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讀過的書經常跑到我的眼前來。原來讀書講求數量，在圖書館也是胡亂地翻一通，什么都要讀。而現在讀書的原則是：讀一點閑書。閑，悠閑的閑，心閑身閑歲月閑的閑。

讀張愛玲晚年在美國時的文字，很心酸。彼時，她早已沒有了年青時的鋒芒畢露，在與疾病和困頓生活的抗爭中，甚至連國內的親人和朋友都不聯系，枯骨斷梗般。那是多么有才華的一個人，即便那時寫出的《易經》被外界評論為“叩關失敗之作”。我覺得《易經》不簡單，仍然底氣深厚，幾乎字字帶血。

翻古人的法帖，讀到王羲之的《衰老帖》：“吾頃無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猶有勞務，甚劣劣。”古文就是這么的好，“甚劣劣”短短三個字，讓人如入深淵，透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愁苦。

讀著名家，總是“甚劣劣”而戚戚焉。“甚劣劣”的原因是我的身體健康出了狀況，疼得我坐不下看一個字，更別提寫點什么了；戚戚焉的原因是我做不到像偉大的作家們那樣“身殘志堅”。

讀書除了要有一份閑心，更重要的是，還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病歪歪在床，別說讀書了，料理日常都困難，自己的身體的主都作不了，哪里還能悠閑地讀進書去。

猶記去年這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水煎茶的季節，我寫了《春天不是讀書天》，為什么不是讀書天呢？因為浩浩蕩蕩的春風春雨春花誘惑太大了，梅花、水仙、迎春、蘭花，到桃花、櫻花、海棠、薔薇，自南向北一路上擁擠著繁盛起來，不挨著板兒地轉一轉，看一看，聞一聞，愛一愛，是多么遺憾的事。圣經上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怎奈，每天的素日下，有真事。真實到具體的疼都這般真切。站在陽臺上做康復理療，一群小麻雀嘰嘰喳喳落在我窗臺上，整齊地排成一列，都將頭對著我，仿佛是專程來看望我，來安慰我。這群麻雀是作家葦岸筆下的那群稚子嗎？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我粗略數了一下，葦岸描寫麻雀的筆墨達二十一處之多。麻雀的蹦蹦跳跳，麻雀的早起，麻雀的細心育雛，麻雀的雷雨銜蟲，都是大地上的自然而然的事情；田里精靈般走動的麻雀，似蛙泳飛翔的麻雀，與人密切如鄰的麻雀，始終如一國鳥般的麻雀，這祥和、安寧的氣氛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美好樣子。

《大地上的事情》多數是作家生病時而寫，病痛折磨中，作家仍不忘記關心鳥類，關心自然，那顆灼痛的心還拿出來供奉給自然與鳥類，這樣拳拳一顆熾熱心，讓人敬仰。

最大限度地不懼肉身之疼痛，這種情志下，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翻翻汪曾祺，心底便有了安頓，汪曾祺的好，就好在自然、本味，如一抹煙熏綠。那個時代的作家們都老老實實，寫字也老老實實，老實到讀著每一個字都喜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寫呢。

遠遠地，看見汪曾祺，與其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或他精神矍鑠立在桌前，調色碟里沒有顏色，只是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他要畫一幅初春的野樹，覺得需要一點綠，愣神間，他擠了一點菠菜汁在上面，枯墨處點點新綠，和汪老的文風一樣，平淡卻奇崛。或在沽源那個小郵驛站畫馬鈴薯圖譜，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牛車真叫一個慢，于是就躺在牛車里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那是一段既不開會也不學習的逍遙自在的日子。

 

春游，爬山看云，在泰山。已經多次到過的泰山，總是把一顆最澄澈的心呈給世人。槐花正開，香得讓人直打噴嚏，汪老來的時候，應該這里還沒有種上槐樹吧，但我還是會想，這是汪曾祺到過的泰山啊。汪老先生說，從某個意義上說，巖巖泰山，是一面鏡子，照出每個人的價值。

在無字碑前靜坐，看刻的經石峪字，看天街如掛，也看擔著貨物的擔山人，讀山讀云讀霧讀樹讀人，讀泰山這本大書。到達玉皇頂，那一刻，好想鋪開紙筆，給汪老先生寫封信，告訴他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坐在他坐過的山頂，在想浩渺天際的大開大合，在想人世的美好，在想他。或者在山巔拿出一本《蒲橋集》，慢慢讀，靜心地讀，讀透這大好年華，最終的目的是，躍上春的梢頭去尋找，尋找曾經的山河日月，或者尋一份“冬天下大雪，我們什么也不做”的篤定與閑適。

四周峰巒疊嶂，白云悠悠，以風贈我。

讀汪曾祺，讀到最后，讀出幾分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來，這味道不僅僅有“小橋流水”的雅，更有“大江東去”的闊，汪老追求的是和諧，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六十三歲時，思想還靈活得“醒脾”，為友人畫冬日菊花，欣然題詩一首：

新沏清茶飯后煙，自搔短發負晴暄。枝頭殘菊開還好，留得秋光過小年。

其實一個人一輩子，倘若讀通一本書，便夠了，正如汪老先生說的：“一個作家讀很多書，但是真正影響到他的風格的，往往只有不多的作家，不多的作品。”

 

拿起一本紙已發黃的《新華字典》，1998年版本，手掌大小，讀后面的二十四節氣歌，短短二十八個字：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始于立春，終于大寒，盡數一年的節點，這才是簡潔淺淡準確的表達，一點也不鋪張，中國的漢字向來這么美好。

 

執書看文，登山懷古，面水自修。慢慢來吧，拒絕再看醫生，醫術畢竟是有限的，我相信人體是存在著一定的防御性的。這就是我的節奏，不再“甚劣劣”而戚戚焉，讓我自己來慢慢消受這疼，慢慢讀一點自己喜歡的文，甚或想起把老舊的《新華字典》拿起讀一讀。今天，讀到一篇好文，心生歡樂；明天，能寫下一點內心的表白，便喜甚甚。

慢悠悠地，一天天就過去了。

時令已是春汛的四月天，一片白云倒映著淺淺粉淡淡紅。不說了，春日大好，好到可以去四野里撒歡，去紅塵里放歌。讀書與面修，更是一種制衡，互相慢慢調劑著，萬物是這般好。               （2190字）

 

作者：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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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