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晉城工作的繼父給我留下不好的印象開始,我就不愿提及他了。即使在他1988年初夏因為車禍意外死亡后,我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我把他的遺體從北辛鄉醫院來回村里,也草草埋葬了他。程樊村鄰居的一位老太太在繼父的葬禮上哭的讓人動容,即便這樣也沒有打動我。因為我想她的哭泣主要是為我們母子今后的悲慘生活而痛哭的,所以在想到母親和我們兄弟往后生活更加難的時候,我倒是不由自主落淚了。就是如此,后來我甚至沒有去過他的墳頭拜祭過他,感覺到他不應該受到我們這些子女的尊重。
其實現在想想,我拋開對繼父所有的偏見,他在我的面前還是相當偉大的。一方面,他給我起的名字一直被我使用著,說明他能在名字上準確把握我的性格和我所追求的平凡的生活,被我接受。另一方面,從我們有接觸的1982年下半年開始,他是在用勤勞吃苦的精神讓我的母親和我兄弟生活的無憂無慮。
我是1983年的春節才和他真正生活在一起的,雖然心里相當反感,但也是無可奈何。無端窮困的生活使得母親決計跟著繼父這個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在晉城的晉普山煤礦大雜院,她需要填飽我們兄弟倆的肚皮,而且有一個被繼續稱為父親的人,在外人看來至少是一個完整的家。母親無可奈何的選擇,我無可奈何地接受。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我對于他所做的事是相當挑剔的,他也在希望得到我們的承認而竭盡全力。所以在一開始,他是用一切能被我接受的手段哄我高興,讓我打心眼里承認他這個父親。他的努力很快收的了成效,我逐漸接受了他,是因為看到母親漸漸有了笑容和她紅潤的臉龐。母親終于從痛苦中走了出來,這怎能不讓作為子女的我感到高興的呢,繼而對面前這個繼父有了感激之情,接受他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大雜院,許多家庭有著和我們一樣的情況。在那個苦難的年代,生活給予一部分人一樣的遭遇,是讓大家一起認識到那個貧困的年代。不是說你足夠的勤勞,就能完全避免這樣的人生選擇。母親做這樣的選擇是無奈的,我接受這樣的選擇同樣是無法選擇的。我們不能成天悲憫自己的命運,生活還是要繼續的。只要你選擇了,不管這樣的選擇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你只能昂起頭來微笑著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你只能努力生活改變貧窮的現狀,讓你的選擇成為主動的而不再是盲目接受。
繼父就是從這個方面感動了母親,打動了我。他努力工作,竭力擺脫貧窮,讓我們生活的舒心。一個煤礦工人,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雖然二十四小時三班倒,下了班他繼續為我們這個家庭籌劃,讓它的運轉像挖煤一樣井井有條。我長大后在煤礦中體驗生活,才真正了解繼父當年的工作,想象到采煤的危險場面,冒頂的事再正常不過了。掛茬支棚是在一茬炮放完必須首先做的工作,繼父這樣的工人從通風巷跑到掌子面,抱起沉重的鋼梁,掛在舊茬上。同時尋找底板,栽起鋼柱,升起柱芯,扣住梁茬,然后一斧子下去“吧”地一聲鎖住。剩下的就是屬于攉煤工的工作了,煤溜子在不停運轉著,它需要大家齊心協力把煤不停向上面攉,然后倒進礦車斗中,一起被拉出煤巷道進入洗煤廠。我經常看見他鼻根還帶著煤灰就回到了家,我想不是因為他的粗心,對于僅有繼父一個人上班的家庭還需要他繼續到煤矸山上勞動,以獲取額外的一份收入,我還小無法幫他支撐起這個家。這是煤礦工所不允許的,這一切只能偷偷摸摸地做。這樣一天下來,腰酸背痛自不必說,但他沒有絲毫怨言,這當然還不是為了我們,為了這個貧困的家庭。
他做的這一切,我當然心里明白。也正是這些,融化了我冰冷的心,逐漸開始接受他,接受這個世界。更讓我感動的是我跟著他到坑口領取或是他工作后帶回他的工作餐,讓我和母親吃他應該吃的礦山配發的絕對美味的工作餐。
一個煤礦工在進煤巷道前,先到浴室(大澡堂子)的衣柜換工作服,把干凈的衣服脫下,穿上那帶著煤灰和汗臭味刺鼻的工作服,然后到礦燈房領取自己的礦燈,接著就是遞過自己的飯盒領取工作餐。我經常跟著繼父要在領取礦燈房附近等他二十多分鐘,他把裝滿工作餐的飯盒遞給我,就慢慢離去,要到井下八個小時的熬苦了。后來幾次,看著他離去,偉岸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最后變成我眼眶中的一個點,而那個點似乎行走在雨中,最后上了進煤坑的火車。我遽然發現,自己的眼眶潮濕了,那是感動的淚水潮濕和溫暖了我這顆冰冷的心。瞬間,繼父的背影在我的淚影婆娑的眼前,變得高大無比。
我把他的工作餐帶回家中,打開飯盒里面通常不是一個油酥餅子,一個鹵雞蛋和一塊炸魚,就是一盒米飯外加帶著肉的炒菜,那對于我和母親絕對是“打牙祭”。即使我們生活在大雜院,我們也還是很少吃到有肉多油的食物啊!同時我也可以想象到,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繼父不吃一點飯將如何能支撐下來!就是走出礦坑接下來他還要為我的家庭再繼續多工作幾個小時,他如何能吃得消?
他把自己應該享受的美味全部拿給我們享用,自己餓著肚皮,吃著家里營養少的飯食,這是我的罪過啊!所以后來我就不愿意領取他的工作餐了,也勸他自己帶到礦坑里自己食用。采煤工絕對是這個世界上從事最苦的工作,當然現代采煤工藝的改進可能會減輕他們的勞動。所以我一直記起在礦坑口取走他的工作餐,然后被我享用,這對于他是對我的關愛,對于我是絕對的自私行為。
在這個中秋節的晚上,拋開自己對他的成見,拋開生活帶給他一些“無奈”,我用自己的文字記述下自己對繼父的感受。三十年了,我的眼睛又一次潮濕了,他高大的身軀又一次凸現在我的面前。
2017年10月4日夜于成都家中
2017年10月6日修改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