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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到來時，真正意義上的盛夏也就到來了。小暑節主要有兩個特征，一是出梅二是入伏。

芒種過后到夏至這段日子，梅雨是一臺戲的主角，在一個來月的時間里，空氣潮濕悶熱，雨水時常伴隨，人們渾身上下好似有暗藏的泉眼被涌開了，一點點朝外滲水，整日里都黏膩膩的，怎么也不清爽，尤其是晚上，再好的涼席躺上去也像是剛剛讓水澆了般令人難受。這時候就想著，這樣的熬煎倒還不如干熱干熱的“伏天”爽快呢，雖是一個熱字了得，可是潮濕總不會再纏人了。

心里這般寬慰著，晴朗炎熱的伏天還真說到就到了呢。記憶里的小暑一來，母親就格外關注天氣，時常會盯著毒辣辣的天空，只要是大太陽天就會忙不停歇的將家里所有可以曬的東西都挪騰到院子里，一直到下午太陽西斜曬不著了，才又一件件再抱回屋里去。母親都曬得些啥呢，是冬天里才用得上的被褥、床單、枕頭什么的，是一家老小各式各樣的衣服、鞋帽，既有冬天里要穿的棉的，也有不冷不熱季節要穿的單的，是父親那些眼里好像比我們兄妹幾個還要寶貝的如磚頭般厚重的書籍。那時我正讀著小學的后半段，父親平時不會讓我翻他的裝書的木箱，只有這個時候，我才逮住了機會在熱得火爐般滾燙的太陽底下，偷偷地翻翻看看。紅旗譜，創業史，野火春風斗古城，列寧選集，靜靜的頓河……這些從未見過的書在我的眼里是那樣的新奇。母親一面忙著曬家里的這些物什時，還要把盛裝這些東西的木箱子、皮箱子也一起放在太陽底下曬。母親說，太陽可是拿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去潮氣防霉變的良藥呢，讓太陽曬曬，潮氣就散掉了，一年都不會發霉長怪味呢。

母親除了要將一家人這些要用要穿的抓緊曬個透，有時也要將面粉、大米、小米、高粱米什么的也倒在簸箕里接連曬上幾天。那個年代加工后的糧食成品都是沒有摻加什么防腐劑、干燥劑的，在梅雨季節這段日子里，從糧站買回來的糧食，常常會還沒有吃完就結塊了，甚至生出了米蟲。在太陽底下吹吹風，曬曬，相當于除濕殺菌，炙熱的太陽就像是一副良藥猛劑，對付潮濕發霉最有效。吃供應糧，一個月只能去糧站買一次，誰家會讓本就不夠吃的糧食白白浪費了呢？

比糧食更容易變質的是醋和醬油，那個年代沒有瓶裝的調料品，醋和醬油都是散裝的，大人們喝的酒也絕大是散酒。供銷社一條長長的柜臺上總是擺著幾只烤著深醬色瓷釉的陶土小缸，口小肚大，盛酒的是用一塊鮮艷的紅布包著厚實的棉花壓著缸口，裝醋和醬油的就隨意用一塊方方正正的薄木板蓋著。酒味容易揮發，所以一定要封的密實，醬油醋雖比不上酒的密封好，可流動性快，這是家家戶戶天天要用的調料呀。酒是從沒聽大人說過會變味，可是打回來的醋和醬油，常常是還沒等吃完，就會漸漸浮出一層散散點點的白沫，這時母親就會叮嚀說，要壞了，不能吃了，趕緊倒了吧，下次要少打一點呢。我最喜歡打醬油打醋打酒，因為可以借著給自己買上幾塊包錫紙的水果糖呢。

這就是兒時對于小暑節氣的一段清晰的記憶，那記憶的主打是油鹽醬醋的平常日子，而這關乎著人們日常生活最密切的衣食起居都被一個梅雨季給挾持了，要得以解脫必是要耐過這段日子不行呢。

那就是入伏。伏天來了，大人們開始變得謹慎起來，出門戴一頂草帽是那個年代的時髦，男人戴，女人也戴。沒見過有在炎日下撐傘的，那個年代的傘只留給下雨天用。傘是用浸泡了一層桐油而制的紙傘，能經雨水卻經不得太陽。而我們這些男孩們在伏天里則歡快如脫兔，興奮如松鼠。男孩子哪有害怕熱天的，只盼著熱天早早來呢，當然更重要的是，天氣熱了就可以到池塘里去游泳了。

小暑還未到，學校就放暑假了。離開了校園，我們就像脫離了蜂王的蜂，嗡嗡嚶嚶，到處亂飛，最后肯定是要落在水里的。愛水的天性是每一個男孩子都有的特殊的遺傳基因編碼吧？

想去下水游泳，卻并不容易，因為這只是男孩們的一廂情愿，要能混過大人的關口才行。記得一般大都是吃過午飯吧，這個時辰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大人們忙了一個上午要瞇會午覺，也想催著孩子去睡一會。可男孩子哪有丁點午睡的心思，見大人還不去瞇覺，就不禁躁動如貓爪，還要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討好大人：我們幾個誰誰約好了要去學校值日呢。大人們都知道暑假里學校里是有這么個事，因為校長的家就離我們家屬院不遠，校長喜歡騎著一輛沒有了腳蹬墊的破自行車到處逛，也許在街上碰上了誰家的大人就會閑聊一陣呢。反正不管怎樣，有了這么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墊底，所以常常就能蒙混過關。去吧，但要是出去下水，回來你爸打斷腿我可不管。

能走出家門就是勝利，大人的嚇唬哪能鎮得住男孩子的頑皮，我的水性就是在這個長長的伏天里學會的。帶著騙大人的自責，也冒著闖禍的危險，和幾個小伙伴就這樣不知深淺毫無怯意的撲進了池塘。大家歡快而興奮，相互比劃著狗刨式的這種最簡單易學的泳姿，在齊腰深的水里浮起沉下，那長著大片水草腥熱苦澀的臟水不知喝下了多少口哩。刨著刨著還真是可以浮在水面了，腳離開了塘底也能游上一會了。大家就高興的喊叫起來，好像辦成了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小胸膛里升起了很莊重的成就感。

是呵，男孩子，誰沒有裝著一顆勇敢的心呢，這是屬于男人的血性，這種血性可以面對世上的任何難處時都無畏無懼，敢于昂首挑戰不曾遇到的所有坑坎，這就是男人啊。學著學著，膽子更大了些，就想往池塘中間游。水真是深多了，顏色也從池塘邊的淺黃變成了碧綠，好像還加了濃濃的墨汁似的，有的地方是碧綠，有的地方又成了墨綠。想用腳尖探探塘底卻怎么也夠不著，于是心里就有了一絲恐慌。幾個人不由著漸漸靠近，相互壯膽。往回游吧，膽小的要打退堂鼓，不要怕，這有什么，再往前游一段。膽大的就底氣十足的回答。猶豫了一陣，男孩子的勇敢最終還是占了上風，幾個小伙伴將一切畏懼都甩在了身后，終于游到了水中央，池塘最深的地方。由于水深，腳下是冰涼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冷。那一刻，帶來的不是勝利的歡快，而是悚然的恐懼，還傻傻的想再試著用腳尖探底，水馬上就沒過了腦袋，嚇得趕緊浮起來。正緊張害怕時又覺得有好多小魚兒從腿間滑過，難道是看我們笑話來了？看岸，也覺得像變戲法一樣怎么一下子那么遠了呢，看天，太陽就在頭頂上明晃晃的照著我們，像是射出了嘲笑的目光。

能游過來就一定能游回去。我默默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讓急促的呼吸慢慢地平穩下來，不時用手掌輕打水面，借助手掌壓水的反作用力盡量保持著身子浮在水面上，也是給自己攢一點朝回游的勁。歇了一會兒，大家一齊說，回，就用勁向岸邊游去。霎時，潔白的水花躍動飛濺，映亮了深碧色的池塘，水花緊密地簇擁在身前背后，像是在給這幾個勇敢的男孩們鼓掌吶喊。

正游著，小胖喊了一聲，腿抽筋了，疼死了。小胖在我旁邊不遠，看他吃力想靠近我，可身子卻有點下沉。那一刻，我不知怎么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勁和膽量。別怕，我來了，轉身就向小胖游去。我抓著小胖的一只胳膊，使勁托著他，叫他用力把抽筋的腿伸一伸。腿抽筋往往是在冰涼的水里呆的時間過長，肌肉痙攣了。游泳最怕腿抽筋，因為這時腿一點力量也沒有了，就好比船失去了劃水的槳，怎么還能游呢，搞不好，真會溺水呢。當然這也是長大后才知道的一個常識。當時腦子里就想著趕緊去幫小胖一把，不能丟下他。也許是我的鎮靜激起了小胖的信心，停了一會兒，剛才還是那么無助而慌張，臉都嚇得變了色的小胖漸漸恢復了往常的模樣，他說，腿不抽筋了。我說，好，你就拽著我，咱們一起往回游，我鼓勵他，兩個人一點點的朝著池塘邊靠近。

終于游回了岸邊，終于踩到了熟悉的溫軟的塘底，一顆懸了許久的心也終于落了地。爬上岸，好累，好亢奮，也好驕傲。幾個人渾身濕淋淋小泥鰍樣躺在池塘邊，仰著天，用手臂和雙腿擺出了一個個的大字。眼睛閉著，嘴里卻起勁的嚎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唱完了，意猶未盡，就約定下次去河里游。那河叫涇河，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再分出來的一條河，混沌湍急的水終年在離家不遠的一道深渠里流向了遠方。

多少年過去了，長大后離開了母親告別了家走南闖北，在許多河流里都曾博浪擊水，也時常去設施條件好的可以舉辦正規比賽的游泳館過把水癮，可是童年里在一個小小池塘撲騰玩耍的那種快樂卻再也沒有了。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