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棵樹至深的記憶,就是它常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中。那一定是一個接近地標性的,尤其在村子中心的大槐樹,抑或村口那棵柿子樹,成為我們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愁。無論我們行走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它成為我們心中的原點。累了,就該回到原點下沉思,重新集聚遠行的動力,開始一番新的拼搏。在我的心中擁有這一至高無上榮耀的,就包括程樊村奶奶家的那棵核桃樹。
那一年,我厭倦了晉城的晉普山煤礦學(xué)習(xí)生活,渴望回歸到峨嵋?guī)X上。踏上了峨嵋?guī)X,我卻來到它西南緣的程樊村。黃河在程樊村西邊咆哮而過,桀驁不馴,似乎是想擺脫黃土高原晉陜大峽谷的束縛,沖擊前面阻擋的秦嶺。距離黃河近了,似乎這里水更加豐富,可和黃土高原上別的地方一樣,水依舊是大家十分渴望的東西。我沒有了知心的朋友,想想礦山的孔文明、尚炳選,還有我一離開煤礦就病死的陳志良,有時還情不自禁流了淚。村中的一個老院落迎接了我們,當(dāng)然還有繼父口中一直念叨的他的母親也迎接了我。三棵棗樹一棵萘子樹(蘋果沒有被嫁接的原生果樹,有些成熟果面泛紅,比山楂果略大)的院落接納了我們,身體略顯肥胖的奶奶接納了我。
第二天,我被奶奶迎回了她的家,村子西頭的一個院落。一棵高大的核桃矗立在院子的中央,北邊是一排的土坯房,三大間的樣子。從西面開始依次為廚房、奶奶爺爺?shù)姆块g和叔叔嬸嬸的房間。東邊門口南側(cè)是一小間牲口棚,喂養(yǎng)著一頭牛。但這個院落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棵碩大的核桃樹,我去的時候正是收麥的季節(jié),也是核桃瘋長的季節(jié),黃土高原中午散發(fā)著燥熱。但在核桃樹下遮天蔽日,讓人清爽無比,從樹葉間透過來縷縷陽光,射在干涸的黃土陰影面上,像潑墨成為一幅水彩畫。站在核桃樹下,我抬頭望著空中,核桃的葉子和果實隨風(fēng)擺動,似乎是想讓太陽更多穿過樹葉照射在我身上。我坦然接受這一切,我的黃土高原,我的峨嵋?guī)X,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能與您這樣親密接觸。
眼前的核桃樹,是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核桃樹。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西藏的雅魯藏布江邊看到幾百年的老核桃樹,但無論如何程樊村的那個院落的核桃樹在我的心中無可替代。從東姚村到太行山上的晉普山煤礦,從盆地到山地,從平坦到崎嶇不平,如今又回到黃土高原的峨嵋?guī)X,這就是真正的回家。雖然到一個相對陌生的村落,可峨嵋?guī)X上的村莊一律相似,倒讓我還是依舊有些親切感。就是這核桃樹,我已經(jīng)倍感親切了,只想敞開心懷擁抱這樣的黃土地。
從此,我經(jīng)常光顧這個小院,有時在院子的核桃樹下吃“陌生”奶奶做的涼面,有時坐在樹下和奶奶爺爺閑諞。上學(xué)在鄰村的學(xué)校,陌生的朋友很快變得熟悉起來,但周末回到家中,我還是要到這個擁有核桃樹的院落來。似乎物理課本上的萬有引力定律就是簡單的核桃落在地上的過程,落地的聲響就是告訴它們即將成熟,即將走進我們的筐簍內(nèi),也是我可以品嘗到它絕對美味的時候。我喜歡看爺爺抽煙的模樣,旱煙袋在鞋底下輕磕,煙灰就彈落在腳下。又重新裝起一煙鍋,“吧嗒、吧嗒”重新開始抽起來,我雖然不喜歡煙灰味兒,但我還是靜靜守候在他們身邊,這是黃土地上的感情。那頭老牛在東面的墻角悠閑地曬著太陽,眼睛眨巴著,牛尾巴拍打著身上的蒼蠅。眼前的這個庭院,再親切不過了。
去外村上學(xué)了,有時就從奶奶家背上一袋饃,母親早上從地里回來的晚,還沒有給我準備一周的口糧。在看看這個庭院,這棵高大的核桃樹,順便還可以吃到一兩個核桃,然后心滿意足向?qū)W校走去,路上當(dāng)然可以遇到周圍幾個村莊的同學(xué)。回到校園,我們的自由很快受到限制,無憂無慮的生活平添了學(xué)習(xí)的緊張,腹中的饑餓當(dāng)然更加凸顯,于是盼望回到程樊村,回到那個有三棵棗樹一棵萘子樹的院子,順便到那個大核桃樹院落走走。
冬日,寒風(fēng)凜冽,黃土高原上塵土飛揚。黃土墻,黃土地,村莊是一色的黃土色,只有房頂?shù)木G瓦還讓人記起這是黃土地上的村莊。核桃樹上裸露的枝條,看不到一點生機。村外,綠色的麥苗多了枯黃的葉子,它也不喜歡這樣的寒冷時節(jié)。一群麻雀偶然從我的頭上掠過,它們在急急忙忙地尋找食物。落在麥田上,“嘰嘰喳喳”爭搶吃著麥苗的尖尖。我想,它們也一定在我心中的那棵大核桃樹上呆過,只是沒有看到它們充饑的食物。枝頭偶然有一片沒有被風(fēng)吹落的核桃葉,雖然與樹枝有著不一樣的顏色,可對麻雀來說就是食之無味,還是飛到村外的麥田里,閑庭信步,順便可以滿足自己的口腹。
一切美好的記憶總是悄然而逝,并不能因為你是否回到了喜愛的黃土地。夢總是美好的,醒來是一切枉然。這是我在程樊村短暫的美好記憶,在高大的核桃樹下短暫的甜美回憶。繼父在我在這個村上生活的第四個年頭,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我們。隨后的一年,我的程樊村的奶奶繼父的母親也悄然離開了我。繼父的死已經(jīng)讓我感到生命的脆弱,奶奶的突然離世又讓我感到人生的無常。跪在麥秸堆上,看看棺材前奶奶的遺像,我的眼角滿含著眼淚。于是,我想到自己還是要離開黃土地,離開峨嵋?guī)X這片傷心地。與程樊村親密的八年,我便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再過了七年,程樊村的爺爺也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我沒能像告別奶奶一樣為他守靈,異鄉(xiāng)阻隔了這段難得的親情。前幾年春節(jié)回家,順路看看我心中那棵高大的核桃樹。它不知何年已經(jīng)被砍伐了,它的位置已經(jīng)被一排新房代替。一棵核桃樹,只能藏在心中了,只能偶爾翻開心中那段記憶。
我的核桃樹,我的鄉(xiāng)愁。一棵核桃樹消失了,我的鄉(xiāng)愁也無處安身了。美麗的鄉(xiāng)愁將和我一樣,孑孓獨行!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