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味
1.抽茅芽兒
清明雨。梨花風。草長鶯飛。躲在荒草叢中的茅芽兒,悄咪咪探出了尖腦袋。這個時候,小孩子大姑娘最高興了,三五結伴地去茅草地里抽茅芽兒。《救荒本草》說:“采嫩芽,剝取嫩穰食,甚益小兒”。茅芽兒是天然“棉花糖”,抽著好玩,嚼著甘甜。
茅芽兒,是陜南山陽漫川人對茅針的稱呼,音調婉轉,叫得甜。“芽兒”是一個音兒,聽起來像“藝兒”,它是白茅的嫩芽。清代顧景星在《野菜贊》中描述:“二月生,白花如蘆,未出葉時,茸茸然,味如飴。”陰歷二月,茅芽兒鉆出地面,含一嘴的綠,藏在枯黃的茅草叢中,即便是這樣的隱秘,眼尖的小孩兒和水靈的姑娘,掃一眼,就找到了,驚喜得,又是喊叫,又是把抽出來的嫩綠茅芽兒,舉著搖著,極盡炫耀。
抽茅芽兒要講技巧。看見茅芽兒后,不要著急,屏聲靜氣地慢慢來。拇指和食指撮成鉗狀,捏住茅芽兒的小肚兒,勻力往出抽,抽出來的茅芽兒,細腿雪白,腰肌嫩黃,頭尖兒是驚艷的水綠,養眼得很。
抽茅芽兒時,不宜夾它的頭頸部,位置太靠上,力度把握不好,茅芽兒就攔腰斷掉了,抽不出來。每到春天,哪些半大小子,和老大不小的女人,鉆進茅草叢中,小心翼翼地一邊抽,一邊念叨:一抽金,二抽銀,三抽一個胖墩墩兒。每抽出來一根兒,她們都要高聲驚呼:“又抽一個大胖子!”
抽一大把了,小子們站著,女人們一尻子坐在茅草蓬里,一根根剝開吃。剝掉層層外衣,一條白嫩的瓤兒露了出來,姣白綿絨,棉花糖一樣,掏出來喂入嘴里,咀嚼吸咂,涼沁沁、甜滋滋的,絲絲糖水,一點點滲入心底。這是一種春天的味道,是年少時期甜美的零食。
茅芽兒長得飛快,只幾天光景,如一支支綠箭,從茅草叢中射向天空,恍惚可聽到嗖嗖飛馳的箭哨聲。有經驗的人從旁邊走過,就知道這些尖尖長長,紅綠相間,懷著大肚子的茅穗,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里面的瓤兒干如棉花,食之無味,嚼不動了。
又過幾日,花序鉆出綠殼,一尾一尾,毛茸茸的,山野荒坡,白色蒼茫。我們這些小孩子,吆喝著跑上坡,抽出綻開的茅穗,編成一把把“鵝毛扇”。學著三國里諸葛亮的樣子,輕輕搖晃,得意洋洋,玩得開心,不亦樂乎。
長茅芽兒的草,學名白茅,我們叫它絲茅草,葉片細長,鋒利如刀,頂端尖溜溜的,針尖一樣扎手。相比茅芽兒,茅根糖分重、甜得多。茅根隱藏地下,盤根錯節,成語“拔茅連茹”,喻體就是互相牽連的茅根。茅根扎得深,得用鋤頭挖,掏出一大塊兒了,一把握住茅草腳踝,用力抖落泥土,露出的根,白胖嫩脆,一節一節的,捋去節間的細毛,在小溪里洗凈,或用袖頭擦擦,放嘴里嚼,甜蜜蜜的,一漾一滿口糖水。
陶弘景說:“其根如渣芹甜美,服食此斷谷甚良。”辟谷養生的人,嚼食茅根,斷谷絕粒,最好。
絲茅草是救命草。《救荒本草》有記載。也聽大人說,往年,遇上自然災害了,糧食接不上,鄉親們將茅根曬干,磨成粉,沖水喝或做食物充饑,救了不少人命。
古人最有情趣,用絲茅草包禮品,送給心愛的人。《詩經·召南·野有死麕》里寫得生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年輕男子撿到一頭獐子,用清香的絲茅草包著,在月朗星稀的晚上,提著去了妙齡姑娘家,向姑娘示愛。“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小伙兒一見漂亮姑娘,心旌蕩漾,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小手,姑娘連忙提醒:“慢慢來呀,不要急。你千萬不要碰我的佩巾啊!碰響了銀飾,會驚動狗兒汪汪叫。”
年輕人送個獐子去求愛,看似蠢笨,但實心實意。畢竟,那個年代吃是第一位的,還是野味呢。更何況,到處都沒金店,哪有金項鏈送的啊!
古代沒有冷柜,就用絲茅草苞肉,泥封起來,保質保鮮。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教授一種“苞肉法”:“十二月中殺豬,經宿,汁盡浥浥時,割作捧炙形,茅、菅中苞之。無菅、茅,稻稈亦得。用厚泥封,勿令裂;裂復上泥。懸著屋外北陰中,得至七八月,如新殺肉。”意思是,臘月殺了年豬,把肉放上一宿,待肉濕潤時,用絲茅草包裹,然后在草面糊上厚厚的泥,掛起來陰干。若泥衣裂縫了,就及時用泥巴糊住,這樣保存的肉,到翌年七八月間剝開,還是鮮露露兒的,像剛殺的豬肉。
說絲茅草是“完美雜草”,我沒看出來。而在古代,它卻是神草,是祭祀用品。為此,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還帶領各國把楚國狠揍了一頓。楚國莫名其妙,便派使臣問齊國:我們離那么遠的,井水不犯河水,你為啥揍我啊?齊相管仲回答:“爾貢包茅不入”,你們沒向我國進貢絲茅草,讓周王室沒法“縮酒”祭祀,你說,不揍你揍誰?“縮酒”,是指在祭壇前立一束絲茅草,作酒盅,倒祭酒滲入茅草里,讓神享用。據說,絲茅草能通神,是神圣之物。那時,楚地絲茅草茂盛,模樣好看。這個借口未免滑稽幽默,難以服眾,但齊國沒開玩笑,卻是鄭重其事地發動了一場戰爭。
杜甫搞笑,買魚不提竹籃,順手從茅屋檐口扯根絲茅草,逍遙地去了海鮮市場,挑了魚,將茅草從魚鰓穿過去,綁個環兒,拎在手上,一步一搖的回家了。想想,這個白茅提魚的方法簡便又環保,還有詩意,雅趣得不行。
春夏季節的絲茅草,嫩綠鮮美,是牛的美食。我小時候幫父親放牛,下雨時,犁地時,去割牛草,首先尋找肥美的絲茅草,一割一大捆,用草繩攀在背籠上,豎多高,背到工地,給牛打尖。或背到牛圈旁,夜里喂牛。
小時候常和茅草打交道,抽茅芽兒、吃茅芽兒的機會,比同齡的小朋友就多得多了!茅芽兒雖然甘甜如飴,但比起糖果兒,還是差多了。我們那個時候,得到一顆花花綠綠的糖果兒,如獲至寶,緊緊握在手心,舍不得吃,只想象它的甜。
2.溪澗可采芹
陜南古鎮漫川,有處自然景觀“太極環流”,河邊的野水芹,密簇簇的,碧翠鮮嫩,葳蕤蓊郁,每年春天,臨近的婦女,三三兩兩,拿著剪刀,提著竹籃,說說笑笑下到河畔,一把一把地剪,一束一束地割。河邊情景,像漢樂府里的《江南》:“溪澗可采芹,芹葉何菁菁。”很美的畫面
國人采食野水芹的歷史悠久。《詩經》里的“思樂泮水,言采其芹。”生動描述了2000多年前的人們,在泮水邊,戲水游玩,采摘野水芹的歡樂場景。《呂氏春秋》曰:“菜之美者,有云夢之芹。”云夢就是云夢澤,在湖北江漢平原,哪里湖泊成群,生長的野水芹,肥美鮮嫩,是菜中上品。《爾雅》云:“芹,楚葵,今水中芹菜。”李時珍經過一番考證后,認為芹菜祖籍在湖北蘄州。
漫川是“朝秦暮楚”典故發源地,先輩做過楚國居民,至今漫川人一口楚語,生活習慣和習俗禮儀一樣。金錢河又是漢水上游一條支流,漢水可采芹,野水芹生得多,味道好,是大自然的饋贈。
李時珍說:“芹有水芹、旱芹。水芹生江湖坡澤之涯;旱芹生平地,有赤白兩種。”野水芹玩水,在池塘澤邊水中央,纖細香嫩,兩種顏色,一種翠綠,一種水紅。水紅的野水芹與美國種植的紅色芹菜不同,水紅野水芹空心,野生,亭立在水里;紅色芹菜是實心,像西芹,家養,長在旱地。旱芹生平地,胖粗香濃,又名“香芹。平常在超市買的,都是旱芹,粗細都有,粗的便宜,細芹菜貴。我妻子喜歡把西芹菜切碎,炒,倒醋哧溜,加辣子蒜末花椒粒,烹飪酸菜或酸菜湯,吃面條,香!讓人恍惚在吃野水芹菜。鄉愁就像喂養幾十年的大黃狗,走哪兒跟哪兒,你是甩不掉的。
野水芹喜歡的水域,也是螞蟥趕熱鬧的地方,怕螞蟥的人,不要說去掐野水芹了,就連市面上賣的野水芹,都不敢買。當地人說,螞蟥是吸血蟲,一旦鉆入肉皮里,順著血管跑,會把人喝死的。螞蟥若是鉆到肉里了,那是扯不出來,即就是扯斷了,它仍然活著,繼續往深處游走。唯一辦法就是拍打皮膚,打得它疼痛難忍,哧溜哧溜退出來。
野水芹身材窈窕,一副美人胚子,春天,從水里冒出來,嫩瑩瑩的,小家碧玉,冰清玉潔,風韻天然俏。夏日開花,小傘樣的白色花朵,清麗素雅,風致綽約。順著彎彎的河邊,搖搖曳曳,很妖精很迷人的。
泮水,魯國學宮前的水池,形如半月,泮水有水芹。相傳,學子們要上京赴考,先去泮池采些野水芹,插在帽子上到孔廟祭拜,考中了就叫蟾宮折桂。后來,“入泮”“采芹”,成為中秀才的代名詞。
野水芹也是歷代文人雅士喜愛的野味。“一把雨傘加白鹽,青芹伴我萬里行。”徐霞客在其旅行文獻里,記載了20篇首關于野水芹菜的文章和詩詞。“盤剝白鴉谷口粟,飯煮青泥坊底芹。”“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潤黨。”杜甫和蘇東坡,都對野水芹贊不絕口。
芹字高雅,很多人用這個字取名。我年輕時認為“芹”是女人的名字。后來讀了《紅樓夢》和《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才知道曹雪芹、周克芹都是大男人。
古代人食芹,吃出了不少趣聞軼事。說是有一次,唐太宗為了驗證魏征愛吃醋芹的說法,叫御廚備了許多醋芹,宴請魏征,“召賜宴,有醋芹三杯,公(魏征)見之,欣喜翼然,食未竟而芹已盡。”魏征遵旨而來,入座后一看有三杯醋芹,拿起筷子猛吃,宴席沒結束,醋芹被他吃光了。唐太宗親眼見識了魏征吃醋芹的厲害。
過年,必要去超市采購香芹,團年飯菜肴中要有它。“芹”“勤”諧音,寓意在新的一年里“天道酬勤”。又因芹菜莖心空通透,吃了芹菜,就會“路路暢通”,今后做事順利,心想事成,新年愿望能夠實現。
野水芹菜營養豐富,是缺鐵性貧血的佳蔬。皮膚干燥、面色無華和頭發枯黃的人常吃好。還有平肝降壓、安神鎮靜、消除煩躁、預防結腸癌等功效。野水芹能促進人的性奮,在國外有“夫妻菜”的美譽。青年男子少吃,影響生育。
今年春天,鄉野溪澗的野水芹,水嫩嫩、脆生生的,清香裊裊,大老遠都能聞到,誘人得很。吸引不少人前往采割,一波一波,密密麻麻涌在河道。小街人軟儂細語地說:人多得,螞蟻簍兒一樣。
3.春來竹筍香
我老家陜南,家竹是園,野竹成林,種類只幾樣。家竹有斑竹水竹,野竹有毛竹苦竹。往年還值點錢,家竹編背籠、籮筐、圃籃、挎籃、點籽簍兒和曬糧食的遮笆。毛竹賣給火紙廠,三五塊錢一百斤,我讀中學的部分學費就靠它。苦竹編竹籃,編精致的工藝品。
而今,竹子不值錢了,竹筍成了香餑餑。這次去漫川街,見夫妻二人剝野竹筍,10元一斤,把剝好的全都秤了:5.64斤。我掏出一張紅版,找回45元錢。又拿40元,買了4斤豌豆米兒。蔬菜新上市,沒有低價。
俗話說:三籃竹筍兩籃殼,有人扯,沒人剝。竹筍難挖,籜也難剝。一大籃子,剝出來就沒多少了。嘴饞,莫問價錢,得舍得。
竹筍文化豐富深厚。《二十四孝》中的《哭竹生筍》,講述孟宗行孝的故事:“晉孟宗,少喪父。母老,病篤,冬日思筍煮羹食。宗無計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須臾,地裂,出筍數莖,持歸作羹奉母。食畢,病愈。”故事說,晉代人孟宗,母親年老病重,冬天里想喝口竹筍湯。找不到嫩筍的孟宗,急得跑進竹林里抱竹大哭。他的孝心感天動地,須臾間地面裂縫,冒出數莖嫩筍。孟宗趕忙挖出來,拿回家煮了筍湯,母親喝后,病好了!情節曲折,溫暖感人,是個喜劇。
竹筍,是竹的幼芽。《爾雅·釋草》:“筍,竹萌。” 按季節分,有春筍、鞭筍和冬筍。我們常吃的,是立春時節破土的春筍。“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雨后春筍,水分充盈,纖維細膩,多情的古人比作美女的俏指頭。野春筍,細嫩秀長,剝出來,腴白光潤,干干凈凈。做成菜肴,肉嫩鮮脆,美味爽口。
國人食筍,歷史久遠。《詩經·韓奕》:“其簌維何,維筍維蒲。”說是周宣王拿香蒲嫩芽和竹筍,厚待韓侯。可見,3000多年前,竹筍已是上好的菜肴。
野竹筍,古代是“貢筍”,皇上愛吃。唐太宗吃炒竹筍催情。康熙鐘情的“八寶葫蘆鴨”,為蘇菜經典,其八樣配品中,首個就是嫩春筍。
竹筍是雅食,契合文人高雅的性格。文墨人愛食筍的多,有的吃了,作詩撰文,留下一段美食佳話。“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杜甫看見竹筍和江魚,眼睛就放光。白居易有竹不吃肉,吃了筍,三月不知肉味:“每日逢加餐,經時不思肉。”蘇東坡吃筍是出了名的,他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還是天天肉燒竹”精彩段子,把筍炒肉吹上了天。才子李漁更絕,他說“比蔬食中第一品,肥羊嫩豕何足比肩”,認為筍是蔬中第一品,凌駕肉之上。
李漁的說法我最不愛聽了,我小時野菜吃多了,只想吃肥肉。竹筍再好,沒肉也不香。
南宋詞人林洪,在閩食譜《山家清供》里稱筍為“傍林鮮”:“夏初竹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傍林鮮。”他吃筍,圖鮮香,不挖,就在竹園里,掃竹葉圍著筍尖,點燃,圪蹴著煨烤,烤熟就吃。用芳香的竹葉燒烤的嫩筍,天然鮮美,不說吃了,想著心就癢癢。
林洪的吃筍法不可取,易引發火災,燒了竹園,太危險了,應禁止!好吃也得守法,講安全。
美食家袁枚在《隨園食單》里,教人們制筍,曬筍脯。還真是,把冒尖的春筍焯水、除澀、蒸熟、曬干,用保鮮袋兒一小袋一小袋裝著,儲存好,以后炒筍肉、下火鍋、做干鍋竹筍,不僅竹香四溢,且嚼勁十足,美味盈口。
我妻子保存的是鮮筍,嫩筍焯水去澀后,不曬,就把那嫩嘟嘟的旺筍一小袋兒一小袋兒裝著,密封,排在冰箱抽屜里,冰凍。要吃時拿一袋兒出來,化凍,清洗,炒筍肉,煮筍湯,清香盈盈,都是春天的味道。
“最有味道”的老頭兒汪曾祺,愛吃大姑媽做的竹筍燒肉。“吃貫中西”的梁實秋先生,在《筍》的文章中,引經據典,盛贊食筍的好處。先生是個有趣的人,文字溫暖可愛,他提倡吃飯不要過于講究禮節:“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么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慢咽,或風卷殘云,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我率性,喜歡他的觀點。吃筍,就要咯嘣咯嘣的,吃出又脆又香的羨慕聲。
“好竹連山覺筍香”。春筍再嫩再香,終究不是水果,生的是不能吃的。清炒前要焯水浸泡,去掉苦澀味。最好吃的是筍炒肉,味道特別鮮美。只要有一手好廚藝,只要有優質的嫩筍,可炒、燒、煮、煨、燉出花樣繁多的美味佳肴。
竹筍是美食,也是良藥。唐代名醫孫思邈說竹筍:“味甘,性微寒,無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氣力,可久食”。明代藥學家李時珍認定竹筍有“化熱、消痰、爽胃”之功。清代養生學家王孟英在《隨息居飲食譜》中說:“筍,甘涼,舒郁,降濁升清,開膈消痰。”坊間傳聞,竹筍還有清腸刮油、抗癌、降三高之功效,因而,受到人們熱捧。要我說,吃竹筍就是品嘗春天。
我胃不好,做過手術,家人時時提醒:管住饞嘴,你不要吃!春天美景,我只能看,沒法嘗出味道了!寫這篇文章,就是想嚼嚼有關筍的詩文,美美過把嘴癮。
4.春天第一鮮 魚腥草
魚腥草,腥,個性張揚,有人喜歡有人嫌。
這草兒是藥膳兩用植物,寓醫于食。我老家陜南人,把它既當藥,又作蔬,經常食之。
它的“外號”多,最早,《吳越春秋》叫“岑草”,《名醫別錄》稱“蕺菜”;廣東客家話“狗貼耳”,按葉子形狀叫;云南、貴州人叫“折耳根”,源自于赤水河的古老傳說;四川人稱之“趴耳朵”,意思男人怕老婆,是開玩笑;陜南漢中人謂之“臭老漢”,像罵笑話。還有截兒根、側耳根、豬鼻孔、狗心草、狗點耳等等,奇奇怪怪的“綽號”,數不勝數。
我老家人喚作魚腥草,叫得正經,原汁原味。
魚腥草有多個版本的起源傳說。其中一說為,觀音菩薩把功德池中的水草種子撒播人間,取名魚腥草,專門治病救人。這是神草仙草。
人們挖它當菜吃,是轉移用途,菩薩沒有料到。菩薩要是知道了,會生人的氣,嗔怪人太貪婪。
中國人食用魚腥草的歷史悠久,早在兩千多年前,魚腥草就上了國人的餐桌。相傳,春秋戰國時,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曾領著百姓采“蕺”為食,“蕺”就是魚腥草。幫助越國度過饑荒,使越國由弱變強,最終打敗了吳國,成就一番偉業。
魚腥草藥用,載入醫藥典籍,始于魏晉。從此,食藥互補,相得益彰。
陜南人食用魚腥草的歷史也不短。《唐本草》記載:“蕺菜生濕地山谷陰處,亦能蔓生,葉似蕎麥而肥,莖紫赤色。山南(即今陜南)、江左(指長江下游以東地區)人好生食之。關中謂之菹菜。”可見,早在唐朝,秦嶺南坡的人,就喜歡生吃魚腥草了。
魚腥草喜歡在潮濕的溝渠邊、池塘旁、濕地和刺架里生長,春風一吹,散發的縷縷腥香,大老遠都能聞到。魚腥草是望族,一連一大片,盤根錯節,根基牢,得用鋤頭使勁兒挖,將抱團的泥餅挖翻,抖掉根網眼里的泥土,露出一串串嫩生生的根。籃子裝滿了,提到溪邊,倒入清水潭里,用手輕輕搓去粘在須上的泥土,掐去老根,把節上的毛須除掉,洗得白白嫩嫩的,誘得人嘴饞,忍不住掐一節喂入口中,那種偏愛的怪味,在舌尖上打滾,越嚼越有意思。
魚腥草的老根,硬,味如甘蔗,甜絲絲的。
回家后,搬個矮凳坐下來,精心撿擇一遍,掐成小節,盛在小缽里,用清水漂洗干凈,再浸泡十來分鐘,消除異味。然后,把水倒盡、瀝干,撒點食鹽,滴點香油,佐以香醋、生抽、蒜泥、姜末、油辣子一陣涼拌,裝在青花瓷盤兒里,酸辣微澀,清脆爽口,異香裊裊,沁人心脾。喝口酒,嚼幾根,最有詩意情調。
魚腥草莖和葉,用食鹽、香醋、麻油、醬油、辣子、蒜蓉,一道拌了,艷麗嬌嫩,風味獨特。
食葉的人少,吃根的人多。街面上賣的,都是一小把一小把嫩生生的根。
奢侈一點,就是魚腥草炒臘肉、煎雞蛋,香味壓倒腥氣,常吃不厭。
魚腥草作佐料煲雞湯,熬魚湯,煮粥都是天上美味。
魚腥草號稱植物中的抗生素、天然消炎藥。我老家人用它給小娃治“蛤蟆氣”(俗稱,指腮腺炎)。大人按照土方子,把魚腥草和幾種草藥搗成糊狀,用紗布包著,敷在紅腫處,清涼舒爽,消炎止痛,敷一個晚上,燒就退了,腫也消了,病基本好了。我小的時候,得“蛤蟆氣”,父母就是這樣給治好的。
魚腥草的葉子能吃更好看,葉兒外形像心,又像狗耳朵。葉柄細長、肥厚,嫩薹呈紫紅色,穗狀花序,花梗頂著4個包片兒,開白花,蒴果卵圓形。美,小文人看了,浮想聯翩。
現在流行比心手勢,以表達愛意。魚腥草比人懂愛,胸前比著好多心形,不忘初心,守護生命,和人類一起,承載著歲月的美好。
5.老婆針兒
驚蟄過后,晴空朗朗,氣溫一天天升起來,陽光飛個媚眼兒,桃花紅了,櫻花白了,杏花、梨花、海棠、連翹、望春、油菜和眾多野花,爛爛漫漫都開了。鳥兒們在枝頭跳躍鳴唱。蜜蜂們在花朵上鉆進竄出。歸來的春燕,成雙成對地在人家屋檐下,啁啁啾啾,飛去飛回,忙的不亦樂乎。
野菜在這個時候,從土地里沖出來,嫩嘟嘟的,招人喜歡。地米兒菜像個聚寶盆,采一茬,又一茬,層出不窮。心急的小蒜,顧不得梳洗打扮,披頭散發地,在路旁,在田間,在地畔,在石頭浪里,眺望食客。咪咪蒿一波一波,翻涌小浪。香椿樹梢爆出猩紅嫩芽兒,似火苗兒。一扎高的老婆針兒,胖乎乎的,嫩頭嫩葉兒,做成菜肴很好吃。
老婆針兒是陜南靠近湖北鄖西一帶人的叫法,學名婆婆針,古稱鬼針草、鬼釵草。一年生草本。菊科,鬼針草屬。唐陳藏器《本草拾遺》記曰:“生池畔,葉有丫,方莖,子作釵腳,著人衣如針,北人呼為鬼針。”因老婆針兒果實上有撮倒掛細針,像一個個小魔爪,抓住人的衣褲不丟手,神出鬼沒,叫人防不勝防,故而以鬼名之。
我小時就被它常常抓住,從小路走一趟,或到苞谷林里摘豆角兒,褲腿上扎滿栗色小刺。抖不掉,得用指頭一根根、一撮撮拔。惹人煩。
民間有個傳說,講了老婆針兒的來歷。說是在很久以前,一個村子里,住著一戶只有寡婦媳婦和寡婦婆婆的人家。寡婦媳婦漂亮能干,對婆婆非常孝順。可她的婆婆以怨抱恩,對她懷恨在心,認為她命硬,克死了自己的兒子,就天天折磨她,讓她干重活累活兒,做活兒慢了,婆婆就用繡花針刺她;做活兒快了,婆婆還是用繡花針扎她。時間一長,小寡婦遍體鱗傷,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兒,最終,血流干死了。冤屈的小寡婦,化為一只鳥兒,想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誰曾想到,寡婦婆婆仍不罷休,拿著繡花針追著鳥兒刺。一直追到田野里,鳥兒飛遠,消失在藍天里。追不上她的婆婆,一氣之下瘋了!拿著大把的繡花針,抓人衣褲,見人就刺。老天爺看她太過狠毒,就把她變成了一種藥草——老婆針兒。誰知,本性難移的寡婦婆婆,到如今都不思悔改,還是見人就抓,見人就扎。令人不快。
老婆針兒藥味重,青草氣濃郁,《陜西中草藥》說它“味甘微辛,性平。”我特喜歡這種奇異味道。我用它做涼菜,我老家人用它酸酸菜,烹飪出來都是美味佳肴。
把老婆針兒嫩頭嫩葉兒掐回來,洗干凈,用開水焯熟,撒點兒鹽,滴點油花兒,挖勺油辣子,倒適量的香醋,放些蒜末兒,用筷子調制,可聞到淡淡的藥香,入嘴,滑嫩鮮美。生動鮮活的野味,在舌尖上打滾,婉轉纏綿,不舍離開。
酸酸菜可把藥味壓住。把洗凈的老婆針兒嫩葉,用開水燙一下,塞入酸菜缸里,被老酸水泡幾日,青葉變黃,就可撈出來切碎,添鹽、加醋、滴油、撒蒜末、放油辣子,調著吃,酸香爽脆,讓人胃口大開。
老婆針兒雖然好吃,但孕婦和胃寒的人要禁嘴,不能吃這個菜。體質虛寒者吃了會引起虛寒性皮膚過敏癥。
老婆針兒還是一味中藥。《本草綱目》記載,該藥苦平、無毒,有清熱解毒、散瘀消腫功效。還可治痢疾、胃氣痛、偏頭痛、跌打損傷等。我老家人還把老婆針兒風干,用它泡水喝,降血脂、降血壓,說是效果不錯。
人常說,家有老,是個寶。現如今,大凡頭上有個婆婆的小媳婦,飯有人做,娃有人帶,被婆婆心疼如閨女,享福得很。老婆針兒也不像傳說中那么壞,它藥膳兩用,全身都是寶,為人類做了不少好事,我們應該感激它。
6.鄉間神草蛤蟆衣
陜南老家有種植物叫蛤蟆衣,外形生動,大猛一瞧,它那耳朵形、薄紙質的寬大葉片兒,匍匐地面,這里一蔸,哪里一叢,若一只只綠蛤蟆,躍躍欲跳。
也像耳朵,一只一只,貼著地面傾聽春天的腳步聲。
也像湯匙,《本草圖經》云:“春初生,苗葉布地如匙面。”一勺一勺,喝著春天花香四溢的湯汁。
鄉野間,蛤蟆衣喜歡在路旁,在溝邊,在道場潮濕處到處爬,很少看見它們在莊稼地里胡鉆亂竄。初春葉兒嬌嫩,綠潤潤、胖乎乎的,給人一碰就破的感覺。臨近夏天,葉片中心抽出三兩支長長的穗狀花序,粘一身米黃色的花兒,一串一串,像老鼠尾巴,有一種童話情趣。種子近橢圓形,黑褐色,風一吹,腳一拌,落一地黑星星。
蛤蟆衣是車前科的代表性植物,學名車前子,別名很多。陸璣《詩疏》云:此草好生道邊及牛馬跡中,故有車前、當道、馬舄、牛遺之名。舄,足履也。”有的地方叫豬耳朵草、牛耳朵草、車輪菜、車轱轆草、蛤蟆草、蟾蜍草、地衣等等,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車前子”名兒來源于一個美好的典故。相傳西漢名將馬武,率軍戍邊征戰,因人馬饑渴,而患上尿血癥。只有馬夫負責的三匹戰馬,啃食地面上的牛耳形野草,沒有尿血癥狀。馬武將軍獲得這一報告后,當即號令官兵都吃這種草,戰士血癥得以康復。從此,這草被命名為“車前草”。
蛤蟆衣可食可藥,中國人與之結緣很早。據學者考證,《詩經·周南·芣苢》中的“芣苢”,就是蛤蟆衣。古時糧食匱乏,人們只得采集野菜充饑。于是,哪些詩經女子,三三兩兩,在田間河畔、風和日麗中,采著野菜,唱和情歌,生活雖苦,但活得簡單快樂。“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翻譯出來就是:采呀采呀蛤蟆衣,一把一把捋下來。采呀采呀蛤蟆衣,撩起衣角兜起來。看看,千年前那些女子,一手提著衣襟,一手采摘蛤蟆衣,一把一把,丟了滿滿一兜,打情罵哨,說笑歌唱,活得多么歡快詩意。
蛤蟆衣的嫩葉、幼苗不僅是美味佳肴,而且也是一味良藥,它在《神農本草經》中被列為上經,說它“利水道小便”。據傳,女人食此草,可懷孕多子。毛傳說:“宜懷妊”。原來,采食蛤蟆衣,還是一個生育文化的象征。
還能治療眼疾。“開州午日車前子, 作藥人皆道有神。”唐代詩人張籍眼睛疼,就是朋友韋開州不遠千里,寄給的蛤蟆衣治好的,為此,作詩《答韋開州寄車前子》一首,以表答謝。
還能治療痢疾。據《蘇沈良方》記載:“歐陽公嘗得暴下病,國醫不能治,夫人買市人藥一帖,進之而愈。力叩其方,則車前子一味為末,米飲服二錢匕。”說是宋代詩人歐陽修,曾患急性痢疾,皇室的御醫都束手無策,歐陽修的夫人從民間醫生那里撿了一副藥,用米湯送服之,竟然藥到病除。歐陽修夫婦再三探究是啥藥方,原來就是一味蛤蟆衣研磨的粉末。這個醫案,成經典,載入李時珍的《本草綱目》。
男人吃了好,益精強陰,助生殖功能,令人有子。《神仙服食經》說:“車前,雷之精也,夫震為雷,為長男。”著名的補腎方劑“五子衍宗丸”,即由枸杞子、菟絲子、覆盆子、五味子、車前子組成。
老家人都是草藥先生,誰若有個頭疼腦熱,就上山扯點草藥回來,熬上半鍋藥湯,大碗大碗地喝。熱天上火,害眼睛,煎蛤蟆衣水喝,有效。我念高中時打擺子(瘧疾),同學們把被子層層疊疊蓋在身上,還是冷得篩糠。沒錢買藥,就是喝草藥的苦水水喝好的。
《荊楚歲時記》謂端午采雜藥。老輩人講,五月端陽采的蛤蟆衣最好吃,做藥方子效果最佳。端午早晨,麻麻亮起床,提個小籃,趕在太陽出來前,揪些蛤蟆衣回來,洗幾把,和端陽挖的新洋芋一起煮湯吃,不只是清香面糯,味道絕美,據說,還能防治百病,驅災避禍。
把多余的蛤蟆衣洗凈,用開水燙熟,撈起,曬干,裝入竹籃,吊在空中儲存著。過年與綠豆、紅小豆、蘿卜、洋芋疙瘩、豬大腸一起燉了吃,多種香味纏綿,香得不得了。
也可以把干蛤蟆衣,在燉豬蹄兒時放一把,或煮臘肉時放一把,又香又美。我岳母在世時,經常在冬天,坐在火爐旁,邊烤火,邊用吊罐給我們燉蛤蟆衣豬大腸、蛤蟆衣豬蹄兒吃。那種香香的美食,暖暖的母愛,滲透記憶,讓我今生難忘,來世也不會忘記。
7.草中美品地米兒菜
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邁出正月,匍匐地面的地米兒菜俏美起來,嫩瑩瑩的,散發甜香,春色芬芳。
地米兒菜是俗稱,學名薺菜。我老家在陜湖交界,說話楚腔楚韻,音調兒軟,叫起這菜名兒,像唱歌,帶甜味兒。地米菜還真是甜的!《詩經》有言:“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爾雅》也說:“薺味甘,人取其葉,作菹及羹亦佳。”地米兒菜不僅“味甘”,而且,用其酸酸菜、鹽腌菜、熬菜羹最佳。
明人王世懋在《瓜蔬疏》中更是吹捧:“百草中可食者最多,薺菜…草中之美品。”
地米兒菜敦厚善良,因有“救濟災荒”的天性,而被中國古人冠名“薺菜”。《救荒本草》將其定性為“救荒之物”。《本草綱目》也給出同樣的定義:薺生濟濟,故謂之薺。
佛家人對地米兒菜推崇備至,尊為護生草。正因為地米兒菜慈悲天下,一直受到文人雅士的詠唱贊美。
蘇軾盛贊它是“人間珍品”,頌揚薺菜“雖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且在遭貶流放時,用薺菜、蘿卜、粳米,熬成“東坡羹”,成為一道流傳千古的美食。
陸游對薺菜嗜之若命。人常說“有肉不吃豆腐”。而他有了地米兒菜,竟不聞肉香,還超贊曰:“殘雪初消薺滿園,糝羹珍美勝羔豚。”說薺菜羹比烤乳豬好吃!他是廚藝高手,做薺菜的訣竅是:“小著鹽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風爐歙缽窮家活,妙訣何曾肯授人。”即就是,對洗凈焯水的地米兒菜,用適量的鹽和醋提味,稍加姜桂增強口感,保持地米兒菜的自然風味。他這道“涼拌薺菜”,和我愛人做的差不多。我愛人涼調的地米兒菜,沒桂,有蒜泥和辣椒油,天下美味。
“日日思歸飽蕨薇,春來薺美忽忘歸。”陸游癡情地米兒菜,像熱戀,走火入魔,愛不夠。所作詠薺詩詞多達36首,像給地米兒菜寫情詩。
范仲淹愛吃腌制地米兒菜。其《薺賦》:“陶家甕內,腌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宮商角徵”類似現在簡譜中的1234(do、ri、mi、fa),是我國五聲音階中,4個不同音階。范大人這種吃法叫人拍案驚奇!竟然吃出了民族調式,把嚼腌薺菜當音樂享受,這人生境界,真是了不得。
明代陳繼儒更是浪漫,栽地米兒菜吃。他寫道:“十畝之郊,菜葉薺花。抱甕灌之,樂哉農家。”這情景如畫,春光明媚,田里的薺菜花開了,青枝綠葉的,詩人抱著水甕,貓著腰,樂呵呵地給菜澆水,逍遙模樣,賽過神仙。
地米兒菜是春天的第一菜,吃法花樣百出,涼拌,熗炒,做餡,煮湯,熬粥等等,都好吃。與木耳涼拌,能上酒席。酒醉飯飽時,端碗雞蛋薺菜湯出來,壓軸,每人舀一勺,慢慢品,鮮嫩爽口,甘甜醒酒,皆大歡喜。
地米兒菜配雞蛋或豆腐做餡兒,包餃子、包子和餛飩,家常又好吃。宋代晁說之在《有謝蘊文薺菜餛飩》中寫道:“無奈國風怨,薺荼論苦甘。王孫舊肥羜,湯餅亦多慚。”他吃的薺菜餛飩,我不曾嘗過。遺憾!
我吃了不少地米兒菜餃子和包子,那個香啊!我沒法用文字表達,只是每次吃,每次肚子脹得能敲鼓。
汪曾祺先生吃薺菜,像做游戲,玩魔術:“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這吃法,妙不妙?
三月三,薺菜當靈丹。薺菜是三月的應季菜蔬,“薺”諧音“吉”“聚”,音兒一轉,就是“吉財”“聚財”,開口就是福,就是好彩頭。地米兒菜,滿地金米粒,叫得也富足。
三月,正是挖地米兒菜的好時機。拿把小鏟,提個小竹籃,擇一處肥田,不大一會兒就是滿滿一藍兒。不講究的婦女,拿著裝酒的提袋兒,或蛇皮袋子,圖個裝得多。挖多了好,回家擇凈洗凈,焯水晾干,裝入保鮮袋兒里,扎緊袋口,塞進冰箱里保存,一年四季都能吃上綠茵茵的地米兒菜餃子和包子。也可晾成干菜,裝好,放在冰箱里,隨吃隨取,溫水泡軟,清水沖凈,炒菜煮湯,不走味兒。
地米兒菜,集美德、美味、美譽于一身,在悠悠文化長卷中,留下了燦爛的鴻痕。多了解一些薺菜文化,再去做薺菜肴饌,吃薺菜美食,感覺更美。
8.春菜第一美食野韭菜
踏進二月,草綠得快,花搶著開,胖嘟嘟的野韭菜,在土臺坎邊搖曳,博人眼球。
正月蔥,二月韭。韭菜是野的香,二月韭最佳。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說:韭菜,春食則香。吃韭菜,要跟上季節,民間有“春香,夏辣,秋苦,冬甜”之說,二月的韭是“頭刀韭菜”,葉片胖嫩寬短,汁水豐盈,辛辣中帶點微甜,清香鮮美,口感好,吃起來最香,利于人體健康。素有“春菜第一美食”之譽。
野韭菜潑辣,是群居植物,生命力旺盛,適應性強,抗寒耐熱,我老家山坡上到處都長。陽氣地方生,陰潮地里也長,只要環境適宜,從土里鉆出來,一抬腳就跑,呼哧呼哧哈著香氣,溝坎擋不住,時間喊不停,勇往直前地開疆拓土。土厚肥沃的坎塄上長得最肥,葉片長,寬而肉厚,割一把握在手上,嫩閃閃、綠油油的,十分養眼。
遙想哪造“韭”字的人,定然會吃韭菜,把這個不起眼的植物,造得這么生動形象。《說文》解釋:“一種而久者,故謂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一地野韭,小家碧玉,腴美嫵媚,別是一番動人春色。“韭”“久”同音,寓意“長久”,吉利,口風好。韭菜也被戲稱“懶人菜”。懶人自有懶人福,韭菜一旦扎根土地,就蓬蓬勃勃地生長蔓延,不叫人費心,要吃時去割。割了又長,長了又割,越割越發,生生不息。
野韭菜不能挖,也不能扯,只能割、剪、掐。我們平常叫掐韭菜。掐,像小兩口瘋著玩,親密密的。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讀杜甫的《贈衛八處士》,發現古人生活細膩,很有詩意。想哪衛八處士,是個風雅君子,為熱情款待少年故交,拿著剪刀,冒著夜雨,一剪剪地剪回一把把鮮嫩的韭菜,烹飪佳肴。再蒸一鍋新鮮噴香的黃米飯,與老友一起共進晚餐。融融燭光下,兩個久別重逢的老男人,對坐話舊,好不溫馨。每每復讀此詩,都會被詩中的生活美和人情美深深感染。人生聚散無常,見一面少一回,是個永遠猜不透結尾的悲喜劇。韭,久。吃了韭菜,友情長長久久。
中國人食用韭菜歷史悠久,至少在春秋時代就上了餐桌。《詩經·七月》里的“獻羔祭韭”,就是用乳羊韭菜祭司寒之神。栽培也早,2500年前就掌握了這項技術。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記錄傳統農事的歷書《夏小正》,有“囿(菜園)有韭”的記述。從《漢書·召信臣傳》“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菇”記載中,可見,漢朝人已經采用建溫室、燒火控溫辦法,培養出了反季節韭菜。之后,古人認為反季節蔬菜是“不時之物,有傷于人”,被勒令禁止了。
野韭菜除了根留著繁殖,葉片、花朵和韭菜薹子,都是上好的食材。清炒韭葉,滑嫩香糯。油潑野韭辣子,香辣刺激,吃面條和糊湯拌一點,香死人。韭葉炒豆腐,一清二白,清香爽口。野韭菜炒土雞蛋,金黃碧翠,色相絕配,鮮香腴美,是老百姓餐桌上的經典美食。
野韭菜邁入夏季,一日日成熟老辣,一桿桿四棱形的韭菜薹子從根部、從葉片中心冉冉升起,頂著小花骨朵,素顏朝天,美得樸素自然。趁嫩抽出來,洗凈切段,和吃草長肥的豬臘肉一起爆炒,肉有鹽,只需放點干辣角、花椒粒和生抽,味道就足了,薹香怡人,肉味醇厚,香飄十里。吃起來,嚼頭十足,不舍碗筷。這是我老家人常吃的葷菜。外地人來豐陽漫川用餐,都愛點這樣菜。
綻放的野韭菜花兒,也是天下美味。韭花食用很早,漢崔寔《四民月令》的“七月藏韭菁。”“韭菁”即是韭花。韭花開在秋天,白色包膜中的韭白,一簇一簇,肉嫩嫩的,清炒葷吃,都會吃出一種難忘的記憶。韭花時令短促,越老脾氣越大,香氣越濃,炒著吃,猛烈味兒嚇人。
年輕人愛吃的韭菜盒子,清朝就有了。美食家袁牧在《隨園食單》中,記了這個做法:“韭白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內加酥更妙”。菜盒子能養家,西安有不少小店,專門經營這樣小吃,一天到晚都有人排著隊買。
宵夜吃燒烤,烤韭菜是一道菜,香氣飄飄,風味別致,就是干急咬不爛。
甭看野韭菜藉藉無名,是山野人家的小菜,然,經陜西華陰人、五代書法家楊凝式隨手一揮,一份《韭菜貼》,使韭菜高貴起來。帖子記敘某年秋日,楊凝式午覺醒來,饑腸轆轆時,恰逢有人送來韭花,實在美味,刻骨銘心。遂提筆寫封謝帖,深表感謝。沒想到,《韭花帖》一問世,名聲大噪,其清雋的書風與《蘭亭序》等帖一起并稱“天下五大行書”,流傳于世,爭相收藏。看來,吃韭菜不能武魯,得文靜儒雅,吃出文化的味道和情意。
9.春來小蒜香
我老家陜南,氣溫回升快,二月半后,春雨滋潤,酥軟的田地就是一片綠。蓄養一冬的小蒜,鼓著勁兒,從綠色中一沖而起,一苗苗,一叢叢,一片片,生氣蓬勃,水嫩碧翠,在田間、坡地、路邊、草窩石頭堆里,披頭散發,咋咋呼呼,潑灑濃郁的香氣,人離老遠都能聞到,感受到它潑辣的沖力。
小蒜,古人稱薤。葉,細長如蔥;根,嬌嫩圓白,形如琉璃球,香氣濃烈,全身皆可食用,既是調菜香料,又是佐餐美食,還是藥用保健佳品。《本草綱目》有云:“物莫美于芝,故薤為菜芝。”貼上“菜中靈芝”標簽。早在兩千多年前,就上了人們的餐桌,成為一樣高檔蔬菜。“膾春用蔥,脂用蔥。為君子擇蔥薤。”《禮記》盛贊小蒜純潔高雅,是品德高尚的君子,用餐首選菜肴。《黃帝內經·素問》“五菜為充”中的“五菜”,指的是:葵、韭、薤、藿、蔥。小蒜是其中一菜。
現實中,小蒜最接地氣,是家常菜。它那特有的醇香厚味、自然美色以及養生功效,深受人們青睞,文人雅士也愛得不得了。杜甫、白居易、蘇東坡和陸游都是小蒜的鐵桿粉絲,紛紛為它作詩點贊。
詩圣杜甫晚年辭官,暫居秦州(今屬甘肅天水市),曾收到好友阮昉送給他的30束薤白。杜甫為感激友人,深情寫下《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詩一首:“隱者柴門內,畦蔬繞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求書。束比青芻色,圓齊玉箸頭。衰年關膈冷,味暖并無憂。”詩中不僅對小蒜作了生動描述,說它的莖葉如青草一樣翠綠,鱗莖像白玉做成的筷子頭兒,還道出了小蒜的藥效,杜甫吃了小蒜,老年得的“關膈”病減輕了,有種春風和暖的感覺。
小蒜除了直接食用外,古人還用小蒜疙瘩兒(我老家人對薤白的稱謂)泡酒喝。這種酒具有溫通腸胃、疏理氣滯的功效,可延年益壽,有較好的保健作用。詩王白居易,就愛用酥炒小蒜疙瘩兒泡酒:“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黃粥。”詩人李商隱也好這一口,他在《訪隱》中道:“薤白羅朝饌,松黃暖夜杯。”早晨,詩人扯些小蒜做美味肴饌;晚上,喝著松花釀造的薤白酒,暖意融融,很愜意,隱居的日子也不寂寞了。
常吃小蒜,養心防衰老。蘇軾的得意門生張耒,善于養生,他十分推崇小蒜的保健功效。為此,他在家里,親手種了上百株小蒜。“薤實菜中芝,仙圣之所嗜。輕身強骨干,卻老衛正氣。”他的《種薤》詩,代表了古人對小蒜的共同認識。
雨霽天晴,土地朗潤,是剜小蒜最好的時機。這時候,女人們提著竹籃,籃里裝個尖嘴小鏟,或者拿個用硬木削制的、一頭尖尖的短棍兒,到每年常去的地方剜小蒜,一找一個準。發現一蔸或一窩小蒜時,先用鏟子尖尖把周圍的土刨開,再在小蒜四周插幾下,使土壤泡松,然后,一把握住小蒜苗兒,輕輕一拽,嫩白的小蒜疙瘩兒就出來了,疙瘩下吊著幾條褐色根須,細細長長,粘著幾星土粒,提起抖抖,就掉落了。這時,掐去根須,把小蒜理順,放在籃子里。那窄長白綠的蒜苗兒,渾圓嫩白的疙瘩兒,養眼得很。山里小蒜多,一遇一大片,胖胖嫩嫩的,不像人在尋小蒜,倒像是小蒜圍著人看熱鬧,爭搶著往面前擠,一會兒就是滿滿一籃子。
小蒜嫩苗兒是上好的烹飪佐料,油辣子里放些小蒜末,清香怡人,更有味兒。燒湯時撒點小蒜末兒,香氣裊裊,湯色嫩綠,汁味鮮美。小蒜炒雞蛋,是黃金搭配。乳白的磁盤里,蔥綠伴著嫩黃,聞著香氣撲鼻,看著賞心悅目,吃著鮮香可口,味道沁人心脾。小蒜雞蛋餅,更是令人垂涎——把小蒜切末,撒入雞蛋液里,加少許鹽攪拌均勻,倒油鍋里攤薄,煎至兩面金黃,里嫩外酥剛剛好。不說吃了,做的過程中,小蒜的濃香和著雞蛋的馨香,氤氳飄逸,尖溜溜的香氣,飛得很遠很遠,惹得聞香的人,忍不住地吞咽口水。
小蒜疙瘩兒多是獨個,又圓又白,指頭蛋兒大小,提回家擇洗干凈,泡糖醋蒜特好吃。把小蒜疙瘩兒剝凈洗凈,晾干水汽,用鹽腌漬兩三天,然后,裝進玻璃瓶兒里,加勺白糖,倒白醋淹沒,過上十來天,就大功告成了,吃飯時上一小碟兒,甜脆爽嫩,胃口大開。
春暖花開的季節,小蒜長出四五片葉子,是一年中香味最鮮最真的時候,這時的小蒜新鮮無比,做湯炒菜最好吃,難怪民間有“吃了二月小蒜,婆娘想打老漢”的笑話。意思是,飯桌上,男人若不長眼色,自顧自的一飽口福,香小蒜沒讓婆娘吃夠,那婆娘不打你才怪呢!
小蒜經過一個伏天的高溫期,至陰歷八月,鱗莖再次生出綠苗兒,此時的小蒜香味更加濃烈醇厚,辛辣味兒更足。“八月小蒜,香死老漢。”勾魂攝魄的,香得很可怕。
10.猴兒屁股
老家陜南有種野菜,名兒叫“猴兒屁股”,與苦媽菜、蒲公英形似,我眼拙,老是分不清。它常出現在農田、荒地、路旁,春天鉆出地面,莖部紫紅。葉片互生,寬大肥碩,有絨毛,四周呈齒狀,葉面中心呈現出“猴兒屁股”般的紫紅色。莖葉十分脆弱,一碰就斷,斷裂處,冒出汩汩乳汁,沾到手上,粘乎乎的,洗也洗不掉。
桂花飄香時,“猴兒屁股”花兒開得最盛最美,霞光彩虹。一輪輪小太陽,花瓣燦爛,光芒四射。這情景,就像夢鴿唱的《苦菜花開》:苦菜呀花開呀,閃呀么閃金光。朵朵鮮花映太陽。
這野菜學名叫啥?問農業部門的朋友,發來“苣買菜”的簡介。圖文對比,就是。
苣買菜,別名苦菜、曲麻菜、敗醬草,我老家人稱“猴兒屁股”。食味略微苦澀,民間食用已有2000多年歷史。《詩經·鄴風·谷風》中就有“誰謂荼苦,其味如薺”之說。荼,即苣荬菜、“猴兒屁股”。根扎蒼茫厚土,體態豐盈,芽含翡翠,味道比苦媽菜苦得多,因此,一般女人剜野菜,都不屑一顧,繞開,不理它。
“猴兒屁股”是窮苦歲月的充饑伴侶。往年糧食短缺,就用野菜補給,“猴兒屁股”也是餐桌上的常客。如今人一窩蜂地吃它,為的是保健長壽。東北人愛蘸醬生吃,藥食兼用,香了嘴,敗了火;西北人用它做包子、餃子餡兒,拌面吃,加工酸菜;華北人多為涼拌、和面蒸食。
我老家人用它酸酸菜,酸出來的酸菜,味道也不多么苦了。也調制成涼菜,吃面條和糊湯。先將洗凈的“猴兒屁股”,入沸水焯去苦澀,再雙手用力擠干水分,然后切碎,加香油、醋、生抽、蒜泥、姜末、紅辣椒、花椒粒涼拌著吃,苦澀隱隱,清香爽口,嚼起來嫩而綿滑。
人是個大怪物,很多人不吃甜食,讓糖尿病嚇著了。嗜好怪味菜蔬,魚腥草的腥味,野水芹的藥味,芥菜的沖味,野韭菜的辛辣味、苦瓜和“猴兒屁股”的苦味。要說苦得野氣醇美,還是苦媽菜最佳。“猴兒屁股”苦味過于強勢,令人生畏,很多人吃不了這份苦。
小時候跑幾里路看電影《苦菜花》,哪些鄉土氣息的畫面,至今記憶猶新。電影開頭,馮大娘帶著小女兒嫚子挖野菜,嫚子喜歡的苦菜花,我們小孩子一眼就認得,那是“猴兒屁股”開的花,深黃艷麗的花瓣,比苦媽菜的大氣好看。
“猴兒屁股”藥用食用兼具。民間諺語:苦菜花香,常吃身體硬梆梆;苦菜葉苦,常吃好比人參補。我老家人在春夏季剜回來食用,為的是消暑祛火。近代醫學證明,苦菜(猴兒屁股)能滋潤養顏、抗衰老、增強抵抗力、防癌抗癌、補鈣,吃得人更多了。
“猴兒屁股”野菜可以吃,真正的猴子動物吃不得!陜南一位作家說,他有個朋友去南方玩,別人請吃了一回猴腦,那場面血腥殘酷,嚇死人!他回來剛做噩夢,差點抑郁。如今,這位朋友啥肉都不吃了,吃素悔罪。
(作者:金功文。聯系電話:13399249668地址:山陽縣城關鎮“豐陽之星”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