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會員原創/詩歌

原村案件(中篇小說)

來源:作者:張衛平時間:2012-02-16熱度:0



  一、霧中的原村

  太陽還沒有出來,所以原村的案件也還沒有發生。原村案件,是在太陽偏西甚至就要落下的時候發生的。

  海閘上,一只蝴蝶沾滿露水,雙翼深重,不能飛翔。但它必定要在短暫的生命中飛翔起來,引來烏海上方的一陣雨,引發遙遠的二十幾年后,原村一個小小案件的發生。

  原村在這個狹長如筲箕的烏海壩子的高處。從原村的某些關節點,幾乎可以望見壩子任何一處。

  這時候,壩子籠著霧氣,太陽還沒有出來,離原村案件的發生山長水遠。背著一個舊帆布書包的劉少紅,上路了。瘦弱狹長的劉少紅首先穿過的,是一個破爛的大門,門頭上是劍川木匠不知在哪朝哪代游蕩到這里留下的手藝。

  這是個大雜院。曾經是非常正規的三坊一照壁的院子,記載著先人曾經的榮耀。只是世事更迭、家支分衍,各坊的房子早已各為其主,原先規規整整的院落顯得支離破碎――打了杠墻,為進出需要也開了各自家的門,有從山墻開的,有將照壁放倒重新起門的,也就毀了那些百年的繪畫與書法。不過,劉少紅一家自覺有面子――他家雖只是在著北廂房,但原先的老大門,還是歸他家。

  就這樣,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劉家的最后一個讀書人,怏怏地走出了面目模糊的原村。

  老實說,他走出的,只是北原村而已。

  這時候,如果有人從南原村頭的汽車路上無聊地朝北望過來,就見原村的南北兩頭密密匝匝,中間卻是稀疏了些;那里,應該算是原村的腰――海閘河了。祖上將張姓從劉姓分出來,兩姓分居南北原村,衍傳幾十代,眼下的南北原村若即若離地匯合,就像一個隨意攤上的苞谷餅子,散發出一股難以下咽的味道。

  北原村外,一條泥巴大路橫筑在秧田間。這是前些年學大寨的產物。而現在,土地重又分到了各家各戶。

  大路快要到頭,劉少紅一抬頭,見到了比他還早就出來轉田的二大媽。二大媽家座在正房,是當年大爺爺家的二大爹出去伐木,從金沙江西邊的山頭上拐回來的,說話是重重的鼻音與第四聲,行為舉止也搭烏海的婆娘不同。平日見著同輩的男人,也不管是小叔子還是大伯伯,就喜歡竄上前揪人家兩把,嘴頭撇聲撇氣地說些半犖半素的話。二大媽最出彩,是在栽秧季節。水田上,拿尖得殺人的嗓子吼調子,招得四處一片鼎沸。劉少紅印象最深的一調是:

  白米白飯白脹肚,白聲白氣白讀書;

  白日人多白見著,白月下面抱白(柏)樹。

  白姐白妹白月亮,白身白衣白臉龐;

  白(空)身披張白羊皮,白布球鞋上高山。

  少紅覺得,如此的調子,就是那些所謂的詩。

  眼目下,二大媽站在劉少紅面前,問,少紅,這種早就讀書去了?

  少紅沒有答白,低頭走各人的路。心頭卻是想,討個西山婆,當得騾子馱。

  二大媽在背后頭笑說道,瞧瞧,我家這個悶葫蘆,哪年哪月才會開花。

  二、在谷子中間跑

  劉少紅不管二大媽在后頭說甚么,上了壩埂。

  壩埂處于壩子最高處。正北望去,四五里外,是百里烏海。眼下的烏海,遠處的后半部,霧與天接,不可窮究;而近處,卻已是敞亮開,波光銀白,漁船點點。少紅曉得,這是烏海還沒有翻香面水,翻香面水的時候,烏海的水瞧上去,烏黑烏黑。壩埂西南處,是個三角形的塘垸。只是少紅搞不懂,爺爺他們那些老輩子,不喊那里是三角塘子,喊成是海閘子。它能閘得住海嗎?

  壩埂上,其實是一條引水溝,眼下卻干著。少紅跳過壩埂,就見同桌的張能仙,正朝著洋芋地沖尿。少紅就緊張了起來,說,大仙,趕忙屙,趕忙屙,等一下女生來了就難過了。

  張能仙穿件紫色的確良襯衣,背個暗青色方格子馬桶包,回鄉青年的樣子。他撒完尿,見少紅這種說,反倒不把自己的活路收回去,反倒使力地抖著說,我日你媽,怕甚么?你不要瞧她們害雞巴羞的樣子,她們比爹們想瞧她們還想瞧爹們的活路呢。

  張能仙講的這種烏七八糟的話,在外人聽來,實在難堪。但對烏海邊的人,卻是習以為常。烏海人講話,不僅口音仍頑固地保留著五百年前遷徙原地的湘湖語調,且是不帶媽開不了口,不說爹找不著我。甚么意思?就是凡開口必須以“我日你媽”打頭,有如詠嘆調中的“啊”;至于不說爹找不著我,則是在憤怒、仇恨、自豪、爽快、喜悅等高調情緒下,喜拿爹來代表我。

  兩人離開壩埂,走進大片秧田中間。細細的田埂,一直通向靠近烏海的鄉上及鄉上中學。聞著成熟的谷子氣息,少紅感覺像是一條準備嘗新米的黑狗。太陽已經照在西山頂上,最多二十分鐘,就可以照在他們身上了。

  張能仙是南原村的兒子,本來早就應該高中畢業了,但他前兩年轉學到他叔叔工作的地方去插班。哪個曉得,在外圈,書照樣沒有讀成,事倒惹了不少,只好又著整了回來,反過頭繼續從高二讀起,搭劉少紅不僅在一個班,還在一條凳子上。眼下,他斜挎著馬桶包,夸張地把手伸長,一塊電子表就抖露出來,說,哎呀我日你媽的,只有十幾分鐘了,爹兩個跑上一截。兩個人就跑了起來,像兩條搶屎吃的狗。幾分鐘,就超過了北原村的一個女生。

  跑過幾十米,張能仙邊跑邊陰笑。少紅問他笑個甚么,張能仙喘著氣說,你瞧瞧你們北頭的劉英,一小點人奶包就那種大,爹要是得摸一下就安逸死了。

  少紅聽了,變了臉色,罵道,爛雞巴大仙,你是個狗啊,你都比我小一輩,劉英,你是要喊她婆婆的。張能仙平了氣,嘻嘻地笑著說,又咋個了嘛?少紅正經地說道,不要折墮,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南北原村是一個老祖公傳下來的,當年為了躲兵才讓你們那房人改了姓,兩家從來就不興通婚配對,姑娘兒子家,就是連玩笑也開不得。老輩子見你這個德性,不撕爛你的狗嘴才怪?

  張能仙見少紅越講越氣憤,反倒口水都笑出來了,爹就是要做爹們張家第一個日你們劉家姑娘的兒子。

  三、水塘上的風景

  下午放學,太陽好得要不贏,把秧田照得像是要浸出黃色來。分田到戶才兩三年,各家對各家的田地親熱得很,耕作得像是在作畫。

  張能仙的身邊圍著一伙表情粗糙的男生,聽張能仙講在他家叔叔那邊上學的事。爹家叔叔在渡口城工作,到處都是礦。爹家叔叔天天要鉆到地下幾百米去上班,上上下下坐大罐籠,牛屄!渡口不是就在金沙江邊,不就是熱嘛,姑娘婆娘天一熱都要穿裙子、穿短褲、穿短袖的,不只武裝帶望得見,連胳肢窩底下的毛也瞧得見。一旁的男生都說,過癮。張能仙接著說,他們還跳國際舞。國際舞你們狗日的曉得吧。他拉過一個矮過他一頭的男生,兩個人做起樣子來。田埂窄,兩個人的胸脯貼在一起擦。那個男生就興奮地乍了起來,說,那不是就要摸著人家的奶了嗎?大仙放開舞伴,說,當然要摸著人家的奶,不摸著人家的奶,人家跳個雞巴。眾男生眼里放光,齊說過癮,問張能仙這樣的甚么國際舞跳過沒得。張能仙想不到他們會這樣問,愣了一下,昂然回答,咋個會沒有跳過,沒有跳過,爹還會搭你們講這些西洋鏡?

  走了一大半路,路旁邊是關家村。張能仙諞完,轉身朝后瞧了一眼,見劉少紅落在后頭。他眼珠子一轉,一招手,男生就把他圍了起來,聽他壓低聲氣說,說完,眾男生都抑著笑了。劉少紅沒有情趣地走過來,一個叫劉少剛的男生指著上頭的關家塘說,少紅老弟,關家塘的蚌殼多得嚇死人你曉不曉得?昨日我們幾個還摸得些拿回家煮了吃,打點辣子蘸水,安逸得很。劉少紅家人多,平日難得打上一頓牙祭,聽劉少剛講,心就動了,約眾男生一齊去摸蚌殼。少剛卻說,我家媽早上還喊我回家去割豬食,你要想去就一個人去嘛,反正這下太陽又還沒有落。劉少紅經不住蚌殼肉的誘惑,嘴頭攪著口水,離開眾人,獨自一個人往上走,走到一半,張能仙他們就跑了起來。劉少紅不曉得他們要跑甚么,只急著爬上關家塘埂,將將想直起腰來,就聽見了一片無比歡快的罵聲,刀剁的、私伢子、你再敢朝前,老娘就夾死你個細叫驢……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關家塘。水面上,關家村的姑娘媳婦們,正盡興地赤裸著身子在鬧水。那些劉少紅從來沒有見過的柔軟身子,在水花中放肆地竄動著……

  四、掃地猶如殺豬

  教室里頭,油漆駁落、式樣各異的凳子正往桌子上架,像是一個個倒霉的人被掀翻后無奈地睡在上面挨殺。張能仙叼著支不帶嘴的春城煙,順便還要吹上一段口哨。吹的是一段靡靡之音,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劉少紅卻是不敢往殺人這個方向想,但總是要殺點甚么,所以他想到的是殺豬。少紅的理想是說不出嘴的:做一個真資格的殺豬匠。

  可惜現在既不是將某人橫撂在桌子上做甚么,也不是殺那些偉大的肥豬。現在是要掃教室,而且是搭張能仙這個狗日的一起值日,根本不可能有那些快意。

  學校拿文廟改成,各間教室地上原先的石板,不曉得甚么時候著甚么人給拿掉了。如此破敗,有辱斯文。這個樣子的泥巴地,值起日來簡直就讓人頭疼。不撒水掃吧,會塵土飛揚;撒水掃吧,地上的雜物又會難以掃掉。

  凳子終于支完,張能仙站在黑板面前咂最后幾嘴煙。他將將想喊劉少紅到食堂前面的井里頭打水來撒,就聽到門口有人喊他的名字,明顯是個女聲。他以為是上數學課那個厚鏡片的老姑娘,就忙把煙屁股吐掉,轉過身來,卻見是穿著件花格子短袖襯衣的何春艷。

  另外一個班的何春艷,是鄉上供銷社主任的姑娘,擦口紅,顯風騷。張能仙的爹是鄉上武裝部長,經常喊著何春艷的爹到東山訓練場去打靶。大人都是酒友,這兩個小騷人當然就要勾搭了。

  找我有甚么搞場?張能仙拿一次性火機又燒著一支春城。

  你是驢子耳朵?前幾天說給你的,我家今日搬家,喊你去幫忙的嘛。何春艷像電影里頭樣玩格式,靠在門邊上玩頭發辨子,臉上忽閃忽閃地笑。

  忘記嘍忘記嘍。你媽真的調過來啦?

  廢話成堆!她不調來搬甚么家。

  可惜可惜。你媽一來,你爹搭你家馬孃的事情就搞不成了。你的糖也吃不成了。瞧你還幫不幫你家爹那個老波羅羊打埋伏?

  張能仙把才抽了沒有幾口的煙丟在地上,躲著追上來想打他的何春艷,就要朝外走。

  還要掃地的嘛。劉少紅堵過來,氣鼓鼓地說。

  張能仙伸出手去攮了他一把,你狗日的不見爹大仙有事,地就你一個人掃一下得了嘛。

  這一攮,竟然沒有把劉少紅攮開。今日的劉少紅是膽子大了,不行,掃地是兩個人的事,你要掃了才走,憑甚么就喊我一個人掃?

  張能仙倒有點吃驚,站住,瞄瞄劉少紅,又瞄瞄何春艷。何春艷沒有去瞧他,倒是去瞧劉少紅。

  何春艷的瞧,使得劉少紅愈加憤怒,他不望何春艷這種騍馬,還是望著張能仙說,你不要老是以為像在關家塘樣可以戲我。

  張能仙松了臉,哈哈大笑起來。說,上回,爹是拿計策玩你,你書比爹讀得好點,不見得計策就玩得過爹。你是永遠也搞不過爹的。這回爹不玩陰謀詭計,爹拿錠錘子(拳頭)。

  他隨即一拳頭擂上劉少紅眼眶。劉少紅沒有防著,一個踉蹌倒在桌子上,撞下了一排凳子。

  何春艷也不管劉少紅這棵茅草著打成了甚么樣子,只是催道,羅嗦甚么?快點走快點走,再不走,我媽那個炸娃子又要朝我吵了,說是一點本事都沒得,連個人也喊不來。

  兩個人拍拍手,就一前一后緊跟著走了。少紅扶著桌子爬起來,感覺頭有點木,眼睛也花。他想不通張能仙這個狗日的為甚么要打他,就把罪歸在何春艷這匹騷騍馬身上。何春艷才上高一就出了名。那年國慶晚會,她搭一個年輕男老師雙人舞《十五的月亮》,高潮處,只見男老師抱著穿白裙子的她轉圈圈,下面的紅短褲都著眾人瞧見了。

  五、古老而善良的傳說

  下午,班主任兼語文教師在講臺上站定,只伸手一抹,緊皺著的臉就拉長了,眼睛從眼鏡上頭抬觀下來,問,哪個值日?

  劉少紅就日不籠聳地站了起來。張能仙沒有來上課,就只有他站起來。教室里頭響起了一片笑聲。班主任發現他的左眼烏腫得像個將將挖出來的大芋頭,但卻不理會,只是問,沒有撒水?

  嗯。少紅拿鼻子吭出來這一聲。

  為甚么不撒?

  曉不得。劉少紅的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了,這個晌午他就是想不通。

  曉不得?班主任覺得這種回答簡直是莫名其妙,而且有關師道尊嚴。曉不得?曉不得再罰掃一天就曉得了。

  班主任開始上課。

  掃了興的班主任沒有按計劃上課,問道,你們都是烏海人,都住在烏海邊,有哪個曉得烏海的傳說。

  班上一片安靜,沒有人接他的話。

  你們平常猴(厲害)五猴六,就連這個也不曉得,猴個毬。

  班主任冒出句臟話,自覺失口,就換了個高興的表情說,那我今天就講給你們聽聽,也算是給大家放松放松。

  他就講了起來,抑揚頓挫。

  古時候,烏海原來并不是海,而是桑田和村莊。某天,一乞丐老奶到村中乞討,大部分人家都不施舍,只有一烏姓人家和一海姓人家對她十分同情,不但給吃給喝,還留她住宿。乞丐老奶走時,脫下腳上的爛草鞋一家送了一只,并囑咐:如村中石獅子眼紅,必有大難,這爛草鞋能派上用場。

  翌日,村中的石獅子被讀書的頑皮小孩無意染紅了眼睛,村子傾刻變成了汪洋。乞丐老奶留下的兩只爛草鞋變成兩條小船,烏、海兩家坐上小船,劃到岸邊海灘上居住下來,打魚為生。烏、海兩家相互聯姻,不斷繁衍,從此,這個高原湖泊的名字就被叫做烏海。

  老師講完,總結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善良與報應,那個乞丐老奶其實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所以做人行善,是本分。

  課堂上一片嘩然喟嘆。劉少紅想起中午掃地的事,覺得受到報應的應該是張能仙,眼下卻是自己,臉上就有些不憤。班主任見了,沖著他繼續發揮道,劉少紅,這個班上最應該曉得的就是你。你曉得你們村為什么叫原村?是因為原先烏海水就從你們村旁邊淌到金沙江;你天天走過的那道壩埂,就是原先的海閘,壩埂下面有一條河,現在還喊成是海閘河的。你應該曉得。只是到了清朝中期,烏海水位逐年下降才成了現在這個封閉型湖泊。

  不講道德又不好好讀書,這就是烏海人世世代代窮下去的原因。哼,真是恨鐵不成鋼!

  班主任說完,將剩下的半截粉筆頭朝劉少紅這個方向狠狠撂過來,板上教室門走毬。

  ……

  第二天,張能仙還是沒有來上課。中午,又是劉少紅一個人架著凳子,從食堂的井里頭打水來,細細撒上,在有些陰森的教室孤零零地掃著凹凸不平的地。

  他想,如果可能,要咬破指頭,把大成殿前那對石獅子的眼睛染紅,讓這整個學校也陷落下去,搭不遠處那黑烏烏的烏海連成一片汪洋。

  這樣,天地就公平了。

  ……

  昨夜,在烏海鄉政府大院某間單身宿舍的硬木床上,武裝部長的兒子充分地武裝著自己,把跳舞時候露出紅短褲的女生干掉了。在那張味道模糊的硬木床上,也濺落了幾瓣暗紅的燦爛梅花……

  六、吃一碗紅燒肉

  下課鈴聲打響,長頭發的哲學老師還在重復一段很著名的人物說的同樣著名的話。

  哲學老師畢業于云大歷史系,可惜只是分在這樣一個鄉村中學,自然懷才不遇。

  無產階級掙脫的只是鎖鏈,他們得到的是整個世界……

  哲學老師的眼睛含著意味深長的笑與憤。這使劉少紅越發不明白。他只曉得,他家的爺爺搭爹,應該就是所謂的無產階級,他們似乎真的是掙脫了鎖鏈,但他們根本就沒有得到甚么所謂的整個世界。他們得到的只是一丘丘屙屎不生蛆的田地,一年年地在泥巴里頭扒食。得到整個世界的,只能是張能仙的爹武裝部長搭何春艷的爹供銷社主任這樣的人,他們可以經常吃從四川拉過來的咸豬肉,到西山當年土司家的玩鷹莊打靶,步槍手槍甚至機槍都可以……

  張能仙曉得哲學老師這幾天如此興奮,是何春艷又勾搭是了他。前幾天,何春艷不知廉恥地講給他,你以為你那一小點功夫就按得翻我了,比起人家,你差到金江街去了。張能仙聽了,有點怔,卻沒有向何春艷出手,腦子在快速地轉,覺得何春艷這種東西,玩玩可以,要真做婆娘,就是個災難。反倒認為哲學老師勾上何春艷,對他是件形勢大好的事。

  底下一班人各懷心思,哲學老師高漲的荷爾蒙不能持久,就只得怏怏地疲軟下來,宣布下課。

  張能仙沒有等哲學老師出門就朝前竄了出去。何春艷早拿著飯碗在窗子外頭向他招手了。這段時間的中午,何春艷竟也不回供銷社的家頭吃飯,買了個碗伙著張能仙吃。張能仙曉得她是真對哲學老師動了心思,就很是配合她,有意讓哲學老師瞧見。心想,眼目下,起碼何春艷還是一盤油水很足的菜。

  少紅最后一個出門。走出去幾步,手朝褲包里頭摸,又摸了其它所有的包,人就在那個地方澄住了。

  張能仙與何春艷卻神出鬼沒地從他的背后頭嬉笑著走了過來。走過去了幾步,張能仙猛然轉過身來,瞧著少紅,眉毛皺著,眼角斜坼著。少紅方才回過神來,想走,張能仙卻發話喊住了他,沒有得飯菜票了?

  少紅見大仙不是找他的麻煩,稍稍放心,手還是下意識地翻著包包,嘴巴咕嘟著,真是日怪了,早晨我才揣進去的,這下咋個會連個鬼影子也瞧不見了。

  你早說一聲嘛,免得站在這個地方發半天的呆。張能仙說。

  張能仙手伸長,自自然然地從何春艷的衣服口袋里頭掏出幾張菜票,順勢推拍了何春艷一把,喊她自己去打飯吃,走上前,摟著少紅,說,走吧走吧,不要憨呆呆地站著了,你搭爹去打飯吃。今天運氣好,吃得著紅燒肉,多雞巴好甩。

  少紅想從他那股騷波羅羊的味道中掙脫出來。

  張能仙臉上有點變色,說道,你怕是不識抬舉,爹喊你吃你就吃嘛,不要像上回掃地,又要逼著爹日攮你。

  七、殺人街

  這天是個街子天,吃完晌午飯,張能仙朝少紅說,走走走,到街上玩玩去。兩個人就到了街子上,在蔬菜牛馬豬羊以及人群中擠來擠去。張能仙買著桔子,兩個人吃著來到供銷社對面的戲臺下。臺前是些情緒高漲的人。臺上正在舉行一場嚴打宣判大會,一個強奸殺人犯要在今日下午三點驗明正身綁赴刑場槍決執行吃花生米。

  見著死刑犯,張能仙說,這個狗日的,搭人家的婆娘亂睡,著人家的漢子發現了,還殺了人家漢子,真他媽的土匪張結巴。少紅聽著,著張能仙摟著的肩膀就有些抖。張能仙拿桔子皮擦擦嘴,說,抖你個巴拿馬,你這一輩子也不會殺個人,根本不會有著槍斃的命。

  殺人布置在街天,當然就像過年演京戲或是滇戲。嚴打宣判,要達到的就是這個效果。在壓軸前,還要現場逮捕和拘留些陪殺的人。人犯一個一個地押上來,以延長這出戲。由是每押上一個人犯,代表正義快樂離奇與無聊的現場群眾就要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在如此的歡呼下,少紅已經不抖,想著等下一個人犯拉上來的時候,也要歡呼一下。

  第九個人犯的名字念出來了,張汝新,像是個熟悉的名字,少紅覺到摟著自己的張能仙身子抖了一下。他轉過頭去瞧,卻見他已是鎮靜了下來,只是輕輕咬著點牙。他又轉過身來,見著押上來的人犯,才對上號這個張汝新就是平時威風凜凜的武裝部長,也就是挽著他的張能仙的爹。馬上難過起來,好像張汝新是他劉少紅的爹。

  武裝部長押上來的時候,竟是一點不怕,穿著已經著撕了帽徽領章的黃軍裝,仍在高大威猛中透出軒昂器宇,像是電影里頭的革命英雄英勇就義,有別于其他人犯。劉少紅一時惶恐,催著張能仙走。張能仙說,走個屁,我都不羞你還羞啊。旁邊的人聽著,望著他們,猜測他們搭這個張汝新是甚么關系。張能仙拿眼睛去回他們,旁人就害怕地讓開了。

  這時臺上有人大聲地宣布張汝新的罪狀,原來是亂搞女民兵數人。因此不僅是男女關系,還有關破壞國防的政治問題,應該嚴懲,現決定拘留,等候細細調查亂搞女民兵的情節后審判。宣布完,押了下去。原武裝部長仍是氣宇軒昂。聽到罪狀,張能仙反倒不咬牙了,臉上還多少有點傾慕,俯下身來,朝少紅悄悄講,這條老騷牯子,爹原來以為只是搞上個把半山區的民族姑娘,哪曉得他一搞就是一大窩,倒雞巴能干了。

  八、人和牛一起犁田

  壩子處處汪著水,丘丘亮著田。壩子就像是這個季節隨意置下的一面鏡子。鏡子亮著,映著朗朗的天。

  壩子沒有絲毫改變,同樣是以原村、實際上是以海閘河壩埂為至高點為分界線,向南北兩個方向緩緩地傾著,一邊向海,一邊朝江。

  曾經對一片無際綠色恐懼的年輕男人劉少紅,卻已在離開學校后的短短幾年就輕易改變?,F在,他隨著一頭高壯的水牛趟進水田。在南北原村的男人當中,他應該是最早出來犁田的那個。

  吆喝一聲,大水牛的背就拱了起來,兩邊肋巴上的肌肉又都盡量收縮,到了極致,所以幾乎是所有的肋巴都暴露無遺地凸在稀疏的毛下面。之后,牛的四條腿開始交替著往前移動。這是一個本能的動作。少紅右手扶著的木犁均勻筆直地朝前走,三角形的、尖尖的犁頭像是一條在春天蘇醒過來后輕松游動的蛇,快感難以言狀。

  上個街子天,他拿手推車拉著花菜到烏海街上賣。正逗著張能仙朝他的茶花車上收菜,準備倒去渡口。張能仙瞧見,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要他把菜推過去,隨便稱了,立馬就付了錢。錢是牛仔褲后屁股的包包里頭抽出來的,一大匝,閃眼。后來少紅才曉得,他的價格比別人的價格要高出一角。張能仙臉上多了道寸把長的疤,少紅問他咋個搞著的,張能仙大塊塊地說是在渡口搭地皮甩架整著的,沒甚么雞巴了不起。還說要不要一路到渡口去玩兩天。少紅回來,大仙那一大匝錢老是在眼睛前面繞著……

  太陽真的高起來了,壩子一片閃亮,鏡子中,一轉眼,人就多了起來。原村方向,有人在唱:

  大田栽秧行對行,一對秧雞蓋新房;

  秧雞要找秧雞伴,小妹要找合心郎。

  一聽,就曉得是二大媽在唱。早年生產隊的時候,每年這個季節,山上的寨子就會組織勞動力來幫忙搶種,一大場的人一集中,調子聲開玩笑的聲氣就差點要把田都翻過來了。會唱調子的二大媽成了原村人的驕傲,惟有她,可以以一當十地反擊山上那些世代的歌者??裳巯?,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山上的人不會一伙一伙地下壩,二大媽就只能是一個人孤寂寂地唱,如此的季節,也就沒有了清苦年代的熱鬧。

  沒有人搭腔了,就連喊好的,也只是稀稀落落淡淡幾聲,二大媽無法改調,像是自說自話。

  大田栽秧行對行,手拿秧苗水頭栽;

  秧苗抬頭望下田,小郎情妹望過來。

  晌午,少紅回家,關好牛,見一個拄著拐棍的半老倌在搭媽講話。老倌他認不得,就不去理會,來到井邊打水洗腳。媽走了過來,說是關家村的來請牛,要定個日子。少紅心想,反正自家的田也犁完了,到哪家也是一樣,就問媽,價錢講好了?媽說,我見他腳上帶著殘疾,就每畝讓了他五塊錢。少紅回頭去瞧老倌,老倌彎著腰呵呵地朝他笑,就說,明日到你家田頭等我得了。

  九、水田邊的愛情

  第二天,晨光中,少紅吆著牛,扛著犁,朝關家村水田方向去。關老倌早就等在田頭,見他見牛,老遠就使力招手。到了田頭,關老倌說了聲難為你了,放下個吊籮。吊籮里頭是一葫蘆水、半扇砂糖、一包翡翠扁擔煙。

  關老倌走掉,少紅先撕開煙咂著一支,就把牛吆下了田,細細地犁起田來。犁各人家的田犁別人家的田,一樣的,何況關老倌還是個殘廢人。

  太陽當頂,田就犁完,但還要拿耙耙田,還要拿耖戕平,才算是整完。起碼得再半天才行。這時候,少紅牽出牛,放在田中間的一塊墳地邊上,由它吃著青草,就靠在墳堆上,嘴巴里頭含著塊砂糖,舒舒服服地咂著關老倌拿來的煙。煙霧繚繞中,當然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思緒,猶如是這上下天光水色中的一顆沙子。這時候的墳頂上方,有女人的聲音傳下來,少紅大哥吃晌午飯了。還聞著股雪花膏的香氣。他一驚,以為是在這沒有旁人的野墳地上,見到了畫皮里頭樣的鬼仙,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面前,卻是個長得漂漂亮亮飽飽滿滿健健壯壯的大姑娘,站在他旁邊,辣乎乎的太陽把她的鼻尖上都照出汗來,也把她身上一股好聞的味道也照出來了。他竟是恍惚了一下,方才搞清,應該是關家的丫頭送飯來了。

  姑娘忙著給他添上飯,他竟不敢抬頭。哪個曉得越是這樣,人家關家的姑娘就越是要拈菜給他,拈完菜,還直愣愣地瞧他。沒得辦法,只有忽哧忽哧地埋頭吃飯。人家見他這個樣子,忍著笑,說,少紅大哥,幾年不見,不記得我了?少紅就好奇地抬起頭來望她,問她,你以前見過我?

  關家的姑娘見他是這種問,抿著嘴,笑了,何止見過,我們算起來,還說得上是同學呢。

  怕不會吧?少紅還是摸不著頭腦。

  咋個就不是,你們高三的那下,我們初三。畢業時候搞聯歡,我還跳過舞的。我的名字喊關玲。

  這下,少紅就想起來了。畢業晚會,關玲跳的是一支迪斯科舞,熱情的沙漠,當時流行得不得了,也算是迷倒了一批男生。少紅見當年喜歡過的姑娘就在面前,成熟得像是一個墜彎了枝椏的桔子,身上發出觸手可及的誘人氣色,自然親切。

  少紅吃完飯,關玲邊收拾碗盞樓邊說,我家爹說好了,下午早點收工,先到我家吃完晚飯后再回家,我喊兩個妹妹來,一個守牛,一個帶路,反正瞧瞧這個樣子,活路很快就會做完,就先到我家坐坐,認認門子。說不定,以后年年都要麻煩少紅哥的呢,哪個喊我們兩個是同學呢。

  關玲的影子,就這樣,一個下午在明晃晃的水面晃蕩著。

  下晚到的關玲家,在幾截矮矮的圍墻下面,瞧著到處破敗,搭她家三個水靈靈嫩生生的姑娘很是不稱。關老倌一連串地說難為少紅了,聽關玲講,田是整得光光滑滑的,拿來照得鏡子了。關玲倒不說話,只顧著給少紅拈菜斟酒。飯吃完,酒也吃了好幾盅,太陽也就要落山了,酒飽飯足的少紅晃著身子謝過關老倌,關老倌也再一回謝過少紅。就起身。關玲隨著少紅到田頭,說是瞧瞧明天要栽秧的田是甚么樣子。

  倆人隔著一截走出來,也沒曉不得甚么原因,就走得越來越近。穿過一道溝時,兩面柳樹合圍,光線開始暗淡,在后面的關玲突地在少紅背上抓了一把,少紅一詫,站著,不敢轉過身去,只問是甚么事。關玲在后面咯咯咯地笑,解釋說,一根谷草,不信你轉過身來瞧。少紅噴出一口酒氣,轉過身去,關玲就站在他的面前,胸脯在一起一伏中朝前挺著,離他的眼睛已是很近,離他的胸脯就更是近了。他從關玲的眼中,瞄著了一層迷離的光,心中就像有一把繃得緊緊的二胡,被這陣細細的風一吹,就是一陣忍不住的震顫、傳出去好遠好遠的膨脹。他想瞧瞧,關玲的手頭到底是甚么,就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捉她藏在腰后頭的手。關玲分明沒有要躲的意思,少紅很便宜就捉住了。少紅就勢把她的手摩娑了一把,才把她的手剝開,手掌中卻分明是幾根才掐下來的青草尖。關玲軟軟的手,像是沾滿了膠,一時脫不開來,溫熱地,要直掏進少紅嘭嘭跳著的心。酒氣又涌了上來,一直涌到他的頭頂,要沖開他的腦瓜骨,把他沖到天上的月亮星星中間。

  少紅一時難以把持,只覺色膽包天,就突然把關玲緊緊抱住,放肆地聞著她身上青草和體香混合在的味道。

  ……

  十、過年,就是過了一年了

  在烏海,辦喜事必須得是年底的冬十臘月,在其它日子辦,只說明這臺事有毛病。因此,雖然少紅與關玲的事很快就說合,但當年說當年辦,面子上是過不去的,起碼得等一年。等一年就等一年,少紅媽說,也要拿時間籌備籌備,才操辦得像樣。

  轉眼到來的這個年,就過得充滿喜氣而又忐忑。

  大年初一,少紅按照壩子里頭的禮節,要到關玲家去拜年。

  太陽才落地,少紅說給爹媽后,就拿個包包裝了去拜年的東西,兩瓶酒、茶葉、糕點,關玲的一件紅襯衣一個銀手鐲,關老倌的一雙皮鞋,兩個妹妹各一條褲子,騎上才買的金雞牌單車,先來到南原村那頭。他想叫喊張能仙陪他到關家村去拜年。照規矩,拜年是要人陪的,而且這個人還得有點面子。這個人,肯定是張能仙最合適了。

  張能仙家新蓋好房子的家,聚著好多人,熱鬧喧雜。堂屋里頭,擺了兩張描了花的八仙桌,碼著麻將。一桌是提前釋放出來的原武裝部長等清一色老倌,另一桌是大仙搭著另外幾個年輕人。

  張能仙把桌子拍得山響地打出張白板,笑著,牙齒也咧了出來,抬頭見是少紅來,就接著笑道,早就默著你要來,咋個轉到這下才摸來。來來來,讓你,這個位子,手氣正旺得門板也擋不住。

  少紅反倒朝后躲,我玩不來,玩不來的。

  呸,你兒子就是怕玩錢。你坐上來就得了,贏了算你的,輸了算爹的,過年大節的,就是圖個高興嘛。連這個也不會,真是個憨姑爺。錢算個甚么?錢就是些上頭印著人的紙。

  少紅已是退到了坎沿上,忙說,真不是的,真不是的,我找你來有點事情。

  張能仙就又坐下,說,那爹就先摸完這一把,來他個龍上天。

  少紅就站在坎沿上等,點著張能仙散過來的紅塔山。

  自逮,二五八萬。張能仙乍出一聲吼,把一張八萬釘在桌面上,復又抬起頭來問少紅,甚么事嘛,大年粑粑節的。

  少紅瞧瞧周圍,見不說不得,才紅著臉說,我來喊你,搭我去關家村。

  張能仙說,你狗日的去年打洞打不成,急了不是。

  少紅窘了,嘿嘿地笑。

  張能仙說,笑,你就只曉得笑,像是啞巴見著屄。

  一桌子的人也轟地笑了。張能仙就說,笑笑笑,你們就是屄見著了啞巴。結帳結帳,爹去發車,爹們一齊去朝賀。少紅原是不想鬧出這種大的動靜,但見張能仙已經動用了他的茶花車,這回去拜年,面子夠足的了,就由著他安排。

  進了關家村,車就直接停在關玲家大門口。張能仙喊眾人不要下車,只在門口死勁地按喇叭,把半個關家村都震過來。關老倌拄著根棍子拐出來,見是個車,少紅又將好從駕駛室跳下來,臉上就有了面子,忙迭了地大聲招呼眾人。一伙人從茶花車貨兜上跳下來,在門前濺起的一陣塵灰中擠進了關玲家。少紅反倒是拎著那點東西,縮在后頭。進了門,迎進書房,關玲爹喊關玲來泡茶,半天,關玲都沒有來,廂房中卻傳來故意大聲的姑娘聲氣。少紅一陣又一陣地拿眼睛朝著那頭瞟,卻是沒有膽子站起來走過去。

  張能仙有點想笑,起身穿過堂屋,推門進了廂房。一屋子嘰嘰喳喳、懷著待嫁心思的姑娘猛然見進來一個打扮洋氣的小伙子,又面生得很,就莫名其妙地閉住了口,斜斜又不甘心地望著他。張能仙覺得這個架勢受用,坦坦地噴出口煙子,說,哪個是中學時候給我們跳迪斯科舞瞧的小姑娘?他這一說,關玲也就不好再躲,朝前一步,頭偏著瞧他。她這一瞧,張能仙就吃了一驚,想不到當年長得不算稱庹,雖說是活潑可愛但是瘦瘦的黃毛丫頭,幾年后就出落成一棵水靈靈的大白菜了。劉少紅這個悶葫蘆,竟然也有這等艷福。

  那廂邊,關玲問他,你又是哪個?張能仙搖了搖頭,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張大仙都曉不得了。過兩天,你就成我的嬸嬸了,瞧你咋個當長輩。

  在書房中的其他小伙子見張能仙在這邊大聲,就朝廂房這邊過來。少紅把紅襯衣給關玲,關玲裝著,不接,其他姑娘上來接了,當場抖開來瞧,說真是格式,關玲這下是穿不得的,穿出去,腰身一顯出來,還不定有多少野漢子瞅著,咋個會著得住??渫辏f給關玲,關玲卻是不在乎,嘟了句話,就隨手丟在床鋪上。少紅心頭有些不安逸,但在面子場合上,就沒有咋個樣。

  出來,回到書房,聽張能仙誑著,等著吃晌午飯。少紅悶聲不出氣地去撒尿,在后園子門口,逗著一個姑娘,姑娘說,我表姐這個人,鬼主意多的是,你多來來,不要老是當憨姑爺。少紅心想,我們親也定了,話也圓了,還會扯到哪個國家。

  十一、趕街,就是趕了一條街

  正月十五,壩子里頭趕開市街。

  關玲沒有約伴,來到街上。一路的春景,鬧得有說不出也排解不了的輕輕煩惱。上次少紅買給她的襯衣,不是不合心,但總覺得搭心頭總是差著一點點。在街上,她一家攤子一家攤子地細細瞧著,就聽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關玲抬頭,一個戴著墨色二餅的男人笑盈盈地瞧著她。原來攤子后頭賣衣衫的人,就是張能仙。關玲已經在他的攤子上一眼就瞧著了一件的式樣,一瞧就是收腰的。但她嘴上卻是不說,問張能仙,你真是個仙人,原來不是一直倒著菜嘛,咋個又賣上衣衫了。張能仙做架式地把墨色眼鏡摘下來,輕飄飄地講,搞甚么不是搞,只要來錢就搞。賣衣衫多好,天天有漂亮女人在攤子前轉來轉去,不找錢,眼福也飽夠了。

  關玲見他又是瞎吹,不理他,上前捏那件瞧中了的衣衫。張能仙慫恿她,說,喜歡就試試瞧嘛,熟人了,還假甚么。關玲就在街上脫了外衣,在太陽下露出挺挺的前胸來,一試相當合體,竟不想脫下來了,穿著問,多少錢。張能仙從她已經遮住了的前胸收回眼睛,大方地揮了揮手,說,甚么錢不錢的,瞎講。關玲卻是不依,張能仙嘿嘿地笑著說,就算是我孝敬將來的嬸嬸還不得。關玲笑得扭了腰,又嗔了他一眼。

  張能仙瞧見,順勢說,明日我要去趕金江街,你搭不搭我去玩。關玲想了一下,說,那我到哪里等你。張能仙本是順嘴說,想不到她會答應,就說,這有甚么,明日早晨我繞幾步,來關家村的車路口接你就得了嘛。他邊說邊搖了搖手上從緬甸走私過來的雙獅表。

  金江街在離烏海六十多里的金沙江邊,是個水陸碼頭。江外雖還是本縣地界,但聲氣已轉為川腔,不再湘湖音了。

  一路上張能仙把車開得飛快,一個來小時就到。

  江邊,太陽一出來,就熱得要命,加上關玲也不好意思,不想讓人誤會她是老板娘,就不到張能仙的攤子面前站著,只到處瞧了陣稀奇,就躲到茶花車的駕駛室歇涼,一邊還從車玻璃上朝外瞧著張能仙在攤子上唱蓮花落一樣招呼,覺得這位仙人真是個做生意的材料……一邊還拿張能仙的小錄音機聽歌。錄音機小小的,要拿耳機聽,耳機一戴上,人就格式了起來。關玲覺得仙人的東西甚么都是稀奇的。

  由于也是開市街,金江街也是趕到快要太陽落到四角山的后頭才收攤。兩個人在攤子上吃了點涼粉,就發車回趕。路上,張能仙拿車上的錄音機放崔健的歌,放得山響。關玲叫喊他放小點,他不聽,關玲就懶得管他,只叫他把車開慢些。他也不管,照舊開得飛快。關玲就嘟起嘴,不理他。車開出十幾公里,拐上個大彎,張能仙慢慢減速,說,你說慢點,這下車真是各人慢下來了。說著,車就在一個叉路口撲哧撲哧地哼了幾聲后停下來了。

  關玲說,在這個鬼地方停車,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天都黑了,你發神經啊。張能仙說,怪我?是車出洋相扯火,我要下去瞧瞧。邊說著,邊跳下車,轉過身來,把他那邊的座位掀開,瞧了瞧,搞了一下,又合上了。張能仙上車來,想了想,沒有發車,點上一支煙咂著。關玲也不出聲氣,有點打瞌睡。磁帶到了頭,關玲想換過面來聽。身子朝駕駛位這邊一歪,張能仙猛地把半截煙撂到車窗外,撲過來就把關玲抱著,喘著氣,說,關玲,爹一直喜歡你,讀書時候就喜歡,這下你長成這個樣子,爹就更喜歡你了。

  關玲曉得他說的前一半話是假的,但有后一半話是真的,就夠了。身子在仙人的下面,軟了……

  十二、吐口水

  這時候,春就更深了。山綠著,壩子綠著,布谷鳥惹人地喊。人們開始撒谷種,壩子里頭又是東一塊西一塊的亮光。

  少紅一個人在粉刷廂房。廂房是他即將的婚房,做著這個活路,他的心頭有說不出的喜氣充溢著。他想,年底入冬后,就可以辦事了。這是他們劉家的最后一場事,客要請得大點,要紅火熱鬧。

  這時候,關玲家爹來了,少紅正忙著,臉上手上盡是石灰,只上去招呼了一聲,就瞧著他跟著媽進了灶房。現在,他只專注于自己手下的活路,人生就是這一回,要對得起各人,對得起關玲……猛聽見灶房中媽大聲武氣地吼了起來,關老倌卻在呢呢呶呶地。少紅剛想走過去,媽卻已是利索地沖到廂房來。媽才說了一半,他就木了。關玲家爹也跟著走了過來,頭耷著,眼熏(讀作秋)著,縮著鼻子,不敢瞧他,呸呸地吐著口水拍在自己那張皺皮臘垮的老臉上。

  少紅追在關老倌的背后頭,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去找關玲這個害貨,我要她講清楚的。

  關玲爹邊走邊說,這件事,是我們關家對不起你們劉家,你這種的好小伙子,以后會找著比關玲好的,你要是覺得老是日氣,我出你家大門,你就在街心頭敲我一頓,好給你們原村的人瞧。

  少紅說,我不敲你,我要找關玲這個害貨,喊她說給我到底是咋個回事。

  關老倌說,你不消找關玲講了,關玲甚么事都講給我了,她喊我來退婚,是她搭別個好上掉了。

  少紅站著,說說,是哪個。

  關老倌忍了一下,還是說了,拜年去的那個、你們南原村的張能仙。

  少紅就蹲了下去,在街心,猛地把兩只手上的石灰抹在臉上。

  劉少紅有沒有再去關家村找關玲說理,在原村永遠都是個謎。有一種傳說,據說是,少紅在路上逗著關玲,關玲咬著牙說,憨公雞,你早晚點把我整掉,也省得這多麻煩事。這下,仙人把我整爛掉了,你要是不嫌我,我還到你家,給你當牛做馬;你要是嫌我,我們也就沒有得甚么說場了。

  于是,少紅甚么也說不出來,在大路上吐口水,把口水拍在臉上。

  ……

  這個春還沒有走到頭,原村人就一條街地傳說,并且馬上就變成了現實――仙人從鄉政府那邊把原村南頭公路上的馬頭山買下來了,一買就是二十年,做石料場開發。說是開發,其實就是朝鄉上交點酒肉錢,然后在路口支上木檻欄收錢。

  在馬頭山放炮的響聲里頭,仙人家里是天天酒肉飄香,劃拳聲氣震了半條街。原武裝部長胡子沾著白毛,在張能仙日祖宗八代的罵聲下醉得抬出抬進。

  仙人的石場天天炮聲隆隆,震得原村人心沖。不久的一天,仙人在陪鄉上縣上的人喝完酒后,又放出話來,說馬頭山要進行大規模的開發,縣城建局搭礦管會的手術都辦下來了,今后哪家的老人駕鶴西去了都不要抬上馬頭山,原先的老墳,也要逐步地外遷。這個逐步,不是無限期,是在明年清明節以前。我仙人也是講理的人,話就說在先了,到時候,哪個酒吃多了找事做,我仙人不是說話放屁的人,即使放出屁來,也是要響一條街臭一條街的。

  原村的人都聽在心頭,都不出氣,都在暗底下罵仙人,說這種絕后的事只有他仙人才做得出來,你仙人的先人,也是埋在馬頭山的啊。他們吐了泡口水,想的卻是,自己家的老人,千忌不要是今后原村頭一個過世的。如果先逗上這種事,咋個辦啊?

  所以,在馬頭山亂石紛飛的隆隆炮聲下,整個原村,都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個人的死掉。

  十三、爺爺終于抬上山了

  少紅的爺爺就是在這一年夏天,靠著墻跟腳曬太陽,含著一管將近三尺長的煙鍋離世的。人好好地靠在墻上,玉嘴煙鍋上還冒著煙,一撮白胡子飄著,威風不減當年。老人像是有預感,張能仙在狂出狂進,他不出聲,只是叭叭地咂各人的老草煙,呸呸地吐各人的老口水。三天前的晚上,吃了一牛眼睛杯的甘蔗渣酒后,他朝少堂說,我走的時候,我的材子是一定要上馬頭山的。要搭你走了二十幾年的奶奶合冢。

  少堂是少紅的大哥,爺爺搭他過。

  爺爺在原村算條漢子,是烏海壩子走得最遠的趕馬人。據說北邊到過古宗地方,喝過喇嘛子的酥油茶,南邊走過夷方,到過瓦城,嫖過緬甸的婆娘。八十多歲的他像是有預謀地好好過世,成為今年原村故世的頭一個老人。

  原村的人又興奮起來,說,劉家今年的兩臺事,都搭仙人頂上了。

  爺爺長得高大威武,平時就連張能仙見了他,也不是陪笑臉就是繞著走。但是他的后代卻都不像他一樣高大。村中有人講笑話,說是他的后代不是他的后代,是奶奶在他當年趕馬外出的時候搭外人私有的。話傳到爺爺耳朵邊,他不生氣,說,是不是也沒有得甚么,關鍵是瞧他們孝不孝你,孝不孝你,又要瞧他們送你的終送沒有送到地方。

  所以爺爺說要上馬頭山,這話,搭張能仙的話是一個份量。

  骨節粗大、干瘦苯拙的大哥少堂是劉家長得還算是最接近爺爺的一個孫子。在發喪頭天晚上的家族會上,他給在座的人傳完煙,坐下,說,不消說了,就埋馬頭山的祖墳山,瞧他張能仙,卵子還會翻天。

  在座的人全部同意,北原村的人都曉得了這個決定,相當齊心,湊了半夜,說好明天都要出門,共同護爺爺上山。

  第二天巳牌時辰,一刀把生漆老壽木上的公雞頭砍斷,血噴朝地下,一把把的米撒朝街心。發引了。一長溜人抬著棺木,浩浩蕩蕩也是氣勢洶洶地穿過北原村朝南造著聲勢。到馬頭山腳下,山腰正放出一排炮來,也不停下,緩緩蠕動,飛舞的碎石從隊列上頭縱過,馬頭山靜了下來。

  路口,靠著張能仙吃牛頭飯的張家幾個人站著,堵了路,說,我們家能仙說了,人不能抬上山。

  披麻戴孝的少堂直起腰,黃櫟木的鋤頭把當孝子棍,顯得過長。他啞著脖子說,自古以來,爹們劉家的祖墳就在這馬頭山上,說起來你們張家也是從爹們劉家分支后才改姓的,你們一直都是我們的兄弟,憑甚么我家九十歲爺爺的壽木就上不了馬頭山。

  馬頭山我家能仙買掉了,政府蓋了大印,村頭村尾也是貼了告示的?;卦挼娜顺斐鰵狻?BR>
  少堂在鋤頭把上使著力,手上的筋差不多要鼓出來。他說,那他張能仙還連我們祖宗的靈牌也買掉了。

  后頭的人嗡嗡地喊著,像是一群蜂子在護著窩,爹們劉家的祖宗也是你們張家的祖宗,他張能仙還連祖宗也不要了?

  攔的人見攔不住這個陣仗,就朝下頭招手,后頭就有人喊,仙人來了,我們聽他講講,瞧他會講出甚么道道來。

  張能仙走朝前頭,穿著西裝,脖子上還系著個易拉得的紅領巾。

  少堂瞧著他這付神道樣子,眼睛已經睜圓掉了,黃櫟木舞起來,說,連祖宗也不講的人,留著他又有甚么用處。

  這邊,張能仙一揮手,身后的一群人也朝前撲。

  一場械斗在所難免,關鍵時候,少紅跳了出來。他的臉上,表情模糊。

  少紅請劉家的人退朝后,請張家的人也退朝后,一個人走到張能仙的面前。張能仙扯著自己的領帶,同樣表情模糊地瞧著少紅。少紅走到他面前,反倒發了支煙給他,旁人瞧著,卻聽不見他們兩個說些什么。

  末了,少紅轉過了身,牙咬得像是要碎了的樣子,邊走邊揮手。

  抬棺材的人吼了一聲,浩浩蕩蕩地上了馬頭山。

  兩個人說了些什么,永遠是個迷。有人說,怕是講了關玲講的那些話

  少紅爺爺,是抬上馬頭山的最后一個人。

  十四、結婚是一天中間的一場事

  谷子打苞的時候,天正熱著,抄衣娘在柳樹上嚷得人難過。

  這個時候,本不是討媳婦的季節。但偏偏仙人就是搭別人不一樣。他要討媳婦了。在原村,都算是本家,因此不能發請帖,所以,仙人親自到原村的每一家,笑眉羅呵、禮數周全,該喊太公老祖的,他照喊不誤。面子上的事,大伙也答應了。而少紅家,是前武裝部長上的門。

  有人說,關玲也是肚子打了苞,勒都勒不住了,搋得仙人沒有辦法,才在這個不合適的季節辦事。少紅聽了,說不出地難過。想,好女挨不過纏男。自己搭關玲好過那種長的時候,除了摸過,就沒有得其它。他張能仙才一動心思,輕輕容易就把我們的姻緣戳掉了,世上的事,哪個說得清。

  張能仙辦事那天,少紅到村子外頭去瞧田,坐在苞谷地邊上咂悶煙。

  下晚,堂哥劉少明來串田,見他,本想繞過去,卻見少紅朝他招手,就只有硬著頭皮過去,接下他傳過來的煙,陪他坐坐。

  少紅卻突然說,我曉得你去仙人家做客了,講講嘛,我想聽。

  劉少明有些愕然,定定地瞧著少紅的表情,半響,像是曉得了少紅的心思,就說,客我是去做了,但只是悄悄地坐在角落上喝酒吃飯,不想惹哪個來說話。到底,我們的爺爺是親兄弟。

  少紅說,說這些無謂,我只想曉得辦事場中的樣子。

  劉少明總算徹底聽懂了少紅的話,索性就放開了講,事辦得排排場場,本村人還不算甚么,外客的車把一條街也歇滿了。鄉上的書記鄉長坐在堂屋,算是正客。關玲穿著套大紅衣衫來的時候,炸了兩千響的火炮,炸得原村像是酥了。關玲的身子,已是相當明顯,臉上都長了斑。禮喊畢,兩個人沒有搶門,是張能仙抱著關玲進新房的,這在我們原村,倒是頭一回見。

  少紅聽了,無言無語地站起來,往回走。

  北原村,街心空空的,像是所有的人都去南原村吃他仙人的席去了。少紅抬頭望天,天上,一點云也沒有,藍,寡藍寡藍的,藍得像是甚么也沒有,但分明是有甚么從高處淌下來,淌到原村,淌到他那顆酸酸的心上。

  少紅走過北原村,沒有一點聲氣,就像一條想咬人又沒有咬著的狗。

  十五、苞谷和辣蒜都是莊稼

  齊刷刷的苞谷葉子,在熱風吹拂下,韌韌地朝上翻卷著綠色的旗幟,又像是一些向天表達著鋒利與痛疼的刀口。少紅起身,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在鋤頭把上搓著。背心上,一股一股的水淌著,卻使人舒服。

  少紅老弟。有人喊他的名字,嚇了一跳。直起腰來,原來是堂哥劉少明。他就把鋤頭支在手上,偏著腦殼問,甚么事,大聲武氣的。

  有屁事!來轉田,見著你,就轉過來了。劉少明站在田頭那棵歪柳樹下,拿出包紅梅煙。

  少紅就走出地來,也到樹蔭下,接過煙,對著火。

  去哪里轉過來?他死勁地咂著煙問。

  還不是到烏海街上去望望,也就是瞎望望,打聽一下辣蒜頭的價格。

  值不值當?

  倒也是值當。這兩天起價了。

  說完這些,兩個人就無話了。劉少明朝著西邊半山上的毛家村瞧去。那里,大部分是清朝民國年間才從四川移過來的客家人,現在說話也還帶著濃濃的川腔,壩子里邊的人稱呼他們為客貶(邊)人,搭他們來往都帶著別樣的表情。

  價是上來了,貨源又缺了。我想到毛家村去收點,收著后拉下壩子來,交給東北老板。去年人家就是這種做,在這個上找著錢了。劉少明又發了煙后說。

  少紅有些心不在焉,倒真是做得。

  你不要老是顛三倒四的樣子,不就是個媳婦嘛,早找晚找還不是個張張嘴的事。男人漢大丈夫,本身腰板要直起來,整成那個煙熏熏的樣子做甚么?我是來約你的,約你做這門生意。一來,我各人的本恐怕也不夠,二來,我們劉家就是你做事最牢靠。

  少紅倒是嚇著了一跳,我倒還沒有這種想過。

  想個屁,男人漢大丈夫不要老是東想西想的,該咋個整就咋個整。

  晚飯的時候,少紅就搭爹媽講了劉少明的話。

  爹奇怪地瞧了少紅一眼,說,你去做生意,我倒還沒有聽說過哩。這下的生意難做,你又不是不曉得。做生意,是張能仙那些爛人的事,你,搞得成?

  又是提到張能仙,少紅反倒鐵了心腸,說,明日一早上,我就搭劉少明上毛家村去。

  爹不想說甚么,媽反倒把飯碗置在了飯桌上,他張能仙能做得的,我家少紅就做不得,這件事我做主了,難得少紅有志氣。這幾年我們家多少也存了點,也還虧得起!

  第二天,少紅少明就上毛家村,搭了攤子收蒜頭。

  他們住在少明的老庚毛用家。毛用早就沒了父母,家中除了婆娘娃娃,就只還有一個小得多的妹妹。房子寬得多,又有塊院壩,正好拿來做事。

  歇定下來,主人家毛用捉雞來殺,還抱上來一罐自家蒸的小甑酒。晚飯后,毛用媳婦搭毛用的妹妹毛妹收拾碗筷,三個男人圍著火塘款白話,講第二天收蒜頭的事。毛家村人多少有些山上人的樣子,火塘中燒的是黃櫟木樹疙瘩,燃個通霄也燃不完,大塊大塊的火炭連心也燃透了。三排星偏西的時候,毛用喊毛妹來倒洗腳水。先是劉少明洗,洗完,少紅就去搶盆。沒有存想,這毛家村的禮節大,家教嚴,毛妹早就瞅著這邊,也來搶,四支手就執著盆,倒先把少紅鬧了個大紅臉。毛用依著少明喊少紅,老庚,把盆子放下,我們老輩子就是這個規矩,男人是不打洗腳水的。

  少紅洗腳的時候,毛妹才蹲在灶門前,就著火塘前點著的明子火剁豬食。少紅覺得這個小姑娘老是勤快,就忍不住借著光瞧了她一眼。

  臨睡的時候,少明就著酒意說,咋個些,找個會倒洗腳水的?

  少紅曉得他說的是甚么,有些不高興,就不出聲氣。

  十六、人隨時都是在坡上站著和走著

  第二天就在院壩里頭做起點來,兩天時間,就把下面房的兩間草房堆滿了,只等著東北老板來驗貨。瞧著堆得像是小山一樣的蒜頭,少紅的心頭有些打緊,問少明說,你搭東北老板到底說得咋個樣。少明心頭正歡喜,大口馬牙地說,沒有問題,來前才說好的,他把旁邊村子的貨拉走,就來驗貨。少紅還是不放心,催少明趕緊下山去,山上的事,他搭毛用老庚忙得開交的。下晚,少明就下了山。他一下山,少紅就停收了,招呼毛用毛妹一家幫忙把收著的蒜頭再清翻一遍,免得東北老板來晚了貨會爛掉。天擦黑的時候,才徹底翻了一遍,毛用忙著撾柴,毛妹領著少紅到房后頭的溝邊去洗手腳。

  短短的一截路上,少紅都找不著甚么話搭毛妹講。到了,少紅站在溝邊先洗手,毛妹卻是把鞋子脫了,直接踩進溝去。山水寒涼,一激,毛妹的眉宇、身子都舒展開了。她突然仰起頭,問站在上方的少紅,少紅大哥,你說你們壩子下頭的人,為甚么挨我們半山區的川客就是不一樣呢?少紅曉得也是不同,但當著人家小姑娘的面,是說不得的,就澄住了。見他這個樣子,毛妹卻是笑了。月亮出來,恰好就穿過頭上的老椿樹間照到了毛妹身上,把毛妹襯出好好的輪廓來。在她轉過身的一瞬間,臉上柔柔嫩嫩的汗毛也瞧清了,嘴皮上軟軟的線條也瞧清了,吸了一下的鼻子上圓圓的鼻頭也瞧清了……瞧清了這些,少紅就不敢瞧她了,腦殼就傾了下去,眼睛落在了淌著的水中央,卻使他心驚肉跳,月光下,毛妹高高挽起的小腿,像是一截白嫩的蓮耦……

  少紅覺得這是一個美好的晚上。好長好長的時間,他都沒有得這種感覺了。

  ……

  少明回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下晚。他站在毛用家的大門口,臉像一張干了的苞谷葉子,說,壞事了,今年來的東北老板,都著張能仙攏在家,天天酒酒肉肉地,門都不出。這下,壩子里頭蒜頭的事,是他仙人說了算了。

  少紅聽了,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窟。

  蒜頭,就只好停收了。晚上,三個男人又圍著火塘坐著,卻是在喝悶酒,只聽得櫟木疙兜燒炸的聲響,卻不見人說話。少紅原本是不喝甚么酒的,這下神情又不在位上,沒有幾下就醉了。少紅搭毛用把他扶到南夾間去睡著,仍是回到北夾間的灶房火塘前枯坐著想辦法,繼續喝酒。

  少紅睡著,山間靜靜地,房后頭的溝,有水輕輕地淌,他像是聽見了星星落下來的聲音。一個人影進來,卻是毛妹端來了洗腳水,少紅強撐著,坐在床邊洗了腳,就又倒頭睡下。

  山上不比壩區,夜里寒得要命。吃了酒的少紅被子蹬脫了也曉不得。毛妹來倒洗腳水,上前幫他攏,還伸過身子,細細地要幫他壓周全。冷冷的夜中,毛妹呵出的熱氣噴在少紅臉上,姑娘家的氣味一下子就把他激醒了。他順勢地把毛妹攏在了胸前,含糊地說,我少紅不能甚么也不是,甚么也做不成啊。沒有想到毛妹迎合了他,那張軟軟的嘴找上了他的嘴,一下子就使他欲罷不能。

  也就才這么一下,毛妹就抖開了,篩著米樣,嘴里邊輕輕地,但卻是清晰地在他耳邊說,少紅哥,我真是喜歡你,你帶我下山到壩子頭吧,我不小了,山上的規矩,女大不中留,你不要我,我哥我嫂會隨隨便便找個人把我送出門的,你心痛心痛我吧……

  第二天,吃過早茶,少紅拿手抹了抹嘴,朝少明說,今日,我下山。

  少明拿眼睛望他。

  我去找個新老板,拿最低的價格出手。少紅說。

  虧了,咋個辦啊?劉少明問。

  虧了的,我貼著。少紅咬著牙說道,從來沒有過的干脆。

  少紅回家,朝媽說的是兩件事。一件是生意做虧了,另一件是,他要討毛妹做媳婦。

  走出院子,毛妹追上來,遞給他一袋板栗。

  少紅捏著硬硬的板栗,想,心啊,就是這樣種怪,有時是軟的,有時卻是硬梆梆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見著張能仙,就在下山路的一面坡上。

  張能仙要做大蒜生意,毛家村這樣的主要種植區,就不能不在他的視線范圍內。

  兩個人擦肩而過,卻又都猛地轉過身。仙人在上,少紅在下。這使少紅一時覺得自己站在一個最矮的地方,高高的山,打進眼睛,并向他擠壓過來。

  但現在,他背后有毛妹,所以,他不會倒下。

  這個時候,仙人已經繼續朝上走去了。

  十七、仙人在先人面前說他當村長要做的三件事

  仙人一個縱身上了宗堂大殿前面高高的坎沿,說他要參與競選。

  臺下一片哄笑,把他笑了下來。

  宗廟祠堂、被原村人喊成宗堂的這間大殿,不曉得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幾十年來,曾作農協會、小學、供銷社等。再后來,大殿又恢復供奉兩姓先人,北劉南張,平常鎖著,而高高的坎沿下面的廂房天井等,卻成了村公所辦公及村民開會的場所。

  今日,這里是在按照民主程序法律規定,海選村委會主任。原村是個大村,一個自然村,就是一個行政村。而現在的烏海鄉,也已撤鄉建鎮。

  上頭非常重視本次選舉,來了不少頭頭腦腦,還要求村中所有選民都要到場。

  少紅搭毛妹兩口子,每人抱著個娃娃靠著天井里邊那棵已長不出幾匹葉子的老柏香樹站著,斜斜地瞧著坎沿上的人講話。毛妹爭氣,一回就養了對龍鳳胎,招得開會的人紛紛轉過來,瞧他們的娃娃。毛妹生怕娃娃吹風著涼,緊張兮兮的樣子,少紅倒是大方,榮耀地把懷窩里邊的姑娘解開,給大伙瞧。有個嬸嬸說少紅好福氣,討著個勤快媳婦,又養了雙胞,有兒有女,也幫她家兒子說個毛家村的姊妹。毛妹聽著,臉紅紅地,說,說啥子嘛,說啥子嘛,你會瞧得上?

  大殿下的正面,擺著兩張學生課桌,桌子后面人模狗樣地坐著書記鎮長人大主任及現任村長等一色人,與下面會場上五馬六道的場面對應著。

  鎮人大主任就站起來,強調這次不是選舉村長,是選舉村民自治委員會主任,村長,上面任命就可以了,村委會主任,是大家的主任,這是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大家一定要慎重考慮,尊重各人的權利。就接著宣布兩位候選人,是現任村長及另外一個劉姓的黨員。另外這個黨員怪模怪樣地笑著,明顯是劁騾子拉馬來騸,陪殺的。

  偏偏這個時候,張能仙再一回從人堆中插過來,直接來到主席臺前,在大伙的一愣一愣中,大聲地吼道,各位鄉親父老,我就是想競選這個村委會主任,將將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認為我可以干得更好。馬上就是新世紀,我們原村,也是要變化變化了。

  主席臺上的一干人,曉得報紙上說了多少回的事真是著他們逗上了,臉色青得像是一塊塊生鐵。村民不管,就興奮起來,議論、歡呼。不管咋個說,出事就是臺好事。

  主席臺上的人羊眼瞪著狗眼,哪個也曉得,按照規定與法律,哪個狗日的也沒得膽子阻止這個爛雞巴仙人參與競選。

  張能仙又是一縱身跳上坎沿,手頭揮著包紅塔山,今日,鎮里邊的領導也都在,我就把我的想法給各位領導、給南北原村的父老鄉親們匯報匯報。

  村長還想說點甚么,書記站了起來,垮著臉,朝下頭壓了壓手,會場出奇地靜了下來,整個祠堂前的天井里邊只有張能仙的聲氣像是個炸雷在響。

  張能仙自己也點上了支煙,手叉著腰,學一學偉人,首先,南北原村的這條街心就要修好,原河上的那道老是要垮的橋也要修成水泥橋。原河上的橋斷了,我們原村人還是一家人么?

  好。是老年人在喊。他們經常到宗堂來打清水麻將,老是不方便。

  真資格好。這下是年輕人在喊,不然,下雨天連個單車摩托也騎不進來,拉著個姑娘,一點面子也沒有得。

  這才是頭一宗,第二宗是要把宗堂好好地維修一下。當然修宗堂不僅僅只是修宗堂,請領導們放心,我不是搞封建迷信搞宗族關系,我還要把整個宗祠打整出來,搞成錄像室、文化活動室,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哪個說,我們農民就不該像城里邊的人一樣,好好的娛樂娛樂豐富豐富。

  說得人大主任也連連點頭了。

  那錢呢?那錢呢?村長有些狗急跳墻了。要是有錢,這些事我早就干了。

  錢?我當然曉得原村沒有得錢,所以才需要我仙人來干這個主任,在這里,我就夸下這個??冢蘼返腻X修祠堂的錢,以我個人的名義出一半,另一半,于公于私,哪條路子出,先不說,也是我張能仙先墊上,今年內,就把該做的事情做了。

  村長望望臉色模棱的鎮領導,冷悄悄地坐了下來。

  最后,我還要說第三臺事。張能仙故意留下話把,望著臺子下面的人,有了君臨天下的感覺。臺下果然就有人在喊,快點講快點講,不要疙里疙頓地。

  張能仙微微地笑著,好,我就說馬頭山的事。馬頭山,好!大伙也都是曉得的,是我們南北原村的祖墳山,但是在祖墳下面,也是上好的石頭,可以拿來燒石灰,也可以打出石頭來起房造屋。這幾年,為馬頭山的事,我曉得肯定有多少人在背后罵我,要我斷子絕孫。這個,我不怕,也不氣,我仙人--我張能仙大伙曉得敢作敢為。我怕的氣的只是上好的石料只是拿來燒燒石灰做些碎石條石。我們可以做得更好,可以建個廠,生產板材。這樣,這個廠就可以招工幾十個,我們農民也可以當工人,在家門口就可以上班拿工資。這件事,就需要鎮上面的支持了。為了辦好這個廠,雖然我在馬頭山的承包期還不到,但我愿意先退出來,把這個廠建成我們原村的第一家村辦企業……

  發票!發票!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下面就有人相當不耐煩地喊了起來,聲氣是一浪高過一浪。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還講其他吃毬啊。

  十八、原河要拿來淌些廢水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少紅站在村頭海閘河壩埂上,望見兩三公里外的烏海就像是一塊亮得鏡子樣的死水,搭他這個胡子拉碴,毫無特點的農民毫無干系。

  少紅幫自己點著支山茶煙,一時覺得腦殼里邊漫無頭緒,現在他經常是漫無頭緒,所以思緒只能老是在裝滿眼睛的烏海上轉。烏海一年年地朝下萎著,在早晚漲潮的時候,就會翻起一股一股帶腥香味的暗綠色藍藻來,水也就在這樣的漲潮中變得愈加深綠與烏黑。

  少紅想不到的是,這股腥香味也會漫到高處的原村來。幾年前,一些科學家來到烏海三年,研究出那被人喊成香面水的藍藻,竟然是世界上最為稀罕的生物資源螺旋藻。螺旋藻,一克就相當于一公斤蔬菜,如此的螺旋藻原生地,在世界上也只有三處,而這個時常烏黑烏黑的烏海,竟是惟一可以人工養殖的。于是,開發熱就來了,省里頭一家大公司準備來搞養殖開發,地點經勘測,就定在了原村邊上的這一壩蠶豆田。理由是,在這里,養殖后的廢水就會沿原河水淌走,不會倒淌回烏海,毀掉這塘寶貝的水。

  張能仙,你狗日的不要打著政府的旗號趁火打劫。少紅撂掉煙頭,在心頭恨恨地罵。幾天前,村里邊開了個賣地動員大會,在會上村主任張能仙把這個事吹得天花亂墜,目的只有一個,說是要大伙趕緊賣地,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原村的人對他的話不感興趣。一來,哪個都曉得,這一大塊的地一賣,村委會也就是他張能仙肯定要在其中大撈上一水;二來,這賣地的錢,這下瞧起來,是一大筆,可地一賣,錢一漂掉,子孫后代的屁股就去吹烏海的海風?

  當了主任后,原村的人不能說他仙人沒有能耐,石材廠是建起來了,但在使錢上亂得很,不見個完整的帳目,整天就只見鎮里頭縣里頭或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人來廠轉一圈后就到街上去吃吃喝喝。別人有意見,張能仙捏著個手機,說,你們懂甚么,這是營銷,沒有這些人來吃吃喝喝,我們的產品賣給哪個雜種?開初,張能仙也找了人來,喊少紅去廠里邊上班,少紅回絕了,說,我這輩子,是再也不會在張能仙這個狗日的飯盆下頭要飯吃的了。來人見在少紅家坐不住了,也不管毛妹追著在背后頭喊坐一下,就梭到宗堂里邊去瞧影碟去了。錄像廳,說是集體名義下的文化娛樂,卻是張能仙的兄弟在承包,錢上不清楚不說,聽人家講,半夜過后,盡放些亂七八糟的鋼片,禍害了村子頭的一朝年輕人。原村的老人,對錄像廳的意見大得很。可現在的仙人,是村主任,又是石材廠的廠長,是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法人代表,有權也有錢,哪個奈何得了他。

  少紅下了海閘口壩埂,朝自家的豆田走去。毛妹正在割著做豬食的豆尖葉,翠茵茵地,身子已是汗透,薄薄的一件衫子緊緊地箍著一對讓少紅無比驕傲的奶子。奶子圓鼓鼓地,走起路來抖動著,每天晚上,它們就成了少紅的游樂場。只有在它們上面,少紅才威猛無比,像一個真正的漢子。

  其實豆尖割下來,也不全是為了豬食的事。到這個時候,不把豆尖短了,豆子就會光長苗不結果。開滿的蠶豆花,白著、紅著、紫著、粉著,染著少紅的眼,使他對幾個月后的收成充滿了期望。

  但這下,劉少明找他來了。幾年前蒜頭的事,并沒有給張能仙搭少明間的關系有多大影響。后來張能仙在村委會搭臺子,還把他整進了村委,還在石材廠上班,管管生產材料甚么的。人就是這種,什么恩怨,也抵不過現實。

  少明發了支紅梅煙給少紅。對著火,兩個人就走開幾步,到豆田埂子上躲著風。

  少紅說,找我,有事啊?

  有事。少明咽了口口水。

  少紅就敏感起來,但他不想先說。

  還不是賣地的事。

  賣地的事就不講它了。

  少明默了一陣,還是說,話說回來,人家在我們這里把這個藍藻養殖廠搞起來,對我們原村也不是沒有好。廠一建起來,人家一招工,你就可以頭一批進廠上班了。

  是張能仙說給你聽的?

  少明又不出聲氣。

  少紅說,管他仙人個雞巴屁事。

  話還是再說回來,廠又不是他仙人的,你老是搭他斗甚么彎酸氣。

  我們家的地就是不賣,賣房賣地,是敗家子的事。毛妹曉不得哪個時候悄悄地梭了過來,站在一邊聽,忍不住插話。

  你個婦道人家,插個甚么嘴。少紅朝毛妹吼了起來。她不好意思地朝少明笑笑,又轉身到手推車旁邊去等。

  我就曉得你犟。村委給了我這個鬼差使,我先假巴意思地跑了幾家,人家也說,少紅不賣,我們也不賣。

  這話叫少紅聽來,相當舒服,你又不是不曉得一句古話,婆娘賣得,地,賣不得。

  少明反倒是嘿嘿地笑了,知他是話中有話,就說,你嘴倒是硬,這種話,你就不怕著毛妹聽見。少紅轉身朝毛妹那邊瞧了一眼,嘿嘿地笑了,這個笑聲像是些土塊落在地上。

  少明說,我算是把話傳到了,好給仙人交差。就徑自走掉了。

  十九、晚上見著天星子落下來,要吐口水

  夜,靜了下來,窗外有一道光走過。已經入夢了的毛妹,突地坐起來,說,天星子屙屎了。少紅又把她拉睡下,說,一顆亮霍星,你也驚成這個樣子。

  半夜時分,少紅又著毛妹喊醒。爹媽那間房子里邊,有響動。兩個人過去瞧,原來是媽的肚子痛了起來,像個蝦子樣彎著腰在鋪上打滾。毛妹見了,就上去掐人中,刮痧,做著這些的時候,少紅已經請來了村子里頭的醫生打了止痛針。松是松了點,到第二天卻不見是要好的跡象,就扶到南村頭,送到了縣醫院。醫生診了,臉色也是不好,不敢亂講,也是只開了點止痛藥,說是要到大醫院去確診。問不出甚么名堂來,人還受著罪,當天就回到了家。一家人商量了一下,就分頭準備錢,說是等媽的身子緩過這個癥狀,就上市醫院去落實媽得的到底是甚么個怪病。媽卻是死活不愿,毛妹曉得她是怕使錢,就說,你有了病不醫,倒是以為只是你各人的事了,往后我們也老了、病了,你的孫子也會學我們這種做了。

  媽苦著張老臉,說,話是這種說、話是這種說……

  這天下午,太陽已經斜了。少紅一個人又來到原河邊的豆田埂上,甚么也不做,只是坐著,向著風,魂掉了的樣子。四周邊的豆葉豆花,在太陽照射以及風的吹動下,繚亂起來。

  毛妹吃掉響午飯后就爬坡朝毛家村去了,她說,她哥在毛家村畢竟有鄉緣,一般數目的錢,他還是攏得到手的。少紅聽了羞得要打各人的臉。

  一陣風推過來,豆桿豆葉互相撲打著,拼命掙扎。

  后面,卻是響起了個輕輕的的女人聲氣。

  一個人蹲在豆田里頭,蹲得出個金坑坑?

  這個聲氣,差點把少紅驚得歪倒進豆田里頭。

  關玲已經站在了他的旁邊。他不敢抬頭去望。想不到關玲會來到這里,他又聞到了那股久別的、卻是曾經熟悉無比的味道。

  關玲直接挨著他坐了下來,高大的豆苗一下子就把兩個人掩在了一片綠色屏障下頭,這種淹沒,是少紅感到害怕的那一種。

  轉過身子來瞧著我。關玲像是在命令少紅。少紅咬了咬牙,終于轉過頭來了。關玲還是那個好瞧的關玲,只是分明憔悴,而且是一臉的凄艾,像一朵長久沒有人澆水的山茶花。

  少紅還是沒有出聲。他真的不曉得她為甚么要來找他,他只為自己的難處焦心。

  我曉得這些年你一直恨著我,但這又有甚么辦法,就像這下我也是恨著張能仙,我還是要搭著他過。關玲伸手去掐下了一片豆葉。事情往往就是差錯的,不差錯,也就不會有那些戲文搭故事了。

  少紅就拿眼睛問她,那個意思是說,你也恨著張能仙?

  也不是姑娘時候了,不怕你笑話了。這兩年張能仙那個仙人,動不動就收拾我,不搭我養娃娃,還時常去鎮上縣上的歌舞廳去找小姐。反正是甚么爛事也做了,我呢,是甚么爛罪也受了。

  真是陰差陽錯啊。少紅聽關玲這種一說,忘記了各人的煩心處,倒幫人家發起感慨來了。

  太陽鉆進了一塊云的后頭,豆苗下有點模模糊糊的暗。關玲突然就撲在了少紅的身上。她的身子還是那樣的溫熱、緊湊。真的,當年,他真的是多想把她扎扎實實地睡掉?,F在,他想要犯罪,他想,自己對這個世道太忠實了,自己為甚么就不能犯一次罪呢?不是我想要犯罪,是我的身體想要犯罪,我的身體要找回它的……但是毛妹呢?毛妹可能已經在下山的路上,那是一面坡的路上,她已經走出了一身汗,正朝下面的壩子張望著……他的身子就在這一瞬間冷下來了,他輕輕地推開關玲說,毛妹就要回家了,她是個好媳婦。

  關玲長嘆一聲,老天有眼,讓我得不著好漢子。

  少紅幫她把衣服上的灰土拍掉,說,張能仙不金貴你,你也不愛惜你各人了。

  關玲笑了,這種笑,有點澀。她拿出一扎錢,你以為今日我只是來找你偷嘴的,那你真是把我瞧賤掉了。我是專門送錢來給你的,拿著錢,早點送你媽到大醫院,也算是讓我積點陰德。

  少紅像是著甚么燙著了,縮著手,這錢是哪個喊你送來的?

  關玲說,醫病要緊,你管他這個錢是白錢還是黑錢。

  少紅還是拘著,關玲就急了,你到底接不接,你是不是要讓仙人曉得了這件事,瞧著她把我的骨頭打斷。

  ……

  關玲走出去幾步遠,少紅突然朝著她說道,你回去告訴張能仙,地,我答應賣了。

  關玲走遠,在少紅的眼睛里頭模糊了。這時候傳來了歌聲,很顯然,這是二大媽在唱。

  郎是山頭水溝溝,妹是山下田一丘;

  天干時節想起我,雨水季節把我丟。

  當初倆人相思深,口水當油點亮燈;

  如今妹子起異心,香油點燈燈不明。

  二大媽已經老了,老了的二大媽不做活了。她赤著腳,在田壩里頭轉來轉去。少紅曉得,將將他搭關玲的事,已經著二大媽全部瞧去了。他不怕。他曉得二大媽最理喻這種事了。

  二十、把酒喝到位,就做得成事了

  書記是一張圓乎乎胖嘟嘟的尿泡臉,腮幫子上還長著顆紫紅色的痣,一講話,這顆痣就像顆臭蟲浮動,讓人忍不住地要笑。

  但現在,張能仙不能笑。

  這個書記,就是當年讀高中的時候,他搭少紅的班長。

  書記是不講長相的,書記要的是喝得酒,說得話,降得住他仙人這種硬屎截子。

  你不消搭我玩虛的,哪個搭我玩虛的我就換哪個。今年鎮里頭烤煙重點就壓在你們村了,這臺事,是鎮黨委會上定了的,你們這些土豪劣紳就是不動稱,死豬不怕開水燙。你這個由我支持上去的村主任,不要公雞屙屎頭截硬。書記喝酒,抽煙。眼睛里頭因為煙酒過度還是其他過度,盡是血絲,像發春的騷牯子。

  張能仙笑了,他說,不是我們不動,是他們不動,原村人,全部是刁民。我們說了,老是說不動。村委會也開過會,他們都說我們的確不應該是重點,重點一直是毛家村那種的半山區,他們那些川客,種了幾十年的煙了,舊社會,連大煙也是種的。

  書記打斷了他的話,毛家村是毛家村的事,你也不要搭我講大煙的事,扯故,你何不直接講海洛英還好聽點。我們這下講的是你們原村的事,講原村,就是講你。

  張能仙還想賴點甚么,書記卻是一杯地干了酒,擦了擦嘴邊的痣,索性就站起了身。

  張能仙有點慌,只好去買單。

  幾個人來到鎮政府,離上班還有些時間,張能仙想來上幾把麻將,也搞個經濟半小時。書記卻把他喊到了辦公室,還親自倒上了茶。

  書記喊他坐近些,說,剛才在外頭,是面子上的話,這下,話也給你說到底了,今年的烤煙任務完不成,我這個書記是當不成了,我想你這個村主任也怕是當不成了。這是大狗日小狗的事。

  書記的意思,是要先殺我了?我的肉香些?

  不是我要殺你,我是在保你呢。你想想,我走了,鎮長還會讓你穩穩地坐著這把交椅。你不要瞧你的那個主任是選的,也是可以安排的。他家兄弟才討了你們北原村劉家的媳婦,人家其實往你們原村跑得勤呢,連你都曉不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兩年,你又不是一點爛事也沒有做。我走了,明年的換屆選舉,你就敢打包票?

  大哥你這一說知心話,我倒有幾分開竅了。

  書記就是書記,盡管他內心一直不喜歡大仙,但他見大仙已經松口,就開始苦口婆心、語重心長,開竅了就好,你是個一點就透的人,不消我多費口水。其實我單獨搭你講的原因,還不在這里。明年,縣里邊有改革新舉措,說是村干部鄉鎮企業搞得好的負責人,可以轉公進入鄉政府來工作,讓多種經濟成份進入,是充分符合這下中央的政策。到時候,你又是村干部又是鄉鎮企業負責人,就可以二龍戲珠了。

  張能仙聽了最后這個話,心花就一下子放出來了,嘴都笑豁了,大哥,我辦事,你放心,我的腰肋上,從今日開始就插上十八把刀了。

  張能仙邊說邊掏出手機,就在電話上給其他村委布置起工作來。

  見布置完,書記又傾過身子來,其實種點烤煙,也只是眼目下的事。說是為難你,其實是幫你樹威信。縣里剛剛出了五年規劃,我們烏海天下絕有的藍藻,將要作為縣里頭的支柱產業來發展,允許多種經濟成分進入。到時候要征地大力開辦養殖場,你們原村自然也在紅線范圍內,也就是說可以由個人來搞藍藻養殖。這原村,除了你張能仙,哪個有實力有魄力搞這臺事。到時候,征地等毬事情麻不下來,你做個干雞巴的大企業家?再說了,只要藍藻廠干成了,你又何消到鎮政府來混日子。政治這一口,有你大哥就足夠了。這叫狡免三窟,這就是智慧,也就是吃一望二看三。你那點腦子,不夠用。

  張能仙聽到了智慧,聽到了長期規劃,對書記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就說,話不說不明,今后要建藍藻廠,我們就打成一堆算了。立項征地之類的事,你在上面操作,投資生產運作,自然就是我這樣的社會人士來辦,你嘛,就啞悄悄地拿你的干股得了。

  二十一、苞谷和烤煙一樣,都是莊稼

  這個夏天,長時間地不下雨。整個烏海壩子,炎熱得連風吹在鼻子里頭也是熗人的。

  在這個炎熱的中午過了好大一陣、太陽開始瞧著是偏西的時候,原村村委會的全體村委以及在石材廠上班的劉少剛等一類死頭干犟的貨,就由茶花車拉著,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北原村那片作為烤煙重點區的地頭。劉少明手里邊舞著面小紅旗,從小就只會舔張能仙屁眼的劉少剛已經開始釘木樁了,而仙人張能仙,最后才從桑塔那的駕駛位上歪下來,把一個手提式擴音喇叭舉得高高的。

  劉少剛他們支起一條紅布橫幅,上面碩大地寫著:堅決打擊在烤煙重保區內種植其他農作物。

  而地,是一片旱地,長著些苞谷、辣子、南瓜之類的莊稼,長勢不是算好,幾乎都是低著頭,就是沒有一家種著烤煙,明擺著是搭政府作對。

  在橫幅下面,張能仙舉起喇叭,開始喊話。

  仙人拿煙鍋巴嗓子說,各位原村村民,眼目前下,烤煙是個政策,是鎮上的大政方針。至于村頭,要堅決地服從上級,年初,就宣傳動員過的,在原村,算是個新生事物,新生事物,大家就要支持、努力。可是、可是嘛,某些人就是抵著不干,這就是明擺著與上級作對,是亂民行徑。今日,我們村委會就組成了鏟苗隊,要鏟掉這片地上除烤煙苗以外的莊稼,表明政府要帶領大伙發家致富的決心。

  仙人講著,開始還感覺口干,但講了幾句,就濕潤而激奮起來,猶如一位大人物,并且眼前浮現出了葉片寬大的綠色煙葉在一大片地中旗幟一樣迎風招展,并且一個藍藻廠綠茵茵的水也浮起來了,像是烏海直接搬到了原村邊的土地上,像是烏海已經姓張了……

  在這個聞得出是紅塔山味道的聲氣下,這一大片地、地上的人,似乎都被無奈地激靈起來了。

  張能仙搭他帶來的這一撮人站著的這丘田的另一頭,是一棵歪著的老柳樹。枝葉稀疏的老柳樹,在這個申時的地上,投下了一塊小小的蔭涼。在其它人都在亂麻麻地吼著的時候,卻有個人靠著樹,在這塊難得的蔭涼下迷糊著,他軟軟地彎著身子,嘴角淌出一線稠稠的口水來,好像是睡在這個炎熱的世界以外,嘈雜地聚攏的人與他毫無干系。

  但他最終還是醒了,坐起來,揉著痄里痄把的眼睛。

  這個人站起來,朝那一面像要是燃起來的橫幅瞧著。

  這個人,是少紅。

  也就是說,這個村委會率先要鏟掉的、長勢最好的這丘苞谷田的主子,就是這個原村最不應該傷害的劉少紅。

  劉少明悄悄地把小紅旗卷了起來,躲到了人后頭。

  少紅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太陽了,但他還是搞不清為甚么田頭會有這多的人,還插上了紅布字幅。發生了甚么事情了呢?他艱難地想著。

  中午,他吃了二兩酒,那種味道相當寡,但酒力十足的甘蔗渣酒?,F在,不吃點酒,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上半年,媽送到了大醫院,檢查出來是肝癌,當時就把他震得要暈過去了。住了一個月的院后,一個好心的年輕醫生說給他,媽的這個病,在這里肯定是治不好的了,只有到上海廣州這樣的地方,說不定還有希望。那要使多少錢?少紅急迫地問。一般的情況,就是八萬十萬的吧,起碼。人家說。少紅就失望了。這個數目,是他聽也沒有聽過的數字,開不出甚么條陳來,就只有在醫院里邊拖著。有天,大夫朝他講,你媽可以出院了,回家后,好吃的就讓她多吃點。回來,媽在家哼了兩個月才故世,把一個家也造空了……

  張能仙也就有點失措,神不冷丁地瞧著這個場面。他也想不到這丘田就是他咋個繞也繞不開的少紅家的。心里邊就像是安了盤齒輪,格登了一下。他抬起頭來,想找個甚么借口,先撤退算了。但一抬頭,環顧四周,就見現場所有的人都在瞧著他,就只有徑直走到了還在發木的少紅面前。

  這里是要種烤煙的。

  種烤煙?少紅又開始躲起太陽來。

  你的這丘田,沒有種烤煙,種上了苞谷,所以你的苞谷要鏟掉,苞谷鏟掉后,要種烤煙。張能仙覺得今天的講話方式有問題。

  種烤煙?少紅瞇著眼。

  種烤煙,苞谷要鏟掉。

  那就鏟掉吧。少紅木然地說,心里邊在想,鏟掉吧,鏟掉多好,地不值錢苞谷也不值錢,已經不值錢好幾年了,有些人家都不想種糧食了,烤煙倒是值錢,但在我們手頭不值錢,到了煙草公司復烤廠才值錢。

  張能仙沒有想到少紅這么簡單就答應了,以為少紅多少還是看在他們在一起讀過書的情分。中午他也喝了些酒,這使他有些艱難地彎下了腰,拿手擗斷了幾棵苞谷苗,苞谷苗的斷口處噴出綠色的汁來。他把苞谷苗高高地舉了起來,轉過身,朝田的那頭走去,那頭就有人下了地。

  張能仙說,少紅,你帶了這個頭,我請你吃酒。

  二十二、霧,是甚么樣的顏色

  張能仙走過去了,在張能仙的腳跡旁邊,少紅望見了那幾顆綠油油壯碩的苞谷苗,它們倒在其他苞谷苗的旁邊,已經死了。

  他像是搞清楚張能仙他們要整甚么了。

  他腰下彎,撿起苞谷苗,摟著它們,坐在田埂上。這塊地的苞谷,是在媽住院期間,毛妹單獨來種上的,汗叭水漓。早晨,毛妹又一個人爬坡到毛家村去了,她要到娘家背點苞谷來,家頭的糧,為了幫媽瞧病,早就賣掉變成錢,又變成一座新墳了。不管日子咋個艱難,毛妹從來沒有朝我抱怨過??墒墙裉?,這個專門吃人腦髓的仙人,就要把這一地的綠旗子鏟掉踩在腳底下了……

  地的那頭,聽見了張能仙他們歡暢的笑聲。

  少紅的褲子上沾著了一屁股的泥巴,他站起來,沒有去拍它們。他表情怪異地瞧了一眼苞谷樹林,又從褲包里邊掏出一個小輸液瓶子裝著的甘蔗渣酒,把剩下的酒一口吞掉。他的身體,在一瞬間就被酒完全打開了,太陽趁著酒力死勁地朝他的身子里頭鉆。他站直了,把鋤頭扛在肩膀上,在一地隨風招展的綠色旗幟中間,朝地的那頭走去。地的那頭,張能仙正在指揮他的手下歡快地鏟著苞谷,鋤頭把苞谷苗鏟斷的聲音,像是在磨刀。少紅的喉嚨像是堵著一砣生血,這砣生血又堵住了他準備發出的聲音。他突然就想到了曾經艷麗其實可憐的關玲,也想到了可能正在背著一口袋苞谷淌著熱汗走下毛家坡的賢惠善良的毛妹。他突然也就笑了,這種發自內心的微笑一發不可收拾。

  正在手擗腳踏青苗的張能仙抬起頭,見少紅怪異地笑著走過來,自己也笑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他想,今日晚上,這個酒就爹們兩個人吃,哪個狗日的也不要想坐攏爹們……

  但張能仙還沒有完全直起腰來,一把鋤頭已經從少紅的肩膀上立了起來,一條光亮的閃電,甩在他越來越粗的脖子上。

  他瞧見少紅的笑泥巴一樣掉到地上,臉上點燃著綠色的火苗。他從來沒有見劉少紅憤怒過,這樣的憤怒,是非??尚εc不屑一顧的……他覺得他的眼睛在一瞬間就貼在了火辣辣的太陽上,一種紅得不能再紅的紅的霧氣充滿了他的眼睛,這使他非常不舒服,他伸出手去,像當年一樣,要扇竟然敢朝他憤怒的劉少紅一個嘴巴。

  但是,馬上,一個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暗掐斷了他的腦殼與手的聯系,把他徹底地淹沒掉了。

  ……

  至此,原村案件,終于讓人等得不耐煩地發生了。

  它發生在一個太陽偏西甚至就要落下的下晚,一片苞谷葉子那么厚的剎那與瞬間。但在這個夜晚,一切似乎才漫長而又漫長地重新開始――

  是夜,頭發花白、神智恍惚的二大媽在半夜時候爬上了廈臺。她老了,老得已經把孫輩端上來的洗腳水當成湯吃;她老了,但還是能唱,歌唱是人的第二本能。她在夜的廈臺上唱道:

  想你想你真想你,想請畫師來畫你;

  把你畫在眼珠上,瞧著哪里都是你。

  接著,她就變調了:

  咋夜睡覺臉朝東,夢見小妹在懷中;

  醒來才知是個夢,眼睛笑掉一茶盅。

  二大媽唱完調子,先大哭了三聲,又大笑了三聲。從今往后,就再也沒有哪個人聽見她唱過調子了。

  然后,一個原村像死了樣靜寂下來。

  也是是夜,大霧蒸騰迷漫,整個筲箕樣的烏海壩子,像是一鍋沒有辦法煮開的漿糊。在北原村海閘河壩埂上,有夜行者望見,兩個少年劃開濃霧,朝北奔跑、跳躍、追逐、嬉戲,他們歡快地喊,開學嘍。

  他們在霧間浮動,像是在烏海上面劃船。

  二十三、最后的傳說

  稍后,南原村頭,黃昏時候的公路邊,有人遇見這樣的場景:一個說不出年紀的老媽媽,穿著的衣服,既像是民族服裝,又像是戲文里頭的行頭,一張口,就明顯是江外口音。她沒有氣力地斜靠在刻著原村二字的石頭上,又饑又餓的樣子。有人去問她,她只搖頭,卻是不講話。就有人端了飯菜和茶來讓她請。請完茶飯,老媽媽有了力氣,就開始唱,撇聲撇氣地,卻能聽出大概意思是,龍年馬月人日,日月相交時候,這整個壩子就要陷下去。這里,就要恢復烏海多少年多少年前的樣子,原村等,將沉入海底,不復存在。

  旁邊的人心驚膽戰,問,有解么?老媽媽的皺紋在路燈底下愈發地深,說,日月交合,無解。

  張惶中,有人覺到這古怪老人的腔調,與北原村二大媽有幾分相似,就去請二大媽。待二大媽蹣跚穿過整個原村而來,老人卻不見蹤影,問剛才的人,卻皆說不曉得,一切恍然如夢。

  有人就趕緊去翻黃歷。他們翻到,最近的一個龍年,就是公歷的2012年。

  原村從此不再安寧,就像當年等著少紅的爺爺第一個過世一樣,等著龍年的到來。

  只是,也有人說,還是有解的。因為,日月交合,從科學來講,根本就不可能。

  但這樣的傳說,卻是正在延續著。


(后記:本文已刊發于《大地文學》第七期。特在此感謝陳國棟主席及郭友釗、徐峙、周洵等諸位老師的辛勞與關心。) (編輯:作家網)

上一篇: 全民娛樂

下一篇: 情人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 女人18与19毛片免费| 六度国产福利午夜视频黄瓜视频| 一本色道久久88亚洲精品综合| 男人添女人下部高潮全视频| 在线中文字幕网| 亚洲一级片网站| 西西人体444rt高清大胆| 山东女人一级毛片| 亚洲精品你懂的| 鸡鸡插屁股视频| 把水管开水放b里是什么感觉| 娇妻校花欲乱往事叶子 | 在线观看无码的免费网站| 亚洲最大中文字幕无码网站| 精品brazzers欧美教师| 无码专区aaaaaa免费视频| 你懂的在线播放| jizz.日本| 成人浮力影院免费看| 亚洲精品字幕在线观看| 911亚洲精品| 快穿之青梅竹马女配| 亚洲成电影在线观看青青| 麻豆一二三四区乱码| 少妇无码太爽了不卡视频在线看|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饯| 黄色网页在线免费观看| 美女羞羞视频网站|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拍在线观看| 百合潮湿的欲望| 2021年国产精品久久| 久久国产一久久高清| 亚洲av女人18毛片水真多| 向日葵app在线观看下载视频免费 向日葵app在线观看免费下载视频 | 97成人在线视频| 中文字幕在线不卡| 亚洲欧美另类视频| 国产三级在线观看完整版| 国产精品多p对白交换绿帽| 蜜桃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