，請親戚朋友過來，好好吃一頓。
　　前些日子，建強還提起給他過壽的事。
　　建房期間，老楊頭來過幾次，天順也來過幾趟。
　　老楊頭說，你找的這個工頭不錯，一點沒耽擱。我家找的那人，做事磨磨嘰嘰，拖泥帶水的，看著都讓人來氣。
　　這是建強同學，跟自家人一樣。肖四爺有些得意。
　　天順說，四爺，這就對了，看看人家，院里都蓋滿了，咱要是再不建的話，萬一拆遷了，你，我，豈不太是吃虧了，說不定將來就變成特困戶了。
　　就是，就是。肖四爺連聲答應，然后和天順一起，嗬嗬地笑出聲來，仿佛他們都懷揣了一個夢想，燦爛而神秘。
　　
　　快一個月了，終于完工了。肖四爺仿佛完成了一項光榮使命，長舒了一口氣。
　　院里豎起了一座兩層小樓，
　  原先陽光燦爛的北房，果然陰暗了許多。
　　老伴栽在花盆里的幾株芍藥，一株都沒活，蔫蔫地，垂了頭，彎了腰。
　　
　　春天又到了。
　　肖四爺喜歡出門遛達，喜歡登山，喜歡打太極，還喜歡聽票友唱秦腔。這樣舒心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得很快。
　　有福上幼兒園了，肖四爺自告奮勇，擔當起了接送寶貝孫子的任務。有福也喜歡讓爺爺來接，因為爺爺總是會買很多零食，給他吃。
　　天順又過來串門。說，四爺啊，聽見拆遷的消息了嗎？
　　沒有，一點消息都沒有了，聽說城里建成的商品樓，還有好多沒賣出去。肖四爺搖著頭，說。
　　看天順有些沮喪，肖四爺的情緒也有些低沉了。
　　老伴常常嘮叨，說，院里戳了這座樓，我連菜都不能種了，外邊買來的菜，聽說都要打好幾遍農藥，吃了對身體不好。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好幾次，肖四爺懶得搭理她。
　　兩層樓立在院子里，高高地，瘦瘦地，顯得孤獨而冷落。
　　李義建樓時，在頂上修了帽子一樣的檐，說這樣好看又遮雨。
　　有一天，有福在院里玩，忽然抬頭望著這樓，稚聲稚氣地說，老師給我們教的問號，有點像咱家這樓呢。
　　建強笑了，說，才上幾天學呀，想象力倒豐富。依我看，倒像是感嘆號。
　　有福還沒有學過感嘆號，眼里現出一絲迷惘。
　　肖四爺忽然一陣感慨，啥也沒說，回屋，自己斟了一杯酒，開始慢慢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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