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生長的地方
楊廣虎
“這是塊長樹的地呀!”拴柱爺站在村頭,嘆了口氣說。
這是村里的“白菜心”、“中南海”,秦嶺腳下的南山村的老人們,過去在這里打紙牌,曬暖暖,諞閑傳,有時候也討論國家大事、國際形勢,唱秦腔,說家長里短。可惜,現在,挖了、拆了,一片狼藉,準備復耕植綠呢。
前幾天,這里還是四層別墅,高大巍峨,金碧輝煌,被圍城小院,按上了紅通通的大鐵門,說是什么“會所”、“私院”、“私家花園”,里面有魚池,奇花異木、名貴東西不少,養了一只大狼狗看院子,整天給吃活雞,看到村民狗冰冷的眼睛里全是殺氣,有村民說不是狗是狼;房子的主人神神秘秘,村里人白天很少見,有人晚上見過,行跡匆匆,好像很忙。有村民說,里面人喝的是礦泉水裝的茅臺酒,吃的是空運的澳洲大龍蝦,還有野味熊掌、美女作陪呢。有人說是什么大官,有人說是什么腰長萬貫的大老板,也有人說是書畫家、藝術家,莫衷一是,為此,幾個村里的老漢掙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
是什么不重要。反正這塊地“賣”給人家了。村支書長貴是拴柱爺的侄兒,當時,拴柱爺勸過,不能賣、不能賣,過去村里的私塾在此,后來村民集資建了小學,被撤并了,村里的娃們去了鎮上去上,父母在外打工,碎碎的娃們吃住在學校,是玩游戲還是學習不好說,倒也省了老人們的心,除了給父母要錢,和家人沒感情了,冰冷得很。這是村里的“魂”,過去人們經常在此商議村中大事,這是村里的“根”,原來有一棵老古槐,據說是明朝栽的,距今有七八百年歷史了。人民公社、生產隊的時候,這棵槐樹上掛著鐵犁,聽到用石磚敲響的聲音,就是上工了。
老古槐,祖上傳下來的,當年從山西大槐樹遷移到此,親手植槐,以表紀念。這棵樹為大家擋風雨,遮烈日,誰能忘記?!因為村上要修自來水、蓄水池,土地承包到戶,一夜之間,集體財產分完了,沒有錢,只能賣掉這棵“老槐樹”。拴柱爺和幾個老漢勸過,阻擋過,不頂用,家人也不支持。“人家城里人喜歡“萬棵大樹進城市”,掏錢也不少,就讓人家弄去吧?!”村支書長貴說,“不賣這棵樹,村里的自來水進戶啥時才能通?再說了,樹只不過移了一個地方,還在中國大地,給城市增綠養顏,又不是賣到國外去了。”“忘了祖宗的東西!人挪活樹挪死。城里哪有咱這里的風水好!”拴柱爺一個耳光過去,幸虧侄兒長貴躲得快,一溜煙跑了。村主任,老百姓叫村長——黑蛋不答應了,說:“現在是新社會,法治社會,不是舊社會,你班輩高,就亂打人!村民自治,要講民主集中,大家投票,決定賣不賣!”大年三十,村里人大多回來了,投票決定,百分之九十人同意賣樹修水。拴柱爺和幾個好伙計,老淚縱橫,給樹披了紅,上了香,跪在地上,磕頭作揖,就是不起來。
“這是樹生長的地方呀!”栓柱爺說。
樹還是在大年初一被人用大吊車拉走了,拴柱爺幾個人去擋,躺著車輪子下,沒用。村長黑蛋說:“看在你們是長輩的面子上,就不報警了;你們這是搞封建迷信,破壞正常交易,妨礙執行全體村民的決定!”幾個老人,被兒女們抬走了。
樹被挖走后,落下一個大大的深坑。站在高處看,就像一顆大大的眼淚。
沒出臘月十五,村長黑蛋又順勢開會,說:“有老板要搞公益,為咱村免費修體育文化廣場,村委會,建衛生室、圖書室,搞民宿,發展農家樂,再掏三十萬修‘村村通’,水泥路面,出門不再帶泥,以后還準備投錢修太陽能光伏發電,不用掏電費呢。村基礎設施建設、公共服務提高、人居環境提升,致富奔小康,指日可待呀!村里出地,人家投錢,五畝地,給人家兩畝,修個“休息停留的地方”,合作期三十年。”說得唾沫星亂噴,激情澎湃。
年輕人都叫好,老人不答應。最后還是投票,大多數通過。
拴柱爺想不通,現在上面國家的政策多好,這支持那支持,下面為什么總要賣“家當”?南山村有山有水,咋不靠自己求發展呢!就去村委會論理,村支書長貴躲著不見,村長黑蛋說:“現在興村委公開,陽光施政,群眾決定的事,只能按照群眾意見辦!”
拴柱爺說:“真理掌握在少說人手中。”
黑蛋說:“那你給大多數群眾講真理去。”
“敗家子的東西!眼光短淺!人心散了呀!南山村恐怕要毀在你們手中了!”氣得拴柱爺亂罵。
“你不要倚老賣老,胡亂罵人!”黑蛋說,“我也是一村之長,大小是個‘父母官’,大家選出了的,代表群眾利益的。至于南山村毀不毀在我手中,現在城鎮化高速,要搞城鎮一體化,大家都出去掙錢買車買房住城里了,誰還回這個破村里?——南山村遲早會消亡的!”
“我不相信!”拴柱爺說。
“你不相信,就等著瞧吧!”黑蛋抽著煙,發動車,去“赴宴”了。
“這是樹生長的地方呀!”栓柱爺說。
樹坑被改成了“魚池”,四層別墅說是給村委會蓋得,也被圍墻包圍了,群眾進不去。只有村長黑蛋可以隨便進入。村里的體育文化廣場,弄了幾個單杠,橫七豎八,孤零零的放在那里。
幾個老人,就是曬個太陽,驚動了大狼狗,撲過來撲過去,鐵鎖嘩啦啦響,聽的人既害怕,又鬧心,只好四散而去。好好的南山村,鐘流毓秀、流水潺潺,鳥語花香、空氣新鮮,全被這大狼狗的叫聲“擾民”了。
現在,這塊地被推土機、挖掘地弄平了,地上的“違建”全被拆除了。折騰來折騰去,恢復了最原始的模樣。可是“老古槐”沒了,幾間承載著記憶的破房子也沒了,空蕩蕩的、沒脈氣了,空空如也。
“這是樹生長的地方呀!”栓柱爺說。
幾個信佛的老太婆,準備化緣,修個村里的小廟。
上面的領導說不行。百年大計,生態第一。要進行“復耕綠化”,全部植上樹苗,千萬年后,一片綠油油,長成大樹木。
村長黑蛋也被抓了,關在“號子”里,涉黑涉惡,犯罪嫌疑人。據說蓋“會所”,獅子大張口,強迫交易,還在外面開賭場、放高利貸。
拆了好,綠化好。有苗不愁長。拴柱爺,吧滴吧滴扎著玉石嘴的長旱煙桿,心里念叨著,恐怕我死了,也看不上“老古槐”了。
明天,他準備約上幾個老伙計,進城去找找“老古槐”。用手機合個影,給外面打工的孩子發個微信,帶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2019年4月2日匆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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