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每當母親做好了飯菜，喝點吧？喝點就喝點。誰知剛喝沒幾口，撂一句，一個人喝沒意思，把酒歸了壺。母親就笑了說，嗐，正好應了那句老話：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錢。看看，父親真的喝不了酒。

  父親連襟四個，他是老大。正月里走我姥娘家，客人來齊，酒席開始。姨夫們故意說，大姐夫你是老大，你不帶頭喝酒，叫我們怎么喝？父親說，叫我說了算？眾人齊說，對，就你說了算！父親說，那好，我說了算你們就得聽我的，你們先把酒滿上！好，一人一大杯，咕嘟咕嘟滿上了。該父親了，父親卻把酒杯藏起來說，你們能喝使勁喝，別管我，管我你們可就吃虧嘍！眾人一齊起哄，三姨夫說，滿上滿上，光依著你了！性急的二姨夫把酒一端說，別管他，愛喝不喝，別耽誤咱們喝酒！一仰脖兒，“滋兒”一下，小半杯下去了。二姨夫的這個表率作用，還真管用，礙于情面，父親只得自己添上一點，這么大個場合，一點不喝也不是個事兒。

  逢年過節，來客來人，父親也不過是象征性地端端酒杯，意思意思而已，生怕拂了客人的面子。

過年了，幾個姨夫來看望他，酒席間，父親擺擺手說，你們喝，別管我。為了攛掇父親喝酒，二姨夫拿過酒壺，假意說，你看你這人，在你家里喝酒，你不喝，叫我們怎么喝？心疼我們喝酒是不是？父親要臉面，就軟下來說，好好好，喝點就喝點。二姨夫說，這還差不多！邊說便給父親添酒，剛添了一點兒，父親慌忙端起酒杯，中了中了，多了喝不了！二姨夫不屑地說，嗐，就那么一點點眼藥水，還不夠我點眼的！大家都笑翻了。

  不過，情況也有例外。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碰到特別高興的日子，父親也會貪杯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在外工作了十年之久，直到六十年代回了家，一直擔任生產隊會計，春種秋收，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有著很深的土地情結。

  父親讀過私塾，熟讀四書五經，對西漢晁錯的名篇《論貴粟疏》，更是耳熟能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這不正是千千萬萬個農民的真實寫照么。

  記得剛大包干那年，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父親一高興，把在城里上班的哥哥叫回家種地。

那晚，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地瓜干散白酒，父親足足喝了兩杯，醉眼朦朧地跟我們比比劃劃著說，土改那年，咱們家里分了幾十畝地，家家戶戶歡天喜地呀！種地沒牲口，你爺爺奶奶全憑人力拉，大伙渾身都是勁兒！這回大包干土地承包到戶，跟過去的土改沒什么兩樣吧。你們要好好記住，只要你踏踏實實，撲下身子當地種，就會有好收成的，土地是咱們莊戶人家的命根子！

  想想父親說的多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天還是那天，地還是那地，為啥打下的糧食多得沒處存放？為啥手頭一下子寬裕了那么多？緊接著，老房子翻蓋成大瓦房，一房房媳婦娶進了門，就是醉上它幾回，又有什么關系呢！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莊稼一茬接一茬，時光轉眼又過去二十年。在前前后后的幾年里，不用交公糧了，種地不要錢不說，還有補貼，歷朝歷代，祖祖輩輩，這是哪輩子才有的大好事，就在我們身上實現了。

  父親一高興，小酒又喝上啦！自斟自飲，喝一氣說一氣。

  你們看啊，這皇糧國稅，從來就是天經地義，國家要多少就得交多少，無論何朝何代，官府征夫派役，百姓交糧納稅乃王法鐵定。可現在呢，什么都取消了，莊戶人一點兒負擔都沒有了，這日子過得真是順心順氣！

  隨著父親的敘說，思想的火花，在我眼前一簇簇明亮而生動起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這是唐代著名詩人李紳的五言絕句《憫農》中的著名詩句。這首詩講述了從春種到秋收的豐收景象，也講述了農民的艱辛。想想吧，春天來了，要春耕了，黃牛揚起四蹄，奮力地走著，尾巴搖動，搖出橫撇彎鉤，搖出長空最新美的文字；蹄印踏過，踏出平平仄仄，落下一地春華秋實般的淺吟低唱……

  想想吧，在那刀耕火種的遠古時代的某一個清晨或黃昏，有誰驚喜地發現，幾天前從樹上落在地上的一粒種子，忽然在一夜之間破土了，萌芽了，又不知什么時候變綠了。幾場春風化雨，在秋天的某一個日子里，竟然會有沉甸甸的谷穗搖曳在秋風里了。跟著，大家你傳我，我傳你，大家都懂得了，民以食為天，要生存下去，就要把種子撒進大地，于是，這才有了壟溝里千遍萬遍的行走，這才有了五谷的播種與收獲......

  轉眼間，八月十五中秋節到了，前一天，就是秋分節氣，正好這一天，就是第一個農民節。

兩節相連，正是合家團圓的月明之夜。父親喝下的，是五糧液。這是父親平生第一次喝下這么好的酒。

  父親已經年滿九十了，比他小的三個姨夫，先后撒手人寰，早早遠離我們而去，父親再也不能跟他們嬉笑怒罵推杯換盞了。每當父親端起酒杯，還會記起以前的往事。他說，老了老了，愿意看到更多的精彩，就是醉上它幾回，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都勸父親少喝點兒，畢竟歲數大了，身體要緊。父親卻不以為然地爭辯說，酒，是糧食釀造而成，實話說，我們喝下的不是酒，而是飄香的五谷，是大地的豐收啊……

  父親這回，可醉得不輕呢。

  （正文字數：1986）

  2018、9、18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