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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來時路

來源:作者:李彥菊時間:2018-11-08熱度:0

 1

  自打識文斷字起,就有一個很虛榮的愿望:長大了我要當作家,要寫書,要象我們后村的魏老師一樣。

  那個時代,一個村出個高中生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何況魏老師還是個作家。她爹喜歡得出來進去老是唱一句:泉水的叮咚,泉水的叮咚。她小嬸子逢人就說:我們家小霞從小就看出來必有出息,吃飯看書,睡覺看書,走路還在看書,十二點前沒睡過覺。魏老師小名是叫小霞,但是,從前她小嬸子沒少罵過她瓜慫悶棒喪門星。魏老師她爹在一旁聽著,不說話,就抽著旱煙笑瞇瞇一句句聽著。

  是呀,還用說什么么?到這個時候,不說什么才更能彰顯出一個作家的爹確實不同于一般的鄉下人。爺牽著我的手路過,搭腔:“我孫女也愛看書,能送幾本魏老師不用的書給她么?”魏爺爺人好,二話不說,就從家里找來幾本小學生作文選,我人小嘴甜,一口一聲謝謝魏爺爺,哄得人家心花怒放,索性將我帶到了他家,魏老師那天正好在家,我隔著門縫喊了一聲魏老師,她從書城的一角站起來,伸手拉拉了寬大的披肩,開心的應了一聲,還拿出幾粒糖果給我。不知道是書裝飾了魏老師的美,還是魏老師的大披肩使她更知性和優雅,我被她吸引了過去,我仰著對她說:我長大了,也要像你一樣,當作家。魏老師夸我人小志大。

  回到家,我捧著書靠在院子里的槐樹下看得津津入味。

  記憶里老家的村子里家家門前都栽得有大槐樹,樹旁還發著青青的嫩枝條。春末暖陽,高大的槐樹上結著一嘟嚕一嘟嚕粉嫩雪白的槐花,噴吐著香。湑水河畔的后村,二十多年前,更是每個村外都有一大片野槐林。春捋槐花夏採葉,秋天葉枯枝落,掃回黃葉磨糠做豬糧,撿回枯枝燒鍋做飯。

  書里人笑,我跟著笑,書里人哭,我跟著哭。

  爺邊摘著槐花邊逗我:等你當了作家,爺墓上的草都綠了。爺不要我乖女女當作家,當作家熬心熬血,太累,爺只要我乖女女快樂。

  我扯開嗓子哇哇大哭:不,爺不死,我不要爺死。

  2

  爺沒有等到我當上作家,就去了。

  爺去了許多年,爺墓上的草黃了綠,綠了黃。

  大院里的槐樹也不見了,最是人世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爺,我長大了,當媽了,在你離世的第二十個年頭,我終于拿到了省作協的會員證。可是,你已經看不到了。

  爺,你去了哪里?

  就像路邊的樹,當我看它的時候它是活著的,就像路邊的花,當我看它的時候它也是活著的,滿大街的陌生人在和我碰面和無意識盯視的時候都是活著的,但是當我背轉身去,它們和他們已經在我的世界里死去,而我在別人的世界里也在不斷的,不斷的死去。

  爺,你說,是不是所謂的死亡就是整個世界都在我們漸趨模糊的意識面前決絕地背轉身去。

  就像你,轉身便成了背影,就進了往事了……

  爺,你走時只有六十歲,你并不老。你心中裝的遺憾,怕有許多許多個吧?在那許多許多個遺憾當中,沒等到孫女當作家,算不算一個?

  爺,你說,冥冥中,是不是有雙不識閑的手,永遠以“傾覆”為使命,讓我們那來不及兌現的愿望,就那樣隨煙隨塵一點點黯然。而,凝眸處,已是塵泥。

  爺,今天,就算我把作協的會員證拿給你看,你也看不到了……

  有淚,在我體內恣意奔突……

  3

  去外地出了幾天差,回到家,讀到鄭然兄的《歸零》,讀著讀著就不想再讀下去了。

  我有個習慣,每當遇到絕美的句段,遇到與自己心靈契合的文字,就想在那文字的界面停下來,細細品味,生怕因為粗心魯莽而囫圇了作家好不容易捕捉住的那點意境和心思,合上書,其實心還在他的文字中游蕩。

  爹打電話來,問:有沒有開車,方便聽電話么?

  從床上坐起來,回道,“沒開車,是家里有什么事么?”

  “沒事,沒事。你媽昨晚做了個不好的夢,夢到你頭上長滿了虱子,那些虱子呀,把你的頭皮咬得流血了,所以,她懷疑你上回的高速違章被扣了十二分,擔心你被吊銷了駕照。擔心你心情不好,怕你整夜整夜失眠。”

  趕緊回道:“沒事,那事算是過了,就算是過不去,也無非是重新再考一回試。只不過出差了幾天,忘記打電話給你們了。”

  小侄女搶了電話,使勁喊:“姑姑,我給爺爺畫了許多許多生日蛋糕。有草莓的,有奶油的,還有巧克力的。”

  心里一陣慚愧,老爸生日快到了,我這做女兒的忘記得一干二凈,難為他隔代的孫女居然記著。我知道,三歲大的孩子哪知道這些,一準是她媽媽打電話說給她聽。

  掛了電話,拿記號筆在臺歷上做個標注。

  然后,發短信給老爸:老爸,從今天起,我被省作協吸納了,雖然這只是個虛名,只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但是,老爸,我知道你會開心……

  怕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遇到重要的事,遇到我難以啟齒的事,我總喜歡留字條給他。老爸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回復我。

  我在等,等老爸的回復。

  三十幾分鐘后,果然收到老爸的短信:女兒,你是我的驕傲,這是你送給老爸最好的生日禮物,我太高興了……

  想著老爸用粗糙而寬大的手指在那小小的手機上打出這行字多么的不容易,想著他此刻的表情,我對自己說,瀟瀟,加油,你要當得起,你要受得下,你要把老爸的這一句話,刻進自己的心版上去,要讓它永不消失。

  這些年,每當我的眼淚滴滴掉落,當我的哭喊穿透蒼穹,我知道,老爸一直站在我身后。他一直提醒我,傷心時,別忽略爐中火光的跳躍,和桌上飯菜的香氣。

  老爸,謝謝你,這么多年,現實總把理想打擊得七零八落,種種身份皆不由我。但是,每當稍有倦怠時,總是你在身后提醒,別忘了,你是一個讀書人。

  別忘了,你是一個讀書人,這是一個父親對女兒埋藏最深最沉的期待吧。

  再讀一次短信,背轉身,悄悄紅了眼睛。

  4

  想起上學時讀杜牧的《阿房宮賦》:“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秦朝定鼎,氣勢排山倒海,都在這十二個字上面了。阿房宮建起不易,人工匠器塞山填海,毀掉它卻只僅僅八個字:“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文字的美,從那時便在心里扎了根。

  再大點讀汪曾祺的《大淖記事》,記得里面寫一個年輕漂亮的小錫匠十一子,陰天無事,和大家一塊兒唱戲,“引得附近的姑娘媳婦們都擠過來看,———聽。”一個破折號,點出圍觀者眾多,里三層,外三層,看不著也罷,聽聽心里也是高興。若不是大手筆,斷然想不到把破折號這樣用。

  等到長大了,也寫,寫完了悄悄投稿,之所以像偷兒似的,怕的是不發表被人恥笑,而且又不免讓父母說我瞎胡鬧。十年下來,小有所成。可是,不管怎么寫,我始終徘徊在主流之外。

  有文友問:靜月,我看你的散文很豐富,而且發表過那么多文章,你是寫散文出身?是作家吧。

  我很慚愧地回答:我不是作家,也不敢談自己是寫散文出身,迄今為止,沒有一點成就,哪敢自言‘出身’。

  友人說,在我心里,你已經是作家很久了,你看你寫的文字,有時眼目明亮,有時愁云密布,有時頑皮得像個小童。

  我聽到這些話,內心充滿感激和畏懼。

  我在心里說,從今以后,我會更加珍重文字,想欺瞞的時候,不敢欺瞞,想怠慢的時候,不敢怠慢,想自暴自棄的時候,不敢輕言放棄,怕一放棄就是深淵。因為不光天在看,還有人在看。

  今天,借著這張紙,我要跟友人們說,我不是作家,但是,即使我不是作家,沒有那么大那么寬的草原,我還是有自己的馬,鞍轡加身,長聲嘶鳴,騎上它,我照樣可以闖天涯。

  待到風雨琳瑯,云封霧鎖,我的人和文都漸漸消失,惟愿塵埃落定之時,后人談起我會說,那是一個會寫文字的趣老太。

  5

  要止筆了,神思有些恍惚。

  千里之外的故鄉,爺用菜刀一下下細細剁碎的青紅辣椒和小咸菜,還有屋后,一畝一畝綿延不斷的棉花在陽光下白得耀眼……下雨了,雨后的祖屋到處飛滿小飛機一樣的蜻蜓,爬升,俯沖,轉圈,蝌蚪在大院前面的的池塘里搖擺著尾巴游啊游的找媽媽。

  到現在,我的父親母親老了,我的中年,也挾霜裹雪,撲面而來。但是過去的一切還是穿透厚厚的四十年光陰,把我的歲月溫柔覆蓋。

  說到底,愛的不是童年,而是忘不了那久遠年代的人跡板橋霜,雞聲茅店月。

  就像2018年大年初一帶志紅回老屋,看她舉著手機拍老屋的柱子,拍柱子上雕刻的鯉魚跳龍門,拍家里的大茶壺,拍睡房門上掛著的布門簾,我沒能忍住,沒出息的落了淚。

  怕她笑,我悄悄走開,癡癡地環視一周,又伸出雙手沿柱壁撫摸過去,就像撫摩著自己的肌體和靈魂。我腦子里有個畫面:爺拉著我的手:“丫頭,爺給你出個謎語,你猜猜這是什么東西: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著個白胖子。”五歲的我吮著手指頭,口齒不清地答:發生。娘在一旁笑噴了,糾正我:“不是發生,是花生。”

  所有的一切,都真的去了么?

  可是為什么,當我站在大院,當我端坐在堂屋門坎上時,我看得到過去的一切,看得到爺,看得到自己的未來。

  就像我知道人活著一定要死,春天、夏天、秋天之后仍舊是冬;就像我不知道下個路口會遇見誰,不知道哪里會有讓人滅頂的愛情,不知道什么災禍會從哪個方向向我襲擊,不知道失去一顆蘋果之后,會不會接著失掉手里的金橘。我曾經那么惶惑恐懼,不肯安詳。但是現在,我心里好踏實。命運向前,美景迭現,一切雖不算好,一切總有希望,冬天來了,還有春光。

  辰光之上,有花飄落河面,頃刻間流瀉成香氣四溢的傾世風景。有一種讓時光開花的聲音,在歲月深處漾漾蕩開。

  爺,你不是不愿意孫女當作家,你只是希望我在文字中,找到是快樂,輕松,自由。

  爺,我懂了,可是,你呢,你究竟去了哪里?

  槐樹沒了,綠色的柳帽也不會做了;馬齒莧還有,地里的番薯葉子長得也還綠,可是沒人像你那樣陪著我折番薯徑子當耳墜子了,也不會有人再像你那么夸我了。

  唉,大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拜祭完爺,我沿著大院走一圈,再走一圈,似乎聽得到雞在咯咯叫,小時候養得小黃狗趴在墻根吐舌頭,要不然就是和別的狗打架,怒毛豎立,嗚嗚地呲出獠牙。小豬拱啊拱地吃奶,一頭壯實的小豬多半是霸道的,左一嘴右一嘴亂叼奶頭,然后用屁股或者蹄子把別的豬拱一邊去。

  所有的一切曾經象夢一樣存在過,又象夢一樣永久消失。

  所有的一切真的消失了么?

  不,只要我不死,它們必然在另一個空間里繼續存在,承受著一如既往的陽光、空氣、微風乃至滂沱大雨。

  我的眼光變得朦朧和溫柔起來,在志紅和龍飛哥哥,慧慧和弟弟的說話聲中陷入恍惚狀態,那一定不是在憧憬,那一定是在懷想,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記憶里一一復活。

  6

  離開老屋,揮別漢中返回武漢已經一月有余了,心卻留在了老屋。

  當我端坐在燈下碼字時,老屋的一切便紛沓而至了。“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薇。”四十三年的人生體驗里,在最彷徨、最寂寥最孤獨無助時,碼字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它不嫌我老、丑、脾氣壞,不嫌我不會打理人情世故,它老實地在那里又溫順又體貼,又敦厚又仁慈。

  即如現在,寫下這段文字時,也知道沒有多少人會感興趣。但是,我想說文字是這個世界開出來的花,是一個個寂寞幽魂用來解醉的茶。

  其實,檢點這一生啊,無非幾首詩詞。從草葉青青到梧桐半死,越活越沉重,越活越悲哀。一念及此,寧可不曾愛過和想過,可是,又有多少人肯出世即離紅塵,逃避這愛一場,念一場,想一場,悲一場的人間至味?

(編輯: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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