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在二十四節氣中選擇最喜歡的一個,我會選擇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對大雪節氣的定義是,“至此而雪盛也。”盛也,下雪的次數不僅增多了,而且雪量也明顯的增大了。大雪紛飛,其勢盛也。
古人喜雪,今人又何嘗不喜歡呢?想起童年時代,在漫長的冬天,對于雪的喜愛,似乎都有些偏執。那時候,每個季節的物候特征都是很準確很守時的。比如,大雪這個節氣一到,你瞧吧,紛紛揚揚的大雪必定就會在人們的驚喜和歡笑中如約而至了。
雪是晶瑩的天使,也是冬天的象征。沒有雪的冬天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完美的。記憶里的大雪時節,突然有一天,嗖嗖的北風漸漸緊起,云一寸寸開始增厚,天一點點晦暗下來,將剛才還晴朗的天空很快就變成了陰沉的暗灰色,這樣的天象是在焐雪呢。身上明顯的覺得更冷了,就忍不住一步就能邁進家門去。于是心思早已跑出了教室,總盼著早點下課放學,這樣就可以在疾走中夾帶著漸漸加速的小跑朝家奔。平日里放了學總要盡興玩耍不愿回家的伙伴們,這時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個個擺擺手,倏地就消失在傍晚時分的茫茫暮色里了。
這時,軟軟的,一片又一片的,好像都能數得過來的雪花就從空中姍姍落下來了。開始時,那雪花不急不忙,它看著一群懵懵懂懂的孩子們慌張奔突的樣子像是說,快快回家吧,再不趕緊回家,可就大雪封路了。雪花邊說著就越下越大,越下越多,越下越急,好像在追著那些孩子們,催促著他們回家。這時,我聽到了雪花呢喃的響聲,雖是那樣的輕柔,卻清晰如在耳畔。
不一會兒,雪花真就變成了漫天飛舞的大雪了,這時再仰頭看,哪里還能數得過來呢,潔白的輕柔的雪花就好像一幅巨大無邊的絨毯從天上鋪到了大地,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風中搖曳飄灑,然后落在了頰上,落在了肩上,染滿了全身。雪花像是在空中不停的變著戲法,不等你看個清楚,轉眼間就變成了鵝毛大雪呢,鋪天蓋地,紛紛揚揚,原先暗灰色的天空這時又變得潔白而朦朧,雪花歡快的跳著舞,整個天空成了它的舞臺。
下雪的日子,每個人的感受或許是不一樣的,而我對于雪的感受,伴隨著年齡的變遷,聽雪,趕雪,看雪,仿佛恰到好處的組成了人生三部曲。
童年聽雪。童年稱得上人生的序曲,而聽雪對于我的童年來說也是關乎一場雪的序曲吧。記憶里的關中大雪是完全可以與塞外的大雪相媲美的,哪一年不會痛痛快快的下上幾場呢?聽雪于我而言那可真是莫大的一種樂趣和享受。雪落時,在清晨或是深夜,去聽雪。這是兩個較少會受到干擾的時間段。清晨,推門而出,腳下的雪花好像一直在盼著我呢,那厚厚的積雪該是等了一夜吧?因為早,尚無人跡,一夜雪落,厚厚的雪早已染白了這個世界,屋頂、路面、高的樹木、矮的花叢,都因一場雪的到來而變了模樣。
雪還在下著,沙沙的響聲在潔白的清晨格外清晰,遠處的嘈雜完全被眼前雪落的聲音覆蓋了。間或,就會傳來幾聲吱吱、噗噗的聲響,是呀,一夜飄落,枝椏承受不住太厚的積雪,灌木叢更是不耐雪擁,高處的小樹枝終是斷裂了,吱吱的聲響就來自那兒,身旁的灌木叢被壓得幾乎伏在了地面上,當然,許多的噗噗聲也是我快活的拂去堆得厚厚的積雪而發出來的。無論怎樣,雪落的聲音都是好聽的聲音。
相比而言,我更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去聽雪。床靠著一扇窗戶,只見雪花不停的撲打著窗戶,屋內溫暖如春,窗外冰天雪地,想著這雪花是不怕冷的,可為什么總要爭先恐后的簇擁我的窗戶呢?那沙沙的聲音,一會兒響的匆匆,一會兒又響的綿綿,像是有無數美麗的靈魂在行走,它們來到了我身旁,要搶著與我講話呢。這天籟般的雪聲是純凈與輕靈的涌動,是呼喚又一個春天即將到來的激情。
喜歡記憶里的雪落,而記憶里,好像大雪總是大多常常在夜間降落,那是一種不期而至的歡愉,是仿佛早已約定的心心默契,而雪落的聲響,是打著招呼款款而來,也是一個小小兒童年年的期盼。臨睡前總忘不了再推開窗戶看看,哪里還推得開呢,只有雪落的聲音一直響在耳畔呢。
聽雪,就是聽心吧?一顆心與自然對話,與雪花相視,彼此都有了認識,有了傾聽吧。
成年趕雪。告別童年,人生迎來了生命的高潮。這段歲月舞臺上的演出,充滿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命運的跌宕起伏,而一年年的趕雪則為人生增添了溫情,驅走了寒冷,迎來了希望。
工作的地方離家千里之外,雖是地處關中以南,但也只是剛剛跨過了黃河,離著長江還遠著呢。每年的冬天依然冰天雪地,凜冽料峭,因為兒時北方生活的習慣,這就能讓我很自然的適應成年后的獨立生活,心里總會想,淮北平原的冬天與關中平原的冬天像是一對孿生兄弟呢。
第一次回家的場景就像在昨天。好不容易熬到了單位放假,趕緊去車站買回家的車票,那個年代,買一張火車票必須要到車站售票窗口去,并且還要花費許久的排隊時間,還不一定買上。總不明白為什么每天只賣很少的火車票,如果買不上的話,就得第二天再去。
火車票買上了,踏上歸途是幾天后,這日子頓時就有了期盼,有期盼的日子自就有了念想:會不會有一場雪來陪我回家呢?這樣想著,還真把雪盼來了。回家的這一天,一場好大的雪將遼闊的淮北平原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被,從單位去車站有幾十里的路程,一大早,單位安排的一輛汽車載著回家的人們冒著大雪吃力的朝火車站奔去。那個年代的汽車,除了駕駛室,車廂是沒有遮擋的,站在車廂里和走在雪地里沒有任何區別,只不過行進的速度要比步行快一些罷了。好不容易趕到了車站,一個個都變成了雪人。
后來很長一段日子,每年的冬天要回家去,總會時常與雪作伴,在歡喜著大雪飄飛的美妙時,也承受著歸途中的艱辛和不易,以至于后來成了家,生活漸漸穩定下來,所經歷的趕雪也慢慢少了。在寒冷的冬天里,在臨近年關時,只是常常從電視里去看別人的“趕雪”了。電視畫面里,車站、碼頭、機場,到處是擁擠不堪的人群,特別是看到那些在外忙碌了一年的人們頂霜冒雪終于到家的畫面時,總會在心底勾起一股濃濃的思緒和感嘆。
踏著一層厚厚的雪回家,回家的路或遠或近,可是無論千里冰封,還是近在咫尺,那都是歲月的醇香和溫情吧?回家的路有滄桑,有艱辛,更有歡樂。大雪節氣過后,這日子就直奔年關了,車站、碼頭、機場……各式各樣的啟程方式雖然不同,但方向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回家的路,這條路充滿了隆重的儀式感、幸福感、歸屬感。在外漂泊了一年的人們,頭頂雪花,身披塵埃,日夜兼程,朝圣般歸來。
趕雪歸來,雖然大地寒冷,但心中多么溫暖。再大的雪也擋不住回家的路,漫天大雪與雪中的行者,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暮年看雪。人生的暮年與大雪的節氣有著天然的聯系呢。大雪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二十一個節氣,再過三個節氣,這一年的日子就翻過去了。人生走到了暮年,不正與大雪節氣的到來如此相似嗎?雪以潔凈帶給這個世界以美好,人生走過暮年,一輩子的日子也要著手劃句號了,質本潔來還本去,大自然的雪落與人類的生死,其美好的象征意義難道不都是一樣的嗎?
于是去看雪。看一場大自然的雪,看一場人生的雪。看雪落的雅致,看生命的境界。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記載的一段軼事讓我久久不忘:“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如果對王子猷不熟悉的話,王羲之則算得上大名鼎鼎,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兒子,東晉名士,也是很有造詣的書法家。大雪之夜,王子猷乘一只小船從紹興城里趕一宿水路到嵊州去看好友,到了門前卻又不告而返。雪給了王子猷以率真和隨性,也讓后人看到了前人的灑脫與放誕,與其說王子猷突然心性大發,冒著大雪去看好友,不如說是揣著一份純真天然的癡勁去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晚明小品名篇《湖心亭看雪》,出自張岱的名作《陶庵夢憶》。大雪三日后,雪停時正冷,獨往湖心亭,天寒地凍去看雪,哪怕擁毳衣爐火,也難免被船工笑“癡”。不過想不到,湖心亭上居然早有兩個金陵客鋪氈熱酒對飲看雪——多瀟灑的人生快意。
晚明的《湖心亭看雪》和王子猷雪夜訪戴這則晉代故事,常被并舉,實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不過,王子猷和戴逵是舊相識,張岱與金陵客,就完全是陌生的天涯同路人了。身在天涯不孤獨,只因都有一顆癡情的心,這看雪的意境該有多美。
大雪飛舞中,踏雪而行,不要擔心路上的趔趄,也莫怕風嗆進嘴里,雪遛進脖頸。風挾雪而行,人走,雪也走,回首望,潔白的雪地上刻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若隱若現。那是看雪的歡喜,也是生命的記錄。
如果在這個渾沌的世界里尋得一處潔凈的地方,就等一場雪的到來吧。天降瑞雪,彌漫天宇,它滌蕩著紅塵俗世的污濁與丑陋,凈化著靈魂的高貴與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