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根當上柳灣村的村主任,是我宣布的。
選舉的場地設在村小學的操場上,會場的布置也是我一手操辦。從學校里搬了一塊黑板作為唱票的見證,黑底白字格外醒目;抬過來幾張教師用的辦公桌,擺在黑板的兩側,供我們幾個主持人、選舉代表和候選人就座;學生坐的凳子一排排整齊有序地擺放在空地上。布置雖然有些簡單,但我作為前疃鎮的副鎮長親自來到柳灣村,表示這次換屆選舉的重要性。其實早在選舉前三天我就已經進駐柳灣村了,因為督促這個村開展各項工作是我今年的主要任務。我攬下這個爛攤子實在是有些勉強,柳灣村太偏僻,離鎮政府二十多公里,路也不太好走,我不可能抽出太多時間去督促村干部的工作,但就是沒有人理這一茬兒,鎮里的包村干部都認為來這里太辛苦,推來推去就是沒人愿意接這個爛攤子。我是今年才調到前疃鎮的,高占魁書記笑著就手給了我。
柳灣村的特殊還在于這里是原始森林保護區,村民卻沒有得到實惠,個個有抱怨,經常發生一些偷盜林木的事情。還有一個躍進水庫,村民一直吵著要求水庫年前放水,好撈一些水庫鮮魚等過春節時吃。可這幾年氣象站和水務局的預測報告寫的都是來年可能是干旱年,誰敢下令開閘放水撈魚呢?老百姓想日子過得好,過得舒坦,過得忘乎所以,我們理解,可是我們不能同老百姓一般見識。寧可工作難做,也要堅持原則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最棘手,那就是柳灣村的荒地一年比一年多。年富力壯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賺錢了,剩下些老人婦女小孩在家,能種多少地呢?好多良田荒蕪多年了,茅草長得比人的個頭還高。福財大叔今年六十多歲,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外嫁不提,現在在家的只有老伴和四個年幼的孫子。田地里的活兒基本上停了下來,光是四個孫子就夠操心的。福財大叔每天喜歡在荒蕪的地里來回走走,他舍不得那些這么多年曾養育過他的田地呀!
柳灣村早上的空氣確實清新,呆在城里十幾年的我分外敏感。官場本身很容易消磨掉一個人的氣節,不論你做官是大還是小,沾上官邊后心里難免害怕患得患失,官帽子的陰影揮之不去。能到這里享受片刻的寧靜倒挺適合我的原定本性,深呼吸,再深呼吸。炊煙不見了,裊裊的炊煙隨著時代的進步消失了,就是這偏遠的山村也一樣開始享受現代生活的更替方式,雖然比不上城市的快節奏,但跟蹤的步履蹣跚得確實可愛。田埂上幾位大叔嬸子們正悠然地散著步,說笑著,沒有城里人聲鼎沸的吵嚷,好一派新農村景象。
入村幾天來,我總想多一點兒時間感受寧靜和安逸,滿足心靈那一處灼痛后的需求。妻子幾個月前跟我離婚了,跟著一個不知來歷的企業家大搖大擺地出國了。幸運的是我們沒有小孩,少了這一份麻煩。我申請下鄉支農,從一個縣直機關的干事轉型為一個真正有官名的國家干部。本身我就是在農村長大的,對農村有一種割舍不掉的情分,我需要那里的養分。
我住在張寶順大叔的家里。我和張寶順大叔早年前就認識,他以前做過煤炭買賣,經常去給我爸他們公司送煤,因為是老鄉,我爸就經常照顧他的生意。這幾年年紀大了,生意給了他的兒子。每次去我家串門總夸我爸沒有染了城里人奸詐的壞習性,心眼實誠。每次來都給我爸帶一些山貨,總是那么新鮮,我爸也樂意回送一些好煙好酒。他倆一直以兄弟相稱。因年紀比我爸小,故我稱呼他“寶順叔”。
剛進寶順叔家院落時,寶順叔不在,他兒子張振國在家。張振國是個利落的中年人,年紀稍大我二歲,管我叫“清源弟”。見我提前到了,有些納悶地問:“清源弟,不是還有三天才選舉嗎?”
“怕我吃窮了你呀?我可聽說你是百萬富翁喲!”
“不是,不是。我巴不得你能早點兒過來呢!咱兄弟倆多長時間沒見面啦!沒喝酒啦!我想你哩。你看我早就幫你收拾了房間,只怕你住不慣。”振國帶我走進房間,幫我放好行李。我住的是二樓,很寬敞,家具一應俱全,還特意新買了一臺電視機,真的是一間上等設施的旅館。我感激地說:“振國兄,你想讓我長住呀?”
“我怕你們城里人不習慣,你們不是每個房間都有電視嗎?我爹說該買個飲水機,正準備明兒上街呢,不想你今天就來了。”振國似乎帶著歉意地說。
“真當我是客人啊?看來我真不能在你家落腳了。”其實說這話時我心里很開心。
“別,別介意。這是我爹的意思,他老提這么多年不見你和你爸,心里別扭。你打電話過來說要住幾天,這不一高興到處張羅,不亦樂乎呢!”
“寶順叔呢?咋沒看見?”
“去紅衛家買野兔了,他套了三只野兔,可肥了,正剝皮呢!要不咱倆現在去看看。”
“野兔還很多?”
“多著呢,成群結隊。現在不可以用槍,我們靠下套子也能抓住呢!”
“那莊稼破壞得厲害嗎?”
“山邊的地已經沒人種了,野兔也不敢下山,損失倒不多。”
說話間,寶順叔提著一只野兔回來了。對著我一陣打量,說:“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干部就是干部,有氣派,有架勢。你看振國那熊樣,怎么都比不上。”
“寶順叔,說什么呢?我哪比得上振國,振國可是遠近聞名的百萬富翁。”
“我看他是奸商。”寶順叔一屑不顧地說。
“爹,你又來啦,我哪兒奸?這話可不能亂說,我還要做生意呢!”振國急眼了。
“清源不是外人,你不要擔心。我是想讓你好好學學,不要干昧良心的事。”
“爹,不就一回嘛!老掛在嘴上。況且那些煤矸石又不是我摻的,我不也是上當受騙了嗎?”
“鬼才相信你呢!”寶順叔說完不再理他,回過頭來詢問我的事,“清源,你怎么提前過來了呢?”
“我想多了解點兒情況,順便多在叔家呆幾天。”我說。
“最后一句我愛聽,前一句是你的工作,可我提醒你,要做到選舉公平是很難的。”寶順叔擔心地說。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問。
“吃了晚飯后我說給你聽。”寶順叔說著進了廚房,去幫媳婦的忙。
候選人共有三人,都是杜姓。一位是原任村書記叫有才,做了二十年的村委支書,雖說沒給柳灣村帶來多大的利益,但也算是任勞任怨,自己從中也沒有撈到什么好處。年紀只有五十開外,精明強干,算是一把好手,村民們挺喜歡他的作風。但這人就是太老實,不會使詐,不會耍花招,這是吃虧的呀。另一位是退伍回來的,名叫建強,四十多歲,在外面打了幾年工,沒賺到多少錢,回到家鄉承包針織廠,現在又搞了一個養殖場,日子過得挺紅火。建強原本不想參加選舉,只因為長根想做這個村的村主任,他倆從小就相處得不好,不服氣就湊熱鬧來了。長根原來是個泥瓦匠,村里的房屋多數是他蓋起來的。他倒是特別有人緣,村里的親朋好友多,外面也有不少朋友。但這個人好賭博,他家里常聚集一班人晝夜不停地打麻將呀,斗地主呀,砸金花呀,亂七八糟,我說不上來。
“放在以前,村主任這個位置誰稀罕呢?這次還不是聽說做村主任可以拿國家工資,將來還有退休工資,惹得多少人出來爭斗。就說我們村這三個人為了爭這個位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給上面送禮,給選民送錢,簡直是窮盡所有啊。建強為了爭取候選人名額,聽說動用了部隊的關系,部隊首長給縣武裝部打了電話。長根送了輛摩托車給鎮長的兒子,好幾千呢。只有老書記硬性,沒有給人送大禮包,但聽說鎮長那兒也沒少去幾次。人啊,見財起異心。我當時也想叫振國去選舉的,多大的官不要緊,做個官在人前有得說。可我架不住求人的面子,幾次想跟你爸說到你面前通融一下,但最終還是放下了。再說振國剛入黨,資歷不夠,我擔心你是不肯的。”和寶順叔坐了一下午,他的一番話無疑是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我覺得接下來的事一定會穩穩當當。
“名額定下來了,后面的事情還要多。你進門時看到外屋桌上那些東西了吧?都是他們送的。建強是親自送來的,兩條紅梅煙,兩瓶老窖酒,說表示關系長長久久,怎么樣要幫他這一把。長根叫人轉送來的一個大袋子我都沒看,振國說最少值二百多塊錢呢!還約了振國去鎮上的鴻大飯店喝酒。村里二百多戶人家,這得花多少錢才夠數啊?這是為什么呀?開始他們暗地里來,后來明目張膽地來,不怕別人說閑話,就為了一個小小的村主任?賺錢本來就不容易,這一折騰不知要流多少血汗呢?最不可以忍受的是現在村里分成了好幾派,火藥味兒十足,明爭暗斗,有一點就炸的可能。以前見了面,寒暄的是些家常小事,現在見面說的都是幫幫忙,謝謝啦,多客套的話。還有的人一見面就起紛爭,有村民出來規勸過,沒用;有的村民自己扮著戲又看著別人演的戲,好玩;還有的村民說要是再多兩個候選人多好,可以多收些禮品,實惠。我慶幸振國沒去參加競選。清源,我聽說其他村都是這樣的情況,細節的事我不知道,你問振國,他清楚。真是造孽呀!”
寶順叔一邊嘆息一邊說,我聽得目瞪口呆。振國從我的表情猜出了我的感受,倒有些不在乎,他說:“人活一口氣,爭這一口氣也要有勇氣。清源弟,你不知道他們為了做這個村主任,選舉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選舉,而是誰最有實力的比拼啦。拼錢多,拼人緣,拼社會關系,拼面子。誰都會輸不起,開始想的只是村主任那份待遇,后來純粹是斗氣。”
我擔心地問:“這樣一來,大家不都傷和氣了嗎?”
“說不定還可能要動武呢!他們是不惜一切代價的。”振國帶了判斷的口氣說。
“這不行!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我的情緒變得失控,大聲地說。
振國勸我壓住火,聽他說。
“我們農村人不比你們城里人,你們城里人愛把心里話藏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做起事來總愛留余地,不會直截了當地把自己表現出來,所以說城里人聰明。我們農村人學不來城里人,就是到了城里的還得十年八載地慢慢體會,不是嗎?農村人很容易暴露弱點給人家,有什么事情藏不住掖不住,所以說農村人愚笨。”
“就說建強和長根跟我借錢的事吧,建強頭一天來借了三萬元,長根第二天來借四萬元,其實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但不到第三天村里傳出我不仗義的謠言,說我勢利眼,你說冤不冤?我爹跟我發火呢。我在路上碰見建強,只得問他另外還需不需要錢,不夠的話可以去家里拿。長根倒是開心。我還得了個外號,人們背地里叫我‘墻頭草’,風吹兩面倒。”
“農村人說話辦事比較直接,不會拐彎抹角,一說假話容易露怯。事情除非不做,做了沒有人不知道的。他們的事之所以公開,是因為事情本身就具有太強的吸引力,演變的速度不自覺地提高了。我理解他們的苦衷,他們是山里的野兔被人趕下了坡,只得往前沖。他們的壓力大,整個人差不多要垮下來了。”
“那天在鴻大飯店吃長根擺的酒席,我原本不想去,又怕不給長根面子惹他生氣,就硬著頭皮去了。清源老弟,你猜猜擺了多少桌?整整三十桌!這可不是擺結婚宴或喬遷宴有利收,這個沒有,全是長根的,給每家每戶送的禮物也全是長根的。一桌按三百元計算,再加上給人們送的煙酒,好家伙,長根為了能當上村委會主任花了五萬多元呢!”
“村里每戶的主人都去了,開始大家挺高興地吃喝,說一定投他一票,長根挨桌敬酒,喝得不成人樣。末了長根的父親出來說多謝大家的話,不知誰說了句‘不容易’,大家頓時鴉雀無聲。陸續有人給份子錢,我禁不住那種場面,給了三百元。后來有人說一共收了不到兩萬元,離四萬元還差一大截呢!他圖個啥?就是為了給自己爭口氣。”
“有時候一句玩笑話可以讓兩個人吵鬧,進而打架,選舉就像是一句玩笑話。剛開始時,他們只是想爭爭那個位置而已,沒往心里去。接下來你積壓一點兒怨氣,我撕破一點兒面具,漸漸地到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誰曾想過會這樣?我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想到。建強復員后在外面當了幾年保安隊長,回到家鄉承包針織廠,又建起一家養殖場,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就是這半年的功夫,看上去完全變了一個人。針織廠的活兒靠媳婦,養殖場的活兒靠年邁的父母,他一天的活兒就是串門。給人遞煙,又學會了抽煙;不時還找人喝酒,雖然不像長根一下子請二十桌,但次數也有二十次不相上下。圖個啥?同樣也是為了給自己爭口氣。”
“現在好多村民郁悶著呢,最怕他們上門說選舉的爛攤子事,一見他們就躲開。誰不怕得罪人呢?誰也惹不起他們。前兩天選票發到村民手里,大家兩只手不聽使喚,直打哆嗦。填誰都不好,都不是活兒。有人放出謠言說,收了誰的禮不填誰的名字會有麻煩,誰又不怕出事?誰也沒有料想事情發展到極端這一步,離選舉的日子越近心里頭越害怕。”
“我們村前后上下分四個村落,老書記是溝里頭人,建強是西陽坡人,長根是溝外頭人,最倒霉的就是我們東陽坡人,成了他們兵家必爭之地。建強前腳走,長根后腳就到,老書記像往前一樣,夜晚來串門。收禮是最多的,煩悶啊!還有便是幾戶雜姓的人家,被騷擾得透不過氣來。長期以來他們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欺壓’,心里很不是滋味,這次害慘了。昨天鄭萬叔遇見我說鄭家一定棄權。”
“候選人苦,村民們苦。清源弟,都苦呀!”
振國的一番話讓我無法插嘴,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那一夜我無法入眠。腦海里不斷出現無數張選票在空中飄蕩,時而聚攏,時而分散;時而像河面上的落葉隨波逐流,時而像騰空的鞭炮在空中爆裂,發出刺耳的聲響。我有恨,但又不知這恨從何而來。不要把城里人同農村人聯想起來,心里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要去洗刷農村人淳厚樸實的印象,這是我最美好的記憶。我已經受夠了城市彌漫的骯臟空氣,城市那一雙雙狡黠的目光總是讓我忐忑不安。鈔票、官銜、愛情、信念和理想統統離我而去,我仇恨鈔票,它讓我失去家庭的和諧;我仇恨官銜,它讓我拋棄本性的純真;愛情總讓人迷惘,信念顯得那么脆弱,理想變成奢侈品。在城市里我是一只無處藏身的螞蚱,蹦極的樣子自己都忍俊不禁。所以,我選擇了一張逃避的票面。
我從農村到城市,從城市到農村,骨子里從沒丟失過我是農村人的豪邁性情,完整地繼承了父親留給我的基因。父親有一對粗壯有力的手腕,一雙特號加長的腳掌,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材,雖說做了公司老總,但從不喪失農村人風范。童年的我特別欽慕父親的干練,總希望完全模仿他的一舉一動。是父親養育了我的心靈,是父親帶著我欣賞田園風光。但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又把我塞進這城市狹窄的空間?他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無論他在生意場上多么風光,無論他賺了多少錢,他的容顏改變不了曾經風吹雨打的痕跡。我后來成為他的驕傲,考上了大學,他的家史里終于有了一位意氣風發的讀書人。他現在喜歡城市,說是城市改變了他的下一代;我卻討厭城市,把所有怨恨和失落嫁禍于城市表面的繁榮,內臟里藏著無數的陰謀。我有些羨慕寶順叔,他也有錢,卻沒有把振國兄帶進城市這個是非之地。
寶順叔和振國兄給我的那一番談話,并沒有沖散我對美好的憧憬,只是增加了厚重感和責任心。踩著清晨揮灑的雨露,迎著朝陽透射的薄霧,我又一次忘卻官場爾虞我詐的無奈,雖然昨夜一夜未睡,但我依然能朝氣蓬勃。我久久地佇立在柳灣村的筆架山上,眼前是一片無限開闊的農村景象。
直到寶順叔的呼喊聲從柳灣村頭傳來,我的思緒才告一段落。
早飯是一鍋皮蛋瘦肉稀粥,標準的城里人早餐。不是專門為我準備的,是家常便飯,只是增加了些佐料。寶順叔的熱情似一團火,燒起我的感恩之心。我對寶順叔說:“叔,我爸常念叨你好久沒進城了。”
“我也早就想去看望他,只是種了點兒稻子,抽不開身。清明節那會兒你爸就讓我進城,要我張羅給你再找個媳婦。我想你看不上農村姑娘,就沒有答應你爸。”
“我爸告訴叔,我離婚了?”我爸總是這樣婆婆媽媽,我挺不情愿。
“這事瞞你叔呀?當初你爹說你要離婚我還不信,以為跟我開玩笑。你媳婦多俊哩,誰都不舍得。”
“是她跟我離的,嫁了個有錢人。”
“你哪點兒不行?她真是沒有福氣,有錢人怎么啦,你不是大學生嗎?哪里找這么好的男人?現在的女人不知道想什么鬼道道。”寶順叔嘆息著說。
正要辯白時,老書記有才進了寶順叔的家門,我忙起身迎接。老書記在我上任的時候就見過兩次,所以比較熟悉。振國遞過去一張凳子讓老書記坐,老書記未上座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馮鎮長,來了怎么不通知一聲?怕聽閑話嗎?還是住有錢人家舒服?”
“不是,這不昨天天黑時才到寶順叔家,吃完早飯正準備去拜訪您呢!”我慌忙解釋。
老書記坐下來,我們的早飯也可以收拾碗筷了。我瞧了一眼老書記,發覺老書記頭發蒼白了許多,面色呈淡黃,精神沒有初見時的抖擻,心里一陣酸楚,說不出的難過。老書記曾是柳灣村叱咤風云的人物,二十年做村黨支部書記的經歷,使他在村民的心目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柳灣村這二十年來的風風雨雨,他是最好的見證。落實政策的同時,還要為村民爭取山林和水庫的利益,化解村民間、夫妻間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是個老好人,有什么難處理的大小事務村民都找他來調解,大家信得過他。他高大的身軀,卻瘦癟的身材;平凡的臉形,卻炯炯有神的雙眼,在村民的印象中刻骨銘心。可就是這位老書記面臨這次村主任的選舉,操勞得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曾聽說一件在柳灣村發生的悲劇,如果沒有老書記的下跪,說一定還會鬧出人命。九十年代初,中國農村計劃生育如火如荼地進行,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每個鄉鎮政府都培養了一批“打手”,專項負責違反計劃生育頑固不化的村民,給他們抄家、抬家俱、搬糧食、拆房屋、捉拿當事人等等,只要能使那些村民破產就達到禁止的目的。柳灣村喬占山夫婦接連生了兩個女兒,為了生個兒子,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就躲到外地去了,準備生第三胎。這天,喬占山的媳婦準備悄悄回村拿東西,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鎮政府的“打手”迅速趕到喬占山家,正巧喬占山的姨妹在他家收拾東西,“打手”們不分青紅皂白拉著喬占山的姨妹到了鎮衛生院。當時老書記正在鎮政府開會,聽到捉拿到了喬占山的媳婦,便匆忙地離開會議室,直奔鎮衛生院去勸說。不料想遲到了一步,醫生已經強制給喬占山的姨妹做了結扎手術。
這事發生后可捅了個大婁子,把一個黃花閨女給結扎了,喬占山的老丈人帶了村里的數十名村民把鎮政府團團違住,要討說法。鎮政府的人嚇得不敢出大門,足足餓了一天,其實“打手”們早已溜之大吉。派出所的人無濟于事,只能守住鎮政府大門不讓進。縣委書記、縣長等領導來了,同喬占山的老丈人商量如何解決,可這老爺子就是不聽,說必須交出“打手”,不然就沖進鎮政府大院亂砍人啦!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老書記跪在了喬占山老丈人的面前,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想想辦法如何解決吧,你就是砍了人也不能還你女兒的清白。老哥哥,消消氣。我給你下跪,給我這個面子吧!”
喬占山的老丈人素來敬佩老書記的為人,只得老淚縱橫地扶起了老書記。事情經過一番協商,賠了喬占山姨妹一萬元,安排一份縣級企業的工作方了事。村民們之所以信賴老書記,是老書記的大公無私的精神。
人們沒有忘記老書記的“老好人”品德,大多數村民記憶猶新。可這次公開選舉不一樣,誰都逃不過選票的考驗。老書記年紀大了,又沒有建強和長根兩位候選人爭奪選民的伎倆,他能贏得這場勝利嗎?我非常希望他能取得最后勝利。
老書記感覺我在思索什么,攔截了我的想法,說:“小馮鎮長,你能到柳灣村來,表示鎮政府對我們村很重視,我代表全村村民向你表示歡迎。我們會做好接待工作,村委會特意為你騰出了一間辦公室,請到村委會主持工作。我作為臨時村委會主任,邀請你前往。”
“那就去吧!”我沒有推辭,告知了寶順叔和振國兄一聲,便跟著老書記有少許蹣跚的身影到了村委會。辦公室是一間很小的房間,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而已,與寶順叔家里的家具相比遜色許多。這也不能怪村干部,是村委會確實沒錢,其他村都如此。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帶來的文件,便與老書記聊起了家常,沒有談關于村主任選舉的事。
我問:“老書記,身體好像不如以前硬朗了?上次見你還風風火火呢!”
老書記回答:“是啊,歲月不饒人哪,一晃快六十歲了,老啦!”
我說:“家里人還好吧?”
老書記答道:“好。小兒子和媳婦都出去打工了,我和老伴還有大兒子在家守那一畝三分地,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我又問:“家里的地都種完啦?會很辛苦嗎?”
老書記回答:“沒辦法,我不能帶頭讓地荒了。荒地的問題真難解決,誰也阻止不了年輕人出去賺錢,年老病弱的能種多少地呢?想過把地租給別人耕種,可這偏僻的地方有誰來呢?”
我再問:“上次你到鎮政府跟我提起修一條水泥路到村里,叫村民集資,情況怎么樣了?”
老書記回答:“這可能指望不上我啦,等新村主任選舉出來后再決定,我還指望你幫幫忙。”
我回答:“我會的,這是一件大事。”
老書記問:“聽說你離婚了?”
我回答:“是的,媳婦跟有錢人跑了。”
老書記又問:“可惜。我幫忙張羅一個怎么樣?西陽坡老犁頭家有個女兒今年二十六,是個中專生,人俊著呢,昨兒剛從外面打工回來,我去提提?”
我回答:“這事過些時間再說吧!人家見過世面的人不一定能看上我呢!”
老書記肯定地說:“我出面一定行!只要你應承就得了。”
……
不覺間到了中午飯的時間,老書記無論如何要我上他家吃頓飯,說打了一只野雞有二斤多,等我來才煮著吃呢。我經不住老書記的再三邀請,吃了一頓鮮美的野雞肉,喝了半斤老窖酒。我和老書記似乎有了忘年之交,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飯后我叫老書記的大兒子杜鐘鳴幫我通知一下幾位選舉委員會的成員下午三點到村委會開會,杜鐘鳴爽快地答應了。
在老書記家我感受到了村民的好客習俗,城里人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下午三點鐘,選舉委員會的人到齊了,我做了簡單的開場白,然后聽取選舉工作各項準備情況。選票基本發下去了,只是出去打工的人員無法到位,將由家人代其填寫。這是普遍現象,我們早有計劃。當問及候選人的狀況,村民對他們的反映如何,意見出現了分歧,爭論不休。我略加總結了一下,正方認為老書記當了二十年的村支部書記,村民不能在這個骨節眼上忘掉“老好人”;建強在部隊立了功,復員后承包村里沒人要的針織廠,建養殖場,是一位帶頭致富的好能手;長根人雖然散漫了點兒,但有能力,有頭腦,能團結村民,是出謀劃策的實力派。反方認為老書記年紀偏大,再也做不了十年的村主任﹙政策規定村主任必須做夠十年才有退休工資﹚,應把機會讓給中年人;建強人太自私,不懂得給村民謀福利,他的脾氣不好,常跟村民吵嘴打架;長根好賭博,不務正業,吊兒郎當。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通,卻只字未提送禮、請客吃飯的事。
第二天,我首先約見了建強。建強穿了身舊軍裝,
“一個小男孩。”他回答。
“針織廠效益還可以吧?養殖場喂了多少頭豬?”我問。
他答:“針織廠還行吧,豬喂倒是喂了一百多頭,只是價錢太低,沒多少賺的。”
“為什么想起要做村主任呢?”我帶了試探的口氣。
“想給村民帶個好頭,給村民多一點兒實惠。你也知道我們村的情況,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富起來的沒有幾家。”他開始有些自信。
“有什么良策嗎?”我仍然不依不饒地問,因為他是軍人。
“首先修好路,要想富,先修路。其次再建幾個農場,爭取林業局給我們村多批幾座山林的砍伐手續。然后是水庫采取撒網捕魚,不用放閘口,保證水源。還有就是荒地問題,盡量種一些藥材和一些果樹,保證不浪費。”他順口了。
“有資金嗎?”我擔心地問。
“我想一靠村民集資,二靠爭取政府拔點款或貸些款。”他自信地回答。
“村民對你反映如何,你去了解了嗎?”我最后問。
他模棱兩可地回答:“這個不知道,但很多村民還是信任我的。”
接著我去了長根家,沒有見到聚眾賭博,屋里很清靜,也許是我來的緣故。長根穿著一件體面的西裝,皮鞋油光發亮,人不算高,卻肥頭大耳,一副老板的模樣。他倒是熱情地為我切了一壺龍井茶,說這是鎮長送的。我問他:“有幾個小孩?”
他嘿嘿地笑著回答:“一男一女,剛好一個‘好’字。”
我又問:“聽說你幫人蓋了好多房屋,一年收入高嗎?”
他自豪地回答:“收入倒是不太高,可衣食無憂啦!我蓋了好多房屋,鎮長家的,原鎮長家的,還有崔副縣長家的都是我蓋的。將來你蓋房記得請我喲,我不會多收錢,對你們我寧可不賺。”
“不賺你吃什么?”我疑惑地問。
“一座兩座的,沒什么在乎的,這你放心。”他驕傲地說。
“為什么想起要做這個村主任呢?”我試探地問。
“為啥?為了我們柳灣村的村民。我們村的人窮,窮就要思變。看看那富裕的幾家,多神氣。”他自信地說。
“有什么良策嗎?”我知道他是一位承包經營的主,當然不能放過他。
“良策有啊!第一修路,條條大路通北京,有了路我們的東西就可以運出去了;第二從林業局批幾座山回來,村里有林木賣,鈔票自然多些來源;第三我們要爭取水庫管理權,在水庫里搞幾座人工網箱養魚場,水庫也不用放閘口;第四荒地種滿油松樹,不用操心,十年八年就有收成了,你說我們村不富起來就奇怪了。”他非常自信地說。
“資金呢?”我擔心地問。
“管政府要,一貸款,二拔款。”他斬釘截鐵地說。
“政府不給呢?”我繼續追問。
“不給不行,有政策要扶持農村。真的不給,我叫全村男女老少去縣委書記家吃上個十天半個月,看他還給不給。”他發覺自己有些過分了,忙收了口。
我最后問他:“村民對你反映如何,你了解過嗎?”
他很自信地回答:“應該不錯吧,很多村民支持我呢!”
我為杜建強和杜長根倆人在處理村里關鍵問題時的一致感到驚訝,只是處理方法不同,柳灣村的確就為這四個難題一直在努力。我找來了老書記,老書記嘆氣地說:“都是些陳年舊帳,我跑斷了腿,沒一個解決好的。”
晚飯又在寶順叔家吃,提起村里的難題,寶順叔一句“難啊”算是回復。那一夜我又是朦朦朧朧地入睡,忽然想起振國兄說的那句“可能動武”的話來,與我兩天來見到的情形迥然不同,大家都挺和氣的。我有點兒不放心,于是起身下床,敲響了振國兄房間的門,把他從媳婦的懷里硬逼了出來。振國兄提起精神,以為我在村里看到或聽到什么,我告訴他不是,只是想不明白他說的“可能動武”指哪方面?振國兄遞給我一支煙,點了火,隨著煙霧彌漫慢慢地道出了“可能動武”的預兆。
他說:“我可不是危言聳聽,是有人做這方面的準備。杜長根的一個拜把子兄弟是鄰村人,叫‘刀疤王’,去年五月刑滿出獄,以前就是為了替長根打架用刀刺傷了人才坐牢的。出獄后長根不但幫他裝修了房子,還給他娶了媳婦,可以說是鐵哥們。他雖不是本村人,但常在長根家打牌賭錢,同本村一些游手好閑的人沆瀣一氣,經常鬧些小亂子。他們把長根敬稱為‘大哥’,像是一個小黑社會組織,不過沒有做傷天害理的大壞事。長根這次競選村主任,他自然首當其沖,要維護‘大哥’的利益。曾幾次到建強面前威嚇建強退出,建強哪里肯屈服,建強可是當武警兵出身,一身正氣,根本就不吃這一套,那些小流氓他不知制服過多少呢!”
振國兄吸了一口煙,吐出個煙圈,接著說:“‘刀疤王’在建強面前吃了閉門羹,心里不痛快,傷了面子,于是決定要報復建強,給建強點兒顏色瞧瞧。長根倒是不想在村里出亂子,勸說了幾次,但沒有效果。‘刀疤王’和建強為選舉村主任的事結下了梁子。‘刀疤王’是個不怕有事的主,建強是個不怕事來的主,只怕事情一觸即發。”
煙圈散去了,振國兄又說:“建強家的養殖場最近死了三頭豬,據說是投毒死的。村民們猜想肯定是‘刀疤王’干的,可誰拿得出證據?建強忍氣吞聲,只等捉個現形。偏偏養殖場不出事了,針織廠又出事了,十臺針織電腦橫機配件換紗座全部被盜。建強報了警,可有用嗎?你不可能只憑‘刀疤王’跟你有梁子,有冤仇,就斷定是他所為,公安民警們講證據,不信猜想。我們農村人報復誰,這些都是慣用伎倆,往往公安就是想不出轍。公安給建強家發生的事立個案了事,受損失的還不是建強。建強心里有氣,就沒想過以牙還牙?不可能!有人就看見過建強買了一把長刀,經常藏在身上,以防‘刀疤王’的意外攻擊。長根家呢,雞群不見鳴啼了,鴨群放不出來了,井里的水渾濁了,地里的小菜爛泥似的,是誰干的?不用想是建強,他把這一切罪魁禍首賴在了長根的頭上。”
振國兄掐滅了煙頭,說:“清源弟,你不要笑話我們農村人,農村人就這樣小肚雞腸,婦女們罵街只是其次。現在最嚴重的事情還沒發生,村民都擔心他們在選舉大會上聚眾鬧事,大打出手呢,那才是動武的最有可能的場地。”
振國兄回屋睡覺,我陷入沉思。從不會因為農村人的小肚雞腸和小家子氣的性格令我對農村產生距離感,我從來就只相信農村人的豪爽氣節和樸實無華,但這一次我似乎退卻了。他們為了一個小小的村主任拋開原有的誠樸,難道這是人類的共性?做官會令人迷惑到如此地步?我不得而知。
次日早晨,我再也無心流連鄉村美好的景象,給鎮長肖軍民打了個電話匯報柳灣村的選舉情況。肖鎮長說:“所有村大致差不多都是這樣,我們只需要保證選票的正常收回,誰選票多就立誰,盡量避免節外生枝。”
我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上午九點鐘我主持召開了選舉委員會人員會議,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選票將由委員會人員挨門逐戶地收集,不再讓選民直接來會場。這樣做一是不浪費村民下地干活的時間,二是避免會場出現混亂和爭斗,三是讓選民有一個安靜的環境思考。候選人在會場等待結果,收集好選票后大家到會場集中,再統一唱票,確定結果后宣布當選人。
眾人非常贊同我的做法,認為符合柳灣村的實際情況。
只是冷落了神圣的選舉會場。我站在新小學建設規劃圖前思緒萬千,似乎老天在跟我開玩笑,怎么讓將來孩子們放飛理想的地方暫時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空蕩蕩的大操場冷冷清清,只有幾位候選人不安地坐在主席臺上。我特意搬來學生坐的板凳,整齊的排放是別有用心的。天異常地湛藍,心莫名地傷感。空地旁的幾株白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搖曳的樹枝孤單而凌亂;一群麻雀的影子在樹間跳躍,聽不見聲響,萬物都是死沉沉的。
我靠近了他們,他們曾是我心中的“神”,夢寐以求的向往。神像倒塌了,真理還在嗎?他們沒有聲息,只是漫長的等待,等待一種命運的安排,不管這種安排是否真正屬于他們,他們不知道。我怕他們失落,怕他們傷心,怕他們忘掉了自己。老書記二十年的奮斗和心血,可能一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老書記”這一空殼稱呼;建強和長根呢?可能是我的一種聲音頓時將他們傾其所有后的希望和抱負、自尊和自信打入地府,黑暗無底。
但是我還是滿眼含淚地宣讀了杜長根當選的決定,是選票決定一切,沒有個人因素。我對著一排排的空板凳宣布結果,對著那張新小學建設藍圖宣布結果,空蕩蕩的場地沒有給我回音,只有宣讀后的沉寂,沉寂。長根跟我握手,沒有興奮的表情;老書記踉蹌了一大步,堅持走出了空地;建強來不及跟我打招呼,沖出了空地,向筆架山頂跑去。
人走盡了,只有我立在那塊空地呆了很久很久……
我離開柳灣村的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第二天清晨,太陽出來了,銀裝素裹的大地在太陽的照射下更加晶瑩起來,一些調皮的孩子一邊走一邊用雪球嬉戲,其中一個孩子對著太陽大聲念著古老的童謠,幾個同行的孩子也跟著喊了起來,整個田野的上空都飄蕩著孩子們純真的聲音:
“太陽太陽照四方,它的好處不平常。太陽不曬草不綠,太陽不曬果不香,太陽不曬苗不長。被窩兒也要太陽曬,太陽曬了暖洋洋……”
聽著孩子們的童音,望著暖暖的太陽,我的眼淚慢慢滑了下來……
老書記踩著雪帶了西陽坡老犁頭家的女兒過來相親,他沒計較過得失,這是老黨員的氣節和風度。
老犁頭的女兒淳樸善良,溫柔率真,我們很快就相愛了,這便是鄉土情誼。
后來我聽說建強為債務的事兒大病一場,用了幾年時間才還完。
長根當上村主任之后,一直在努力實現他的愿望。但欠債的事兒,也讓他躺在家里的時候愁眉不展。
鄉村啊,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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