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
進入河西走廊,就進入了戈壁與荒漠,田野與綠樹在車窗外風馳電掣般退去。在河西走廊的大片土地上,除了一只只鵬鳥似的風力發電機,天地之間渾黃一片。太陽像個暴君,直撅撅地戳到平展展的大地上,草無處躲藏,干了;樹無處躲藏,枯了;鳥無處棲身,飛走了……除了偶爾可見的沙棘棘,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著。風是太陽手里的鞭子,一道鞭痕一道裂紋,橫七豎八的裂紋像刺刀劃在肌膚的傷口一樣醒目,令人疼痛。
穿行在茫茫戈壁,你有什么渴望?跋涉在漫漫沙漠,你如何才能不絕望?
河!對,一想起河,你沉重如灌鉛的雙腳才能邁開步伐,你灰暗無光的眼睛才能瞬間發亮。
河——望著干裂的土地,你口干舌燥,眼眸干澀,絕望如抽筋一般在身體里漫延開來。是誰破壞了大地的血管?是誰偷走了河西的水源?河西大地除了風還是風。呼呼奔跑的風對你的質疑置若罔聞。“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讀一句唐詩,滿目淚盈。“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吟一首唐詩,疼痛就加深一層。長風幾萬年,吹過玉門關。風像河西走廊的親戚、朋友一樣不離不棄,又像冤家對頭一樣暴戾無情。
河——你呼喚著,像喊爹娘一樣,叫一聲河,心里就會泛起一汪清亮;叫一聲河,渾身就會獲得一股力量。然而,遠遠近近的,除了黃沙就是戈壁。天際盡頭,一道道山巒逶迤連綿,凝重似鐵,矗立在大地上。是山擋住了河奔流的腳步嗎?在鳥飛不過去的山上,張騫是如何鑿通西域的?玄奘是怎么完成取經的?敦煌莫高窟是怎樣誕生的……一連串疑問像群鳥一樣飛過腦海。游龍似的列車沿著若隱若現的古長城西行,你揉一揉酸澀的眼睛,繼續張望。
隱隱的,有白鳥飛起,在遠天,在鐵青的山巒之上。白鳥越來越密集,聯成一片,點亮了你的眼睛。有鳥的地方就有了樹,有了村莊、炊煙和人家!信心如白鳥陡增。果然,一抹綠飛進眼簾,倏忽即逝。不久,更多的綠,仿佛丹青高手在黃沙上做畫,點,染,抹……一幅畫清晰起來。大地上的畫像天邊的海市蜃樓,吸引著你,你恨不得騎上千里馬狂奔而去,快點兒走進畫里。
近了,更近了!一排排綠樹,護衛著一塊塊田地,有小麥、玉米、高粱,更多的是葡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陽關以西,葡萄是出了名的甜。一串串葡萄像瑪瑙,似翡翠,在陽光下泛著點點晶光。
下馬。或者停車。朝著葡萄地奔過去。到了跟前,才知地與地之間被小河隔開。那么清!清得可以照見你的影子。清可見地的小河里溢著香氣。你忍不住蹲下去,捧起一掬水送進口里,有淡淡的清香。你說不上是葡萄的香還是水草的香。那是任何一條內陸河水沒有的清香味兒。當代的河流,哪一條能躲過被污染被抽干的命運!但在陽關、在玉門,在敦煌,無論是細若緞帶的小溪,還是暗波洶涌的大河,都是清亮的。
在干旱少雨的地方,哪來這么清澈的河水?問了當地人才知,這些河都是疏勒河的支流,河水是祁連山頂消融的雪。旅途中看見的白鳥就是祁連山尖的雪峰。每年夏季,雪山融化,雪水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匯入疏勒河。河水流經的地方就會長出青草、綠樹,有了水草就有了牛羊、駿馬和牧人的歌唱。沿著河流,就會走到田野和村莊。對于祁連山下的百姓而言,疏勒河就是一條孕育生命滋潤生命哺養生命的河流。河走過的地方都是綠洲。它時而散成小溪千百條,注入一塊塊田地;時而匯成大河,滌蕩戈壁的荒涼與大漠的荒蕪。
水是生命之源。疏勒河流經之地,水草豐美,牛羊肥壯,牧人的歌聲格外嘹亮。牧人趕著牛羊、騎著駿馬,逐水而居。每年夏秋兩季,疏勒河流域風光旖旎,青草扎根在有水的地方,河里倒映著雪山峭拔的模樣,碧綠的草場上點綴著紅白相間的花朵,河在流,花在移!那是些會走的花兒?引得你朝著那些花兒奔過去。走近了才知道,紅花是馬和牛,白花無疑是羊群了。盛夏時節,河像綠色綢緞,在赤烈的陽光下碧波蕩漾,給人無盡遐思。河道里鳧游著不計其數的赤麻鴨、白鷺、天鵝、大雁……疏勒河濕地無疑是這些候鳥的避暑勝地。到了秋天,草一天天枯下去,候鳥一隊一隊地飛走了,但河沒有走,樹沒有走,住在河邊的人沒有走,他們眷戀著這片土地。河里的綠意一天天減退,西風揮舞大手,東一道澄黃,西一道洋紅,左一抹淡紫,右一抹褐黃……胡楊林天天變色,檸檬黃,香蕉黃,桔子黃……當胡楊林的最后一片葉子變成金黃色,秋天差不多已經走到了盡頭。一片片甘橘黃把疏勒河染成胡楊的顏色。望向燃燒的水面,你感慨萬千,心潮澎湃。風拂過河面,猶如金黃的緞帶隨風起伏。疏勒河的夜晚來得更遲一些,夕陽把河面染成金色的時候,月亮已經冉冉升起。月亮越升越高,金色漸成灰黃,黛青。當河變成一面黛藍色明鏡的時候,月亮就成了河里唯一的舞者。盯住河面,你那沸騰的心漸漸冷靜下來。你忍不住想坐在疏勒河邊,吟一首詩,做一幅畫,唱一首歌。你驚訝地發現,到了疏勒河畔,你就變成了藝術家!
高手在民間。河西走廊遍地都是藝術家,淘金的、取經的、逃難的、尋夢的……人們千里迢迢,在漫漫荒漠中幾乎絕望時看見清淩淩的疏勒河,經不住熱淚盈眶。千百年來,月氏、烏孫、吐蕃、回鶻……為了爭奪牧場在疏勒河邊激烈交戰。他們時而勢不兩立,時而通婚和親。疏勒河從不偏袒任何人任何民族。兩支隊伍隔河相望,會不會放下刀劍,握手言和?
疏勒河既是母親,也是判官。
當你把自己膚淺的認識講給玉門的朋友,他說,天下河流無不自西向東流,而疏勒河卻從玉門流入敦煌,抵達新疆,成為西域的主要水系。玉門以西,正是有了疏勒河守護、灌溉,才出現了一片片綠洲,河西走廊的人們才能繁衍生息。在他們眼里,疏勒河更像一位仁慈寬厚、頑強而堅韌的父親。十多年前,受利益誘惑,淘金的、采礦的、挖沙的……疏勒河流域的環境一度被破壞,河流時斷時續,上游的人與下游的人為了爭奪水源灌溉經常大打出手。河一退縮,沙塵暴就成了一頭頭猛獸,侵襲莊稼、牛羊,威脅河西走廊的村莊。近幾年,國家致力于環境改造與水源保護,河有了河長,破壞者再也不明目張膽地胡來,于是,疏勒河就像病愈的人,越來越健壯,越來越寬闊。如今,疏勒河流域又恢復了水草豐沛,牛羊肥壯的景象。
祁連雪峰融碧波,疏勒河里飛天鏡。千百年來,疏勒河載著牧人的歌謠,蕩著農人的希望,緩緩向西,給絕望者以信心,給懦弱者以力量!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到了敦煌就會看見一條水波浩蕩的大河,那就是疏勒河在敦煌的河段——黨河。站在碧波蕩漾的黨河岸邊,向鳴沙山眺望,你會覺得黨河是沙鳴山飛下的明鏡,照見你的面容,洗滌你的心肺。站在河邊,抖落塵埃,放下名利,你便成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