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叫白鷺村,一個又雅又好聽的名字。
車沿雩山山脈自東向西從于都顛簸一個多小時后,隔窗又望見那片臥在冬陽里和綿延山巒融有和意的白鷺古村,與第一次來這里整整隔了十年。
這個位于贛縣最北端,在鷺江邊上風雨飄搖了八百多年的白鷺村,仿佛是被世界遺忘的一個所在,幸運地保存著百年以上的老房一百四十多棟,祠宇六十九座”。其實對于數字,我并沒有一個很清晰的概念,直觀的感受就是建筑高大氣派,門樓式樣精致恢宏,灰雕門罩工筆細膩,堂內雕梁畫棟,玉柱花窗,疏密對比,錯落有致;廳與廳相得益彰,房與房井然有序。
如果說贛南古村落是一本無字之書的話,那白鷺應該是最耐人尋味的一個章節(jié)。這里有我第一次聽說也是至今唯一一座以女士命名的女性祠,更重要是那個叫“世昌堂”的古老建筑里,承載著越國公鐘紹京第十六世孫鐘興及其嗣族的榮耀與輝煌。鐘紹京,這個在大唐史冊里以書法著稱的江南第一宰相,用他絕美的小楷書寫了一段經久的傳奇。
村口的半畝方塘,是我喜歡頓足的地方,感覺在贛南歷史里,這種村前有塘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也是一種風水文化的延續(xù)和傳承。沿著方塘四周還沒轉完一圈就到晌午,途中經過那個用祠堂改造的白鷺農家土菜館,只是下意識瞄了一眼,沒想到兩個正在做擂茶的老人婦竟熱情地喊我們進去免費品嘗。不知是因為熱情的喊,還是擂茶的香,我們決定,不管菜飯如何,中餐就在此解決。
菜館的掌柜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樣子敦厚,卻拿著和城里飯館一樣的畫冊式菜單,攤在我們面前,熱情地介紹他家的鴨婆湯和芋子泥鰍煲,早有耳聞這兩道菜的我們也就順了他的人情,讓他按照人數自行安排。席間,正吃得熱烈時,不知誰說起了關于白鷺名由這個話題,很自然就提到了鐘世昌,那個從興國而來的趕鴨人,說他關于夜夢白鷺的故事,有人拍桌而起,怒斥這種說法不實,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有些東西可能只是傳言,但鐘世昌和他的子孫在白鷺生活的史實,已被歷史證實了八百多年。那餐飯我們還是吃得熱鬧且生趣。
歷史的發(fā)展總是超乎著人們的想象,雄勁的唐風終是沒有吹遍宋的山梁城池,從大唐江南第一宰相到趕鴨人鐘世昌,再到鐘愈昌之后的四代功名,這個盛滿傳奇的家族繁華,和許多的傳奇一樣,終是起起伏伏。
陽光鋪灑在長滿青苔的青石板小路上,灑在馬頭墻和那些高大的樹上,強烈的層次感凸顯了出來,斑駁的墻面已被年久日深的時光濡染與滲透,在濃縮的光影里緩緩流淌,透著濃厚的歷史氣息。
一群和我們差不多時間進村的人,也吃飽喝足走進古村,在房前屋后像考古一樣,東瞅西瞧,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站在曬坪或倚在門邊,邊曬著太陽邊盯著往來的人,有微微笑著的,也有一臉木然的,偶有幾個孩子跑出跑進,和老人明顯有著輩分上的差異。
人文與村落的和諧,竟讓人生出一種不實的感覺,除了幾個做生意的,少有青年人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這個以宗祖血脈延續(xù)的村落在幾百年歲月里終是因為另一種繁榮走向了沒落,空巢也成了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這里,時間是凝固的。幾處破損又未被人工修整的遺址里,堆放著多年不用的農具和殘磚斷瓦,滿目的煙塵和縫隙里掛著的蜘蛛網,及天井四周那幾根垂落的枯草,給人一種硬生生割斷歷史的感覺。倘若時光倒流20年,我想我對這個地方一定是避而遠之,特別是那些供奉著先人牌匾的祠堂,因為這些與我,隔著幾百幾千年的歲月,那些古意,我根本無法領會。
一個身穿紅色風衣的胖女子,風風火火從我身邊走過時,她那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音,在狹長的巷弄里回響著,那歡愉的節(jié)奏感,突然讓我想到了奔騰的馬蹄和那金戈鐵馬的歲月,我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形容我這莫名奇妙的荒唐思想,可我依然固執(zhí)地沿著這思緒想象著那些曾經在小巷里踱進踱出的步履,就像此時,我向“世昌堂”走去。
有人說建筑是詩的字句,畫的線條,走進“世昌堂”,竟然就是這種的感覺。“世昌堂”是奉祀鐘氏白鷺開山始祖鐘輿的祠堂,結構上為三進式以重檐構架為特色建筑方式。祠堂正門門首巨匾橫書“世昌堂”,中門巨匾橫書“鐘氏宗祠”鎏金大字,院墻上橫書“越國世家”黑體字,據族人介紹,這些皆出自名人手筆。祠堂院坪內外,聽說在過去,有幾百對刻滿子孫功名官銜的“旗桿石”,蓬勃林立,蔚為壯觀;祠內名人題贈的金匾木聯(lián),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曾經這里還是重要的宗教文化活動場地,但又不同于本族房派祠堂或別姓宗祠之處’,只準族人在此舉行集會祭祖、喜事慶典等,不許死者入內,即使出葬時要搞“辭祖”儀式,也只能在院外廣場稍事停留。每一次聽完這一連串的講解,感覺“世昌堂”承載的歷史厚重豐盈,而每一次走出“世昌堂”又感覺似乎少了些什么。對于一門四代都功名顯赫的鐘家,在清代中期的那個巔峰發(fā)展的歲月里,祠堂建設是繁榮昌盛的最直觀體現。
走在巷子里,王太夫人祠這幾個字終是被我關注起來。想起第一次在博客里發(fā)的博文圖片及那些浮淺的文字,上海一個歷史老教授看后就嚴重指出我的淺薄,因為他說最深的歷史卻被你忽略。后來每一次再經過這里,我就莫名想起這件事,就格外關注王太夫人祠。
王太夫人祠,在白鷺,在贛州,乃至在全國都是不得不提的一個祠堂,也是白鷺村一抹奇特的風景。第一次來白鷺村源于那個叫《白鷺謠》的電視劇,那個客家女子玉秀蓮的傳奇人生,在我看來,玉秀蓮就是王太夫人,為人豁達,聰明善良。無法想象,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除了貞潔牌坊,是極少有以女性的名字命名建筑物,尤其是祠堂,而王太夫人就以她傳奇式的人生開創(chuàng)了女性祠堂的歷史先河,甚至祠堂的門樓比白鷺村其他祠堂的門樓還要寬闊,恢弘。
相對于鐘家,這是一個意味悠長的故事,這個出生蘇州的女子以小妾的身份被帶進鐘家大門,又以小妾的名分經營著鐘家的事業(yè)。至于她開辦義學,建立義倉的事是不是在她兒子做官以后還是以前,也不得而之,若是以前,能沖破世俗注的觀念,重視教育又樂行善施,這在那個年代是需要膽識和勇氣。最是讓人驚訝的是,這個一生未被扶正也未被允許進入鐘家家譜的鐘家小妾,死后卻被鐘家后人一代代傳頌,或許,這和她培養(yǎng)出鐘崇儼那樣有出息的兒子有很重要的關系。
說起“東河戲”,恐怕還要從王太夫人的生平說起,這個來自蘇州喜歡昆曲的女子沒有因地域的改變而丟失了對生活品質的追求。鐘崇儼任嘉興知府期間,常帶江浙的昆腔戲班來白鷺村為王太夫人演出,深得王太夫人寵愛的崇儼四子鐘谷就著手組建了“凝秀班”,后慢慢演變成“東河戲”。
走出王太夫人祠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關西圍屋里流傳的關于徐老四和那個從西湖邊走來的識文斷字懂琴棋書畫的女子的故事。好幾次,總愛無端猜測,白鷺村和關西圍一樣,受異域文化思想的影響極大,雖然她們都是女人,但都不是一般的女人,而且某種意義上應該說都是漂亮而又知書達禮的女人,在整個村落家族里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假如,沒有王太夫人,白鷺村還是不是白鷺村,關于這一點,我總覺得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第一次在關西圍的時候,我因這個想法,在關西圍那個叫“小花洲”的地方,整整轉悠了一個上午,但終是一種猜測罷了。
這個被譽為“山溝里的大觀園”的“恢烈公祠”恰巧和王太夫人祠是相通的,為清太學生鐘愈昌告老還鄉(xiāng)后所建。原本在我規(guī)劃的地方是沒有這里,只因誤打誤撞就進來了,雖然說這是白鷺村中規(guī)模最大、最有特色的民居,但部分建筑已遭毀壞,樣子已完全模糊,來觀看的人也不是很多。
恢烈公祠尚存的露天古戲樓和中棟“友益堂”,我倒是看了又看的,尤其是那塊色澤黑亮、重達百斤的“金磚”,無數次聽過,也親手所摸,涼涼的,硬硬的,無特別感覺,倒是那個大水缸,每次來我都注視很久,因為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有,也像這么大,主要是存水食用,因為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年代里我挑過水,所以一直記得。
從構造獨特的洪宇堂走出來,黃昏正對落日,拉長了樹影,祠堂院坪上那掛著的一串串香腸、臘魚和紅薯干,使原本離我們很遠的古村又變得很近。從宗族群居到今天人口外流的白鷺古村,時光已凝結了上千年,在社會發(fā)展和經濟大潮的推動下,一座千年繁華的宗族村落,終是歸于平靜,只有這建筑讓人悵望低徊。
史的過程,有時就像一部慢慢回放的老電影,那些依次出場、又依次退場的人物片段,在歲月的痕跡里逐漸清晰、明朗,又逐漸暗淡、模糊。那些看不見的氣場,就如你置身于某些生活場景,一些市井的喧囂聲此起彼伏,一些宏大的場面又悄然回落,你會發(fā)現它曾經存在的氣場力量再大,幾次兵燹和動蕩后,也會成為一抹蹤影,隨風飄散。
很多時候,我們習慣了把眼前的頹敗和曾經的繁華歸咎于時光的久遠,可古村祠堂里的那些家規(guī)家訓 、親孝禮儀、社稷家國的理念又是我們如今所急缺的。歷史遺跡的存在不光光是歷史發(fā)展的縮影,還像一面鏡子,照射著遠古,也能照出今人。
(編輯:作家網)
上一篇: 與八哥之緣(外一篇)
下一篇: 后草荒上好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