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院，飄蕩著秦商奔波的身影 （5000字）

                             楊廣虎

 

鳳翔就在我家對面，小時候，我跟著父母去陳村趕會，過年買版畫門神。我的老家賈村塬干旱少雨，消息閉塞，世代以農耕為主，祖輩崇尚“耕讀人家”，做生意的甚少。通俗的講，我們把有錢的人叫“地主”，書面上應該叫“財東”。附近的虢鎮、賈村、縣功等鄉鎮每年會唱秦腔過廟會，我們村所屬的橋鎮，每年農歷七月十二古廟會，也是商賈云集，熙熙攘攘，一街兩巷，人聲鼎沸，名為廟會，實為物資交流大會。現在人講“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其實，在過去，聰明的先人早已熟知此理了。

鳳翔，離我家不遠，小時候，我從老人口中知道：“東湖柳西鳳酒姑娘手”了。關于周家大院以及儒商周家的故事，隱隱約約聽過一些。有人說，”商”發源于中原，“商人”一詞即由商始祖王亥帶領商族人用帛和牛當貨幣在部落間進行交易而來。王亥不僅是中國商人的始祖，也是世界商人的鼻祖。這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可以說，自從出現了交易、市場等等，商人伴隨而來。商朝時期發明了海貝、石貝、骨貝、蚌貝、綠松貝等貨幣，晚期還發明了銅質貨幣，商人交易的地方叫做“市”，店鋪叫做“肆”。“商邑翼翼，四方之極”，在商朝甚至早于商朝的夏朝，商人的地位實際上很高的，商人的貿易很受部落首領重視，有“殷人富貴”的說法。歷史上的春秋時期孔子的學生子貢，越國大夫范蠡，秦國時期的“情商”呂不韋等等，都是我們歷史上熟知的商人。在古老的中國，由于各種原因，一段時期，商人的地位是很低的，“士農工商”，民間還有這樣一種排法：帝王、圣賢、隱士、童仙、文人、武士、農、工、商。特別是商鞅的重農抑商，漢武帝的”罷黜百家 獨尊儒術”對商業、商人的傷害是比較重的。隨著海陸絲綢之路的開通，唐朝的長安成為了世界的貿易中心，商業得到了繁榮和發展，宋朝農業和手工業的發展，城市繁華，促使商業日益興盛。明代商業資本的興起，促了進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和資本主義的萌芽，涌現出許多地域性的商人群體，叫做商幫，秦商、晉商、徽商于此時勃興而崛起。清朝金融業與貿易業發達，商人分成十大商幫。其中晉商、徽商支配清朝的金融業，閩商、潮商掌握海外貿，出現了紅頂商人胡雪巖。秦商走向了沒落。到了現在，我們塬上的瓦工、包工頭居多，有極個別成了房地產大老板。清末文人郭嵩燾說過，“中國商賈夙稱山陜，山陜人之智術不及江浙，榷算不及江西湖廣，而世守商賈之業，惟其心樸而心實也。”

關中西府至今流傳著：“岐山的郭宋家，鳳翔的周鄭家。”鳳翔周家先祖周恕在明朝中葉因少年讀書家資不濟，遂遠出揚州經商，苦心經營，獲利千金，成為周家經商創始人。歷經幾代人努力，清時達到鼎盛時期。同治回亂間，周家生意遭遇沖擊，于清末逐漸衰落。民國初年，周家在鳳翔縣城的商號遭到軍閥的巨額勒索而破產，漢口、廣元、成都、重慶等地的分店也因戰亂山匪等而凋敝。可以說，“西府大賈”的周家史，也是一部秦商的歷史縮影。

現在，我們總被一些大款紙碎金迷，一擲千金的豪華奢靡所迷惑，其實，作為商人，是最懂得勤謹節約的。我們也被電話詐騙，傳銷，金融，合同，兼并收購等等新型“投機”所禍害，對一些商人不齒甚至痛恨。其實，從古到今，大多商人是遵紀守法、按規辦事的。特別是秦商，自重名節、不毀商譽，生性耿直、崇義尚德，生在“八百里秦川”的陜西楞娃，迷戀于“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兒。”思想保守，一般不愿意出門經商，看人眼色。周家人不畏艱險，不懼困難，勵精圖治，不斷擴充著自己的“商業帝國”，清咸豐年間，形成陜西最大的糖莊。周家開設的長春益、長春豐專營糖業生意，在關中居壟斷地位。每年四川糖商發貨至鳳翔，均下榻于周家商號，然后批銷西安及關中地區，遠銷甘肅、寧夏、青海等地。還有藥材鋪長春林、長春和商號，銀樓、以及周鄧兩家合辦的當鋪“敬太當”和酒莊“曾祥昌”“大德豐”“大同[d1] 昌”等。無論生意做得多么大，周家人都懂得錢財來之不易，保持著“勤儉恭恕”、廉潔清正的良好家風。

鳳翔周家，有史載于明初，初居縣城文昌里，明中葉經商發跡，其后科甲數十人，周家遂成為西府名門望族。周家經商致富后，大力擴建周家大院，占地面積達兩萬多平方米，并購置良田千畝，在城東桃園里修建十余畝周家花園（現為周家門前村），在城西陳村建大型養馬場（現為料地村），其后周家便分為三支，大東家居于縣城周家大院管理周家生意。

鳳翔古稱雍，秦孝公在雍城設雍縣，是周秦發祥之地、嬴秦創霸之區、華夏九州之一，離汧渭之會很近。唐朝的都城是上都長安、東都洛陽、北都太原、南都江陵、南都成都、西都鳳翔。鳳翔自古以來一直是渭河平原（即關中平原）西部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與西安相輔助，從先秦建都以后的各個朝代，均為州、郡、府、路之治所，遂有“西京”之稱。其地處長安西部，在京西北防御吐蕃的格局中至關重要，同時又是川蜀之地進入關中的交通咽喉，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長期處于邊塞和貿易交流之地，鳳翔之地的秦人其實是民族大融合的產物，特別的宋金交戰，構成了這里的居民成分較雜，有漢人，也有“胡人”的一些特點；屯兵、作戰，這里的人行事也有一些“軍人”的風范和作風，做生意也有果斷、剛毅、堅忍不拔的精神，我覺得。明清鳳翔府領七縣一州：鳳翔、岐山、扶風、寶雞、千陽、麟游、眉縣及隴州（今隴縣及寶雞縣西北部），與三原、涇陽形成不同的商業中心，相互發展。我的老家寶雞（縣），屬于鳳翔所管。我也聽過村里的老人講，祖上從山西大槐樹遷移而來。周氏后裔周峻在《周氏族譜》中寫道：“我周族始祖由山西洪洞縣遷移而來”。明初，戰爭頻發，多次將陜西衛所將士調往外地屯戍，形成大規模人口外遷。后來由于賦役繁重，自然災害頻繁，陜西因流民而引起的人口外遷日趨增多。在外省流民紛紛涌入陜西的同時，關中的百姓也流入陜南，并有不少人流往外省。陜西人口大減，許多地方人口稀少。朝廷遂下令：“遷山西汾、平、澤、潞之民于河西，任土墾田，世業其家”。我們賈村塬上至今還有名叫“大槐樹”的村子。從這個意義上講，“秦晉一家”，“秦晉之好”，是有歷史淵源和道理的。

“商之有本者，大抵屬秦、晉與徽郡三方之人。”（明朝宋應星著《天工開物》）秦商在中國歷史上曾據顯赫地位，開創了”絲綢之路”、“蹚古道”、“走西口”歷史上的三大商路。秦漢時期就以獨立自由商人登上了經濟舞臺。秦統一六國后，建都咸陽，修“直道”，通 “棧道”，在咸陽城設“咸陽市”，作為商販貿易的最大場所，還設置直市、平市、奴市、軍市等專業市場，漢王朝建都長安，是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市和全國商業中心，使“長安商人”第一次名副其實地流播于世。陜西富平漢代以來就有一個叫“直鎮”的市鎮，做生意一言九鼎，不言二價，故曰“直鎮”。唐代以“帝國商人”的身份傲視天下；明清時期，形成了名震全國的商業資本集團，被尊為“西秦大賈”。

鳳翔周家，也是在這個社會大背景之下，以敏銳的眼光，超前的思維；以忠厚為本，誠實不欺，不尚空言的品格；誠信經營，耿直仗義，丁是丁、卯是卯，不投機取巧，不拐騙坑人，穩健持重，取得了生意上的大發展。

周家先祖周恕，緊緊地抓住了商機。明朝時期，政府為了鞏固邊防，在陜西等地實行“食鹽開中”、“茶馬交易”、“棉布征實”、“布馬交易”等一系列的特殊經濟政策，厚重質直的周恕抓住歷史機遇，以“干肉水囊老羊皮，駿馬快刀英雄膽”的豪氣，“人硬，貨硬，性格更硬”的“三硬商人”氣魄，闖蕩“秦蜀古道”，輸糧換引，赴揚州販鹽，贏得人生“第一桶金”。清初為恢復川鹽生產，清政府實行“招商引領，計口受食”的食鹽產銷政策，為秦商“棄淮入川”，擠入川省貿易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周家又攜資入川，開拓商貿經營的新天地，在四川等地設立分店。

商人掙錢不易。我從周恕的身上看到了“孝敬父母，信守諾言，積德好善，延師重教”的良好品行。乾隆年間的《重修鳳翔縣志》記載：“周恕，字推己，文昌里人，少業儒以家計弗贍，遂商于維揚數年，獲利萬金，乃歏曰：‘富己，而無濟于物奚，貴于富耶’，值關中饑，鄰里親友有不能自存者，遂出所蓄以周之。嫂孀居無嗣，凡飲食、衣服奉事惟謹，叔歿殯葬祭奠一一如禮。曾入蜀有同伴客溺死，遺貨值千金，恕謹封貯，俟其子至還之。恕雖貨殖，謂子孫曰：‘商而富不如儒之貧’，遂延師以課子孫，其后科甲相繼為邑望族。” 掙一點小錢微利是小商，大商、儒商應有大格局大胸懷，才能行走于天下。

“周正誼堂”是周氏家族的宗譜堂號，“正誼”的文字含義就是西漢大儒董仲舒的名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周家富而好義，熱心公益，敦詩書重禮儀。鳳翔位于關中西部，北接北山及黃土高原，西靠隴山、南依秦嶺，渭河及其支流貫流其間，是個典型的“凹”字形和“喇叭”狀的河谷地帶，是商業中心，亦是災害多發區之一。據清《光緒朝實錄》記載：周家人不僅富有，且富而有德、樂善好施，冬施棉衣、荒施粥米。光緒年間，周鼎為鳳翔通判，時逢關中遭災，他帶頭捐銀八千兩、小麥數百擔，賑濟災民，在當地傳為佳話。周家創立的正誼書院，籌添膏火，刊印先達著作多種。

秦商萬里征程、含辛茹苦，夢寐以求的就是富而還鄉、在家鄉能構建蔭避子孫的高房大院，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反哺鄉民，回饋鄉親（鄉黨），淡泊名利，過上平靜的生活。“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中國農村是一個熟人的社會，過去很長一段時期，多半靠家族血緣和鄉紳賢達治理。周家大院位于鳳翔縣城的文昌巷內，距今已有300多年歷史，現面積僅有原來的十分之一，房間數以百計，建有占地十余畝大的周家花園和大型養馬場。大院坐北朝南，有三座相連的四合院子，磚木結構，是北方典型的民宅古建，經保護性修繕，煥然一新。漫步其間，恍如隔世。大院門前的石鼓門墩上刻有獅子和孝子，體現出家風既威嚴又和睦。進門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黑色石戶，戶楣中央刻有“勤儉恭恕”四字，這四個字分別代表勤勞、儉樸、恭敬、寬恕，反映了主人為人處世的態度。字的下方刻有“眾仙捧壽”圖案，兩側刻有花瓶、松、鶴、鹿，取平安、長壽、富貴之意。進入中院，刻有鳳凰和麒麟的東西廂房前山墻格外顯眼，鳳凰展翅高飛、麒麟仰天長嘯，栩栩如生、美輪美奐，后山墻上刻著金雞和蓮花，寓意吉慶有余。中院兩側，東山墻頭刻有“喜鵲弄梅”圖案，寓意喜上眉梢，西山墻頭刻有“秋菊繁茂”圖案，寓意高風亮節，其下都刻有蝙蝠，寓意福從天降。通往東院的側門，門頭刻有“行篤敬”三字，東院以前是學堂，這三個字警示著每天從這道門穿過的學子。通往西院的側門，門頭刻有“戩轂罄宜”四字，根據《詩經》和《禮記》的解釋，這四個字應為與人為善、順應自然的意思。中廳房北側東西山墻上，分別刻有琴棋書畫和筆墨紙硯，可以看出主人對修身養性的追求。后院門楣上刻有“言物行恒”四字，這是主人“言須有物，行須有恒”的自警。兩側門柱分別刻有“經訓不荒真富貴”和“家庭有禮自平安”，從這副對聯不難看出主人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性格。

周家大院是展示鳳翔府民俗文化的主題館，其東院“府城人家”為民居陳列、后院為生產工具陳列，西院“通衢市井”為西府民俗陳列。東西兩院按民居和民俗場景分別有婚房、閨房、廳堂、后院、私塾、酒坊、油坊、藥鋪、當鋪、鳳翔非遺陳列等若干功能展廳，生動再現了舊時西府大戶人家的生產生活風貌。馬廄的兩匹仿真馬采用真馬的皮，系統還原了西府人的日常生活和民俗文化。相傳一條神蛇臥在周家的糧倉里，無論每次取多少糧食，糧包翌日都會自動補滿，周家的糧食因此“年年取不盡，月月有剩余。”周家的藥材生意更是日進斗金，為了感謝神蛇的幫助和庇佑，將其藥鋪改為“長春林”，(陜西方言稱“蛇”為“長蟲”，諧音即“長春”)。今天鳳翔東大街的長春藥店，據說因此得名。

我去過山西平遙古城、喬家大院，韓城黨家村、三原周家大院、涇陽安吳堡的吳家大院，長安的關中民俗博物院、老百姓口中流傳的：“下了王曲坡，稻地都姓郭”、 “馮家的山，楊家的房，盧家的騾子比車長，郭家的銀子拿斗量。”的郭家大院，也去過聊城運河邊上的山陜會館，商洛龍駒寨的船幫會館，去過國內麗江古鎮、皇城相府、秦淮河夫子廟、蘇州園林、棣花古鎮、鳳凰古鎮、洛帶古鎮、和順古鎮等等，還看過一些名人故居，也看過歐洲一些城堡。這些民族瑰寶、歷史遺存，我們都可以“窺見”當時的一些日常生活和社會文化。人類的文明是與商業的發展牢不可分的，隨時有時候會受制于制度、環境、交通等影響，但市場是一只“無形的手”，推動著我們不斷前進，走向富裕和文明。

“閑觀世事如修史，細嚼方俗始信書。”從儒從商，到延師重教的周恕、再到周家數代人以及周家大院，就是一部秦商（西商）“尚氣概，先勇力”而“忘死輕生”的奮斗史，值得我們后輩學習、反思和借鑒。透過歷史的煙云，我對秦商更加佩服。

 “先把那渭南縣當鋪坐下，西安府開鹽店咱當東家。蘭州城京貨鋪招牌懸掛，西口外金剛鉆發上幾車。穿皮襖套褐衫騎驢壓馬，燒黃酒豬羊肉美味有加。娶妻小賽過那南京俏畫，買丫鬟和小子裝煙倒茶。清早起人參湯先把口下，到晌午把燕窩拌成圪塔。張口獸琉璃瓦高樓大廈，置九頃水澆地百不值下。銀子多使不了這該怎咋？尋幾個好伙計四路訪查。幸喜得四路里糧食漲價，百十名走粟行銀賺萬八。捐功名只要那官高勢大，訪巡撫坐總督布政按察。” 這是秦腔《張連賣布》中的一段唱詞，也是他們當年的生活寫照，現在聽來依然膾炙人口，遙想當年，秦商作為“西秦大賈”，有輝煌光鮮的一面，的確也富有，富有的背后，一定是充滿血淚的歷史和不斷奔走向前的身影。

 

 

                2020年4月4日清明節匆于長安

 

 

 

作者楊廣虎，男，74年生于陳倉，89年公開發表小說和詩歌。著有歷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文學評論集《中南漫筆》，中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詩歌集《天籟南山》等。獲得西安文學獎、首屆中國校園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陜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陜西報告文學獎、全國徐霞客游記散文大賽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1996年—2016年在秦嶺終南山生活。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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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