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蘭子拔哨的時候,東邊發出了蒙蒙的一些亮光,一塊一塊反著光的鹽池,像翡翠般鑲嵌在無邊無際的廣褒大地上。在這稀疏的反著亮光的鹽池中間趴著一個窩棚,高兩米,人字形,披著鹽堿地里特有的赭黃色的苫子,像一首遠古的歌謠,孤獨而凄美。嘴上剛剛長出一層絨毛的二子從地鋪上爬起來,一眼看到棚頂上白亮亮的,“媽呀,又是盤著的幾條蛇。”二子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是六月天氣,早在前些日子,他的被窩里還常常有蛇與他同床共眠呢,蛇也圖暖和。早起的伙計要做飯了,揭開鍋子蓋,烏溜溜的幾條蛇盤在里面,蛇愛油腥味呢。二子坐在床沿上,想著今天回家去,心里老想笑,從正月來到鹽場,還沒回過家呢。爹說,收過這一茬子鹽,等東家發下錢來,就說媳婦。“說媳婦呢!”十九歲的二子嘿嘿地笑出聲來。“要找就找個像狐貍精那樣俊的女人,不找就像大哥那樣自己過。”
坐著坐著,感到背上一陣發涼,右手極力彎曲扳到后背上一扯,一條小花蛇攥在他的手里,他怒發沖冠一步跨出窩棚,“嗖”地將它甩在流著咸水的彎彎曲曲的小溝里。
大地似乎剛從沉睡中醒過來,東邊白西邊暗。一串一串的火兒,遠遠地像一排一排的燈籠,忽兒忽兒在灘邊出沒,二子知道那是幾只小狐貍醒過來了,它們嘴里吐磷火呢。一會兒它們又像老人那樣咳嗽著,在清早尤其清晰。果然是六只小狐,它們根本無視二子的存在,也許把二子看為同類,絕不回避二子,大模大樣地一字排開,朝著初升的太陽磕頭作揖。二子看著它們小小巧巧的瓜子臉,柔順妖嬈的身子,媚媚的眼睛,又想起了昨天蹭到手里的那只小白狐,那小白狐一尺多長,當時二子正坐在高高的土嶺子上歇息,感到手邊非常非常的柔軟,哦,他驚奇地低下頭一看,一只白雪球般的小狐正偎在二子的手邊。二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來,用手撫著她全身不摻一根雜色的細細的絨毛,感受著滑膩和柔順,那雙嬌媚的眼睛竟閉上了并溫順地伏在二子寬闊的胸前。二子如獲至寶,將她抱回屋子去,大家都歡喜起來,輪流抱著她玩,并喂她東西吃。晚上傳來一陣狐叫,一只老狐貍瘋狂地對著門又咬又叫,鬧個不停,是老狐貍來找孩子了,老狐貍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二子只好放走了小白狐。眼前這六只可愛的小狐貍,又令二子想起老人們給他講的美貌溫良的狐貍精的故事,于是心里樂起來:對,我就找個狐貍精那樣俊的女人當媳婦。
二子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一手扯著搭在肩上的短褲,一邊看蔚藍的天空中忽上忽下飛翔的小鳥,心里樂得開了花。一去灘里半年沒回家,想娘呢,想半年沒撈著摸的彈弓呢,今天他可是撈著好好回家玩玩了,嘴里哼開了掛在嘴頭上的那句京劇:
附馬爺近前看端祥
他唱著:
秦香蓮年三十二歲
狀告當朝駙馬郎
欺君王,瞞皇上
悔婚男兒招東床
......
“好你個二子!欠揍了不是!看你個鳥樣!”一聲老婆婆的聲音,如夏夜的大雨,辟頭蓋臉砸過來。這一嗓子女人聲像一根木楔子把他釘在了原地,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二子揉揉眼睛才看清,那個叫七嬸嬸的老婆婆坐在一個高馬扎上,用拐杖指著自己罵。他低頭一看,羞得無地自容,原來自己赤身裸體,一絲不掛,身上一搓一把鹽。這不怪他,過了流經南北的大河頭,沒有一個女人,無邊無際的荒灘上,除了蒿草全是清一色曬鹽的男人,一年到頭,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他們全都赤著身子。喝得水都沒有,何況洗衣服,天下雨就是老天爺送甜水來了,揭開大缸,擺出盆子,接上水存起來,喝幾個月。鹵水沾濕衣服,像鐵頁子,不光干活時使不上勁,搓得皮膚生疼。一來二去,老老少少就沒人再穿衣服。二子剛來灘上時,不習慣,只留下個小褲頭,汗流下來,貼在身上,被老爹罵一通。腳下被一顆顆帶棱的鹽粒磨得血紅一片,和他同時來的小子跑回去了兩個,他不回,再疼也不回,他家祖祖輩輩曬鹽,他也要一直曬下去。
不管誰回家第一件事是找出扔在棚角的衣服穿上,不然無法面對老老少少。二子只顧高興,習慣了,雖然離村子有七十里路,晌午時不知不覺走進村子了,幸虧老婆婆的一聲怒罵。二子慌忙找背人的地方穿衣服,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前邊似乎要過來一群人,他更加慌亂。只好背過身去,穿上了短褲。
鑼鼓喧天,彩旗飄飄,過來的一群人是鎮上的同樂班,老旦、小生都化好了妝,從這里入過,去鄰村演出,后邊跟了一群人看稀奇。“呀呀!”一聲天籟,如細絲進入了二子的耳朵,這美妙的女聲,發自一位頭戴鳳冠,身披粉色大袍,婀娜多姿的二八女子之紅唇,令半年沒見過女孩子面的二子劈面驚醒。全身如電流通過,喚醒了他遲到的青春期。二子回過神來,一步竄到了女角跟前,“呀呀”,又一聲叫,那秋波掃蕩了二子全身,二子只覺得這雙熟悉的眼睛熟悉的臉型像一團霧氣籠罩了他。
那女子只覺得這看不清面孔的小男人與眾不同,渾身上下黑通通一片,頭發似亂草,只是好奇多看一眼而已。這可把二子害苦了。二子想:這就是我要找的狐貍精媳婦。別的女人再也進不了他的眼。
二子走進家門,老爹坐在炕沿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煙葉卷了,用力咳嗽一聲鄭重地說:“二子,東頭你七嬸嬸給說了個媳婦,你明兒去看看吧。”娘也說:“多虧你七嬸嬸操心,去看看。中咱就定下來。”一邊接過二子手中的臟衣服,舀出一盆水來,給他洗起來。老爹老娘心中有塊疼呢,大兒老大不小了也沒說上媳婦,倒也罷了,村里也不光他兒子這樣,一數算就是十多個光棍,誰叫咱是曬灘的呢,咱這鴨蘭子窩、堿場地,一年十種九不收,半年糠菜半年糧,閨女大了往南邊走。老輩里就說: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秋天蛤蟆叫,冬天一片霜。走得是彎彎道,聽得是鴨蘭子叫,吃得是黃蓿菜,喝得是牛馬尿。老爹想,地茬不好,大兒老實沒辦法,二子在這人生大事上可不能再耽擱了。
二子臉憋得通紅,說了句:“要說媳婦的話,就去給我說同樂班那唱旦角的女的,別的我連看也不看!”爹“呸!”了一聲:“朝呀,二子,那可是天仙呀,你也不打聽打聽,人們怎么說的:‘三天不吃飯,也要看李貂嬋。‘燒八輩子香也輪不到咱家娶她!死了你這份心吧。李貂嬋是名角,縣長都給她發過獎,她會看上你?”
“除了她我不說媳婦!”二子脖子一梗,鐵了心。
二子歇了幾天,就出去打豬草,腦子里全是那雙狐貍眼,只要同樂班在周圍出現,他飯也不吃就跟著跑。整個冬天,二子本來只會幾句經典京劇唱詞,一下子成了同樂班的鐵桿戲迷,他學會了《蘇三起解》、《女附馬》、《捉放曹》、《追韓信》,《打龍袍》......
春天解凍了,老爹抽著旱煙袋,琢磨著一年的生計,看著二子魂不守舍的樣子,老爹說:“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就豁上吃一回吧。二子,你哥已經去灘上了,你也馬上回去,聽說今年有些創新灘的,我去挖井,活會很多,今年咱們爺三個回灘上好好干,掙了錢,咱不愁那閨女不跟咱。”說是掙錢,鹽利薄,錢都歸財東,鹽工掙個血汗錢,用糧食頂,說媳婦的錢要靠賣了糧食攢。爹也知道要娶李貂嬋,得有足夠的財禮錢。二子想想爹說得有道理,就沿著小路往鹽灘趕。二子邁出家門回頭看,心底涌出一陣心酸,看看低矮的土坯草房,別說是漂亮的李貂嬋嫌,自己都感到寒酸。心想有了錢一定先蓋新房,再娶新娘,李貂嬋呀,我的狐媚子新娘,一定等著我。
走出村子再回眼望,村里家家都是土坯房,只有村東頭的四少家是磚瓦房,那房屋又高又大又排場。二子心中那個狐媚子新娘,正在同四少過招呢。
四少是誰,四少就是侯鎮鹽商大戶的四公子,四公子是侯鎮四大名少之一,小名四兒,是當地有名的風流倜儻美男子。四兒在鎮上四大美男子之中年齡最小,也排第四位,唱得一腔好京劇,生得一身媚骨,那頭型、那眼睛、那嘴巴、那身段,總之一句話是潘安再世。同樂班的李貂嬋是侯鎮家喻戶曉的名人,她是大家的偶像,大家都喜歡她,但四兒覺得,他最般配,他最有資格娶李貂嬋為妻子。
四兒的家是方圓百十里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擁有二百畝鹽田。在侯鎮開有兩家鹽點,一家綢緞莊,一個商店叫同喜聚,一個京戲班子叫子弟戲班。京戲班子是四兒的爺爺叫郭啟云的老人在清末年間組建的。那時候,一家徽班去京城演出,邊走邊演戲,在齊魯沿海灑下了京劇的火種。很多村里就有了京劇班子。那年的正月十五,春季里氣溫正回暖,東家郭啟云從鎮上的同喜聚回家,見一幫老人在村子西頭曬太陽,議論有的村唱戲的事。郭啟云感慨道:咱村子雖大,怎么就不如人家呢,楊莊鄉楊家莊子有個福盛班,豐城鄉王莊有個王真班,古城劉家官莊有個興福戲班,咱村不比他們差,為什么沒有?郭啟云并不會唱戲,只是爭強好勝,看到外地有大戲班子,心里頗不服氣。一時氣盛,就對他老人們說,也要組建一個京戲班子,為村里老少爺們增添樂趣。老人們一聽,七嘴八舌地擁護他。
說著容易做著難,組戲班子得有錢,錢從哪里來?大伙愿意看戲,可誰家也是孩子一大堆,吃飯還有難處,何況再出錢唱戲了,罷了!郭啟云一拍大腿,包了下來。他選了兩塊鹽田賣了,作為京戲班子的費用。找鎮上和附近鄰村的喜歡京劇的小青年進戲班子,從外地請來老師,每天在他家里練習,到了吃飯時間,他讓自己家里人備好飯菜,供大家吃,吃了繼續練習,還真捧出了幾個角。喜歡歸喜歡,他規定自家人不許登臺。
可是到了孫子輩四兒這里就不行了,四兒可當了真,世上職業他都不愛,就愛唱京戲,世上女人他都不想,只想李貂嬋。成人后的四兒跑北平,跑濟南大戲院學唱京劇,用自己所有的錢財購置了四箱子行頭,子弟班的規模又大了。四兒長得帥,又有文化,一天到晚琢磨著改進劇目。那年冬天到濰縣去打京劇擂臺,四兒唱武生,上臺一亮相,嗓子一吼,把當地的大閨女小媳婦呼啦一下引到臺子前。可巧,戲里武生耍大刀,那是明晃晃的真大刀呀,一個翩翩動作將刀拋到了上空,他需要從背后接刀。當拋上去的一瞬間,他感到位置不對,一定接不住了,隨機應變,他想用腳重新踢回空中,再接住,不料刀嗖地一聲斜著飛向了臺下黑壓壓看戲的人群,四兒眼前一黑:“天呀!這可闖大禍了。”干冷干冷的冬天,汗涮地滲了出來。
一陣如雷的掌聲把四兒嚇掉的魂兒招了回來,接著白花花的銀元像雪片一樣砸向臺子,四兒莫明其妙,臺下歡呼聲叫好聲口哨聲不絕如耳,他大著膽子看過,那把刀斜插在拴喇叭的大柱子上,發出白生生刺眼的光。從此以后,四兒出類拔萃的扮相和他高超的武功傳遍濰縣。不管在哪個村里搭戲臺子,只要四兒上了臺,連三歲小孩也呀呀大叫。
子弟班出去演出,若四兒不上臺,臺下觀眾就會少了一半,看完戲,搖著頭說,沒那個人,沒那個人,真沒勁呀。
二子為什么要娶李貂嬋,他有他的傲氣,這里俗語道:男子十三,自掙自穿。二子十三歲的時候就到灘里去曬鹽,他數不清從這條小路來來回回多少年了,現在的曬鹽技術爐火純青,只要他想讓池子出多少鹽,池子就能出多少鹽。今年二子懷揣著一個夢想,走得飛快,過了丹河,拐過大河頭,就是一望無際的鹽堿灘,長滿了黃宿菜、蔞蓬、地棗,沿河壩長滿了一叢叢高大的紅荊條,僅有的小地塊也不利于糧食作物生長,秋天收獲幾棵棉花就不錯了。
二子晌午歪了來到灘上,前邊是二人灘,后面是三人灘。二子來到了三人灘上,三個伙計站在灘上,用斗子提上鹵水來,讓鹵水流進灘里。大哥就在這個灘上拉雙。從二子記事起,村北就是一望無際的鹽堿地,村民特別是男孩子,長大了誰沒曬過鹽呢?這里從老輩子里就曬鹽,最早的鹽民叫灶丁,也叫鹽丁,官家將煎鹽的民戶編為特殊戶籍,世代專服制鹽差役,承擔制鹽勞役,常年過著非人的生活,“矡民蓬跣,鹵蝕膚剝,四時皺坼,常如嚴蠟。”鹽民蓬頭赤足,皮膚剝落,一年四季皸裂,常如干肉一般。“出死力而謀生”“鹵淹赤腳紅鱗斑,灶下蓬頭炊濕煙。饑腸霍霍日向午,尚待城中換米錢。”住的是“老屋空還堵”,吃的是“枯蓬帶根煮”,常年過著蓬頭垢面衣襤褸的困苦生活,如遇旱澇災害流行疾病,死于灘井者不記其數。民國元年廢除了灶戶戶籍,成為鹽工,在灘為鹽工,回村成農民。鹽民在原定的工期內一般不準曠工缺勤,更不許中途下工,如果提前一天下工,則工薪全無。鹽工勞動如打水、制鹵、扒鹽、抬鹽、修灘、運鹽、堆坨都是沉重的體力勞動,十幾小時超負荷的勞動,若遇雨搶撈則通宵達旦。而鹽民吃的是高粱面和咸菜,長期吃不到油,患夜盲病的多,多人長期住一間土屋,骯臟潮濕,蚊蠅蟲蛇甚多,傳染病不斷流行,腿疼、腰疼、關節炎、皮膚皸裂等職業病和夜盲病幾乎人人都有。天熱活重,鹽民暈倒以至死于灘井的事時有發生。鹽區流傳著一首打油詩:日行大寬道,夜聽鴨蘭叫。生吃盤山果,常喝牛馬尿。清水堆成垛,堿地出珍寶,只見鹽民苦,不見鹽民笑。
在壽光沿海一帶,3600多年前的夏代,人們開始制鹽,道光年間,官臺鹽場新辟了348副灘,成為最大的鹽場,到民國時候,鹽灘達到1000多副,大灘主叫東家,總掌柜。東家的灘有多有少,灘主首先雇定“灘把頭”也叫“鹽把頭”。每副灘一名,雇傭鹽民就是鹽把頭的事了,大灘4至5人,小灘2至3人。把頭雇傭的鹽民分雙繩工和單繩工,叫拉單或拉雙,后來大家叫技術好身體強壯的也叫拉雙的。拉雙的是拉單的兩倍工錢,用的力氣也大。老爹和兩個兒子所干營生不同,雖是一個東家卻不在一副灘上,有的一副灘相鄰幾里路,爺三很難碰面。二子臨近傍晚到了灘上,去自己灘上要路過大哥所在的灘,恰趕上要收工了,見大哥站在大壩上如泥的塑像,黑黝黝的,鎖骨凸出,全身大汗淋漓,腳下水汪汪的,二子忙上去將大哥扶下來,他知道不去扶著大哥,大哥自己是下不來的,拉雙提了半天鹵水,已經耗盡力氣了。
大哥如此拼命地干法,就想著多掙幾個錢,給弟弟說上個媳婦。后來還是被鹽把頭“小咬”打劫了。小咬是當地人對蚊子的一種叫法,這種蚊子體積非常非常小,任何蚊帳和衣服都阻擋不了它,一旦讓它叮咬,皮膚上立可會起一個銅錢大的硬斑,紅腫瘙癢疼痛。小咬本名李山的綽號是他的親叔給起的,小咬起初在鹵膏行里干。曬鹽剩下的鹵水就能熬鹵膏賣,專門收鹵膏的中間機構叫鹵膏行,都說鹵膏行里出曹操,熬鹵膏業主都防著鹵行里的人,能自己發貨的決不通過鹵膏行。但這一年鹵膏行市太臭了,實在賣不了,小咬的親叔就讓小咬代賣,有人提醒他親叔說,咱鎮上最精明的生意人劉子厚同他做買賣都吃了虧。你能行呀。親叔說:“就讓他辦這么一回事,他還真舍得坑我呀,別忘了他是我親侄子呀。”后來小咬還是多掙了親叔的錢,氣得他親叔說:“還真是個小咬!”從此李山就叫小咬了。小咬從鹵膏行里出來,被東家派去當了鹽把頭,人家都說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是對鹽工最苛刻的把頭。曬鹽從正月初六開始到六月底收工,在這期間鹽工被打劫是常有的事,被打劫就是干不滿六個月,一分錢工錢也領不到。又是一個近十個小時的勞作,大哥感到背上有千斤重的磨盤,腳抬不動,汗水順著小腿淌下來。對面的那兩個伙計也累得說不出話來,大哥抬眼看看四周,除了天空中偶爾有啊偶啊偶飛過的鴨蘭子,再無其他聲響。低下頭,鹽池里鹽水蕩悠悠地劃著圈,一圈兩圈.....大哥一頭栽了下去,他覺得嘴里咸咸地,咳嗽起來,慌得拉單的那伙計扔下繩子就跑過來將他拖上來。大哥喝了咸水,一病不起,躺在屋子里。小妖拿著花名冊,在屋子門口吆喝道:“你媽的,干還是不干,都兩天了,你還在裝死,干就到灘上去,不干滾回家,我另找新人,別占著茅坑不拉屎!中午飯沒你的。”大哥躺在木板上,板著指頭算算,還差十多天就到期了,可實在干不下去了,只好空著手半死不活地回了家,跟著小咬干的鹽工,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沒到期限就被打發回家,一分錢的工資也沒有。本來工資說是一個月二十斤糧食,半年就是個大數。誰知小咬說,差一天也不給,何況你還差五天。什么也不給,大哥干了半年,到頭來卻褲不上襖不上,肚子也顧不上。
大哥回到家里氣病交加,從此恐懼鹽灘,更加膽小。因為沒有媳婦,也沒什么牽掛,還要吃飯,為照顧他,村里的保長算是善良派他去東洼里看草,開始還有糧食供應,家里斷了糧后,他在東洼里只吃黃蓿菜,人瘦得皮都透明了。從鹽灘上回家的二子和一幫小伙子去割草,發現草叢中那么多光魚,這種魚是野生的,量大,一扎長短,大肚子,容易破,無刺,味道很鮮美,這一群干活的人當天就煮了一鍋子魚,在大哥看草的屋子吃個痛快。晚上,幾個小孩子聽著大哥坐地鋪上講他喜愛的三國故事,他講著講著大家都進入了夢鄉,二子蒙朧著眼皮起來撒尿,碰到大哥的身體很硬,感到不對勁,再用手擁一下,才知大哥過世了,是撐死了,魚肉還在喉嚨眼。
二子把大哥送走,守在大哥留下的破房子里,想起大哥憨厚困苦短暫的一生。二子發怒了,他對爹爹說:“我去跟著小咬干!”
二子在睡夢中,聽到嘭嘭嘭三聲煙袋鍋子敲床沿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重,那是小咬催促工人起床的最后通牒。每天天不亮,小咬就起床,點上一袋煙,敲兩下床沿,算是第一次催促起床;約五分鐘后,敲三下,這是第二次;約十分鐘后,第三次煙袋敲擊聲連續響起,二子一個鯉魚打停坐了起來,摸著身邊的斗子就往池邊走,睡眼惺忪,朦朦朧朧,他憑感覺將提鹵水的斗子扔下水去,用力一挺,人才清醒過來。
沒人愿意跟著小咬干,東家向他發了脾氣,二子過來頂替大哥,起初他不同意,可有找不到人,只好同意。看看二子那雙眼睛,小咬知道二子來者不善,便處處防著二子,也不敢像對待他大哥一樣任意踩捏。每當休息時,必須有一個人挑著兩個沉重的泥罐子到十里處的一塊叫水汪子的地方擔水,這個水汪子是一處廢棄的鹽灘,有一層紅泥做底,下雨積下水,吸引很多種像鷺鷥那樣的長腿水鳥,就成了鹽工取水的寶地。輪到二子提水了,他來到水汪子邊舀滿了水,就將泥罐子放在一邊,到處找鴨蘭子蛋。小咬在灘上一等等不來,二等等不來,還等著這水做飯呢,他只好去找二子。小咬瞪著血紅的眼,惡狠狠地盯著二子,聲音卻不大,低聲說:“你怎么不挑水回去?”
二子翁聲翁氣地說:“很沉,我挑不動,要回去,咱倆就一人一只。”說完拿起那根扁擔,提著一只泥罐子走了。小咬只好提起剩下的那只泥罐子往回走,一只手沉,一只手空著,兩邊不平衡,累個半死才到灘上。以后小咬不去挑水了,二子也不去,三個人喝咸水,頓頓吃咸蝦醬,干活時在太陽底下出汗,小咬畢竟年齡大先靠不住了。
小咬不敢與二子那雙蓄著仇恨的眼睛對視,他一生不知喝過多少鹽工的血汗,但在二子面前卻心驚膽顫。二子佩服小咬的一點是:每當讓大家起鹽后,必定下雨。二子覺得非常神奇,又沒有天氣預報,他的感覺怎么這么準確?二子暗中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發現早上起床后,小咬都到屋子后面去瞅一陣子。趁小咬不注意二子也去看,沒有東西,連續幾天觀察,才發現,在井沿上一只大蜘蛛洞,睛天洞是敞開的,陰雨天蜘蛛吐絲將洞瞞起來。二子就將這只蜘蛛藏到了別的地方。
小咬名聲越發不好,雇不著人,天氣預測也不準了,曬好的鹽泡了幾次雨水,折了本。折本的事在曬鹽歷史上常有,民國三年,鹽灘盲目擴大,產量大增,銷不出去,十家灘戶九家賠本。這一年,日本鬼子和國民黨地方部隊十五旅。到處搶鹽販賣,刮取鹽利,曬鹽的灘迅速減少,產量很低。小咬沒給東家掙錢,就被東家一腳踢開了。東家看二子能干,就聘他替代小咬成了這幾副灘的鹽把頭,二子知道老爹的技術好,譜氣大,他離不開老爹,便把老爹聘請到灘上。
從民國時期,還保留著溝灘曬鹽和井灘曬鹽兩種,溝深到了三至四米,寬到了十米,工具也有了改進,用了風車、水車或戽斗汲水入灘,經圈暴曬成鹵,經池結晶成鹽。人的智慧參與,如灘池滲漏就再以客土加固,如井水不旺,便雇工挖淘。有的舊箍還需翻新。然后兩人用戽斗上水灌入養水池。五日便出潔白的豆粒大小的鹽,如果池內渾濁,隨時清理,最忌產出黑碎的鹽。原來曬鹽就一期,也就是春曬期。現在二子當把頭后,曬鹽全年分為三期,二月二日到六月二十日為春曬期;八九月為秋曬期;十月初一后為養灘期,雇工添水。二子很重視秋曬期,產量大增,二子就幾乎常年靠在鹽灘上了。
二子發現老爹常常蹲在地上吧嗒著煙袋,瞅著東邊想心事,二子知道從這塊鹽灘往東,是國民黨開發的郭垣鹽場,日本鬼子占領壽光后,先向郭垣鹽場下了手,郭垣鹽場的鹵水鹵度超過十二度,出鹽率極高,好鹽源源不斷在運往日本。
日本鬼子在東邊開鹽場,當地人就在西邊開,孤立他們的鹽場。后來壽光北部成了共產黨的根據地,很多時候共產黨破壞鬼子的運鹽道路,截獲他們的運鹽車,運往解放區。
在二子眼中,老爹是鹽灘上最忙的人,也是走出灘次數最多的人,灘上用的鋪席子都是他去采購,三天兩頭的往鎮上跑。侯鎮街是有名的商業一條街,清朝乾隆三十四年,官臺鹽場場署遷到侯鎮,成了接圣旨的地方。莒、沂、淄等地方鹽商,接踵而至,交易興隆,每到春秋兩季,車馬絡繹不絕,人馬喧騰,徹夜不休,抬鹽筑包者動不動就上千人。農歷的三、八是侯鎮大集,老爹雷打不動去趕集。
老爹來到了侯鎮街,往往到劉子厚的商店去。劉子厚的商店叫恒聚泰,這里還有他的繩席鋪,專門經營鹽場上用的東西。老爹往往買上繩席后,再到商店里買上場里需要的日用品。在這條商業繁榮的大街上可以買到草碾村的草編:結婚用的茅箱子、花瓶、各種精巧的工藝品;也可以買到西柴村的土陶器:罐子、盆。這條街上還有從清朝就有的二十多家糧食酒作坊,也是老爹趕集必到之地。老爹提著侯鎮白酒回到鹽場,這酒用高糧釀造,味道醇香,工友們像蚊子見了血圍著他轉,高興地像過節,他就和工友們喝個痛快。
無邊的蒼穹下,喝了酒的老爹身子小巧,蹲在一堆水斗、木扒、抬筐邊下,活像一只豎放著的石磙。在灘里,老爹被人叫做老井把頭,他用特制的三十公分長,十二公分寬的小锨,掏了一輩子井。掏井都是一口氣掏完的,不容人歇息,土是散的,一邊掏它一邊往下流,掏的人得一口氣將井掏好,快速用秫秫秸一圈圈箍住,一口井才算完成。一口井配大約四個池子,井大,最有力的小青年扔不過石塊去。老爹想傳給了大兒子這份技術,大兒子整天不會說一句話,只在井上拖斗子。教了幾天,不出活,還讓小咬對付回了家,沒了命。萬分失望的老爹就想傳給二子,畢竟井把頭要拿小工的三倍工錢。二子對掏井不感興趣,他向來有自己的主張,他要干鹽場里拿工錢最高的技術活,他要當鹽把頭。鹽把頭用力氣小,眼要靠,手要勤。二子個子大,力氣不小,技術也不孬,小咬走了后,二子這個鹽把頭很稱職。老爹本想早日讓他成家好續香火,誰知他像中了邪,非李貂嬋不娶。這可愁死了老爹。
二子也聽說了四兒和李貂嬋的事,二子小的時候常跟在四兒身后玩,現在四兒成了二子的頭號敵人。二子跟著老爹去劫日本鬼子的運鹽汽車,日本鬼子氣極敗壞地去掃蕩,人們都跑了,四兒認為自己同漢奸隊長是同學,是光腚長大的富家子弟,一定沒事的,不想日本鬼子不給面子,用上了子彈頭的手槍撥四兒的肋骨,那是一種酷刑呀,四兒咬著牙沒供出二子們的藏身地點。
四兒的仗義令二子反而有些絕望。二子的行為得到了爹的贊揚,二子沒有理由恨四兒。四兒所支撐的子弟戲班,唱腔、臺風非常好,老百姓很歡迎,國民黨十五旅聽說了,執意讓他們去演戲,四兒說啥也不答應。十五旅在這塊地盤上說一不二,惱羞成怒,毀了子弟班的戲箱,這是四兒的家產呀,是子弟班的血汗錢呀。沒辦法,戲還要唱,四兒他們又賣鹽灘重新置辦了行頭。子弟班名聲大振,鎮上的同樂班和他們搞了好幾次聯合演出,周圍村子紛紛邀請子弟班去演出。爹爹說好的事,二子就不敢多說什么。
二子猜測四兒和李貂蟬會不會見面了,或者同臺演出了,或者眉目傳情了,唉,這不是亂箭穿心嗎。這段時間,二子像失了魂一樣,二子難過地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沒精神。他干完活,誰也不搭理,他走向深遠的鹽灘,路過水汪子,走下去喝水,就聽到身后似乎有腳步聲,聽聽又不像,忽然有雞打鳴傳來,夾雜著汪汪汪的狗叫聲,似乎全村的雞都叫起來,全村的狗也叫起來,又一聲沉重而悠揚的汪!,啥聲音也沒有了,荒灘重新歸于寂靜。二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卻見一個半人高的白狐從草叢中現身出來,兩只前爪向下,兩腿直立,那雙狐媚的眼睛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像人那樣轉身裊裊娜娜地走了。二子悟道這是只話狐,老百姓叫話皮子,這一定是他抱過的那只嬌媚的白狐長大了。
誰知白狐竟敢跟著二子來到鹽灘屋子,幾乎每個晚上都來同二子進行簡單的交談,在這寂寞的鹽灘深處,他們像老朋友那樣熟悉,蚊子咬得二子睡不著覺,他躲進一個鋪席包里,白狐竟給系上了口。白狐很多這樣的惡作劇,二子惱怒地攆白狐離開。一天晚上,二子半夜里聽到屋子外面風聲大作,似有雨來,他想出去起鹽,怎么也出不去,鋪席包口又被系上了,知是白狐所為,求她解開,她嚶嚶地,說只要二子答應她永遠讓她來看他,她便放出他來。沒辦法二子只好滿口答應,出來一看,繁星滿天,哪有什么風雨。。
大哥不在了,二子特意搬到老爹的窩棚住。每當天黑下來,在寂寞的鹽堿地里,再無聲響,老爹就對鋪上的二子嘮叨家鄉的歷史和風土人情,他說我們這里的三寶不亞于東北三寶呀:
清水能上垛(鹽),遍地六月雪(堿),長生不老花(一種野菜的花)。
二子聽說眼前的大片鹽堿荒灘,卻是原來能行船的海。就問老爹,海水怎么往后退了?老爹說:“王母娘娘可憐咱老百姓唄,很早的時候,一年鬧災荒,王母娘娘看到咱這里的老百姓沒有飯吃,就對龍王爺說:‘我借你塊地,讓老百姓干活吃上飯。’龍王爺說,‘行呀,借多少呢?’王母娘娘說,‘一箭之地足矣!’龍王爺想,不就是一箭嗎,就爽快地答應了。王母娘娘站在固山上,向北射,誰知箭如飛,一直向北去,住不下了,眼看到了龍王宮,龍王爺叫蝦兵蟹將快把他的石碑抬出來,擋住了箭。現在很多鹽田,以前是海水呢,龍王爺讓出了不少地盤讓咱曬鹽呀。”二子想,哪有什么龍王呢,雖是傳說,也有可信之處,倒對龍王有好感了。
在二子心中,四兒的爺爺郭啟云是村里最值得尊重的老人,他從小聽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四兒爺爺郭啟云說的。在村東頭上大樹下,大哥領著他找四兒玩,那時候郭啟云已經八十多歲了,滿肚子學問和別的東家不同,他很和善,從不嫌棄窮人的孩子,很多小孩子繞在他膝下玩,有一天子弟班的小青年不知什么話頭說起鹽,二子就聽到了郭啟云嘴里的 “煮海為鹽”故事, 那時候二子才五歲,這個故事卻在心里生了根。郭啟云說咱國最早的制鹽技術就是煮海為鹽。他說,《世本·作篇》有記載:“宿沙首作煮鹽”被尊為鹽宗。傳說五千年前的神農氏時代,有一支靠打獵為生的部落生活在我們壽光北部這片鹽堿灘上,部落里有一個強壯又聰明的首領叫宿沙,他臂力過人,善使繩索。一天宿沙在海邊煮魚吃,他和往常一樣提著陶罐從海里打半罐水回來,剛放在火上煮,突然一頭大野豬從眼前飛奔而過,宿沙見了豈能放過,拔腿就追,等他扛著死豬回來,罐里的水已熬干了,罐底留下了一層白白的細末。他用手指沾點放到嘴里嘗嘗,味道又咸又鮮。宿沙用它就著烤熟的野豬肉吃起來,味道好極了。那白白的細末便是從海水中熬出來的鹽。
郭啟云還說最初倉頡造“鹽”字的傳說也有感于宿沙煮海。倉頡結合宿沙氏煮海過程及身為炎帝之臣等多重含義,就造出了“鹽”字。這個鹽字有“臣”“人”“鹵”“皿”四個部分組成。“臣”代表鹽是由人在監視鹵水煎鹽,“皿”則說明煮鹽所使用的器具。鹽字分為三部分:他瞇起眼睛,在大地畫:下部象征制鹽的工具,上部左邊表示王權之下的官僚 ,上部右邊則是制鹽的鹵水。這個字是甲骨文,就是說,中國古代政權對鹽是壟斷的。
二子很喜歡同四兒玩,其實是愿意靠近他的爺爺郭啟云,是羨慕他爺爺的學問。
一天晚上剛躺下來,二子看到郭啟云爺爺笑著領著他到了一座巨大的廟前,他想周圍沒有這么座廟呀,這是哪里呢?四面一看,蒼穹之下全是棋盤似的鹽池,整齊劃一,每個池子邊都用紅磚壘了,非常干凈。廟門高大巍峨,臺階中間是漢白玉雕成的大龍,進得門來,是一座寬闊的院落,正中才是一座大廟,兩邊各有一座小廟,還有角樓。在大廟前一字排開全是供品,香蕉、蛋糕、蘋果全堆成塔形,最顯眼的是供案上排著全牛、全羊、全豬三牲。正中大廟里供奉著三位龍王,正中是北海龍王,右邊是南海龍王,左邊是東海龍王。
一紅色條幅書道:二月二香火勝,真龍抬頭萬口傳。
二子倒頭便拜。
剛抬起頭來就聽爺爺說:“來這里你要好好拜拜!”
二子一看已來到了東廟,大門前有兩根柱子支撐前廈,柱子上有一副紅紅的對聯:萬般行業農為先,千種滋味咸居首。
廟里正面有一塊藍色的牌子豎在一位威武的官員旁邊,上面寫著:鹽神管仲
郭啟云爺爺說:“快快拜他,他是鹽神呢!咱曬鹽的就靠他庇護呢。”二子一看是管仲,萬般崇敬涌上心頭,倒頭便拜。
再看四面全是壁畫,畫的一側注有詩句:“百種滋味咸為首,潮漲夕落海灘留,休說鹽顆星星小,歷盡洪荒苦追求。”“淺井抽鹵風車起,戽水直至日落西,財源滾滾咸中來,知是汗汁與鹵汁。”“船載車裝走八方,鹽峰依然柱蒼穹,豐功偉績既神仙,至今有人拜管仲。”“夜已繼日著新書,自古鹽規出齊都,封海設場鹽始禁,桓公由此成霸主。”“煮海為鹽陶為器,慧眼識得漁鹽利,富國強民傲君侯,正是賢相得意時。”模模糊糊二子醒來了,是一個夢。
管仲是什么人?醒來后,二子問老爹。老爹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說,管仲么,是個宰相,家事安徽的潁上的,在淄博干丞相,是一個叫鮑叔牙推薦的。他從小沒了父親,生活清苦,見過世面,當了四十年丞相,叫春秋第一相。他輔佐的齊桓公成為春秋第一霸主。早時候,咱這里出鹽,誰曬來誰要,沒人管。到了西周初期,一個八十為相的姜子牙管著齊國。
二子說:“我聽四兒爺爺郭啟云說過,姜子牙八十歲當宰相,活到一百二十歲,是不是真的。我看是傳說。”
老爹說,傳說不傳說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姜子牙的辦公的地方就在昌樂縣。他看到這里的人缺吃少穿的,就大力發展漁鹽業,齊國強大了。我也是聽咱村老人們說,姜子牙在3000年前,讓鹽田兵馬總管馬尚和鹽務大夫滕六率領數千名齊兵搞鹽業。到了春秋時期,管仲提出鹽鐵專賣還同鄰國做買賣。老百姓生產出來,官家收、官家運、官家銷。就有了鹽法,私自賣鹽犯法。
桓公成就霸主地位不是靠得鹽嗎?要想富還得靠得鹽呢!四兒爺爺郭啟云辦子弟戲班子也幸虧有鹽灘。二子再也不含糊了,二子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北大洼鹽堿地造就了他堅強似鐵的性格,八級風也吹不倒他,他認準的事,非干出個樣來不行。守著聚寶盆卻去要飯吃,喝著咸水長大的二子不信這個邪。
想起已經去世的大哥,二子心里痛啊,他時常痛哭。送走大哥后,二子躲在自己的屋里,就著快要落山的夕陽,他將大哥炕頭上的一個小包裹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將粗糙的黃紙小心地揭開,發現是一本手繪圖畫,二子輕輕地沾著唾液一頁一頁地翻開,吃了一驚,圖畫那么精美,似曾相識,二子猛然想起在夢里見過。第一頁畫著頭戴王冠的龍王爺,寫道:二月二,龍王抬頭,大倉滿,小倉流。字少,畫多,有的地方看不清楚需要猜測,二子一看還是明白了八九不離十,這是一部記錄老祖宗曬鹽的歷史:
三千六百多年前的夏代,幾個鹽工圍在一處,這叫煎鹽。旁邊文字標明:鹽工找塊海潮容易到的平坦的地方,等海潮退了后,撒上草木灰,汲上鹵,找塊高地堆個四方形,控鹵。又一幅圖,幾個鹽工在鹽鍋四周,圍一塊葦草帳子,就地用泥土將鍋固定住,然后將鹵水倒入鍋中,叫熬鹽,旁邊字白:海岱惟青州,隅夷既略,濰淄其道,厥貢鹽浠,海物唯錯,摘自《尚書﹒禹貢篇》。一幅圖上有個皇帝模樣的人物叫齊太公,旁白:以地為海,始通漁鹽之利,自此鹽歸國有。
西漢景帝時,壽光縣設專管鹽務的稅官。西漢武帝元年,桑弘羊領大農事,修訂鹽法。
明代,官臺鹽場成為山東最大的課場。
清初,灶地達七萬公畝,年產原鹽五千多噸。雍正至乾隆時期,壽光由原始的煎鹽轉為煎曬兼制,進而發展為曬制。清朝開始搭草棚、設鍋灶,日夜熬鹵膏。清雍正十年,官臺場開始設第一任大使叫何師孟。官臺鹽場躍居山東第一位,場署設侯鎮。
到此為止,再無下文。
白狐又來了,二子記不起是第幾次了。二子不愿開門,大哥年輕輕地走了,二小很傷心,沒心思和狐逗樂。怎么叫門也不開。白狐圍著屋子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天明時沒了動靜,二子開門一看,已泣血而死。
二子和老爹對頭又干了半年,秋后,從灘里回來,老爹垂頭喪氣地對二子說:“錢還差得遠,咱說個一般人家的媳婦不行嗎?”二子悶頭不說話,只要有空還是跟著同樂班跑,他要看他心中的媳婦。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鬼子滾回了日本,鹽民們膽戰心驚的日子終于過去了,鹽田歸國家所有。老爹挺起了腰,揚起了脖,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共產黨接管了鹽田,還收購賣不出去的鹽,又貸款給鹽主,恢復生產。把幾個大戶的鹽田分給了村民,政府又號召自開鹽田,擴大鹽業生產,支援前線。村里人紛紛去開鹽灘。老爹一馬當先,感到好日子有了盼頭。老爹是井把頭,二子是鹽把頭,爺倆重新上陣,掏井開灘。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老爹是地下黨,因為全國還沒全解放,身份處在保密階段。二子后來才知道老爹去侯鎮趕集是給八路軍傳遞情報。
在渤海軍區二中隊的妹子,也是村中唯一的女八路,捎信來要錢購置藥品運往前線。老爹手中沒錢,村里才領回來的一箱子北海銀行的大票子就在西屋里,老爹真想先借出一點來給妹子,可是揭了三次箱子,就沒下去手,又蓋上了。他覺得還沒給鹽民分,自己一分也不能動。他在院落子里轉來轉去,剛割下的高梁秸豎在墻邊,他捆起來,推到集上賣了,加上給二子攢得提親錢都給妹子捎去。老爹對二子說:“二子,明年我們新建副灘,爹和你拚上命干,秋后一定能掙大錢,掙了錢我就到李貂嬋家給你提親!”
來年春上,二子和爹懷揣著一個希望,回到了灘上,二子琢磨著,我們一年到頭累個半死,何不用風車干些力氣活,風車的翅子有多有少,用時十分小心,大風時不能用,小風時也不能用,可是比人工干活快多了,鹽灘上很快普及了風車。
五月里,壩上如燒紅的鏊子一樣烙人的腳。二子蹲在池子邊,耳邊一片刷刷聲,晶瑩瑩的小球,跳上跳下,晶體滾著太陽。從一顆顆水晶似的鹽粒里,二子看見了李貂嬋的媚臉,他開心地笑了。他不怕苦,什么也不怕,吃飯拿個“三面挖”(小米、高梁、豆面),捅上筷子蝦醬,根本用不著碗碟就吃飽了。
地棗長細而堅硬的枝條從根的頂端成縷的分生出來,盤繞縱橫,當一簇簇雪白的小花隱身而去后,時令已進入了農歷六月,米粒大的果由長圓變成了滾圓,已經熟了,紅紅在伏在條上,二子摘下來,填進嘴里,甜呢。
秋后老爹眉開眼笑了,鹽多價高,兩個人扛著一黍黍頭子那樣大的一捆錢票往家走。二子想李貂嬋的笑臉;老爹想著抱孫子,兩個人的腳步都抬得老高老高。
老爹覺得掙了錢,穿上過年的新褲新褂,提著錢到李貂嬋家去提親,李貂嬋的娘冷著臉,一頓臭罵:寧可養漢,不嫁曬灘的!老爹抱頭鼠竄。
二子想娶狐貍精樣的李貂蟬做媳婦的期待落空了,他像霜打的茄子,一病不起。
二子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奄奄一息。老婆婆七嬸嬸小心地挨近床沿,癟著嘴對老爹說:“二子心高,走,為二子,我和你向南去一趟。”老爹挑著一頭子錢隨著七嬸嬸去了很遠很遠的南邊,七天后領來了一個水靈靈的大閨女。七嬸嬸站在炕前,小聲喚道:“二子、二子睜睜眼,看看我把貂嬋給說來了!”二子七魄還了三魄,悠悠然睜開了眼,“呀呀!”耳邊飄來了那蜿轉的黃鸝之聲,“貂嬋!”二子一下子跳下床來,拉住了女子的手。那女子羞得低下了頭:“唉,俺不叫貂嬋,俺有名字呢,俺真名叫花,人家都叫俺賽貂嬋。”二子一楞,這臉型、這身段,這雙水靈靈、情脈脈的狐貍眼,不是貂嬋是誰,老婆婆說:李貂嬋哪比得上她呢,李貂嬋跟了四兒,老了。咱花才十九呢,她叫賽貂嬋,南邊一號大美人。七嬸嬸給你做主,選個良晨吉日,辦了喜事吧。"
二子一聽不是心上人李貂嬋,臉色忽地變了,一頭又栽到床上,別過頭去,臉朝里,不做聲。老爹火了:“朝巴二子,你也不看看,要不是解放了,共產黨讓咱有了鹽灘,你還想掙錢說俊媳婦,做夢去吧!要不是賽貂嬋她爹稀罕咱的錢,人家還讓閨女到咱家來,你以為你是誰!”二子被爹罵了個狗血噴頭,沒了主意。老爹尷尬地把賽貂嬋叫到跟前說:“委屈你了花,二子配不上你,都怪我!”賽貂嬋說:“爹,你別這樣說,二子厚道,俺就喜歡老實人,俺自己愿意。”卻掩不住涌上來的心酸,紅了眼圈。老爹從身后拿出一塊鹽磚來,遞到賽貂嬋手里。賽貂嬋哭了,這一塊鹽磚,到她娘家那里就是金磚銀磚,換來的錢能給兄弟們蓋口好屋呢。
卸了裝后的李貂嬋也許就是這個模樣吧,二子答應了這門婚事。
二子的婚事定在臘月初六,大街小巷擠滿了看新媳婦的人,抬轎的一步挪不了三指,說好早上七點過門,直到九點轎子才抬進家。大哥小叔子,都去二子家鬧新房,賽貂嬋要梳頭,門外窗外站滿了來看她的小青年。賽貂嬋站在鋪團上,一手拿木梳,一手托長發,烏黑的長發流下來,一直拖到鋪團上。那婀娜的身子如風中楊柳;那流波蜿轉如電閃。晚上雪地里站著不穿鞋的小青年,疊著羅漢聽墻根。
娶來的媳婦賽貂蟬,在二子看來,空有貂蟬的美貌沒有貂蟬的心,二子和賽貂蟬過著平凡夫妻的日子,一晃就是五年,這五年中,二子常常與李貂蟬擦肩而過,沒有好好的說過話。大河頭里的水依然南北流著。二子回家,都是騎自行車,遇到生產隊下坡的時間,三三兩兩的村里人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便下車來打招呼。很多同村的人先問問在鹽務局工作的老爹的身體如何,滿是羨慕的口氣。然后委婉地問鹽場招不招工,自家兒子或者閨女能不能去當工人等等。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后,老爹這位地下黨在當地成立鹽務局后,正式成了鹽務局的一名干部。從事鹽業的私家鹽場的人員全部轉為國營或者集體鹽場的工人,二子成了集體企業郭垣鹽場的技術場長,二子婆娘賽貂蟬還是在家務農。那個時候沒人向組織伸手給家屬要待遇的。二子一周回來一次,遇到鹽搶收的季節,或者單位宣傳隊排練緊張的日子,二子就會幾個月不回家。那時候,剛剛恢復生產,國家重視鹽業,安徽為了他們的工業用鹽,頂風冒雪來渤海岸邊建立了國營安徽菜央子鹽場。壽光政府投資成立了兩個集體所有制的壽光縣鹽場和羊口鹽場鹽場,形成了三足鼎立,鹽銷往全國。二子所在的郭垣鹽場鹽民冬學,舉辦掃盲班、讀書會,掃除文盲。鹽場文藝隊宣傳隊唱樣板戲。和京劇團常搞聯合演出。這是鹽業人員最好的時期,那時誰能進鹽場當工人是很自豪的事,不光工資高,文化生活也很豐富。二子的地位比當年四兒的地位高了。四兒家本來應化為地主,可是當年家大業大的郭啟云,來教戲的老師多,臨走都有獎賞送上,演員的工資也從不拖欠,沒有了錢就賣半畝地。郭啟云去世時家業全部敗落,死時拉下賬了,欠著人家十塊麥子,人家信著他了,叫他來年用糧食還,后來遇上了新糧政策,不糶糧食,就把家里的東西都還了賬。到四兒成家時,就只有一個宅院了。劃成分時,郭啟云早已去世,村干部去征求四兒爹的意見:大叔,您看,咱家要個什么成分好?
四兒爹嘆了口氣說,別給我個很孬的,對不起祖宗。
村干部說,有個富農沒劃,你要吧。
四兒爹要了個富農,氣得四兒和李貂蟬好幾天沒吃飯。
四兒家雖是富農,卻啥東西也沒有了,只留下了有兩間北屋住,村里人敬重四兒爺爺郭啟云,對他家也沒有什么傷害,掃街的事一律沒有讓四兒爹參加。四兒成了社員,在生產隊干活,不會干,工分掙不多,一心琢磨戲。除了唱戲,再沒有讓他睜開眼的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李貂蟬一邊上工,一邊在家養孩子。
二子所在的郭垣鹽場就在大河頭的東邊,二子站在辦公樓上,往外看,幾公里的風景盡在眼底。他常常想起第一次見李貂蟬的情景,心里酸酸的。愛一個人的事還真不是自己說了算,是心說了算。二子望著自己美貌的妻子,對她的愛做不到百分之百。身邊尤其是宣傳隊時常有漂亮的小姑娘花枝招展,二子卻從沒出現過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二子一年當中有兩個演出必看,一個是鹽場宣傳隊的演出,一個是正月十五村里子弟班的演出,子弟班有四兒參加,他感到很別扭。當年他喜歡鎮上的同樂班是因為有李貂蟬,李貂蟬結婚走了,同樂班對二子來說,就是沒有香味的花,沒有了渴望和愛慕。北邊的羊角溝設立了勝利京劇團,過了幾年就改成了縣京劇團,不知為啥,二子就覺得李貂蟬該去縣劇團唱戲,在家種地哄孩子可惜了,這事又不好意思正面去說。
這天是星期六歇班的時間,二子騎著自行車,哼著京劇小調走到大碼頭,轉個彎,卻愣住了,一只白狐從棉花地里跑出來,立起身子同二子打了個照面,倏忽之間向前方奔去。二子記起了為他泣血而死的白狐,就加速向前奔,赫然前邊一個女人的身影闖過來,那女人扛著一個鐵鍬在前邊孤獨地走,多么熟悉啊,那窈窕的身段,弱柳扶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年來平靜的心情一下子如海上的六級大風,他的心噗噗地跳了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速度。跳下車來,將車子扔在一邊,站在路中間。那女人詫異地放慢了腳步,二子來到跟前,二子的眼中棉花不見了,行人不見了,只有眼前的李貂蟬。二子有看到了那雙渴望的狐貍眼。 那眼睛里說,你要干什么?
這是五年后兩人第一次臉對臉地看。李貂蟬今天看到的不再是鹽灘上蓬頭垢面的曬鹽工,這是鹽場的技術場長,這個男人,四六分頭,頭發烏黑,一件白色襯衣,深藍色的褲子,腰上扎著皮帶,胖瘦適中的身段,中等的個頭,渾身洋溢著自信、快樂,看起來風度翩翩,一個男人的魅力都有了。真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二子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說:“李貂蟬,你還好吧?你怎么這樣看我。”
李貂蟬沒說話,低下了頭要走。二子橫在她的面前,這是一片棉花地,棉花桃正突出一朵又朵雪白的花,棉花柴硬硬地挺立著。二子一只手臂抓住一棵棉花柴,一只手伸過來,路便沒了。李貂蟬若想硬走,就會闖入二子的懷里。她站住了。二子說,我以為你當了闊太太只會享福了,怎么這么憔悴?李貂蟬聽出這話里酸溜溜的味道。李貂蟬知道自己生過孩子后胖了,這是女人最受不了的事。她咬著下嘴唇,不說話。她一個家庭婦女能對一個國家干部說些什么呢?她能說,四兒,不關心她嗎,她能說自己很孤獨嗎?一個習慣了走村串巷的人,一個習慣了在舞臺上的人,一下子在農婦中間,拿鋤放掀,不會聊家長里短,不會做針線,好歹,她為四兒生了三個孩子,有兒有女,沒叫人笑話。至于傲氣嬌氣,那是夢里的事吧。二子感到那雙狐貍眼雖美,可真的缺少點什么,他想起來了,缺得是光彩,缺得是快樂,實際上缺得是家人的愛。
夕陽紅彤彤地在鹽攤上留戀,空曠的棉花地里寂寥無聲。二子耳邊忽然響起十九歲那年,自己拎著衣服快樂地哼唱京劇的聲音:
附馬爺近前看端祥
秦香蓮年三十二歲
狀告當朝駙馬郎
欺君王,瞞皇上
悔婚男兒招東床
......
二子松開了抓住棉花柴的手,順勢牽住了李貂蟬的手。那雙柔軟的手沒有抽出來,就讓他那樣攥著,二子牽著她來到了河邊,這里三面是棉花,棉花正在吐蕾,如海洋一般。大河頭的水流淙淙,大河頭呀,一晃幾年,大河頭依舊歡快地唱著歌,但它的周圍已不是空曠的荒地,是棉花地,棉花地外,是一座座鹽山,蓋著塑氈立在那里。二子的眼里的火苗又燃來了起來,他來來回回牽著李貂蟬的手走了四五個來回,風兒是那么的輕柔,他聞到了一股芳香,他有些暈眩,他還是克制了自己。這么近的與夢中人四目相對,與夢中人呢喃,他第一次結結實實地擁抱了她,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后邊有些麻酥酥的溫潤,他感到那是李貂蟬的嘴唇。
二子想告訴她,當年,他想和她一同離開這個地方,去參加革命;或者私奔,一塊跑到外地下去,隨便干些活為生,反正只要兩人在一起就行。二子最終也沒說這些,都過去了,年輕時的幻想哪敵得過現實呀,過去的事不說也好。
李貂蟬坐在二子的身邊,埋怨道:“二子,你跟著戲班子跑了五年,硬是沒有當面向我提過呀。我娘回絕你,我可不知道呀。”
這些都過去了,想想自己的不如意,李貂蟬有些哽咽。二子給她用手擦掉了眼淚,說,李貂蟬,我不要你難過,我要你好好活著,活著唱戲。你不是干農活的料,多練功,有機會再上舞臺吧,你看人家常香玉,還在舞臺上。李貂蟬用力地點點頭。
在二子面前,李貂蟬也沒有了以前的傲氣和羞澀,語氣里有了關切和羨慕,她問道:“現在,鹽場的活不那么累了吧?”
二子說:“和鹽打交道,哪有不累的,不過解放了就出來能人了,他們發明了很多省力的機器,剛解放那年我們在提水時用了八帆木制風車,后來國家扶持安裝了畜力水車,羊角溝那邊互助組使用第一臺柴油機抽水后,咱郭垣鹽場也用上了,省勁。”
李貂蟬說:“喲聽說有的很多鹽場叫個四帆立式轉向木制風車提水的,看來集體的力量就是大,過去,你們空怕連聽說也沒有吧。”
二子想,李貂蟬也不是不關心鹽場,也不是不打聽我。他感到李貂蟬還是愛自己的,這說明自己不是單相思。他接著說:“海邊的羊口鹽場正在試驗用電動減速水車提水,比木制水車提高功效兩倍。等他們試驗成功了,我們單位第一個拿來用,我去和他們已簽合約了。”
看到李貂蟬崇拜的眼神,二子就像找到了知音,打開了話匣子,他眉飛色舞地談鹽場:“我們制鹵方法也革新了,讓它蒸發制鹵,建國前,一天開圈兩次,我們現在曬水不曬灘,一步一卡,咸淡分跑,制鹵量增加了三分之一。撈鹽也革新了,原來的時候,只有吃了午飯才讓撈鹽,現在改為早晨撈鹽,撈鹽工具由木制大扒改為竹制大扒。還有了電動牽引扒鹽機。”李貂蟬說:“前天,我最小的弟弟來,告訴我,有人介紹他去鹽場當工人,主要是運鹽。”
二子說:“原來運鹽都是用肩挑,現在,都用膠輪車推鹽,還是國營的羊角溝先進,他們用聯合收鹽機、翻斗運鹽車,12馬力活碴機,用了壓池機、堆坨機。”
二子說:“現在場里也不是只有粗鹽,也做深加工,什么加碘鹽、再制鹽、洗粉鹽、調味鹽……”
李貂蟬詫異地望著他,下地干活,雖然村大,總免不了兩家家屬見面。二子的媳婦也知道二子對李貂蟬的迷戀。只要李貂蟬在的場合,二子的媳婦是有敵意的,二子的媳婦和別人抱怨說:二子這個人,話很少,來到家,不讓別人說話,她一開腔,二子就制止,別說話,別說話,別人干了一天活,都要累死了,還聽你胡叨叨。李貂蟬還真以為二子沒話。
二子不知道此時李貂蟬在想什么,但李貂蟬是他的夢,沒有變過。他成熟了后,回過頭來打量他的初戀,她真的比他大幾歲,但在二子的心中,他是她的大哥,在村里,論輩分,他得叫她嫂子,但他出不了口。二子是個敢愛敢恨的人,他對村里人說:“我是不會叫他嫂子的,起碼現在不會。”她覺得她就是他的妹妹,在他柔軟的心里,她就是一個永遠受呵護的妹妹。他看到李貂蟬雖然聽不懂,可她的狐貍眼里又了多了一份光,那叫仰慕。
二子就想天天能見到這雙眼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也是一種幸福。他握著她的手說:“我們場正好找搞宣傳,唱京劇也算,你來挑大梁吧,就缺你這種有才的人。”
李貂蟬說:“招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里的子弟班叫我參加,都是逢年過節演,四兒熱呀,先讓他去,孩子親戚的,我來照應。我也去,家不成家的,叫村里人笑話。”
二子很惆悵,恰好縣里劇團擴大,要到郭垣鹽場宣傳隊要人。二子一遍又一遍跑縣城,他力推李貂蟬,反復說李貂蟬的功力。他領著李貂蟬去縣劇團當面應試,因李貂蟬年齡偏大,縣劇團始終沒有明確表態。二子沒有放棄推薦,最后有分管的副縣長拍板,劇團很快錄用了她。不久四兒也調過去了,兩口子的名字在縣里很響亮,李貂蟬的家就有村里搬到了縣城里住。
這年的秋天,李貂蟬專門去鹽場看望感謝二子。二子正要去開會,也沒讓李貂蟬進辦公室,兩人就在鹽場大門外站著,李貂蟬說:“你為我受累,我心不安,我欠你的,你愿意我怎樣報答你呢?”二子抬起來頭來,秋季鹽堿地里黃蓿菜火紅火紅的一直鋪到天邊,像他心中的愛情嗎?二子眼里有淚,他把手搭在李貂蟬的肩膀上什么也沒說。但他心里想“說什么報答?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在心里說過,可以隨你生,可以隨你死,這種心都有,還談什么受累?你好我便好,你快樂我就快樂!”
在郭垣鹽場的二子就很少見到李貂蟬了。后來李貂蟬成了京劇團的團長,偶爾在節日的電視上見到她,二子很開心。后來劇團發不出工資來,地區都取消劇團了,二子啊所在的鹽場也股份制了,宣傳隊也解散。縣劇團依然存在,縣里來了個新縣委書記很重視文化,不光加強了縣劇團的實力,還成立了文聯。
斗轉星移五十載,轉眼二子已是到古來稀的年齡了,他從郭垣鹽場退休了,還被聘為技術顧問,現在的郭垣鹽場早已成了股份制公司,原鹽、溴素運銷全國,三分之一工業用溴來自壽光。大哥炕底下找出來的手繪圖也伴隨著二子度過了風風雨雨幾十年。二子身子骨還是那么硬朗,退休后的二子回到村里居住,住村里統一規劃建設的的二層小樓,村里一千戶人家都住上了這樣的樓房,早上,二子起來在陽臺上嘬著嘴逗鳥,粗聲粗氣地哼道:
適才聽得司令講,
這個女人真是不尋常。
我佩服你沉著機靈有膽量,
競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搶。
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
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又尖聲唱道:
壘起七星灶,
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來得都是客,
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
過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
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二子過了戲癮,忽然想道:孫子小志找我今晚去廠里看戲,說順便看看他找的對象。老家是自己村的。我可不能晚了,二子對小志的對象很關注,大學畢業都好幾年了,該有個家了。從八十年代末,開始鹽田承包,制溴素,熬鹵膏,也有人搞養殖。條件好了,閨女出嫁不出村,村里有了很多過百萬元的富翁,也沒幾個光棍了。
小志的所在的鹽化工廠就在郭垣鹽場的西側。二子路過一個現代化的場區,據說這是從德國引進來的項目。一方方一片片,高高的現代化大樓隨處可見,鎮上的老外也多起來。可是污水在村北四處流淌,刺鼻的氣味彌漫在村子四周,二子有些喘不過氣來。鹽灘一片一片地消失了,大河頭不再遙遠,也失去了自然風光的神秘。在二子夢里時常出現過去的村子過去的鹽灘,還有那只泣血而死的白狐,二子感到那是真的留戀。他想起了在縣京劇團工作的李貂蟬,李貂蟬是他的生活里的一團火苗,從沒熄滅過。李貂蟬這一走大半輩子,二子的心七上八下的。
二子進到廠里,找到了廣場,名字叫文化廣場,大幕拉開,主持人竟同電視中的女人一樣著吊帶衣裙,臺上一陣響過音樂,出來一群演員,多是些露肚皮的舞蹈,那小妮穿的更是大膽,一個個用媚眼撩人呢,七十多歲的二子臉紅紅的不敢看。一陣睡意襲來,二子想睡覺,小志擁起他來。
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忽然舞臺跑上一群鹽場工人模樣的演員,二子一陣興奮,仿佛自己上了舞臺。演員們唱起了唱了二十年的鹽場場歌:
腳踏荒原,頭頂藍天,大海為鄰,風雨相伴,鹽業工人在碧波中耕耘,雙手托起潔白的銀山,我們勤勞樸實,我們創新實干,哎嗨喲嗨,青春獻給這純凈的事業,汗水灑滿這銀色的海灘……
二子陶醉了,他輕輕地跟著哼起來,他是多么熟悉呢,他就是在這美好的歌中將自己的大半生貢獻給了鹽業。歌舞過后是二子最愛的京戲,那年輕的旦角一亮相,唱道:
“見夫君氣軒昂軍前站定,全不減少年時勇冠三軍,金花女換戎裝,婀娜剛勁,好一似當年的穆桂英……”
眼波流轉,聲音婉轉如黃鸝,身段輕盈盈婀娜多姿,手掛一把劍,全場叫了好。把二子驚得目瞪口呆,這不是自己床頭上貼得李貂嬋的劇照嗎。小志說,這次上場的是剛從北京培訓回來的年輕京劇演員,是縣里出錢專門到北京培訓的,水平很高呢。那旦角吱吱呀呀地唱,那臉那唱腔,那神情,天生一副大腕作派。散場后,小志硬拉著二子來到了后臺,后臺圍滿了小旦角的粉絲。好不容易祖孫倆擠到了里面,那個旦角沒卸裝,見小志過來了,分開眾人,笑著跑過來,見到小志身旁的二子,羞得低下了頭,小志說:“快叫爺爺!”女子甜甜地叫了聲爺爺。二子還緩不過神來,小志說:“爺爺,她就是咱市有名的小李貂嬋!”
二子失聲喊道:“李貂嬋!”
小李貂嬋說:“哎,不對,李貂嬋是我奶奶。我叫小李貂嬋!”
二子撓撓剛染了的一頭黑發,心里很暢快,有種得勝回朝的感覺,嘴里卻罵道:"狗改不了吃屎!"