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門坎待了三天,離開已有三年,這些時間屈指可算,但有些事,仍在我心里葷繞不去。
到達石門坎那天是深夜,車燈和手電筒的光束,在黑暗的天空中探索著,像好幾根金箍棒,攪動著洪荒宇宙。接我們的王副鄉長,從黑暗中擠了出來,握著我們的手,問一路可好。常在地質隊跑野外的司機李師傅,指著手臂說,手都扳酸了。
一路上,被一輛拖著建材的大貨車,在盤山路上不偏不倚地攔著,超也超不過,快也快不起來。大貨車剎車的味道中彌漫著一股尿騷味,平添了幾分沉悶和不悅,進入黔西北這個僻壤來開展旅游地質工作的經歷,是不太愉快的。然而第二天清晨,則完全兩樣了。
早起,推開木窗,只見一片云海,緊接著窗戶的平臺,一直延伸到那天邊。海到無邊天作岸,說的應是當時的景象。我,和石門鄉這個淳樸的地方一樣,一半在云上,一半在云下。不敢打開門,只怕一打開,云海,就會漏了進來。
窗戶外,一股偏冷的、潮濕的新鮮霧氣,隨著風像絲綢般沿著窗潛入屋內,中和了睡了一晚的污濁空氣和悶熱溫度,給人帶來了泥土、木葉混和的清新和芬芳,我掩了下窗,只留了一缽吊藍大小的空間,讓屋內外的空氣有序置換,清新與溫度,恰到好處的適宜。
石門鄉,人們稱為石門坎,它得名于當地一座形似石門的山,兀得像一座門,還有坎。石門鄉風景優美,背靠著的高山,九月即見雪。高山上草甸平闊,去的時候,正是季節,一山的杜鵑,全開了,星星點點散布在草甸間,似有燎原之勢。風景優美之地,往往伴隨的是貧窮落后,人間有幾個西湖?九寨溝如此絕美之地,也是上世紀末才漸被人知的。我認為,石門坎就是這么一個地方。
按理說,大霧之后,必是晴天。然而在這個老天爺不講理的地方,雨怎么下,不光看云的,還得聽風的。毛毛細雨伴隨著陽光,時下時停。
只有在被雨水隱約打濕后,石門坎才顯露出它本來的面貌:古樸的石板街道、石頭房子、石頭砌成的游泳池,處處都與石門坎的“石”字有干系,有中式的內斂,也有歐式的精致與優雅。石門坎的這些建筑,云里霧里,愰如仙境。
當地人介紹,這是一百多年前,不遠萬里到來的英國傳教士柏格理主持建造的。柏格里攜妻子、助手,在安徽安慶學習漢語后,轉道昆明上昭通傳教兼教學。柏格里在昭通的教學,取得了一定的影響,位于滇黔交界處的石門坎的苗民得知后,專程前來,邀請伯格理前去傳教。柏格里到了石門坎,看到苗民刀耕火種的生活狀態,立志要通過教育的手段,改變這一方人民的命運。
柏格里從教會募捐得來資金,又得到當地苗民提供勞動力的支持,石門坎一開先河,建起了聞名遐邇的石門學校,據說,貴州第一所招收包括女學生在內的寄宿制學校,開設語文、數學、地理、自然、醫學、外語、體育等課程。至今,石門坎還存有女學生宿舍、游泳池、足球場遺址和柏格里與學生所種樹(已繁茂參天),可見當時教學理念的風尚。
柏格里在石門坎推進西式教育,不收學費,學生自帶口糧即可。教學質量高,無需費用,除石門坎和威寧附近學生前來求學,還吸引了昭通、昆明、宜賓,貴陽清鎮的子弟前來求學。放假、開學期間,來往者絡繹不絕,一時間熱鬧非凡。這些求學的學生中,后來很多成為了醫學、教育學等方面的翹楚,有的移居海外,也有的官拜副省級。耳濡目染,口口相傳,至今在當地老人中,仍有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
柏格里扎實的學識、先進的教學方法,使得相對閉塞、落后的石門坎,在千瘡百孔的舊中國,成了一塊世外桃源和文化高地,被譽為“海外天國”,為當地培養出了一批杰出的知識分子和人才。
可惜好景不長,一如石門坎的天氣,陰晴不定。一時間,傷寒風行。柏格里帶來的在當時頗為靈驗的西藥告急,他秉著博愛的胸懷,將僅剩的藥,讓給了自己的學生,自己卻因無藥可用,長眠在這塊他付出心血的土地。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匪患猖獗,學校多次被洗劫,教育設施和生活物資多次被盜搶,繼承柏格里遺志的摯友加助手,也在與當地土匪搏斗過程中犧牲,學校再難以為繼。只留下這些點綴在松柏之間的古老建筑、兩座冰冷的石墓,向人們無聲地訴說著那些往事。
柏格里雖是外國的傳教士,但他不遠萬里來中國支教的實際行動,舍命救人的壯舉和情懷,已經超越了民族、宗教的局限,上升到了全人類的境界。他為當地人民做的這些事,應值得銘記。
記得離開的那天,孩子在道路兩旁有序地走在上學路上,搖下車窗,石門坎六月的風,竟像春風似的和煦,這些歡快走在上學路上的孩子,使石門坎充滿了生機和希望。文化的相互作用,會不會像石門坎天空上的云,一片云推動著另一片云,又不知在哪一塊土地上停留過,下過雨。我們有沒有潛移默化地、間接地被石門坎的文化影響過?深究不來,也無法求證。搖上車窗我,心里默默想著魯迅先生的話:“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而我想說,石門坎,那是春風拂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