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踏上黃土高坡上的峨嵋嶺,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在地里尋找地埂,順著地埂會走到土地的深處。越往里走,你就會忘了回家的路,你就會沉醉在這浩瀚無邊的土地中。
在地埂的深處,對我有著一種極大的誘惑,引誘著我向更深更遠處走。我喜歡盛行于西周時的井田制,當然是拋開了奴隸社會那種剝削的成份。它帶著阡陌縱橫的意境,讓我有回歸田園的感覺。在都市中飄蕩久了,哪一個從土地上走出來的孩子不向往田園生活,哪一個從黃土地上走出的孩子不向往鄉村無憂無慮的生活?
一回到家就往地里跑,這些不尋常的舉動經常被我的鄉親恥笑:在城市里呆了那么久了,還脫不了鄉間的土氣。是啊,我根本擺脫不了鄉間的俗氣,我喜歡黃土地上的食物,也許簡簡單單的一碗“攪團”讓我記憶多日,也許啃上一口“嘣嘣”讓我興奮多日。我甚至毫無邊際地想,在田野的中央搭一間草房或涂一個泥巴房子,住下來很不錯了,做一個陪伴大地和莊稼的老農,文雅一點就是“耕讀者”。休休閑閑漫步在地埂上,周而復始,我認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有一位作家說,地埂是大地的肋骨,它撐起了村莊和田野,以免精魂松懈,支不起攤子。無垠的大地向我們展示廣袤,沒有地埂的做伴似乎就缺少了骨架。缺少了人行走小徑,大地也會驟然缺少活力,所以地埂比作大地的肋骨一點也不為過。這些地埂在黃土高原上一般是直的,很少有斜的,有東有西,或南或北。但只要順著它,頂頭就能和莊稼、播種與汗水、收獲以及儲藏撞了個滿懷。
父輩們都說鄉村就是用泥土做的,城市是水泥和鋼筋的世界。的確鄉間的一切都是用泥土做的,墻、房屋全是用黃土筑上去的,甚至炊煙呼吸、雞啄牛哞、花草樹木。空氣中彌漫著黃土的味道,就是沙塵暴也帶著濃濃的泥土香。
對田野的向往,對地埂的迷戀,我也解釋不清其中的緣由,只有用鄉間廣為流行的“農民命”來解釋。但我還認為“農民命”就是一種生命的密碼,只有博學的科學家才能破解其中的奧秘。
2013年我住在城市的一個高速路口邊,當時車輛還沒有分流,一到晚上大貨車轟轟隆隆經過我住的樓房前。車輛的共振使我感到整個樓房都在一上一下,心里感到絕對的恐懼,真害怕整個樓塌陷下去,讓我想起來心驚肉跳。于是我就出差到云南的一個偏僻的農村,雖然生活條件很差,但我睡得格外踏實。雖然也不是家鄉的黃土地,但有著與故鄉一樣風情的鄉間,我已經是相當滿足了。
一踏上黃土地,一走在黃土地的地埂上,我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就如同觸動了興奮的神經,情緒一下子激蕩開來,好像聽覺、觸覺、味覺、嗅覺全部開張營業了。在地埂上走著,你聽見了四周的鳥鳴,好聽的如同天籟。你能聞到泥土和莊稼的香味,甚至野草的清香,絲絲沁入你的心肺。大地的節氣能在你的臉上或手上留下印跡,你能感受的每一個節氣帶來的氣候的變化。站在黃土地上,走在地埂上,你會不由自主吆喝起來。小的時候,在黃土地上鏺草,累了就把草和筐放在地埂上,舉起鐮刀,一樣吆喝起來。抑或就順勢躺下,把地埂當成枕頭,呼呼地睡上一覺,等到醒來再鏺滿筐草,然后回家喂養自己的小白兔。
黃土地上的人是興奮的,土地也是興奮的。你的一聲吆喝,像清晨的第一聲雞鳴,會引來眾多人的響應,就來黃土地也不甘寂寞,依靠崖的回聲,把你的吆喝大家的吆喝一起彌漫在廣袤的黃土地上。
小麥揚花、蘋果落花成果、芝麻開花、黃瓜西瓜長個的時節,我曾扛著鐵锨跟著父親踏上地埂,來到大地的深處和地的盡頭,給它們澆水。它們全部張這嘴巴,一個勁地喝著,就想等待到了一個節日的來臨,痛痛快快飲一場酒。就連它們下面的野草,也被要求參加了這場盛筵。有的酒量極大,還沒有砸巴嘴,就引誘地埂網開一面,趁人不注意時開出一道小口,再喝上幾口。這個時候忙壞了父親,急忙招呼我堵上口子,可我經常是堵了這處的口子那處的口子又開了,只有父親的一锨泥土結結實實就把扣子堵到了,一晚上再也不能徇私枉法。下半夜,我聽到了小麥、蘋果、芝麻、西瓜和黃瓜成長的聲音,尤其是芝麻和黃瓜,發出“噌噌”的聲音。第二天清早一看,芝麻至少長高了一截,黃瓜長長長粗了許多。這些地埂此刻好像父輩們給出的一個個吉祥的祝福,讓這些土地上的精靈快速長大長高,快速結果。
地埂在一年四季各具特色。春天,剛播下的種子或經歷了一冬的麥子,這時都像張開的嘴,一大口一大口呼吸,土地和地埂是溫暖的。夏季,踩在地埂上就像踩在紅通通的鐵鏊子底上,地埂是熱酷的。秋季地埂是我們難以通過的,莊稼把它們擠到了一邊,故秋天是沉實的。冬季,一場大雪過后,地埂突出在田野中,如一條筆直的雪線,所以冬天是肅然的。
我常想,如果黃土地上少了地埂將是怎樣的一番景象?那將是澆地的水橫沖直撞,流到哪里就澆到哪里,肯定無法澆到土地的深處和盡頭。自從土地分到自家后,地埂就變成了與鄰居家的地界。狹長的土地,延續著生生不息。父輩們為了澆莊稼的方便,還是要增加些地埂,但高度遠低于與鄰居家的地界。農人視地埂為他們的精神線條,當然就極具美學觀念。經過父親培打的地埂,不管是低的還是高的(與鄰居的地界)都很規矩和講究。看來水只能囿于自家的土地,即使沖開的裂口也只發生在自家的地里。黃土地從我離開這二十多年,蘋果樹占據了主導的地位。一回到黃土高原,踏上峨嵋嶺,滿眼一望無際的蘋果樹,我記憶深刻的地埂深藏在它的下面。即使冬季,蘋果樹掉光了葉子,樹枝也被剪去了不少,但我依舊看不到地埂的蹤跡,更不用說它延伸遠去。
看不見黃土地的本色,看不見地埂的真實面目,我的確有些遺憾,但看到父輩們幸福的笑容,足夠寬慰我的心。地埂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四季,父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地埂也會老,在老態龍鐘年紀更有滄桑。如今父親已經故去,但我家地里的地埂還是父親那時培打的。我只能走進果樹園中,俯下身來,尋找看不遠就看不見的地埂。
我很欣賞詩人雅姆的一句詩:“如果臉上有泥土的人從對面走來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還有詩人艾青的《我愛這片土地》:“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深沉地愛黃土地,愛黃土地上的地埂。我們沒有理由對有泥的人不體現尊重,我們沒有理由不向泥土敬禮!
黃土地與地埂,這些不僅承載我兒時的記憶,也記錄我成長的歷程,讓我揮之不去。我的家園和田園荒蕪,心中已經難掩悲憤。回家,回家,我總在心中唱著這首悲涼的歌。但我不想在歸去的途中看到庭院雜亂不堪、路邊鳥的遺骸、地里雜草叢生,更不愿看到地埂時有時無,它是土地的肋骨,也就是支撐我們生活的肋骨。
順著地埂向土地的深處走去,我不知道它能否走進人們的內心深處。我想念黃土地和地埂,它們也想念人們的關注。
2017年11月29日寫于成都家中
2017年11月30日修改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