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寶雞一個村子四十年印記
楊廣虎
歲月不等人,時間就這樣悄悄溜走了;彈指一揮間,四十多年就過去了。每當我感懷萬千之時,倏地,一不小心又老了。
寶雞是我的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生在寶雞北塬——賈村塬(原)上橋鎮一個小山村子。這個村子叫“嘴頭”,簡化字為“咀頭”,也叫過“紅旗大隊”,在塬上最西北的邊緣,隸屬于當時的寶雞縣橋鎮鄉。
《寶雞縣志》記載:賈村原,西平原東北隅,一阜東臨汘水,三面阻絕,上筑堡,有市井可容千家,黨太保題曰“龍川雄鎮”。寶雞周原鎮,蟠龍鎮以及橋鎮附近地區古稱三畤原或五畤原,秦漢五畤是西漢以前皇帝郊雍祭祀五帝的地方。
塬上有蟠龍、賈村、橋鎮三個鄉鎮,人口大約十萬人。賈村塬古稱龍川鎮,清代改名“假(賈)家村”,又稱西平塬、大平塬、大蟲嶺,蟠龍塬等。塬東西長約15公里,南北長約30公里。如果從空中或者遠處遙望賈村塬,宛如一條巨龍,盤亙在黃土高原,龍頭在寶雞斗雞之北,我的家屬于“龍尾”。站在塬上,向南隔渭河與秦嶺相望,如果是冬季,從我家門口,可以看到秦嶺之上皚皚白雪,近在眼前,冷氣逼人;塬下東有千河,西有金陵河圍繞,與鳳翔(雍城)、陵塬相望;北面是“秀出云霄,山頂相軒,望之常有海勢”的西鎮吳山,可以說風水極佳,有聚天地靈氣,獨守一處寶地之感。
但是,塬高天旱,吃水困難,靠天吃飯,在以農為主之時,莊稼全靠上天佑護。盡管橋鎮龍尾村大干水利時修有馮家山水庫,水面寬闊,存水量大,近在咫尺,可惜塬上地勢太高,水難抽上,費用且大,基本無用;滋潤著眉縣、扶風、岐山等下游一帶。橋鎮在塬上,東、西、北皆溝壑,千河、渭河、金陵河流于其周,亙古無水無河,無河無水怎可談“橋”;自古取水困難,靠天吃飯,大旱來臨,祭天祈雨。橋鎮,是上古有橋氏部落領地,也就是說上古時就有人類居住。整個塬周邊,至少在商晚期西周初期就有村落城垣,塬上有不少西周早期的青銅器、玉器、兵器和石器出土。據推測,可能是蟜氏部落葬于此,“蟜冢”誤為“橋鎮”。白荊山花開四野,對面即是溝壑叢生,蟜氏采花不慎墜崖而亡,故修圣母廟。《國語﹒晉語》記載:“昔少典娶蟜氏,生炎帝、黃帝。”可明白少典氏和蟜氏應為炎帝父母。《帝王世紀》載:“炎帝神農氏,姜姓也,母曰妊姒人,有蟜氏女,名女登,又名安登,為少典正妃,游于華陽,有神龍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因以為氏焉。”民間傳說,女登出生后,人面猿身,滿身紅毛;長大后,紅毛滿身,容貌嬌美,動作靈活,爬山攀樹,宛若猿猴,部落取名猿女,少典則根據長相和技能,取名女登。蟜為野蠶類,有蟜氏是我國歷史馴化蠶類發明養蠶絲和制衣的先進氏族。我的村子有種桑養蠶的歷史,在虢鎮,縣上還辦過蠶絲廠。
這些歷史,等我這些年有了一些時間,加之隨著年齡徒增,愈來愈對故鄉懷念,才從一些史記資料,自己現場考察得知的。而在兒時,我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事情。這也好,少了一些歷史的沉重感,心里永遠是村里那亮堂的陽光。
我生于七十年代中期,幼時最深的記憶就是生產隊每天開不完的會,在村里的水井口旁聚集一百多男女勞力,由小隊長打鈴、派活,記公分。那時候還沒有分戶,人窮的可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揮汗如雨修理地球侍弄莊稼,到頭了也是混個蔫飽肚子饑。我記得分紅薯,三四畝地里全是站立的人,眾說不一,沒有辦法分,就按戶分成堆,每堆是大的搭配小的,力求公平,這也沒法分,有人不同意,只好回歸原始的辦法——抓鬮,跟現在買彩票、“搖號”一樣,憑自己命斷。等到夏收,一年的辛苦換回的麥子吃不了幾個月,就要斷頓;莊稼女人有辦法,粗細搭配,相互幫襯,鄰里拆借,共渡難關,克服了一個個困難,度過了歉收的“年饉”。那時候,東家向西家借鹽,西家向東家借醋,是很正常的事情。民風淳厚,思想守舊,村人也極其善良,院子敞開,不蓋大門,經常有路人來討水喝,主人便拿起粗瓷大碗從水甕里舀上滿滿一碗,隨便喝。到了夏季,天氣炎熱,拉個架子車,隨便綁在樹上就睡著了。
“上了賈村塬,秀才比驢多”。塬上人家崇文尚義,古道熱腸,耕讀人家較多。鄉人好以黨閣老為例,但有的不以為榮,據傳其后代吃喝玩樂毀其家業,是否屬實,有望再證。據老人世代口述,古時寶雞遍地為山,樹木繁茂,傳說有海鱉石化在那塬上,我想完全有可能。塬對面——陵塬下的北首嶺遺址有先祖遺跡,比西安半坡遺址還早四百多年。寶雞是炎帝之鄉,神龍故里,秦人有游牧千渭之間之說,“china”在英語是中國的稱謂,是“秦”的諧音,世界各國過去稱中國為“秦”,陜西簡稱“秦”,我去過天水等地,根據當地方言、民俗、習慣等,覺得甘肅天水、平涼等地也應屬一脈相傳的“秦地”。嬴姓秦族發祥于寶雞,秦在西周時期是一支很小的附屬氏族。周秦關系密切,秦的首領造父是個馴馬放牧的高手,曾為周穆王馴養了八匹駿馬,跟隨穆王在西北征伐戎族,打敗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晉時的《穆天子傳》一書,有周穆王巡游的故事。相傳,在艱苦的征伐中,有一匹馬死于賈村塬的馬跡山,有葬馬的墓冢。墓冢現在沒有了,距我家六里之地有個村子叫“馬冢”,和我家相隔一個大溝,從地形上講,應該適合喂馬。但是隨著黃土流失,樹木砍伐等原因,塬上已經不適合養馬。2009年,在橋鎮遺址一處半地穴式住址中出土的泥質紅陶籃紋筒瓦、板瓦、槽型瓦,屬于新石器時代龍山文化時期。這些瓦的歷史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是我國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建筑用瓦。它的發現,把我國用瓦歷史提前了一千年,被稱為“華夏第一瓦”。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忽然一天夜里,生產隊在養牲口的飼養室屋子外邊召開村民會議,要學習安徽鳳陽小崗村“家庭聯產土地承包責任制”,不吃大鍋飯,不養懶漢貨,要改革開放,分田到戶,實行聯產土地責任制。大鍋飯吃不飽的村民開始都沉默,不相信有這等好事,等隊長再三強調肯定之后,村民才吃了“定心丸”,有的村民歡呼跳躍,有的竟哭聲不斷。說分就分,不到一個月,地就分完了,牲口也分,農具也分,一頭牛,一把鋤,按照不同部位分給幾家人,好在大家友善團結,沒有四分五裂,折成錢,有了就掏,沒有打欠條,東西還可共用。聽說鄰村,隊里的四輪拖拉機硬是活生生給十幾戶分了,拆成零件,變成廢物,誰也用不成。
村里的油坊、醋坊、鐵匠鋪、衛生室等等也逐漸從眼中消失。后來辦起了鄉鎮企業,醋廠和寶鳳酒廠,特別是酒廠,一時四處飄香,生意不錯。后來,手工業釀造規模太小,逐漸衰退,直至停業。那時候,農民有了“萬元戶”、“暴發戶”,愛出門戴個墨眼鏡,梳背頭打發蠟,皮鞋愛擦油,抽個香煙,搖來晃去,讓人知道什么牌子,順便再把西服袖口的商標展示一下,有手表的,不是“上海牌”就是“蝴蝶牌”,有大金戒指的(不知真假),也愛顯擺,不怕被剁指頭。不管老板大小,都愛被人稱為“廠長、總經理”,后來被稱為“老板”,還有稱“兄弟”的,出門要派頭,要女秘、要夾一個人造皮革的小包包,派頭十足。二奶、小三,這些也是慢慢滋生起來的。那時候,村里兄弟分家、妯娌分院、個個單干,不愿湊合在一起,拼自己拼搏過日子,有時候難免能力有限,“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傳統思想被打破;孝敬父母也成了空話,一對父母要被幾個兄弟活生生分開伺候,或者逢單逢雙日或月幾個兄弟輪流供養吃喝,可以說生不如死,但父母真死了,兄弟們卻要大吃大喝,唱大戲、演電影,有時候還上演一些裸體表演的馬戲。現實版的荒誕劇,讓人啼笑皆非。
從懂事起,我就一門心思想離開這個村子,貧窮的日子讓人急于出走,去外面的精彩世界,而且這種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但在農村,“二元體制”,沒有城市戶口,要當工人,要跳出龍門,要么當兵,要么考學,打量自己的實際情況,只能是好好上學了。
橋鎮地勢西高東低,山、川、塬,丘皆有,地域遼闊,資源豐富,谷壑縱橫、天旱少雨,屬于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長期以來,以種植小麥、玉米等為主,交通不便,思想封閉。我的村子一樣,村民簡單往復的勞動就盼著能吃飽肚子(后來,我知道股票、基金、資本運作等之后,漸漸明白,有時候勤勞不一定能致富,付出不一定能得到高額回報),村里還經常不時停電晚上黑成烏鴉,一大下雨就泥濘一片沒法走路,底層干部“上房揭瓦、刮宮流產”的粗暴執法等等,讓我隨時做好了準備逃離村子的想法。在我的印象中,每年最頭疼的是秋季種麥怕遇到連陰雨,夏季收割怕雨水不斷;最難干的活是打胡基,百般無聊,手上磨得水泡血泡一層接一層成了厚繭子,從深不可測的溝底背麥捆,沿著羊腸小路,大汗常淌,麥芒扎的脖子一道道血印;最沒意思的事情是趕著牛一圈接一圈在場里碾麥子;最難看是是交公糧時那些糧站驗收麥子的臉,一副大干部、不屑與村民說話的樣子。當然,2004年,中央“一號文件”頒發后,農民不用交公糧,還能領到糧補,這是后話。我只想說,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如果有時間,回到現在荒僻的空心村子,除了一些老弱病殘,還有些什么。我的村里,一些老人出于對土地的感情還堅持種著莊稼,沒有讓土地荒廢。盡管對于一些年輕人來講,從市場經濟角度來看,種莊稼確實是賠錢的買賣。自己種的糧食放心,有麥子的清香,村里的老人經常說,不用化肥,全是有機肥,也沒有吃“轉基因”的危險。
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確實解放了人的思想,讓一些莊稼人從土地中解放出了,有了時間去城里打工。我們村里人勤勞、善良,肯吃苦,能干事,互相帶動,離家不遠,出門主要去寶雞市區搞建筑當泥瓦工掙錢,有不少成了“副業隊”的包工頭。有人編的不錯:“賈村塬,村連村,靠天吃飯人沒閑;蓋高樓,修馬路,沒有資源靠勤奮。男貼磚,女刷墻,起早貪黑干活忙;黑糊糊,馬乎乎,吃碗干面就上工。騎摩托,坐公交,車上喳喳永不休;你掙多,他掙少,比來比去真煩惱。塬上好,有啥好,還得出門把錢找;塬上好,就是好,空氣新鮮把老養。”當時《陜西日報》還以“喬世英蓋起大高樓”作了報道。
我小學畢業前,只去過寶雞市人民街一次,臘月跟著父母去賣雞蛋,一元十個,賣完再去商場扯些布做新衣。那時候,交通極其不便,要早上六點鐘麻麻亮起來,步行二小時多從塬邊楊家坡走到金河,再花二毛錢坐上6路公共汽車。單趟在三個小時左右,來去匆匆,基本耗時一天,回家時,已經天黑。寒冬臘月,極其寒冷,還要提上兩籠雞蛋,確實不易,從小我就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上初中,從蟠龍上塬到橋鎮的路修好,才開通了橋鎮—寶雞長途客車,但需要一個半、二個多小時,人多車少,還比較貴,我幾乎沒坐過,還走老路。去過一次馬道巷,不是很寬敞,摩肩擦踵,車水馬龍,人看人,腳連腳,甚是繁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來回走動,壓馬路,逛街道,不為買東西,就圖個看個新鮮。有攪團、涼皮、油糕、麻花等地方小吃,有各種布衣,混合著酸辣香甜雜味,還感到人的體溫和呼吸。馬道巷起初的名字叫碼頭坡。之所以叫碼頭坡,是因為出了寶雞老城東門向南到渭河邊的一道長長的緩坡與渡口相連。后來,隴海鐵路寶天段修建,鐵路從碼頭坡上方穿過,碼頭坡被一分為二,鐵路以南稱建國路,以北成了馬道巷。現在提升改造成商業街了,反而沒有過去熱鬧了,原因很多。到了西安,我無意騎著共享單車在西城墻內閑逛,也有一個“南馬道巷”,各種適合小資的酒吧、茶吧興盛。記得最清晰的是,小學時候,有一輛“屎巴牛”汽車開進村里,村民摸來摸去,跟看猴一樣,新鮮,他們真的很淳樸很天真,經常在地里拿著收音機聽說書,總奇怪說書的人在哪里。
隨著九十年代的打工潮和去海南淘金南方進廠北京漂泊,橋鎮也變得熱鬧起來。尤其是街道,理發店變成美容美發院,裁縫店變成時裝精品店,供銷合作社柜臺也開始承包了,各種店面如雨后春筍一般開起來,每年的古歷七月十二,要唱大戲,請的都是省城戲曲研究院、易俗社的秦腔大腕名角,看戲的人山人海,小商小販不亦樂乎,一塊錢一包瓜子吃起來有滋有味;就是下雨下刀子,也絲毫不影響人看戲的熱情。“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村里的年輕人穿著打扮也時髦起來,跟著雙卡錄音機蹦跶個不停,老人看不慣說是不務正業,我們小孩喜歡,年輕人對意中人、愛情的追求也變得主動,學會了婉拒和放棄,從內心有些抵觸“婚姻包辦”了。去鄉文化站看露天電影成了一種時髦,順便還可以談個“對象”,我們初中生碎娃沒錢,腦袋聰明的就自己畫個票,用紅油筆畫個圈圈當印章,檢票時使勁往檢票員手中已塞,趁他不備,逃也似的跑進場子,誰也找不見,后來,鄉文化站被辦成什么廠,養雞、養豬,沒了。捐錢打井,集資建學,一起修路,村民通過自力更生改變著他們的環境和生活,幸福一天天來臨。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我一直上小學、中學,也基本生活在橋鎮這個地方,縣功呆了三年。繁華的城市只是我的夢,遠遠地向我招手,靠近或抵達。我沒有時間去打量生我養我的故鄉,盡管她有了許多變化。村里好多人有了電視機、摩托車,也拆了老房子、土廈房,不約而同,為了體面能說起話蓋起了整齊統一的磚混平房,外貼白色瓷片;這種情況到現在仍可以看見,只不過多了雨水的沖刷,銹跡斑斑,宛如棄婦一般,無人理睬。有錢的人早拖家帶口去城里買房享受燈紅酒綠的生活去了,內心無言的痛楚只有他們清楚;一個人去了城里的莊稼人,物質再富有,也沒有了根和靈魂,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奔走。
史載,橋鎮1949年為西坪區橋鎮鄉,1959年為縣功公社橋鎮管理區,1961年設公社,1967年更名旭光公社,1970年復名橋鎮公社,1984年5月改鄉。我上學的時候,老人稱之為“橋鎮公社”。在橋鎮咀頭村,我在小學的時候,看上了村里“一頭沉”工人家里黑白電視機的《西游記》,后來還看過《紅樓夢》,去鄉上文化站看過露天電影,家里管的嚴,沒有跟上同學去幾十里地外看錄像,看《霍元甲》、《陳真》以及《神雕英雄傳》。初中兩次去寶雞,均是暑期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給自己攢學費,一次是在寶橋修家屬樓,一次是在稅務學校修樓。每次我閑下來的時候,站在樓頂,勞動的辛苦并不能壓制我內心的夢想,我一直心里想,什么時候,如何走出去?
或許是天意。橋鎮還屬于縣功管過。在縣功上高中是我最忙碌的時候,那時港臺一些電視劇已經上演,“瓊瑤式”愛情席卷中國大地,而我一心只讀書,一年四季穿著四個兜的深藍色中山裝(據說是毛料的),胸前別支鋼筆,故作深沉,整日沉默寡言,不懂人情世故,很少顧及同學之間的事情,也讓人可能覺得不食人間煙火。但多年以后回首,老師、同學之間友誼純真、友善,讓人難以忘懷。
縣功鎮是交通要道,咽喉之地,從小我就聽村里老人講吳山土匪的故事。縣功是唐宋吳山縣故城,絲綢之路經過,地理位置險要,咽喉鑰匙之地,隋開皇十三年(公元598年)遷北魏舊縣長蛇縣縣治于此,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稱吳山縣;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改稱華山縣,旋復舊名。元至元七年(公元1270年)吳山縣并入岍源縣后改名縣(亦用“獻”)頭鎮,今名縣功鎮。二00二年元月,由原縣功鎮、上王鄉、雙白楊鄉三鄉鎮合一,貫名縣功鎮,為果品大鎮。特別是上王的秦冠蘋果,我上學時還吃過同學帶來的,香脆可口,終生難忘。
縣功屬于比較現代的,有點“洋氣”的小鎮,街道每逢過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當時有部屬169廠、市屬軸承廠、床單廠、車輛廠七車間,縣水泥廠、馬鋼廠、益民奶粉廠、鎮辦手套廠、機磚廠、面粉廠、石渣場等工業企業,工人生活尚好,后來慢慢不停,工人失業者較多;旅游資源豐富,有古吳山縣城、北魏石窟西陽洞和掛佛洞、古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包拯鍘包勉的故事、八堡傳奇、彭德懷固關戰役途經縣功歇息處,還有社火、西府曲兒、漆器、紙活、吳山傳說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同學來之四面八方,各地各單位都有。我最愛去縣功街上吃豆花泡饃、手工搟面、拉條子、臊子面、面皮等,陪著同學唱卡拉OK,打克郎球、吃烤肉。那時候我的稿費不少,一月有百元左右收入,錢也值錢,足養活我每月基本生活。不像現在,人人拿個手機,玩著游戲,身體彼此如此靠近,心卻離得越來越遠。
可以說,我第一次旅游是同學帶著去吳山,門票不要,也是原生態沒有被開發,也就沒有被污染。每天中午我最愛去街上的舊書攤翻看報刊,每到周末,我就想回家,連飯也不吃,車也等不及,騎著自行車從備戰路回家,或者從翟家坡路過一個水庫上吳家溝回家,大概要走十五六里地吧。但從不怨天尤人,從沒有感到勞累,年輕就是資本,一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孤獨地行走在屬于自己的路上。
當年,我記得橋鎮鄉上修起了水泥廠,整日高大的大煙筒冒著黑煙,讓村人自豪;那時候,沒有環保的概念,后來人慢慢講究了,知道吃喝要干凈的。后來,我還回過高中,想尋找一下青春的痕跡,可惜已經撤掉,一切留作無言的遺憾和美好而由寂寞的青春回憶了。橋鎮初中好些,還留存,學生由過去的幾千人變成現在的幾百人,物是人非,花開花落,有錢人都把孩子弄到城里上學了沒錢人也咬緊牙關,跟風。
中學時期,我只去過虢鎮縣城兩次,一次是中考,一次是高考,學校統一包車。秦武公(公元前687年)設虢縣,秦孝公(公元前361年)設陳倉縣,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改稱寶雞縣。陳倉,古稱西虢,是周秦文化的發祥地。2003年3月1日經國務院批準,撤銷陜西省寶雞縣,設立寶雞市陳倉區。我自己的籍貫一下子由“寶雞縣”變成“陳倉區”人了。對于自己的縣城,我知之甚少,去之兩次。即使最有名的古歷四月八虢鎮廟會,至今也沒有去過。
村子離寶雞市近,離縣城反而遠了。
……
據說家鄉是西周時期古矢國重鎮。有些學者經過對這些夨器的初步研究,認為汧河流域是夨國的封地,賈村塬一帶應是西周時期夨國勢力范圍的一部分。矢國曾計劃在家鄉建都,皇宮就在今賈村村,朝殿午門就在今陵厚村。后因家鄉東西寬度不足而未成建。1965年,在賈村村出土何尊一件,底部有122字銘文,其中第一次出現了詞組“中國”二字,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中國”的名稱。銘文也記敘了周文王、武王和成王傳承的序列,以及筑造“成周”(今洛陽)的歷史。故被視為鎮國之寶。1969年家鄉的上官村出土了矢王簋等4件青銅器;1973年又發現了矢簋蓋;1983年在扶托村又發現矢騰須等青銅器,這更有力佐證了這一說法。家鄉的人老實,也有幾分浪漫,聽聽世代傳唱的歌謠,便體會到。“豆芽菜,生拐拐,我在城里做賣買。七年八年不回家,三十晚上跑回家。媳婦快快開門來,我在房里坐一坐。我娘說我愛老婆,將心比、都一理,我爹那時也愛你”。家鄉因其臺塬地貌,在塬下看是一座山,云霧繚繞,氣蒸霞蔚;上了山才發現是個大平原。這不僅讓家鄉擁有了山之挺拔險峻也有了原之廣袤豁然。也正因為此,家鄉相對于塬下周邊地區,云量少,光照強,氣侯宜人,作物生長周期長。家鄉的果蔬雜糧便成了周圍地區人們的香餑餑。我喜歡吃家鄉的麥子,喝家鄉的泉水,那種深深的依戀和芬芳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直到現在,村子里的老人認為我們的祖先來自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巧的是,上了塬不遠,也有個村子叫大槐樹。相傳,造父不光為周穆王養馬,還親自駕車,征戰在淮河流域,平定徐偃王的叛亂,因攻受封于趙城,最后發展到山西、河北一帶,被成為趙氏。我專門去洪洞縣大槐樹虔誠地拜了一次祖先,看來老人說的有幾分道理。秦的另一支,又進行周、秦第二次聯姻。周孝王把寶雞千渭之間的土地交給秦的首領非子,被封于秦,建邑城于甘肅清水秦亭地方,不僅放牧,還有力制止西戎的前進,捍衛了西北邊陲,保持安定。后來周、秦破裂后,秦襄公第一仗打到寶雞周原西部,獲得打勝。為了慶祝,在西平原(賈村塬)設置祭奠上天白帝的西疇,以紅馬、黃牛、公羊三牲舉行祭祀大典,以表示秦是秉承天意。后來發展農業和生產,在塬下,秦文公筑陳倉城,刻石鼓文,倉為儲之意,陳即古陣字,故寶雞稱為陳倉。最終,向東發展,秦逐漸統一全國。如果從頭發、身材、長相、方言來看,我們村里的人有寧夏、甘肅一帶“胡人”的影子,還有“四川人”的口音,“耍”字常用,可能是娶四川媳婦吧?!我們村有此傳統,也有可能是明末清初后,四川人口遷移至陜西寶雞之故吧?!當然了,寶雞也有各種原因走出去的,我發現一些商州的口音和寶雞差不多,可能是“民國十八年”年饉一些鄉黨逃生到陜南去了吧?!也有可能出門做生意不回了。歷史的煙云總迷霧重重,我們只想知道,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出門在外,一聽到寶雞口音,總感到親切。當大家知道是“寶雞人”時,大為贊嘆,城市工業發達,交通樞紐,更重要的是“文明城市”,干凈整潔,人民熱情和善厚道。但也有些守舊、綿軟,愛守著田地和老婆、孩子,知足常樂,延續煙火。
我大學畢業后一直呆在西安。歷經了綠皮火車、高速公路、動車、高鐵等交通工具,我覺得過去追求的“快生活”還需要到寶雞“慢下來”。有一次,上學回家,從西安坐大巴回家,高速路因封閉,走北線低速,慢慢悠悠,竟然走了一白天。這樣的“慢”,還是少些為好。寶雞的確是“宜居之城”,心靈休閑放松的寶地。現在,盡管有好幾條公路通到村里,我每次還是喜歡從蟠龍上塬,經過綠油油的麥田,看相連的村莊,大地如畫,田園美麗,泥土散發著清香,頓喚起我兒時的記憶。
現在,寶雞市北擴上塬。蟠龍已成了寶雞市的新區,要大力發展文化創意、生態旅游、休閑養生產業,高樓林立,大型機械隨時待命,各項建設如火如荼。“蟠龍文化公園、蟠龍森林公園、城市中心生態公園景觀廊道等項目相繼投入建設,新區綠量將達到49.5%,使其真正形成從森林、農田、菜園中生長出來的,具有綠色生命的、會呼吸的城市空間。”現代城鄉一體化城市進程,拉大城市骨架,無可厚非。我們無法阻攔,總之,社會要發展,經濟是第一,這點道理我是懂的,我也無法阻止社會的前進,但心里總覺少了點什么,堅守、抵觸一些什么,莫名煩惱,無法安寧。
信息的發達,地球都變成了一個村;無論處在何方,家鄉無法忘懷。從自己渴望走出寶雞一個小山村,到走出去后,在號稱“國際大都市”的地方再回首,我是多么深愛著自己的村子,這是一種無法泯滅的情懷,讓我們向村子致敬!盡管大多院子無人居住,雜草叢生;村里的小學已經關門,唱戲的舞臺斑駁不堪,村里的老支書、老村長圪蹴在墻下曬暖暖,感嘆世風日下,村里成了一盤散沙,沒有人聽村干部的話了,祖輩千年積淀的文脈無人傳承和發展。我不由讓人感慨萬千。“少小離家老大回”,我肯定是回不去了;盡管居長安不易,活在偌大城市,人人都善于偽裝個個都是戲精,每天都在進行著各種無奈的表演,想回到農村好好睡一覺,放下心來踏踏實實過活;盡管現在的村子有太陽能路燈,有村村路水泥路,還在進行美麗鄉村建設,實施著振興鄉村戰略,盡管有“西府老街”和袁家村、馬嵬驛等一樣重視農根文化,留些關中印象,有現代的特色民宿很方便,但是回不去了,是有一種難言的魂牽夢繞無法割舍;城市已經和我融為一體,工作、家庭,生活都已經離不開這個快速發展、超級膨脹的城市,欲望、情感,網絡,快手、抖音,明星、夜生活,一切的一切,如同滾滾洪流,裹挾著,挾持著,讓一些年輕的村民寧愿在城里要飯也不愿意回去。而我作為一位從農村出來的城里人,面對住房、上學、醫療、養老等等問題,也只能更加努力去拼搏、去奮斗、去爭取!鄉村文明的失落,“空巢”村的現實存在,讓我一次次失眠,一次次反思,生我養我的村子可能要在一段時間內消失或者變成和高樓大廈,而讓我無比留戀的鄉土記憶從何談起……現代文明的發展,物質的極大豐富,我們可以看到;而守望鄉村,自己的靈魂該在何處安放?詩意的棲息地,只是一個遙遠的夢想。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命運往往開玩笑,讓我們在茫茫人海重逢。往事不會再重來,痛定思痛,如果一個沒有生在長在村里的人,永遠是無法理解的。
2018.8.13夜于長安
作者楊廣虎,男,碩士,74年生于陳倉,89年公開發表小說和詩歌。著有歷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詩歌集《天籟南山》等。獲得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陜西文藝評論獎等。1996年—2016年在秦嶺終南山生活。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