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張地說,我是嗅著鄉土的味道長大的。
膠東農村的廣袤鄉野,終年彌漫著老燒酒、麥子、玉米、高粱、地瓜……以及諸多瓜果的味道。那時候,秋陽高照,大秋作物,如同浪濤一般,鋪天蓋地,氣勢恢宏,如詩如畫,一股濃郁的醉人氣息撲面而來。
家鄉物產豐富,舊時代,種植最多的是地瓜和高粱。因為它們耐旱耐澇,風吹雨打也不倒,是鐵桿莊稼,這跟終日土里滾、土里爬的鄉親的品性,何其相似乃爾!
十八里紅,是莫言先生所津津樂道的家鄉酒。可我家鄉的老燒酒,卻是聞名遐邇,素有“一景芝二蘭底”之說。
據老輩人講,每年秋末冬初,高粱收獲了,地瓜干曬干了,人們要么趕著騾馬大車,要么推著木輪車子,將上好的糧食,送往蘭底燒酒作坊。那股濃郁的酒香,彌漫了大地和天空,即便遠離燒酒作坊五六里地,大家都能聞到燒酒的濃香,不約而同地嗅嗅鼻子說,香,真香!大家就像真的喝了燒酒似的,腳步愈發加快了,仿佛急著去趕赴一場盛宴一樣。這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一時間,交易繁忙,人歡馬叫,來往車輛,絡繹不絕,堵塞了整個官道。
真正聞到酒香,還是在我十三四歲。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家里正請了人忙著蓋屋。父親打發我帶上半口袋地瓜干,上供銷社兌換散白酒。那時,我剛學會騎車子,人矮小車子高,我只能騎大梁。等我漲紅著臉風風火火換回酒來,幫工的一位叔叔,說獎我一杯酒,我聞著酒香,大著膽子,咕咚喝下一口,頭瞬間就大了,天旋地轉,根本體會不到享受,心里翻江倒海苦辣辣的感覺。等清醒些,這才看著大人們干活。大家有的和泥,脫成土堲,有的將高粱秸稈去根去葉,密密地扎起來,準備以后上房用。最受人敬重的,要算是木匠,他們不緊不慢地做門做窗,拉鋸打榫,看著木花從推刨里優雅地飛出來,悄然落了一地。這里有泥土的味道、高粱秸稈的氣息,以及木花的馨香,各種氣息混合在一起,足以彌漫我整個童年。
年齡稍長的八十年代,我不過是在外闖蕩了幾個年頭,就又回到了這片土地。鄉親開玩笑,說我是土命,吃地瓜餅子的命,無福消受
大肉大魚。我要說,前半句說對了,對,我是土命。后半句應該是,是鄉土的味道將我拉回來,拉回到腳下這片寬厚的土地。
于是,我像我的鄉親一樣,頭戴草帽,牽著老牛,整日游走在田間地頭,路旁河邊,一身露水、青草和莊稼的味道。時而濛濛晨霧,時而夜露正濃,在風霜雨雪中,年年歲歲,鄉野的味道,就像一杯濃濃的奶茶,浸潤其中。
我是土命,我說著土里土氣的話,寫出的文章也是滿紙土味兒,到哪也改不了一身的土氣。別人說著普通話,我卻一口土腔土調,大口喝著家鄉的燒酒。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我不光聞著酒香,還聞著一年四季桃李瓜果的香氣,聞著榆錢兒、梧桐花和槐花的馥郁香氣,聞著紫色土豆花的芬芳,聞著麥子和玉米的細小白色花香,聞著晨光初現和彩霞滿天的霞光的味道……
春風蘇醒了家鄉大地,夏雨澆灌了沃野千里,秋實使家鄉如詩如畫,雪花飄飄使家鄉多姿多彩。
我不愿做一只井底之蛙,我愿從井底跳出來,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我看到,葡萄和櫻桃,使寂寞的山巒色彩斑斕,西瓜和芹菜,為大地帶來多姿多彩。食在平度,那獨居風味的特色小吃,無不攪動著人們的味蕾。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我的腸胃享受不了大肉大魚,即使一次次走進城市,去赴一次次盛宴,我的目光也會在翠綠中尋尋覓覓。一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果蔬,看到那些新鮮的玉米、土豆和地瓜,噴香的花生、豆角和小蔥,我就會食欲大增。我就會想到,這樣的果蔬,應當帶著露珠和青草的味道,帶著陽光的味道,來自于山野阡陌,來自于鄉村田疇。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甚至還想到,那位來自于《詩經.關雎》里的妙齡女子,置身于小溪或河水中,采擷了一把在陽光下泛光如金的鮮美的荇菜,又何嘗不是一道味美可口的佳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