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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之門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三期作者:葉淺韻時間:2022-04-19熱度:0

夢里有殺戮和偈語,砒霜和蜜糖,都在神的手上。生與不生,都是命。

 

——題記

1

    一道門,隔著簾子。無風的盛夏,簾子嘩啦過來,嘩啦過去,人進一趟,出一趟。呻吟,痛苦的呻吟,從昨天下午太陽落山時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家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說是二伯母要生產了,但我感覺不像在迎接一個新生兒,倒更像在恭候一個敵人。我爺爺已經把大門的門檻撬了,他說,要向什么神仙投降,以表誠心。

 

    我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去后面山上種苦蕎了,說要趁著剛刨完洋芋,地軟,有余肥,把苦蕎撒下去,那幾塊地夠他們忙活一整天。出門前我奶奶在鐵鍋里烙了幾個苦蕎粑粑給他們帶著當午飯,剩下的一些放在簸箕里涼著。我最不愛吃那個鬼東西,又苦又硬,偶爾家里會得一點點蜂蜜,苦蕎粑粑蘸著蜂蜜倒是會有一些滋味。我知道說餓了,奶奶會讓我啃一個苦蕎粑粑。我才吃了一口,苦涼的味道就從舌尖爬上了眉頭。這時候,我奶奶愛說那一句老掉牙的話:苦蕎粑粑才動邊!村子里的人都會這么說。她們用這句話來比喻自己不喜歡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一口下去,才動了個邊邊角角,辛苦的日子還早著呢。天然的宿命,是村子里的人不可抗拒的選擇。苦蕎不好吃,但必須要吃,能有苦蕎接個口讓家里人不餓肚子,這已是神的恩賜。我奶奶總愛講起她們那個年代吃樹葉吃草根的故事,好像能吃飽肚子已然是一種應該知足的生活。

 

    屋里,二伯母還在呻吟。那聲音讓我想起去年臘月里的事,那頭黃毛豬被幾個人用繩子縛綁起來抬上案板,它無力的反抗和哼叫,帶著絕望和無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時,它叫喊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四只腳機械地滑動了好幾下,然后,它就死了。我手上的苦蕎粑粑被我啃了半邊后,就放在手里玩弄著,我奶奶沒好氣地說,你這姑娘,肚子里有點數了,就要開始作踏糧食,吃不完就放回去,給你爹晚上回來吃。

 

    我奶奶派我二伯去三十多里開外的地方,請了個接生婆回來。說是接生婆,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我奶奶的火一下就蹭到了腦門心,她尖著小腳怒氣沖天地站在她的二兒子面前,說,命,人命,都快要活不得了。你說哪回讓你出去做的事情,你是給老娘辦圓恰了的。我二伯有些口吃。他說,去,去,去大村子請了王婆婆,她,她,她家,她家,她家里人說,她,她,她,她……“她”了半天還沒“她”出后面來,我奶奶說,她給是著老鷹叨克掉了。我二伯頭上的青筋冒出老高,總算把他要表達的意思說完整了。原來,王婆婆騎著她的小白馬去了四十多里路上的大山深處幫人接生去了,是昨天半夜里走的。王婆婆的鄰居是好心人,她說,救命要緊,快去對面那山上請了繆仙家去,神藥兩解也可保個萬無一失。我二伯腳下生風就去請了繆仙家。

 

    屋子里傳來我二伯母虛弱沙啞的聲音,她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在喊叫,媽,媽,快拿牽豬刀來。我奶奶說,我的兒呀,繆仙家來了,你忍著,忍著哈,他會有辦法的。牽豬刀,事實上是叫殺豬刀。但在這個家里,篤信菩薩的奶奶見不得“殺”字,她說殺生是一種罪孽,該回避的要回避一下,省得沾染了邪惡。一個“牽”字,是死的另一種生,是豬的一種命運。豬的生死都掌握在人手里,而人的生死,也許是掌握在神的手里。

 

    在繆仙家神神叨叨的咒語里,仿佛我眼前的這個世界都被一種無形的東西主宰了。他敬完各路鬼神,轉身從他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掏出舊沙布、剪刀、鉗子等。奶奶端來一盆熱水,他的一雙手在水里來回地搓洗,我奶奶說,仙家,沒什么洗的,就有點鳳尾竿子燒成的堿灰水,你將就著洗下吧。家里的洗滌用品都是純天然的,除了堿灰水,還有白泥沙和皂角樹上結的皂角。繆仙家用手抄了兩把堿灰水,又用清水沖洗了好幾道。屋子里又傳來我二伯母的聲音,她說,我要死了,快讓我死了吧。

 

    簾子一動,我奶奶和繆仙家都進去了。我曾悄悄地掀開過簾子,偷看二伯母,她睡在光光的板床上,下身赤裸,肚子像一只巨大的南瓜,圓滾滾地側在一邊,身子下邊淌了一大攤水漬,頭發被汗水浸濕了,嘴唇青紫,面容扭曲。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她沒理會我。我趕緊就出來了。

 

    這村子的周圍都種滿了竹子,毛竹、金竹、紫竹什么的,到了夏天的樹蔭下,三五成群閑來沒事的姑娘媳婦們,不是在使針線,就是在編竹簾子。每一道門上的簾子,就成了一種廉價物美的裝飾,算是給貧窮的屋子添了點小風情。哦,對了,風情這種詞匯在村子里是沒有人知道的。只有在如今的回憶里,那些苦難貧窮中不一樣的響聲才會多出幾分韻致。

 

    除了簾子,我還對木門和窗子保留著一些特殊的記憶。盡管后來在一場大火中,村子里一家挨著一戶,一戶連著一家的房子都燒毀了。那些鏤空雕花的窗子、木門,以及透著神秘氣息的百年供桌,一切都散發著古老陳舊的味道。夏日的早晨,一個一個小腦袋從樓上的窗子里伸出來,咯咯咯地笑著,瓦檐下的紅辣椒和大黑貓就醒了。我們風一樣地穿過田野,去捉蟲子,去找豬菜。遇見蛇,遇見蝴蝶。被蜂叮過,被狗咬過。

 

    一村子的調皮娃娃,哭聲,喊聲,笑聲,吵鬧聲,日子就像夏天的日頭一樣火熱。每一個孩子都吃過父母的棍棒,村子里的人說這叫“吃跳腳米線”,那些從山上弄來的細條子,一打一條白痕,痛得直跳起腳來。我奶奶總愛護著我,她說,只要不憨不包的娃娃,哪一個又是依你大人打整來著,你叫他往東他就往東,叫他往西他就往西的時候,怕也是急死幾代人的憨貨。我母親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丟下棍子匆匆去了地里。有時我摔了一跤,腦門都出血了,我奶奶也一邊哄我一邊說,摔哈打哈就肯長了。就算是有一次偷了鄰家的瓜果被人咒罵,我奶奶也說,咒哈就咒哈了,咒哈肯長。肯長和長大,在村子里是一種希望,就像每一個家庭里養著的小豬兒,主婦們盼望著它們肯吃肯長一樣。

 

    二伯母又叫喊了起來。我爺爺手上的長煙袋一直在冒著細煙,他吧嗒吧嗒地咂著一鍋又一鍋的旱煙,已經去樓上的“天地君親師位”之前的香爐里點了幾回香了。繆仙家叫“使力”“使力”……二伯母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奶奶一盆一盆端出來的水都是紅色的。看著那些紅色,我想起了前些天我從樹上摔下來,腦門上的血順著臉頰淌下來,我奶奶幫我包完傷口后,洗臉洗手的水全都是紅的,我一直止不住哭聲,我以為我會死掉。我鉆進爺爺的長衫里,聞著他身上又臭又有隱約香味的特殊氣息,心里一陣又一陣害怕。若是往常,我爺爺是要撓我的隔肢窩里的癢癢的,我也要摸他下巴上的長胡子玩的。

 

    繆仙家的聲音:“使力,快使力,看得見頭了……”。“谷哪,谷哪……餓了,餓了……”洪亮的嬰兒啼哭聲音傳來的時候,我爺爺丟開嘴里的煙袋,使勁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說:“菩薩保佑,肯定是個帶把的,聲音這么大。”他說完隨手捏了捏我的臉蛋,眼睛里滿滿的歡喜像是要溢到我身上。我奶奶說,孫子,孫子,我的孫子。這全家人一下沉浸到添了男丁的喜悅里,二伯母剛從鬼門關上打了一個轉兒的事,倒是被大家給冷落了。仿佛有了生的降臨,死就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繆仙家的臉上掛著汗珠子,像我父親從后山上背了重活路回來,一口氣歇在石坎上,額頭上的大汗像不停息的小溪流一樣,直到他抽完一根草煙。繆仙家清洗著那幾塊紗布,一盆又一盆浸著二伯母鮮血的水,潑出去,又潑出去,重復了不知多少遍以后,那幾塊紗布終于見到點白色的痕跡了。繆仙家把它們放在水里煮沸了,才晾曬在外面的柴堆上去。

 

    第二天早晨,二伯抱著一只紅公雞給丈母娘家報喜去了。我的眼前又出現繆仙家一盆一盆潑出去的血水,想起這村子里的人愛說的一句話,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潑出去的水都浸到了土地里,轉眼兒就不見了影蹤。那它們都去哪兒了呢?南山嫁了一個姑姑,北山又嫁了另一姑姑,她們都是村子里的客人,只在一些特別的日子里,回來看看,又馬不停蹄地回去了。這方圓團轉村子里的人說誰家嫁女兒這事兒,還有另一種說法,叫打發姑娘。誰家定了嫁女兒的日子,就會說,某某人家哪天打發姑娘,要吃個酒去。

 

    有了孫子的爺爺,像是在他的血脈里注入了興奮劑。那個晚上,他在夢里唱起了情歌,“啊,隔河的哥哥望見妹爬坡,頭發辮子往后拖,我的小情妹……”大概是他想起了他年輕趕馬時的那一樁往事,為了糧食,他用馬馱著村子里的鄉親們用竹子編制的籮筐、背篼、簸箕等,翻山越嶺去貴州換糧食。曾經有一年遇上災荒,生意難做,一路雨淋日曬,回到家糧食全都出芽了。爺爺講的故事里曾有一個頭上戴著大飾品的新婚娘子,那飾品足足有簸箕那么大。在我們村子里這樣裝扮的一定是七老八十的女老人了。爺爺一開口就叫人“大媽”,待回過頭來,才知是個俊俏的小妹。

 

    生了兒子二伯母在這個家的地位明顯高出了一篾片,對,一篾片,這是我母親在挑水歇氣的時候跟人說的。村子里的竹子常常成為她們比喻什么東西時候的參照物,比如說,太陽升起一竹竿了,打核桃就打了幾竹竿,小菜出了篾片高了什么的。竹子已成為一種言語上的秩序,就連對生育稠密的女人們,她們也會說,就像春天出筍,一個趕著一個。那時,我不知道生男生女的概念意味著什么,但對于連接生了三個女兒的母親,這聽上去氣不順的話語,得到了與她同樣境況的幾個嬸娘們的響應。她們的語氣里都有一種生不著兒子不罷休的堅定。

 

    村子里有一戶人家已經連生了八個女兒了,那個我要叫五伯母的女人佝僂著腰挑水的時候,我又看見她鼓起的肚皮。我曾聽見她與村子里另一個伯母吵架的時候,對罵難聽的話,她高漲的氣焰在聽到一句話之后頓時偃了下去。那個女人惡毒地說,讓你家斷子絕孫,成為老絕戶。她像是突然被人摸到了軟處痛處,一下子蹲到地上,號啕著傷心著。另一個女人生了五個兒子,像是得了天大的勢力一樣,腰板挺得老直,聲音老大。

 

    沒過多久,五伯母又生了,據說她的丈夫在第一時間看了嬰兒的性別,又是個女兒,失望中帶著憤怒的五伯父對他的老母親說,快拿糞箕來端了丟出去,要這么多熬人吃的貨,還讓人怎么活下去。見五伯母還在床上哼哼著,他的火氣更上到了頭頂,大聲八嗓地說,你還爬著干什么,還不趕緊給我起來,該干嗎干嗎去。難聽的話還沒說夠,五伯母又生出了一個娃。是個男娃,五伯父像是中了什么大獎,高興得直搓手,趕緊叫他老娘,撿起來,快撿起來,別冷著凍著了。轉身就去外面煮紅糖雞蛋,煮了六個,端來慢聲細氣地叫他媳婦兒吃下去。生了兒子的五伯母大概是這許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丈夫的溫存,眼睛里的眼淚再也噙不住,這些年的委屈忽然就有了一個去處,雞蛋沒吃完,就哭得傷心不已。她婆婆說,快別哭了,月子里的眼淚會致下病根的。五伯母哭得更厲害了,她生養了那么多女兒,自第三個女兒之后,哪一個月子不是淚水泡過來的。如今,倒是生出了一個兒子,就什么都變了。她想起丈夫剛說要端了丟掉的女兒,心一橫一涼,又仗著些剛生了兒子的底氣,指著眼前的這對母子說,要丟就兩個都端了丟掉吧。婆婆說,這是龍鳳胎,打著燈籠火把也找不到的龍鳳胎,你別亂說,千萬別亂說,快些躺下,躺下。

 

    村子的背后有一個山洞,里面不知丟棄過多少個嬰兒,曾有人說嬰兒的骷髏用瓦片炕黃,磨成細面,再和著白酒吞下,對治療頭痛有奇效。總有膽子大的人下到洞里,從來也不會空手而歸。村里嫌棄女兒多的人家,要么選擇放在村前的路上,期待有人抱養,但通常都是失望,嬰兒在哭了幾天之后,就死在了紙箱子里,又被人丟進了山洞。要么干脆直接丟進山洞,哭得幾天后,慢慢斷了氣。也有人生養了豁豁兒,一生下來就狠心丟到了山洞里。也有舍不得丟棄的人家,就一直養大,養大了也難找到媳婦。如果生的是個女豁豁兒,通常就毫不手軟地丟了。這娶進門的媳婦,誰的肚子會是空著閑著的,都是一胎接一胎地生。曾有娶進門的媳婦,生養了幾胎都帶不活的,村子里的老人們偏偏弄出個怪懂的詞匯,叫“練腰”,說媳婦年輕了,練練腰桿勁兒,以后再生養就好了。帶不活的都是壞掉的,壞了的就是不好的,老天是要收回去的。也有的人家,“練腰”這兩個字都說不過去了,坐了許多年的空月子,又說要帶個來“壓長”,就去村子外遠些的地方,抱一個嬰兒回來,通常抱養的都是女兒。再窮再苦,上村下鋪就沒聽人說舍得丟棄兒子的。說來也是奇怪,抱養了一個女兒來“壓長”的人家,再往后生的娃娃,就一個個帶大成活了。

 

    村子里的人大多是同一姓,來自同一個祖先,但經過一代又一代更替之后,就有了親疏遠近。一道門關上,一道門開啟,便有了彼此,有了分別。在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地方,會形成一個小小的堡壘。有時,他們會為了房前屋后的幾尺宅基地,為了大人孩子口中不經意的一句話,鬧得不可開交。吵架的時候,誰又會顧及誰的臉面,通常都是哪句難聽傷人就說哪一句。兄弟妯娌間一時當了外人,互相指責對罵,為了一丁點兒的利益紅了臉,又會為了另外一丁兒的好處不計了前嫌。村子里常常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有一點是齊心的,無論哪戶人家里有人死去了,必然是整齊昂揚地舉全村的力量,送死去的人最后一程。至于生這件事,倒顯得草率了些。就比如,我二伯母剛生了兒子這件事,除了我爺爺奶奶高興了一陣子,我父親母親不大高興了一陣子,村子里只有兩個素日與我二伯母相交甚好或是人家欠了她人情的人送幾個雞蛋表示祝賀之外,沒有人把我二伯母生孩子這件事放心上。村子里一年降生多少男娃女娃,估計也沒有人來認真統計過。他們都在媽媽的奶頭籽上吊至一歲兩歲,媽媽要生產下一胎了,才斷了上一胎的奶。村子里的婦女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即使在我二伯母與村子里的女人們講述她如何從鬼門關打了一圈兒的時候,也沒幾個人有心向著她。甚至還有人說,女人生孩子就像剝蠶豆米一樣,生來生去,瓜熟蒂落,一擠就出來了。你看,你看人家劉大嫂子,挺著個肚子背著籮上山,娃娃生在山上,一樣湊手的工具也沒有,人家找塊鈍石頭把娃的臍帶敲斷了,脫件衣裳包著就回來了。

 

    這村子里除了我二伯母生產時較為困難些,其他只是聽一些老人講,誰生娃生死了,誰的娃一生下來就死了,仿佛那些古老的事都不會與她們發生任何聯系。直到前排房子的二嬸在掙扎了兩夜三天之后,連同肚子里的娃娃一起死了,一口棺材抬了兩個人,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們才對婦女生產這件事緘默了很長時間。至少不再有人開玩笑把豌豆米和蠶豆米與婦人生產聯系在一起了。

 

悲傷也像村子前頭的那條河流一樣,夏天漲水的時候,浩浩湯湯,到了冬天,潺潺流流。第二年,二叔又娶了新婦。

 

2

    許多年來,村子里的生老病死,自然得如同季節的變化一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八個字被人們隨時隨地掛在嘴邊。那時,鄉村里的人覺得看電影還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聽說,哪個村子來了放映隊,方圓團轉都會奔走相告。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電影開始前,總是有一個人拿著大喇叭宣傳計劃生育政策。連生幾個娃娃這件事都要開始有計劃了,人們在驚訝中議論紛紛。喇叭里的人講得唾沫亂飛,下面的人在小聲地罵。罵這些人是狗腿子。好不容易電影開始了,小孩子們都迷糊著眼睛了。我才一睡著,我母親一下下地把我搖晃醒了,我也一遍遍地追問母親,銀幕上剛出來這個是好人還是壞人。草地上,有個姑娘穿著裙子在散步,村子里的幾個年輕小伙子就張巴著眼睛站在幕布下面,希望能看見點什么。母親是讀過幾年書的,她說,這些憨貨,這個是投射過去的影子,連這個都不知道,真是!

 

    起初,人們以為計劃生育只是下幾場毛毛雨,說說講講就過去了,人們還是要在土地上勞作,在自家院子里吃煙喝水歇氣,生的生,死的死,嫁的嫁,娶的娶。春天要種洋芋、苞谷,夏天要薅草、施肥,秋天要收割,在收完洋芋后還順便種上一拔苦蕎。不怕高冷寒涼的苦蕎,就著洋芋地的余肥,快速地發芽、長大、開花。一坡一坡的苦蕎花,比夏天的繁星還好看,風一吹過,就像無數的希望被點燃。苦蕎的生長周期短暫,產量卻是很好的,它們扭成索彎下腰的時候就可以收割了。豐收的季節,我奶奶有個順口溜:“苞谷像牛角,洋芋像秤砣,蕎麥扭成索。”方言里都是押了韻角的尾字,一上口就滿嘴生香,喜氣洋洋。我不喜歡吃苦蕎粑粑,但我喜歡看奶奶做苦蕎粑粑,和著適量的水攪勻的那個動作太好玩了。我常常從奶奶手里接過來,攪啊攪,拌啊拌,可怎么也沒有奶奶那么嫻熟,像是要在碗里開出一朵朵苦蕎花來。

 

    村子前頭的大路兩旁有兩排百年的石榴樹,正是五月,石榴花開得紅艷艷的,有風輕過,花瓣像雨一樣飄落下來。一村子的孩子們都喜歡在樹下玩,爬的跑的笑的鬧的。有牛經過,后面就傳來吆喝的聲音,大孩子抱著小孩子,躲過牛的腳蹄子,又在泥土里的蟲子身上找樂趣去了。村子里那些能寫字的地方,都用石灰刷上了標語。“生男生女一個樣”“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生兒子是名氣,生女兒是福氣”……以前從未聽說過的詞語像潮水一樣涌進村里,人流、引產、放環、結扎……仿佛春天的竹筍都還未冒盡,村子里的生活秩序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家家戶戶如臨大敵。樹蔭下,院窩里,土地上,屋檐下,到處都是耳朵與嘴的互動。雞飛狗跳的日子讓他們比土地上的呼喚更令人揪心,各種各樣的消息讓每一個家庭的未來都充滿了恐慌。

 

    計劃生育工作隊來到我家的時候,我的母親已生養了一個兒子,按政策必須去做結扎手術。那一天,氣氛陰沉,來的人都是我的長輩,這個舅舅,那個外公的,都是我爺爺的姻親們。他們一進來就與我爺爺喝起了炕茶,邊喝邊就聊到了正事上。我爺爺像一個勇敢的進攻者,毫無畏懼地向對手投了顆炸彈。他說,你這些狗日的狗腿子,來我這里喝茶吃飯,青白淡菜,好好孬孬點,都有給你們吃的,做什么手術的事,別給老子閑扯,老子只聽見過劁豬騸牛馬的,沒聽說過人也要拿去劁了騸了,什么王法,這是在做斷子絕孫的葬德事。也許在工作隊的人眼里,我爺爺算個鄉間的紳士,居然說了這么重的話,他們都坐不住了。其中一個我要叫二外公的人,眼睛睜得有銅鈴那么大,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奶奶出來圓場,說讓他們吃了飯再走,可他們一齊向門邊涌去。出門前,還是又強調了計劃生育政策。

 

    我母親說,我去做結扎手術吧。我爺爺說,做什么做,一個兒子,太單了,走出去被人欺負,連個幫手都沒有呢,怎么說也得再生一個兒子,有個伴,再去也不遲。我母親說,這事又不是依得人算計的,這是國家的政策,太違熬了,也怕是要不得,這來的人,都是親戚呀。我爺爺說,親哪門子戚,誰跟他們親。他仿佛還在為剛才的事情過不去心里的坎兒,緊接著他的咳嗽劇烈起來,費勁地往火塘里吐了好幾口濃痰,喝了幾口水才安靜下來。然后叫我去給他抓背,從上到下地抓,爺爺說,對,就這里,就這里,你的小貓爪子真好使。

 

    我讀小學的地方離家五里,要過一條寬大的河流,整條河面上沒有一座橋。夏天漲水的時候,平河滿岸的渾水氣勢洶涌,冬天,河水有時就斷流了。我最不喜歡過河水,精光了腳過河水的感覺讓人害怕,水大的時候,那些細沙一溜兒的移動,腳拔得慢一點,仿佛就要把我小小的身體席卷進去。冬天,硌疼腳底的大小鵝卵石一個個爭相迎上來,僵冷的水讓人直打哆嗦,一上了岸邊,冷風襲來,裸露的地方像被細刀子割傷了一樣。我的手上,腳上,一到冬天,就長滿了凍瘡和細裂子。

 

    村子里有幾個被婆婆周治的媳婦,一聚在樹蔭下就罵家里那老不死的。其中有一個連生了兩個女兒的嬸子,她說,這個老不死的,她天天鼓搗他兒子打我,說我不會生養兒子,人家計劃生育宣傳說了,生兒子生姑娘決定權是在男人,女人就像是一塊土地,男人是種子,你們說種下麥子它會出韭菜嗎?樹蔭下就一窩窩的笑聲。剛說話的嬸子更來了勁,全家子給我一肚子的氣受,逗發我的鬼火一綠,我就去做了結扎手術,讓他家趁早死了這條心。另幾個嬸子就你一嘴她一舌地摻和進來,“要不得,要不得”,“等躲過這一頭風,還是生個兒子,將來養老有個指望”。“別的不說,這上山下河,使牛耙地的活路,就哪怕是人死了抬口棺材,上前的也是老伙子們呀。”

 

    村子里那些兒子多的人家,在與鄰里發生爭執時,他們整齊上陣的父子兄弟,扎實地占盡了人多勢眾的好處,若要是動起手來,人人都要畏懼著些。一席一席的話,說得好像這世界上最離不得的就是男人,最重要的就是男人。所以,村子里有許多女老人吃飯還一直堅持不上桌子,什么舊時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她們爛熟于心。我奶奶就曾經對我說過,“夫在從夫,夫死從子”,還說兒子是一點子,女兒才是半點子。這“一兒半女”的說法大概源于此。哦,對了,我奶奶還說,如果沒有兒子,死了是不可以進祖墳的,說什么“有兒墳上飄白標,無兒墳上長青蒿”。我一直覺得祖墳是一個很神秘的地方,村子里的人不允許嫁出去的女兒回來給父母上墳,也不允許她們回娘家過年。

 

    計生工作隊又來過我家幾次,一次也沒討得我爺爺的好臉嘴,他們像是仇人相見一樣,例行完公事,連茶水也免吃了。終于,我母親在交了一些罰款之后,還是去做了一個小手術。這么做的結果是,我們家每年都要交罰款,在我的記憶中,我弟弟都上初中了,超生的罰款還在交。我父親說,他們是在敲釘錘,敲得點算點。就像我們村子里熬玉米糖賣的人家,敲打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玉米糖,一點點賣出去,換得錢換得苞谷,周而復始地把小作坊開下去。

 

    風,猛烈地刮了好久,吹開了杏花,吹開了梨花,又一個春天來了。村子里的人對于要計劃生育這件事已經表現得很淡然了。如果頭胎二胎就有兒有女的,爽快就響應了政策,生了兩個兒子的人家,嘟囔幾聲也就去了。唯有生了兩個女兒的人家,東躲西藏就盼著要個兒子。可這政策的手,像是長了無數雙眼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們在互相安慰,說這房子就在村子里,人又不能像蝸牛一樣頂著個殼出去,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聽說村子里一夜之間出去躲的那戶人家,是投奔昆明的遠房親戚去了,可這樣的親戚也不是家家有得起的呀。

 

    好幾年后,那家人回到村子里。他們已經生養了兩個兒子,看上去像村子里的有錢人家,他們高興地做了結扎手術,又大方地交了數額不小的罰款。還開玩笑說,這兩個兒子買貴了,并且把小兒子的小名兒叫作“小買狗”。這買來小狗狗果真比村子里的“小土狗”們聰明伶俐多了。多年以后,這個叫小買狗的娃娃在外地承包工程,成了村子里第一個富裕起來的人,逢年過節,還記掛著給老人們買袋米,買桶油。村子里的老人偶然會回憶起當年的計劃生育,夸贊小買狗的父母親有本事,若是小買狗投胎在膽小的人家,早就被計劃掉了。說這話時,一窩人笑得前仰后伏,仿佛那些年的風聲鶴唳到了今天就成了和風細雨。

 

    當一項政策成為一種常態之后,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它們像村子周圍的竹子一樣,年年出筍,年年砍伐。東風刮一陣,西風刮一陣,總是哪邊風大就要依了哪邊的。人與風也沒什么兩樣。家家門前一樣過的風,誰不依了風的方向就會成為異類,當了異類的人家總是要受人的指指點點。但每一個年代都必然要有異類的誕生,才會是真實的生活。而異類總是在不斷升級,上面有了政策,下面就必定要生出許多對策。比如村子里頭胎生了女兒的,二胎就必然想要一個兒子。雖然說醫院里不允許鑒定胎兒的性別,總有人鉆得進醫院的空子,托熟人找關系做個B超,制造一些意外,終止妊娠,直到生出兒子。

 

3

    我是個女兒身,從小我奶奶就教導我,一個女兒家家要嘴穩手穩腳穩,要早起晚睡要腳勤手快。仿佛一個女兒家的哪里有個鞋歪腳左,就立即成為一切萬惡的罪源。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學會一切農活,好好讀書識字,甚至還跟著奶奶學繡花。村子里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女孩子是讀書改變了命運的,就是男孩子也是沒有的事。后來,我把這件不可能的事做成了,成了村子里第一個有鐵飯碗的人。這是全家人的大喜事,也是全村人的高興事。

 

    待我結婚的時候,我奶奶仿佛覺得我吃了國家的公糧就虧欠了自己一大截。跟我母親說,你說這村子里家家可以生兩個娃娃,這姑娘就允許生一個,萬一生了姑娘,那可怎么辦呀。我母親說,聽說城里的人更喜歡生姑娘,覺得姑娘懂事好帶,長大又有孝心。緊接著,她們婆媳就數著指頭列舉了她們所能聽見的事,那些生了姑娘又有了大福氣的人家。無論是城里還是鄉下,都成了她們說服自己的榜樣。甚至還說到了我頭上,說我做成了這村子里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一件大事,哪個還敢說生姑娘不如生兒子呢?我奶奶說,你看這些年頭,村子里的大物小事,樣樣都要來這門頭上掛累這姑娘,偏生她就愛幫忙。我母親說,你說前頭臭皮匠家那點事,他家那個婆娘血滴滴的逗人恨,就不該幫他家的忙,你說,這姑娘,就是不聽話。

 

    村子里有件好玩的事情,就是男人通常都有綽號。都說逢缺別說缺,這算是一種修養。可偏偏在這村子里逆行了。臭皮匠是因為他有狐臭,找來的婆娘也有狐臭,他們經過的地方,就留下一大股難聞的氣味。我二伯母說,太像死麻蛇的味道了。豬頭三是因為他排行老三,智商有些問題,村子里的人就說他豬頭豬腦的。老啞巴不會說話,瞎磕子只有一只眼睛,歪三叔的腦袋從來沒有正過,大毛頭腦袋上那些頭發永遠都像一蓬亂蔥。我父親因為力氣大吃得苦,被叫作老黃牛。有事沒事聚在一起遞根煙,喝盅茶時,都是叫著綽號的,且不大愛分長幼,說一句“少年叔侄當弟兄”就哈哈笑過了。一圈一圈的煙在叔伯兄弟之間打過來打過去,沒有誰為自己的綽號生過氣,殘缺也像生活的一部分。

 

    就在我母親和我奶奶聊得開心的時候,住在坡底下的三叔跛著一只腿到了院子里,他在唱:“吃肉不如喝湯,養兒子不如養姑娘”,我母親說,老跛三,你怕是撿著銀子了,唱什么唱。三叔十六歲就與他母親帶來的童養媳圓了房,接二連三地生了六個娃娃,五個姑娘一個兒子,兒子偏生命不好,得了老母豬瘋,一扯起來人都變形了,有一次沒人在家,扯在火塘里,活活燒死了。但三叔這些女兒們很爭氣,一個個去了大城市里打工,都嫁在城里站穩了腳跟,家家過得光鮮水滑的。三叔家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樣不是這村子里最好的呀。村子里的嬸娘們開刻薄玩笑時,就說,你看他家兩口子收拾打扮得像俑哥俑姐。說的聽的都笑了笑,知道表達的是哪層意思就對了。俑哥俑姐是村子里死了人時,道士扎在棺材前的兩個花人,穿得花花綠綠俏生生的。村子里的人在說人穿得好時,就愛這么形容。我也沒見過哪個就不高興了,仿佛生與死,都沒有人害怕過。

 

    在單位工作的人都是讀了圣賢書的,大家都知道計劃生育這檔子事兒。有的小夫妻結婚好幾年,還一直沒計劃要孩子。那些變著花樣的安全套和避孕藥,不知扼殺了多少新生命。即使避孕失敗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做人流到哪里的招牌,一個嫵媚的女人在畫面上,眼神里看不到疼痛和悲傷,好像做人流是一件享受而又光榮的事兒。單位的女人們聚在一起,談孩子談愛人,談得最多的還是生孩子。這個做了人流不好意思去請假,那個放了環不適應,哪一個又中彈了,哪一個又躺槍了。一個單位也像一個村子,發生的喜怒哀樂都抬在一起說說講講,然后彼此的難過與好過,就有了一個合理的去處。有一個姐姐,她說她數不清做過多少次人流了,以至于她害怕每一個夜晚的來臨。戴環受孕、宮外孕,樣樣她都經歷過。在她身上,仿佛就從來沒有安全期。有一年,她一共做了五次人流。后來,她的子宮已經薄得像一張紙,一觸就要通了。醫生警告她,如果要命,就不能再懷孕了。

 

    我聽她們講這些驚心的往事時,對生育還沒有一個感性的概念。在那相對保守的年代,一個女孩子怎么敢輕易把自己的身體交給誰,還曾經很無知地以為拉拉手也會懷孕。我在她們的描述中去感知人流的痛苦、尖叫、無奈,并祈禱自己永遠也不要經歷。她們中甚至有人因為忍受不了疼痛,條件反射地一腳把醫生踢出很遠。沒有麻醉的刮宮手術,心肝都疼掉了一地,有好幾個人說她們從人流手術臺上下來時,大熱的天蓋幾床被窩都覺得渾身打。那時候,我仿佛覺得整個身子都掉進了村前頭那條大河水的冬天里。

 

    我奶奶說,結婚就是小鳥才興家,樣樣要從頭開始。在身邊的許多同事、同學們都有父母支援買房子的錢時,我作為一個從大山里走出的村姑只能埋頭工作、讀書。不敢與人攀比,家里為供我讀書已耗費很多,何況下面還有讀書的弟弟妹妹們。在女同事們的眼里,我是一個不愛逛街的怪物,事實上,哪有女孩子不愛逛街的?

 

    為了供養一套房子,我們節衣縮食,勤儉度日,時時掰著手指盼著還清銀行貸款的日子。孩子在不期中來臨,我又驚喜又害怕。我即將臨盆的電話打到村里的時候,母親正在地里除蟲,父親一陣狂風刮到她面前,心急火燎地說,你姑娘要生了,你還不趕緊進城?母親一溜煙地跑回家,把準備好的各種物件往籃子里送,就奔往河邊等班車去了。父親一路小跑地跟在她后面,交代她要好生照顧我,別火暴脾氣一上來就母女翻臉。這些年來,我與母親之間的距離,有些像兩只刺猬,我們不斷地用刺傷對方來尋找存在感。

 

    疼痛一陣一陣地向我襲來,像是體內發生了八級地震,排山倒海地涌上來的疼,讓我不知所措,我說,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醫生一會兒來聽胎心,一會兒來檢查宮口開了幾指,一會兒又說要掛催產素。我疼得無法忍受,苦苦哀求醫生讓我剖宮產,醫生說,宮口都開了六指了,樣樣指標都好,你那么大的個子,能生下來的。我母親說,生得下來的,一定生得下來的,你看看剖宮產的人,好多天了腰都還直不起來。你忍忍吧,想喊就喊出來。我的指甲深深地陷進呂先生的手臂里,他大聲地叫喊起來,說我弄疼他了。仿佛他的疼痛,比我的還來得更猛烈一樣。我已經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把我撲倒。我想起了沙灘上那些死了的生物,被一波一波的海水淹沒。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不屬于我了,我不是我,我是疼痛。

 

    醫生說我的宮口已經開全,要上產床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盡了。我的羞恥,我的尊嚴,在白大褂面前,還不及一張草紙。醫生說,用力,用力。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感覺到下身被某種器物剪開,辛辣尖銳的疼痛之后,像是立即就忘記了這種疼痛,因為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過來。我覺得我就要死了,死神就站在我面前,他在向我招手,我看見他面帶微笑。醫生說,你可以大聲地哭或是喊,可是我沒有一點哭喊的力氣了。她還說,你不要害羞,聽我的,來,用力,再用些力。我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力氣,掙扎著直起一點點頭,模糊中我看見了我高起的肚子,太像祖墳里那些隆起的土堆了。里面,住著我的孩子,我的希望呀,我不能睡去。

 

    護士的雙手使勁地按著我的肚子,醫生說,用力,快用力,已經看得見頭了。我大叫一聲,把體內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肚子上。然后,我聽見了嬰兒響亮的啼哭,帶著些微略的沙啞。醫生說,八斤三兩的大胖小子,哪里像一個早產二十二天的娃娃,一定是你記錯了時間。好吧,就當記錯了。他到處好好生生的嗎?醫生說,健康得很。那一時刻,我所有的疼痛就像平靜的海面那樣,一切安定下來,萬物寂靜,我忽然就想睡了。迷糊中,我聽見醫生說,口子撕成這種樣子,讓我怎么縫呀?另一個說,你都不知道怎么縫,我們就更不知道了。天啊,發生什么了嗎?醫生有點責怪我的意思,說讓你使力的時候,用力太猛了。她拍拍我的手臂說,我們產科醫生都喜歡你這樣的優秀產婦,知道怎么使力,可以多生幾個。

 

    接下來縫針的時間就像過了幾個世紀,每縫一針都要拉緊一下,像釘進心臟的疼痛,一下接著一下,我所有的累和困都被這種疼痛喚醒了,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夕陽,射在玻璃窗前的綠葉上,影影綽綽。我每問一次,要好了嗎?護士都回答說,還早呢。被煎熬的時間總是那么長,長得像是從鬼門關打了好多轉,每一次回神,都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戰栗。那些針,我感覺不是一枚針,而是許多許多枚,它們在我的傷口上來回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讓我掉魂。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還早呢”,終于醫生直起了身子,說,好了。旁邊的護士夸獎說,師傅縫得真漂亮。醫生姓肖,是我一朋友的姐姐,我的一只腳一直抵在她的腰上,每疼一下就用力蹬一下,待她完成手術時,她對我說,妹呀,我的老腰都要斷裂了。

 

    肖醫生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一邊大聲叫喚,來人。我家先生嘴巴笑成一朵大麗花躥進產房,不知他哪來那么大力氣,攔腰把我抱在推車里。全家人圍著我笑,而我的嘴巴里一直在重復一句話: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她們說,不會死,會活得好好的。我被疼痛折磨得全然沒了一點正常智商,一直沒有追問醫生縫針時為何沒給我上麻藥。到了后來,我甚至都害怕去回憶從生孩子到縫針這個過程,任何時刻想起皮肉都會掉落一地。我的大腦選擇性地屏蔽了它們,我拒絕與任何人談論這個可怕的過程。

 

    一張狹窄的小床,放著我肥大的軀體,因為生產而肥大的軀體,連側個身子都覺得困難。我以為躺上去,我就要昏睡百年,最好不要再醒來。是誰非要讓女人生孩子?我真不知道村子里那些生了十來個孩子的女人,她們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的。我閉上眼睛,想睡去,可怎么也睡不著。我想起了剛從我身體里分離出來的小東西,我說,抱來讓我看看。我的母親小心地把他捧到我的眼前,一個多么丑陋的小東西呀,額頭上有好幾條小老頭一樣的皺紋,眼睛一只睜開,一只閉著,懵懵懂懂地在半睡半醒之間,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我。我成為媽媽了,成為這個小不點的媽媽了。可我一點兒也不興奮,又一陣宮縮的疼痛襲來。我說,快抱過去,難看死了。我母親說,哪個會有嫌棄自己生的娃娃難看的媽呀,你們看,多好看,胖嘟嘟的,粉團團的。全家人都在高興,除了我,除了我的疼痛不高興。

 

    我母親關注剖宮產婦女的腰,她沒想到的是,我的半個臀部直到滿月都落不下凳子來。蛋白線縫過的傷口上,一直是些疙疙瘩瘩,像針線活不好的人做出的半成品。蛋白線不需要拆線,但吸收的過程有點漫長。很久了,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修補過的輪胎。看著懷里的新生兒一天一個模樣,他像鎮痛劑,可以暫時減輕我的疼痛。卻也像催疼劑,在他哺乳時,吸痛了我的乳頭,還不顧一切地吸個不停,那么小卻那么有力。我終于明白了那一句話,使出吃奶的力氣。我看見他拼盡了所有,只為了吃奶這件事情。

 

    懷里的小東西要叫我媽媽,我覺得好別扭,怎么一個姑娘家家就成了別人的媽媽,他一啼哭,我母親就說,快讓媽媽給吃幾口咪咪吧。好幾天之后,我終于習慣我已是這個小東西的媽媽的事實。在疼痛慢慢減輕一些之后,我開始滋生出無邊的母愛。只要他一出聲,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先生說,在我說長得難看快抱過去時,他有點絕望的情緒,他一直在想如果我做不好一個媽媽,他要如何來喂養這個小東西。男人又如何得知母愛可以敵過一切的天性,他的想法被全家人嘲笑了很久。他總是在我懷抱著小東西哺乳的時候,露出幸福的笑。足夠兩個孩子吃的奶水,淌得一床一鋪都是奶漬的印記,我說,我倒是幫你們家省了好大一頭奶牛錢了哈。

 

    有一次,我左邊的乳房腫脹起來,連胳肢窩里都像灌進了乳汁,摸上去一大個疙瘩,旁邊還有幾個小疙瘩。疼得我好聲音都叫不出來,小東西吸不完,吸奶器不起作用,我母親想讓呂先生幫我使勁兒地吸,吸通泰就好了。她說,她是挨過這種活計的,太疼。先生大概是離開母乳的時間長了,一邊又產生些不好意思的情結,另一邊也許是他不能體會我到底有多疼。但我的母親知道,她看我齜牙咧嘴的樣子,二話不說,就幫我吸了起來。她一口一口地一邊吸一邊吐,她說,奶水都是酸味了,直到吸出一些帶血的乳汁來,胳肢窩里的疙瘩也一點一點軟下去,我的疼痛才慢慢消失。先生咧著嘴在一邊不好意思地笑,母親說,你認不得她有多疼。他搓搓手說,媽,我認得,認得呢。我母親說,你認得個鬼,你只認得生了兒子高興。事實上,婆婆早逝,先生開明,我沒有生兒子生女兒的任何心理負擔,并且在心里我一直期待是個女兒,我可以把她取名叫“勝男”,設想她會為一個弱勢的性別做出些不一樣的努力。

 

    在照顧我的一個多月里,我忽然明白了“養兒才知父母恩”這句話的含意。對母親更加了幾層敬重,這一路走來,虧欠母親太多了,我總是忙著刷存在感,占著我給她帶來的榮譽感,態度極不友善地對她。她像從來不把這些當回事兒,樣樣對我盡心盡力,好話歹話說完說盡。我不知道當年為了省幾塊錢冒險在家倒生下我的母親,究竟是否有過恐懼,她輕描淡寫地說,她堅信自己沒做過壞了良心的事,老天一定不會亂懲罰人的。我奶奶在看見我的一只腳先伸出來的時候,一定是嚇得面如土色,好在,我一只手抱著頭,另一只手抱著肚子,順利地來到人間。我與母親的對立從她懷我,到我長大,一刻也沒有消停過,這讓我的父親很頭疼。好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這些倒著生長的汗毛,一根根順當了下來。

 

    我問母親,她當年生了幾個女兒,我父親嫌棄過她嗎?嫌棄過我是女兒嗎?母親說,兒呀,要怨只怨政策,要嫌棄也只能嫌棄政策,你說這自家身上掉下來的肉,是男是女,有吃有穿的年代,哪個又會嫌棄?她還說,我是第一個孩子,家里的人都把我寵得無法無天了,就連我爺爺都是有好吃好玩的,樣樣盡著我,我父親就是連生幾個女兒都沒說過一句什么。我害怕自己被人嫌棄的心,在母親平常的講述里,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原來,家里的人沒有因為我是女兒就有人嫌棄,甚至我是受寵的,這讓我增加了許多愛與被愛的底氣。月子里,除了身上漸漸減輕的疼痛,就是家人無盡的關愛。每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母親和先生在講我小時候的糗事,我總是裝作生氣地說,你們,你們又在講我的壞話。然后就假裝生氣,不吃雞蛋,為了讓我多吃一個雞蛋,他們倆想著法子讓我開心。

 

    小東西壯得像一個小肉墩,多抱一會兒就有些墜手了。他吃奶的力氣有些嚇人,我的兩個乳頭都被吸破了,血和乳汁喂養著他一天天長大。坐月子的講究太多,我母親不顧天氣火熱,不準我露出腳露出手臂,不準我洗澡,不準我吃水果,不準我看電視……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讓我像一個幸福的犯人那樣,被他們管制。但凡我想要做的每一件不被她允許的事情,她都能列舉出一大堆案例,我真不知道我們村子里怎么會發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更不知道我母親是如何就掌握了它們,在必要時如數家珍地搬來教育我。

 

    月子里的疼痛漸漸隱去之后,我成了一個手忙腳亂的媽媽,在母親每一次離開時,都毫無安全感,我害怕小肉團一張開嘴巴就閉不上。有母親在,母親知道他是餓了,還是肚子不舒服了,還是胳肢窩里的小寒疼了。有一個夜晚,母親回家去了,他哭啊哭,不吃,不睡,背也不行,抱也不行,硬是折騰了半夜才安穩下來。

 

    陪伴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是艱辛的,有趣的,當看著他少年英姿,陽光清朗地向我奔來時,我忘記一切疲憊和勞累。我的記憶里選擇性地保留了他成長的一切快樂時光,并在適當的時候與他分享。當我問他世界上最貴的房子在哪里時,他創造性地回答,世界上最貴的房子是媽媽的子宮。我激動得像有好幾只小貓在心臟里蹦跳著玩,仿佛為他所經歷的所有苦和疼都有了最幸福的注腳。

 

    在這期間,計劃生育像是被忽略了的一件事,生男生女之后,大家都很平靜。也有一些不平靜的人,想盡各種方法鉆了政策的空子,把大的孩子弄成計生政策規定范圍的有缺陷的一類,順利拿到生二胎的準生證。然而,小城里也大多是些祖祖輩輩的良民順民,沒有太多的人去鉆營。而我,永遠也接受不了這樣的作假,一個好生生的孩子,怎么要說成是有毛病的呢。按我奶奶教給我的道理,這世間不僅有人眼,還有天眼,別說謊言,別做惡事,才會有善報。這面向自己所說的謊言,而且是朝壞的方向的謊言,未免也太狠心了,我害怕它們會變成自己的咒語。所以,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我一粥一飯喂養大的孩子,他應該是健康明媚的,從外表到心靈都是。

 

    街道上的廣告牌子上那些年明晃晃寫著的人流廣告,也悄無聲息地換了下來,換成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我的孩子在剛認識“人流”兩個字的時候,曾指著大牌子問我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不上來。但他卻記下了,在又一次見到時,他告訴我,媽媽,“人流”就是人流如織的意思。小小的童言里竟是有某種玄機,是呀,人流如織,到了如今,人流被漠視了,處處都是如織的人群。人流也成了常態,再不用被提醒,就連中學生里都有人經歷過的事情,更別提那些大學校園附近的廉價賓館。多少女孩子在經歷了多次人流之后,治療不孕之癥又成了新潮,多少男孩子在偷腥貓膩成為情場高手后,沾染了多少舊疾,不育就成了一家人的新煩惱。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過這些數據,但看身邊這些年不斷流轉的風風水水,總是看見了一些端倪。

 

    當我回娘家看見村子里那些日漸老去的嬸娘伯母們,她們掃去了年輕時的戾氣,咒罵婆婆的,婆婆們也都死了,與丈夫不和的,如今也湊合了,她們慈眉善目地長在村子里,像村子里一棵生長久遠的果樹。生了幾個兒子的女人們,往往要看媳婦們的臉色行事,倒是生了幾個女兒的,被這家接去,被那家接去,一年到頭享福的日子過不盡。生兒生女這件事終于不再有人當成什么大事,她們甚至還達成了一個共同的意見:不管生兒子還是生姑娘,都要狠了(有本事的意思)才算數。為了這個說法,還增添了一個新諺語:會養么養一條,不會養么養一槽。

4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我手里的苦蕎粑粑每一次都有蜜糖可蘸了,不是蜂蜜就是煉乳,我可以奢侈地蘸很多,讓大規模的甜在舌尖上覆蓋了苦。許多餐館里,都有了這道憶苦思甜的面食,從那些年的被動吃它,到如今去主動靠近它,就像懷念一個已逝的故人。故人死于砒霜,我奶奶說那是神在召喚她。逝去的苦與甜,都變成了一種精神長相,悲悲歡歡地撒在前行的路上。不管是梧桐細雨的冷涼秋意,還是十里春風后的灼灼桃花,生活不會因為某個個體而有所停頓。每一個人都像一片樹葉,從來沒有完全雷同,但總是有太多的相似。孩子要長大,老人要老去,人人都在生生死死中過了一年又一年。

 

    又一個新年在不期中降臨時,國家又有了新的舉措,允許公職人員生育二孩。我摸摸自己四十好幾歲的年齡,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而身邊一大票四十多歲的女人已經在歡欣備孕了。一時之間,婦產科里像集市一樣熱鬧,先是取環熱。那一根保險絲,戴上它讓女人減輕了許多罪孽。后來是孕檢熱,生產熱。我蠢蠢欲動的心思在先生的態度里搖擺不定,一會兒我打敗了他,過一會兒他又說服了我。后來,他堅決地說不生了,打著為我身體著想的招牌,以頑強的氣勢壓倒我。

 

    我常常在看見人家抱著花兒一樣的女嬰時充滿幻想,并且我已經有了好幾個干女兒,她們像露珠一樣晶瑩剔透。但似乎這些都還不能滿足我想要一個女兒的愿望,在某個深夜,我在電腦前洋洋灑灑地寫下過一篇想要一個女兒的文字,那是一種開在臆想深處的花朵,我的想象隨著夏日的清風飛揚,沉醉。

 

    這些年,眼巴巴地看著身邊的許多女人經歷了戴環受孕,宮外孕,多次人流等痛苦。好像這些都不足以磨滅她們還想要一個孩子的愿望。無論是去超市還是在街道上,隨處可見不太年輕的孕婦,竟讓人產生一種“滿城盡是大肚子”的錯覺。看著她們的身影,我就像是一個有了心結的人,巴巴地羨慕著人家隆起的肚子。生產孩子時那種無法忍受的疼痛,像是早已被我丟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對新生命的歡喜和熱愛。恨這一天來得太晚,要在我衰老的子宮已不能承擔一個新生命的孕育時來臨。但在某一次夢里,我像是得到某種神靈的啟示,有一個小女孩來到我夢里,給我歡欣,令我迷戀,我擁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塊潤潤溫溫的美玉,她芳香的小身體蹭在我懷抱里,頓時,我所有的母愛泛濫成災。

 

    我不斷嘗試著與先生商量二胎的事,他的頭搖得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說,你應該準備好足夠的精力去迎接你的孫子,而不是到了六十歲你還在為年少的孩子四處奔波,這不符合自然規律。他從優生優育講到人生價值的實現,冷靜得像一盤古老的石磨。為生與不生的問題,我們又冷戰和論證了很久。

 

    身邊的女人們很詫異,認為生育這件事情應該由女人來主導,而不是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她們沒有與一個理性得可怕的人生活過,不知道什么叫“防患”和“防范”,這許多年來,一個沒放環的女人的身體居然可以做到安然無恙,這已經是一種奇跡。為此,我要感謝我的先生,感謝他記得我身上的月事,記得時時愛惜我的身體。我曾做過保守的估計,身邊的育齡婦女們,無論是放環與不放環的,一百個人中最多只有一個人沒有做過人流,而我就是幸運的百分之一。

 

    這其間,許多人懷孕了,許多人流產了,也有許多新生命降臨了。醫院,永遠像一個熱鬧的生死場。有人在這里新生,有人在這里死亡,永不停歇的生死讓人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穿行不息。

 

    一些歡喜注定要是要落空的。醫院里有百分之三十的高齡產婦因各種原因必須終止妊娠,產科醫生們忙得四腳著地,寢食不安,學校里有太多生產二胎的女教師已經嚴重影響了學校的教學秩序,在代課老師之外,連校長的課程都排得滿滿的。在一個小縣城里,常常聽見為了二胎而戒煙戒酒,努力搞生產的中年男人女人們。有的人自己不想生二胎,但父母逼迫著生產。老一輩的人動輒就搬出毛主席的話來,毛主席說了,只要有人在,什么困難都能克服。重點是要有人。為了有人,就必須抓緊時間造人。

 

    造人工程是巨大的,如今科技進步了,人工受孕失敗,還可以試管嬰兒。為了一個二胎,傾其家底的人家大有人在,仿佛他們生活的目標就是為了響應一次國家的政策。

 

    有一些人家,多種原因導致他們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就想去抱養一個嬰兒。可如今連抱養一個嬰兒都成為困難的事了,我想起了那些年被丟棄了的嬰兒,要是降生在如今該是有多好呀。母親說過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在有吃有穿的年代,有哪個舍得丟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呀。

 

    好不容易有抱養得來的嬰兒,大凡都是因為產婦有難言之隱或是意外之痛。曾有一個姑娘懷孕快生了,卻被男友狠心拋棄,姑娘尋死覓活,被人勸導說孩子生下來送了人。河邊路邊,又哪里還見得到一個棄嬰呢。即使有,也一定是有殘缺的孩子。也曾有一家人抱養了一個女嬰,帶到兩歲多了,孩子經常生病,一生病就發高燒,后來一檢查才知是艾滋病患者。

 

    微信圈里隨時可見新生兒的歡喜,今天有誰家生了雙胞胎,明天又有誰家中年得貴子。其中有一個高齡產婦,已經49歲了,生下一個9斤的兒子,全家上下歡欣鼓舞,就像這一個孩子在未來會成為他們家的救世主一樣。另一些令人擔憂的消息也不斷傳來,有一個高齡產婦在生產中因為羊水栓塞導致胎兒死亡,產婦成為植物人,為了維持生命,需要高額的醫療費用,家庭的自給已經無法了,向社會求助。一時之間,這件事情成了小城中的大新聞。

 

    然而,這些都不影響前赴后繼想要生一個孩子的愿望的男人和女人們,每一個人都認為那么倒霉的事情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事實上,概率這種事情在醫學上顯得很蒼白,不管概率有多低,輪到某個人的頭上時,都一定是百分百的。幸與不幸,由誰主宰,這一直是神的事兒。

 

生活總是這樣,在幾家歡喜幾家愁中,一天又一天地向前走著。那些從生活中傳遞而來的壞消息就常常成為先生消滅我的念頭時的有力證據,先生說,我最不想面臨的事情就是,當醫生來問我,要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我說,你有得選擇嗎?當然應該保大人。他說,依了你的性子,待你醒來看不見孩子時,我就知道你要跟我拼命了。在說這些的時候,我的上中學的孩子一直站在他父親一邊,從他小時候特別想要一個弟弟妹妹,見了鄰居家的嬰兒就想抱回去,到如今堅決不同意我們再有一個孩子。仿佛還是昨天與今天,他就長成小大人,需要自己的空間和主見了。他總是說,媽媽,我擔心你的身體。我說,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最親的親人。他父親接過話頭說,你都無法知道,這是一個親人還是一個仇人,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例子還少嗎?

 

    一些人離婚了,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妻子不愿意生二胎,或者是妻子已經生不出二胎了,這些荒誕的事情,它們就發生在我的身邊。尤其是那些有著封建思想,第一胎生了女兒的男人,一項新政策的施行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他們按下許多年的心思又被點燃了。所以,他們蠢蠢欲動,他們暗度陳倉,他們躍躍欲試。似乎只要有了權和錢,年齡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成為男人行使性別權力的障礙。

 

    我清晰地看見一張張曾經溫情的臉,后來變成了冷漠的路人。因為他們的身邊立即就有了年輕女人的身影,一個中年的男人,身后積累了一些身家,還籠罩著一身被妻子影響和打造過的氣質,對一些想不勞而獲的年輕女人,確實會有一定的吸引力。從他們毫不費力地挽著年輕女人的手臂來看,錢就是萬年不廢的幫兇。那些個做得他們女兒的女人成了他們的妻子,老夫少妻,看上去幸福融融令人扎心。感情,仿佛是一張廉價的紙,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我常常會這樣想,也許國家的政策是為育齡中的八○后一代人準備的,卻不料被趕上末班車的七○后們蜂擁而上,甚至對家庭的穩定帶來了不小的沖擊。在大城市里,人人都為了提高生活的品質而努力,生二胎這件事情似乎是輕描淡寫的。而離土地最近的縣城和鄉村里,思想的重心已經轉移到了生產任務上來。人與人之間的問候方式都變了,從“你吃了嗎”變成“你要生嗎?”

 

    我留意到一些新的宣傳標語,橫幅上,墻壁上,電子屏幕上寫著:“實施全面兩孩政策,促進人口均衡發展”,“國家政策真正好,一家準生兩個寶”。與那些年在鄉村隨處可見的計生標語大相徑庭,令人產生一種憂國憂民和感恩戴德的錯覺。

 

    項新政的施行,總是伴隨著各種不同的聲音,有人成為受益者歡天喜地,也會有人成為受害者呼天搶地。這是哲學的命題,也是必須面對的生活命題。生與不生,就像懸在心口上的一塊石頭,被自己和別人用心地掂量。我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嬸娘伯母們都不約而同地做我的工作,就連我的母親也跟著摻和起來,她一向腿疼的毛病在她想要抱一個孩子的愿望面前變得十分輕巧。為了鼓勵我們生二胎,她揚言說,誰家先生產了,她就幫誰家帶。一家子的育齡婦女,聽見母親這話時,有了媽不夠用的樣子。

 

    事實上,母親的這個舉措除了讓我動心不已之外,并沒有對其他人產生影響,她們都生活在大城市里,奔波于生活已讓她們苦不堪言,對于再要一個孩子的愿望從未強烈過。盡管她們頭胎都是女兒,也沒讓她們想要一個兒子的念頭占過上風。但我母親是有希望的,我在她與人對話的口氣中聽出來了。在村子里的嬸娘們忙著去抱孫子時,我母親的小心肝就被人戳了一下。她背地里說,誰家沒個孫子,外孫子也是孫子。轉過身去,我母親就對我的孩子笑話說,外孫是外狗,吃了往外走。

 

    村子里這些年已經多出了許多光棍,隨手一盤點,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沒找到媳婦的大小伙子們都足足有兩桌人了。嬸娘伯母們為這個事急白了眉頭,處處張羅著托人找對象,可這上村下鋪的姑娘又會有誰是在家里待著閑著的呢。如果不出去打工,根本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姑娘。即使從外地找回來的媳婦,也不一定就扎根得下這村子。離婚這種事早已不是什么新奇事了,更有那些不領結婚證,三年五載通過微信或是什么又有了新歡,丟下幼小的孩子一個抖趟就跑了的。鄰村有幾個小伙子在國外打工帶了緬甸女人回來,戶口的問題一直解決不了,女人和孩子就只能是黑人黑戶。更悲催的是其中一家生了三個孩子了,派出所落戶時,若沒有準生手續,就要做親子鑒定,鑒定結果顯示這三個孩子都跟父親沒有任何關系。

 

5

    生活中不同的際遇就像一雙雙無形的手,推趕著每一個人走向不同的地方。

 

    談論二胎的話題漸漸淡了下來,人們以為這項政策帶來的結果必定是人口爆增,就像七十年代后期那樣出現空前的出生率。事實上,各種渠道的數據顯示,并沒有預期的效果。于是,街頭巷尾及各路專家又發出了各種不同的聲音。

 

    一個生了兩個兒子的朋友,聽說要放開三胎政策,更有要全面放開計生傳聞時,喜形于色的小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一副生不出女兒誓不罷休的樣子。與多年前,村子里那些生不出兒子就誓不罷休的女人,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呀。在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有一種貪婪,對于自己所缺少的東西永遠充滿了向往。有了兒子的,想要女兒,有了女兒的,想要兒子。

 

    其中一些人如愿以償了,在他們不太衰老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滿足感。尤其是一些因為年輕時貪玩或是工作繁忙疏忽了對第一個孩子的陪伴的父親,像是要對從前的遺憾做一種豐厚補償,收了身心拼命地把愛傾注在新生兒的身上。仿佛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有回程的旅行,無論是得到還是失去,都能找到一種可以彌補的藥方。生了女兒的,像是抱著前世的情人,心心念念的歡樂都寄托在懷抱里。生了兒子的,中年得子的莫大欣慰占據了他們生命的全部。

 

    生活處處可見歡喜,亦到處都有漏洞。不時傳來的消息中,一些讓人開心,一些令人揪心。接二連三,小城里因為生二胎死亡的產婦已經有好幾例,其中有三個還一直是植物人,躺在醫院里生死未卜。總有一些選擇會讓人懊悔終生, 當一場場期盼中的喜劇以悲劇收場時,留下無數種苦難在人間。人們開啟幸福的模式在于,每一個都堅定地相信,許多悲劇與自己無關。

 

    當我四十五歲的表姐傳來懷孕的消息時,為她高興的同時,亦為她的安危擔心。生產的原因是封建殘余的一部分思想仍在作怪,為了高齡的婆婆心中存念的一點香火的延續觀念,兄弟幾家生的都是女兒,婆婆認為他們的姓氏里應該有一個男丁來繼承。被七大姑八大姨們說服之后,擁有碩士學歷的她大義凜然地站在家族的利益之上,聽上去像是豪門的夙愿。她說在她所有的同學里,她是絕對的異類,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同學們都說她瘋了,男同學們都在夸贊她多么勇敢。許多男人之所以對二胎政策表現得足夠積極,是因為生孩子養孩子的過程,他們只是個參與者,甚至有些人一直是旁觀者。

 

    整個孕期里,表姐被身體的各種不適所折磨,每當她在朋友圈發一段生不如死的牢騷時,就有大波的爭論跟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在奉勸高齡的女人絕不要步她的后塵,她最好的女同學一再勸她多為將來考慮,還玩笑她說好好一個可以留在大上海工作的姑娘,偏偏要回來當一回生育工具。她在每次說完痛苦之時,像是痛苦就得到了某種有效的緩解。全家人小心得就像捧著一個價值連城的水晶球,不敢讓她在小城的醫院里做產檢,說要杜絕任何一絲失誤。她的婆婆天天燒香拜佛,期望能在古稀之年再圓一個夢想。

 

    有時,大家在一起談論二胎政策時會做一些設想,假如計劃生育政策里規定產婦的年齡在多少歲以上就必須禁止,也許就能減輕許多悲劇的發生。可又要有多少人痛哭政策的不公,眾口難調的人間呀,有哪一雙手能撫平所有溝壑,有哪一碗水能端平人心公道呢。更何況人心關于公平的評判里總是無法剔除利己主義的選擇方向。發展的大計,百年的大計,這是多么浩大而艱難的工程呀,從吃不飽肚子到如今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豐足,從東亞病夫到如今的威然屹立,有多少人在為了這個國家的富強文明而嘔心瀝血。在小家與大家之間,應該喚醒的又豈止是生生死死,還應該有覺醒后的知與行。

 

    表姐終于要生產了,為算計孩子出生的日子,全家人折騰了無數次。這個大師說要這樣,那個大師說要那樣。好不容易敲定的日子,比預產期足足提前了三周,表姐說,趕緊剖開抱出來吧,一天比一天更難熬,雙腿已經腫得連鞋子都無法穿了。醫生說時間提前早了,對胎兒會有一定的影響,建議往后。

 

    她婆婆說夢見觀音老母從畫像上下來,手里拉著一個小男孩,說是給她家的。她們全家都堅定地相信表姐懷的是一個男孩。剖宮產前的B超檢查時,表姐忍不住問了胎兒的性別,當人家告訴她是個女兒時。她的眼淚急急淌了下來,仿佛一整個孕期的精神支柱一下就倒下了一半。她的傷心嚇壞了全家人,就連她婆婆都收起一切封建思想,說了一大通生女兒有福氣的良方暖語。手術麻醉前,她一再囑咐表姐夫,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帶好她的女兒們。

 

    表姐在全家人算好的時辰里,誕下八斤女嬰,母女平安。全家人沒有想象中的高興,也沒有表現出一絲難過。生活中的小失望,往往不足以影響人們對幸福的追求。一天一個模樣的小東西,讓人愛不釋手,就連在孕期里一再與表姐嘔氣,不支持她生二胎的大女兒,也對新生的妹妹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但她總是在別人夸妹妹漂亮時,有些輕微的不高興。并且一再在父母面前做出一些舉動,求證是不是有了小妹妹,她就變得不重要了。

 

    另一個朋友有近六個月的身孕了,一些檢查指標顯示,胎兒可能有缺陷,她需要去更好的醫院復查。輾轉于各家醫院,寄希望于某種誤診。可幾家醫院的診斷結果都建議她引產,即使她有一萬種舍不得,也不得不選擇痛苦的手術。之后,她開始失眠,一整個一整個的夜晚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個孩子就在她的眼前,一會兒是男孩,一會兒是女孩。哭著吵著要她抱,但才一伸手,就不見了。她開始嫌棄自己,嫌棄自己態度不夠堅定,為什么不留住她(他)?醫生的診斷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準確啊。她拒絕任何人去探望,覺得自己與世界像是隔著一堵高墻。每當夜晚來臨,一見到床,就像見到了鬼魂一樣。

 

    醫生說,她得了產后抑郁癥。她的先生說,有時她也偶爾會有高興的時候,只是高興幾分鐘后,情緒就完全沮喪起來。還常常抱怨、指責家里的人,仿佛所有人都與她有仇一樣。醫生說,這些恰恰是這種病的正常反應,開了一些藥物,又囑咐她的家人要讓她時時感受到關心和溫暖,注意她的情緒。

 

    她拒絕吃那些藥物,她說我沒有病,是你們病了。家人只好把藥悄悄放在紅糖水里,哄她吃下去。她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淚,誰來勸她,她會哭得更厲害。如果沒人勸,她又會覺得沒人愛自己而傷心得抽泣不已。

 

    她的兒子已經十四歲了,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個女兒呀。自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起,她就美美地設想,會有一個溫軟明亮的女兒。她看著她讀詩,奔跑,寫字,唱歌,彈琴。她會長著爸爸的大眼睛,媽媽的大長腿,她會有濃密的頭發,長長的手指,高高的鼻梁,有型的小嘴巴。她會成為另一個自己,被改良過無數回的自己。

 

    她常常夢見各種各樣的花,蘭花、石榴花、桂花、荷花,據說這是生女兒的胎夢。即使是每天若干次的嘔吐,對她來說,似乎也是一種幸福的存在。因為她知道,她懷里的小東西在告訴她,媽媽,我在這里。

 

    她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時針指向下午兩點四十五,如果她死了,就是死于這個萬惡的時間。麻醉讓她失去知覺,沒有一絲傳說中的疼痛,醒來時,手術剛完,她請求醫生讓她看看她。醫生說,別看了,看了你一輩子都忘記不了。在她的強烈堅持下,醫生把那個已經發育基本成型的胎兒在她面前一閃,說,就看一眼,本來一眼都不能看的。她的眼前一黑,仿佛世界就此與她決裂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不能從悲傷中走出。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仇人,而她已經不配獨自活下去了,她常常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兇手,一個殺了自己的孩子的兇手。閉上門,關上心眼,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在許多個無眠的深夜,雨滴,風聲,汽車的喇叭聲,火車的汽笛聲,它們都鮮活地進入她的耳朵里。

 

    中學女同學來電時,我正在跟她聊天,我嘗試著幫她卸載一些精神負荷,讓她與自己和世界達成某種和解,回歸到一種平常心的生活狀態。我才開口問一句,你還好嗎?女同學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那段我一度艷羨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他們從上中學時老師禁止戀愛中偷于花前月下,到最終修成正果,二十五年的時光,我以為會是一生一世與子偕老的長情陪伴。二胎,又是二胎,如今她身體不夠強硬,三高癥狀向她襲來的時候,她不能為他生育二胎了,他提出了離婚。而她生頭胎時,差點連命都不保了。

 

    看著這些血淚斑斑的生活真相,我強烈地升騰起一種念頭:如果有來世,我真不想做一個人,更不想做一個女人,我只想當一棵樹,長在深山老林里,從來不被誰看見,只與霧靄虹霓一起同呼吸共命運。我伸手數了數自己四十好幾的年齡,再摸一摸身邊這些女人們關于生育的悲喜交加的日子。完全沒有了年輕時想要一切就勇往直前的氣勢,我終是成了被平淡的日子馴服的說客。

 

    又接到另一個朋友的電話,她生了,如愿地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在有了女兒又過了十六年后,她生下了一個兒子。電話里,我能看到她眉毛與臉色一起飛舞的樣子,真心為她祝福和高興。我說,恭喜,你有兒有女的幸福生活開啟了。她說,親愛的,苦蕎粑粑才動邊呀。之前她為了生這個二胎,流產了兩次后去檢查,才知道是男人的支原體感染導致胚胎停育,第三次懷上,早孕反應十分嚴重,幾乎完全是靠輸營養液來維持生命。女人們為了拼一個自己或是別人想要的夢,總是母性大發,愿意耗盡一切心血。

 

    于生活而言,個人的悲苦總是微不足道。外面的世界依舊熱鬧非凡,生老病死每天都在發生。一些女人抱著獨身主義,一些女人結了婚也堅決不肯生育,生活總是有多種存在的模式。在離土地很近的地方,人們的觀念還在傳統的圈子里打轉,被沖擊,被撕開。但選擇走在絕大多數人所行走的正常軌道,依然是人們對普通幸福的一種盼望。

 

    對于一條寬廣的河流,每一滴水都是渺小的。但也只有一滴水挨著一滴水的匯集,才有了溪流,有了江河,有了大海。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會有不同的活法,但并非所有選擇都能遵從自己內心的召喚。難道世間事,除了生死,其他都只是小事?一句“順其自然”的輕描,就涵蓋了所有的幸與不幸,有時是荒謬的,有時又覺得那么妥當。人人都在矛盾中營造自己對生活的認同或是無奈。

 

    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開滿了苦蕎花,那些細碎的小花朵,一會兒變成星星,一會兒變成嬰兒的眼睛。風一吹過,它們搖晃著、奔跑著,我伸出手去擁抱它們,它們變成了一張張小臉。在有風、有霧、有露珠的山崗上,我看不清它們是在看著我笑,還是在對著我掉淚。

 

    又是清明,與往年一樣,去給此生從未謀面的婆婆掃墓,去父親的墓前輕語。許多淡忘的悲傷,已經成了一種形式上的懷念。每一個家庭都在不期中遇見死亡、淡忘死亡。墓地里長出許多龍爪菜,它們生機昂然地爬出泥土。抹去悲傷的人們,爭相采摘。面對一堆堆黃土,這邊是高祖父,那邊是高祖母,高高隆起的地方是他們死去之后的歸宿,這里長眠著的都是我血肉相連的親人們。我忽然明白,世間萬物,無非是從此地到達彼地。萬物向死而生,慈悲為土,又長萬物。在疼痛、歡笑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在嗩吶,眼淚中,送走一個人的一生。中間的長度,被賦予各種意義,也可能是毫無意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了了悟悟,悟悟了了。

 

    這一路上來來往往中,所見所聞,皆成為一段歷史。從何而來,該往何處,像是一種未知的歸宿。作為女人,生育是一生中的重大課題。翻開我所能看見的幾代人的生育史,就是一部血淚史,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于我,更多的是一種幸運,但太多的不幸不會因為我沒有經歷,它就不存在。它就在我的周圍,橫橫豎豎地堆滿一地,誰踩上它,它就沾上誰。何去何從的生命,該在哪里覺醒,又在哪里頓悟?這也許是女人們值得花一生時間來思索的重大命題。

 

(此文刊于2018年《十月》第五期)

 

懸在針尖上的命

                        -----《生生之門》創作談

葉淺韻

 

晨早起,見青霜和冷月在天地之間遙望,寒意頓襲。窗外的鳥兒,已經叫醒一片林子。生存的秩序,在萬物之間打開了新的一天。二胎政策的話題漸漸冷卻,就像吹過一陣猛烈的風,帶來歡喜和哀愁。一些人圓了,另一些人缺了。

有幾個腆著大肚子的中年女人路過,她們的臉上除了妊娠斑,更有一種迎接新生命的歡喜。孕育生命是一個神奇的過程,一粒小小的種子,一天天,一點點長大,成為嬰兒,成為人類的希望。而一些冰冷的器械,它們進入過女人的身體。血淚、疼痛和死亡像新生的影子,隨行一生。自造物主把孕育生命這個神圣而偉大的任務降臨女人身上時,一個個永不停歇的生死場,在一代又一代女人身上鋪開。

從一結婚肚子就沒閑著的祖母輩,到計生政策開始做了結扎的母親輩,到我們在獨生子女政策下的別無選擇,再到這一陣風吹來。女人的命就像被懸在一枚枚細細的針尖上。生而為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追尋自己心中的圓滿。女人們更是有一種拼了命的悲壯。有了女兒的,特別想要一個兒子。有了兒子的人家,也特別想要一個女兒。但如果能再有一個兒子,對于父系會更有喜感。他們容易扯到家族的勢力和榮譽之上,像是一個兒子就能成就一個村子,一個兒子就是一支隊伍一樣。

一項政策所帶來的沖擊和影響,在離土地最近的地方,熱鬧非凡。女人的身體也是土地,人類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并盡力想從土地上獲取最大的收益。一些高齡產婦冒著生命危險,為了圓恰自己和家庭的美夢,堅定地走在生產二胎的路上。在未成為悲劇之前,人們通常以喜劇來謝幕。仿佛只要有生的歡欣,死的恐懼就變得微不足道。

那些年,村子里的女人因為難產而死去的,屢見不鮮。就是到了現在,醫學的手段先進了,也依然在所難免。然而,這個社會對待女性的態度不容樂觀,許多人總是在土地上獲取收益之后,就忘記了土地的種種好處。遠遠不可能會是歌德所寫“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我們習慣了在男權的社會里用逆來順受來消滅一切不幸,甚至成為他們的同謀者。而悲劇的誕生,永遠少不了幫兇的角色。從村子里婆婆對生不出兒子的媳婦惡言相向,到城市里女性之間為博取上位毫不手軟的狗血劇情。那些帶著女字旁出生的漢字:嫌、嫉、妒、奴、奸,無一不昭示著萬惡的源頭。

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傳統和封建構筑的堡壘下,我的聲音也會是微弱的。在死亡面前,我們面生,是顯得潦草的。我們對于生命的思索也是有限的、無奈的、無知的。但身為一個女性寫作者,我無法忽視同類的生存狀態。許多見聞和經歷壓在胸中,堆積成塊壘。夜深無眠時,那些長滿蒼綠的痛覺從骨縫里爬出來,被隱性的細節打開、合上,像一股混濁的暗流,等待時間的清洗。之前我曾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題材亦是女性的生育,在作了很多鋪設之后,卻觸摸不到我想要的那一個點。那篇小說也發表了,但它就像一個半成品,顯得粗糙和黯淡。

我困惑于找不到恰當的方式來呈現幾代女性生育的史詩悲歌,在云南省的散文創作筆會上,季亞婭老師的授課啟發了我。在不斷的思考中,我想要抵達的地方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對于女性,那一道門,過去了,是生,過不去,就是死。可我們沒得選擇,就像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性別一樣。我決定用坦誠的敘述方式,撕開自己的內心,剝離出女人面對生育的勇敢、無助、痛苦、喜悅、哀愁。

寫這篇文字的過程,對于我來說是疼痛的。有些像一個不懂世故的野丫頭,非要扒開衣裳讓別人看自己的隱私,向人毫無心機地訴說它們曾經受過的傷害。在未生育之前,我所看到的文字對于生育的描述顯得過于隱蔽和輕微,就像山上吹來的一陣風輕輕搖動了樹梢。以至男人們要用擠蠶豆米來形容,一陣笑聲過后的凄楚,唯有經過生產的女人才能感知。當我面對生育的時候,它給我的身體帶來疼痛和傷害卻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它是直白的、洶涌的、毫不留情的。我以為我會死掉。

女人在生產之后,像是所有的羞恥和尊嚴都被降低了規格。再苦再難的生活,就有了最大限度的韌性。被拓寬了的生存際涯,讓女人能匍匐軀體,抵抗庸碌,也創造奇跡。她們就像大地一樣,可以生長萬物。母在,家在,安在。當我的孩子對我說,世界上最貴的房子是媽媽的子宮時,我頓時被一圣潔的光輝所籠罩,覺得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它讓我的生命在另一個生命身上延續得這般美好。

 如果不是新出臺的這項政策,人們已經習慣了固有的思維,一個孩子沒有什么不好。就像當年沒有計生政策的時候,覺得要多子多福才好。傳統和風俗造就的生活方式,被一代代人恪守和打破。當一種生活的秩序被打亂之后,人們需要很長時間來辨識和適應。而這個過程中出現的生生死死,離離合合,總是帶著時代鮮明的烙印。作為一個在場的寫作者,我應該把我所看見或是經歷的的這些忠實地記錄下來。它只是我的一管之見,也許還帶著自我出身的偏狹、局促和無知。但請慧眼之人明辨和思諒。

這篇長散文的初稿寫了四萬多字,從一條浩浩湯湯的大河寫進了小溪水的狹窄里,后半部分幾易其稿,終不能算是最滿意的。定稿為二萬五千字,二萬五千字的長散文,于我而言就像走了一回二萬五千里的長征。而女性生育的長征,是永遠只有新開始的長征。它被一個又一個女人,用身體一一丈量。不管這篇文字能成為什么,這也是我自己生產的一個孩子。我衰老的子宮已經不能承擔一個新生命的降臨了,我就把它當作我的孩子吧。寫完這篇文字的時間是2018年5月29日。如果我腹中的胎兒安然,正是她降臨人間的預產期。合上文字,我的眼淚和心一齊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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